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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留下的那些酒

2022-11-05李天鹤

边疆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李天鹤

1

午夜,取暖器依旧开着,独居的屋子却一如既往地冷清。起身打开窗,见这世界,仅以小屋里的一盏夜灯,也可将满天满地的浓重墨色挡在窗外。初冬的风从远处徐徐吹来。攀爬在窗棱上的文竹有过一阵轻颤,一如我心。再次拿过酒杯,斟满已藏了六个多月的酒。酒体清亮,映和着灯光和远处的夜色,深难见底。朝里面瞅瞅,似一眼就能洞穿人间。我端起杯来,和着窗外万千夜虫的低鸣,一饮而尽。

那酒,是为奶奶“做事”时用剩的,自家酿的白酒。

烈酒下喉,一股灼热由唇经舌至喉,深入肺腑,以致周身微微发热。恍惚间,奶奶似乎就在眼前。依旧坐在她常坐的沙发上,拿着绘有传奇故事的小人书,翻着,看着。嘴唇微张,手指在嘴唇上沾一沾,一页一页地捻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断断续续的字音自唇角滚落,像一粒粒珍珠,抖了抖身上的俗尘,落在了空气里。我听着,看着,突然伸出手,想指给她说,哦,这里。有个字你念错了……

—— 却只触到软软的冰凉的风,和遥远的浓重的夜色。

2

奶奶的酒很烈,入喉像一把火,一路烧至心口。明亮,热烈,又苦辣。如九年前的时光。

九年前,爷爷还在。奶奶和爷爷每天睁眼就要吵架,仿佛世间事没什么不可吵。

譬如,多年前某个上午,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饭时,爷爷突然愤愤然起身离去。大伙皆不知何故,唯奶奶端起碗扒了一口饭,抬起眼皮望了一眼爷爷的背影,一边嚼着饭一边起身跟着离去。不一会,听见爷爷发脾气的声音传来:“莫测了?我假牙哪去了?” —— “莫测”是家乡话,意思是想不通那是为什么。奶奶说:“一天到晚乱丢乱拽,哪天不见你找东西?自己的牙齿都能搞丢,说出去羞死仙人!”家乡话里的“乱拽”,就是乱放的意思……一时争吵声此起彼伏。不一会爷爷骂骂咧咧回来重重坐下,凳子疼得大喊了一声“吱”……他打了一大勺汤泡在饭里,正准备端起来喝下去时,奶奶回来了。手里拿着的,正是爷爷久寻不见的假牙 —— 如今想来,爷爷奶奶吵归吵,事归事,那样的“吵”,几乎像是他们寻常日子不可或缺的一场又一场伴奏!

又一个傍晚,爷爷扶着腰嗷嗷叫,叫了一会见无人搭理就骂起来:“我腰要疼死了,也没人管!”一旁的奶奶回道:“又不是我害你疼,叫什么叫?”爷爷于是怒火中烧,抬起右脚使劲一跺,正要发火,却见奶奶已转身去拿按摩器了。太阳就要落下,红红的一缕余晖,照在爷爷的板凳上,照在他弓着的腰身上,渐渐顺着奶奶露出粉红牡丹花一角的包头爬上去,最后被风顺手挂在屋檐下。那个年代,老家的姑娘们在结婚时,都会用很长很长的一块棉布把头发包起来,在头上裹了一圈又一圈,视作已婚的象征。不一会儿,按摩器在屋檐下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中,自奶奶手里伸出头来,贴紧了爷爷弓成半圆的腰身。“嗡嗡”的震动声持续地、绵长地扩散开来,奶奶微微俯下的身子和爷爷的腰身一起,随着她手中的按摩器轻颤起来,像极了那些争吵声换了个形态,化作琴弦颤动着,将最后的余晖弹起一层一层柔软的、温馨的余波。

开头我一见爷爷奶奶吵架,是很有些害怕的,后来才慢慢习惯了,想想又觉甚是有趣。两人嘴里骂人的话噼噼啪啪像炮仗一样,这个炸完那个炸,炸上一会儿,似是没有火星了。不想稍作歇息,又开始炸起来。两个不知疲倦的老小孩,一天到晚互相丢着炮仗,越响越欢实。隔壁邻居家有个早些年就没了伴的老妇人,一听见爷爷奶奶吵架,就偷偷站在她家高高的阳台上,顺着我家的屋檐望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莫名湿润,像极了今夜远天孤独的一颗星星,散发着冷雾一般的醺光。

奶奶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听说年轻时,在村里,她是个极安静的姑娘,每天拖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下地干活,挣工分,日复一日,任劳任怨。人们都叫她小秀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 小秀林文静乖巧的性子,真应了那句老话,令她成了青年小子们眼里树梢头的月亮。小秀林不喜胡乱搭理人,只不温不火的干活,然后回家。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教书先生,办了一个夜校,免费教没钱上学的大龄男女青年识字。得知那个消息,小秀林忙完地里的活计赶去,半截墙的教室里已坐满了人。没有位置,她就在最后面站着听讲。夕阳西下,背对着光的小秀林像一棵挺直的小树,余晖从她背后透过黑压压的人头,金闪闪地勾勒出她少女身姿凹凸有致的美妙曲线。都说夕阳温柔。待夕阳落下,少女温柔仍在。她走上前去请教年轻的教书先生,黑溜溜的大眼睛,就把两颗勾魂的、晶莹透亮的黑珍珠,丢在了教书先生的眼前,让年轻的教书先生忍不住看了又看,宛然若对仙人。散学时,小秀林转身离去,那条粗粗的大辫子在身后欢乐扭动,一下是“左钩子”,一下是“右钩子”,教书先生的心就那样被勾走了。教书先生姓李,小秀林日后就成了李氏秀林。按照风俗,婚后她将辫子藏在了长长的包头里,一圈一圈盘在头顶。每天晚上,男人回家睡觉前总要喝一杯小酒,那时她就把包头解开,露出辫子。昏黄的灯光下,那辫子永远是那个微醺的男人最好的酒菜。等天一亮,辫子又盘起来,盘上了头。一放一盘间,两个年轻的生命韶华渐逝,人生的暮年转眼即至。某一天,当奶奶再次打开她的辫子时,爷爷已再也无法睁开他迷醉的眼睛……

爷爷去世前半年的某一天,奶奶对着爷爷时,脾气突然变得很大,又爱唠叨。睁开眼就把两个眼珠子紧紧粘在爷爷身上,无论爷爷做什么,她都能唠叨好久。爷爷本就久病烦闷,不想说话。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发脾气,摔东西 —— 却也不摔容易破碎的物件,专挑摔得歪七八扭但摔不碎的,譬如铜锅铝盆一类。狠狠发泄一通后,再背对着奶奶喘着粗气。她却不见恼,只把铜锅铝盆一一捡回来,放在爷爷触手可及的地方,稍作歇息,又开始了唠叨。两人一边吵一边又像两块磁铁一样,被莫名的力量吸引在一起。两个姑姑说要接他们去住几天,爷爷说认床不去,姑姑们就说接奶奶去住几天。前脚刚走,后脚爷爷的电话就追到了,说找不到东西,让奶奶赶紧回去。待姑姑们带着奶奶折回家后,问爷爷要找什么,爷爷却又不说了。如此反复几次,姑姑们终于明白,爷爷要找的正是奶奶。

爷爷去世前两三个月,想方设法地要买一种白色药片吃。吃完就拉肚子,拉完接着又要吃。奶奶说那药里有鬼,鬼被人吃进了肚子里,就要从内往外吃人。爷爷可不管药里有没有鬼,他就享受那种排空肚子时酣畅淋漓的轻快感。用他的话说,苦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怎么舒服就要怎么过。奶奶开始变得强势霸道不讲理,爷爷脾气也愈发坏起来,两人的争吵愈发激烈。虽说奶奶每天盯着不让爷爷出去买药吃,但他总能找到办法。每天清晨,他就提个小板凳坐在路边,趁奶奶上厕所的几分钟,拉住路人说,屋头人不给买药,请帮买一些。竟有三三两两的人愿意帮他买来,药到了他的手里,他就藏进贴身的衣服里,趁奶奶不备时偷偷摸出来吃。奶奶实在无法,听从我妹妹的主意,偷偷把药换成看起来差不多的维生素片。爷爷吃了几回不见拉肚子,便知道药被奶奶换掉了,就骂奶奶瞎操心。奶奶便回骂爷爷:“是不是不想活了,个个想你好,你自己偏偏要找死。”爷爷火气也大:“就是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爷爷果然不久后就去世了。

爷爷去世前住院很多次,父亲觉得医院病菌多,老人去了要染病,不让奶奶跟着。奶奶于是提着爷爷的小板凳,坐在大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我那时还在乡镇上班,爷爷每次住院,只要情况不是很严重,父亲都不告诉我,说不想影响我工作。我就心安理得的上班。那会的我,觉得家里所有人都能像村子后面的大山,任凭四季来去,草木枯荣,只要一抬头,山就还在那里,人也还在那里。

但爷爷的日子还是到来了。那天,天空依旧湛蓝,大山依旧安稳,村子依旧安详。家里塞满了亲友,只有爷爷住的房间寂静空荡。像此刻我手中的杯子,饮尽酒后,只剩下一整杯轻飘飘的风,诉说着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3

爷爷靠针水吊着一口气回到家里,躺在堂屋正中的地铺上 —— 这是老家的习俗。人们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只知道祖祖辈辈最后的时光都要在堂屋的地铺上度过。这习俗关乎灵魂。随后的那整整一套程序,让我突然意识到我体内灵魂的战栗,以及突如其来的心思浩茫。生命到了尽头,总要尽可能地靠近大地。逝去的人躺在堂屋的地铺上,守在旁边的家人像一个圆,把逝者包裹在圆心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叫躺着的人安心,守着的人放心。

爷爷最后的时刻,是在奶奶深深的注视下,由他的儿子亲自帮他拔掉的针头。也是他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早已不听使唤的头抱在胸前,喂他喝下了早就备好的压在箱子底下的“银器” —— 几颗细小如尘的银粒子,几颗白生生的米,加一点水,就是“银器”。“银器”的民间习俗起源很早,据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逝者嘴里究竟含点什么,跟一个人生前的身份相关:王侯将相要含着玉下葬,身份越高,玉的质地越是上乘。大夫、次大夫一类含金银,普通老百姓含铜钱,穷人就只能含大米了。按照家乡人的说法,“银器”即“饮气”。人的灵魂在即将脱离身体时,借由亲人往嘴里喂“银器”的瞬间,饮下那混合着银和米的最后一口气,方能视为此生圆满。爷爷想必是清楚这一点的,奶奶就更明白。为了争这最后一口气,爷爷一路上半睁着他早已失去焦点的眼睛,直到“银器”打他喉咙“咕噜”一声滑下去,那双看了七十八年人世风景的眼睛,才终于紧紧合上。那时,奶奶乖巧地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看着母亲、两个姑姑和我帮爷爷脱去衣物,又擦净身子,换上早就准备好的青衫布鞋,戴上青色帽子,然后由家里的男人们抬着上了殡仪馆的车子。临行前,奶奶走过来,把一根粗粗的黑棉线一圈一圈仔细地绑在爷爷的两只脚掌上,边绑边说:“绑了绊脚绳,去了那边就行得正站得直。”绑完又细细检查一回,直至确认两个鞋尖一般高,才把我拉到一边嘶哑着声音跟我说,火化前记得提醒父亲把绊脚绳解开,跟纸钱一起烧掉,让爷爷转世投胎后学走路顺顺利利。

爷爷的骨灰被一张四方的大红布包裹着拿回了家,从村子里请来主持葬礼的“总理”伸手进红布里,把骨灰大把大把抓出来,均匀地洒在棺材中,几片没有烧化的头盖骨被他拣出来放在枕头处。奶奶在她姐姐的搀扶下去看了一眼,又被拽到院子一边,在众多亲友之间,突然大哭起来,其声响彻天地。她边哭边对着棺材骂骂咧咧:“叫你不要乱吃药,你不听啊!好好的人活生生把自己吃死了。早上还是个人样,现在就剩一把灰了......”爷爷只能任其数落,再也不能跺着脚气急败坏地回骂奶奶了。他永远地沉默了。

这一天,那场被我戏称为两个老小孩丢炮仗的双人游戏,终于成了奶奶一个人的独角戏。从此以后,再没有人陪奶奶玩这个游戏了。

4

奶奶孤独了。灵魂的孤独是最深刻的孤独。

奶奶绝对意识到了那一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拍打着地面,任细长花白的辫子从包头里散落出来,自肩膀上滑落,最后与眼泪鼻涕裹在一起。那已不是当年她每晚展示给爷爷看的,那条油光水滑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喉咙里发出嘶哑暗沉的哭声。奶奶的姐姐,这个我们唤作姨奶的老人,一眼看上去仿佛是六年后的奶奶,紧紧镶在她哭天抢地的妹妹身边。姐妹俩一样爱穿青色对襟衣,一样有被太阳晒得棕红的皮肤。不同的是,奶奶喜静,姨奶喜闹;奶奶喜素净包头,白色打底,浅印粉色牡丹。姨奶喜热闹包头,最好藕粉打底,通印大红牡丹。奶奶大哭的时候,姨奶手忙脚乱地帮奶奶拢着包头,又紧紧搂着她,最后干脆跟着落起泪来。

很多年后,奶奶的哭声依然清晰可闻,恰如今夜我杯中的酒。一口一口饮下,渐至凝聚成了一片无人知晓的海。海水苦辣,风过处,不时掀起巨浪,灼热沉重,隐隐作痛。

爷爷去世后,先是他的屋子空了,随后那空荡渐渐蔓延开来,占领了家里的每个角落。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空荡又慢慢被某种未知的无填满。有时我觉得,他似还在火塘边煮茶,小小的茶罐“咕嘟咕嘟”冒着茶泡,“滋滋呲呲”唱着歌。有时候又觉得,他在洗漱台边微弓着身子,刚从嘴里取出假牙,嘴唇瞬即如一片树叶般就枯萎下去。待假牙刷洗干净再放进嘴里,枯萎的嘴唇转眼又恢复了青春。更多时候,恍然间他似乎就在堂屋慢慢踱步,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在奶奶身边静静坐着……他已不复存于那幢老屋,又无处不在。我常去他房间里翻看他的日记,猜想他写日记时的心情,怀想他生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有时,我干脆躺在他睡过的床上,为的是闻闻他留下的气息。那是我熟悉的,一个老男人特有的气息,既英气勃勃,充斥天地,又沧桑腐坏,杳若游丝。幼时,当我趴在他背上,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已习惯了那种气味。如今我终于知道,不是所有我珍视的人,一直都会在我身边的。生存终有时限,死亡却高于一切。他们会慢慢老去,永恒的离别迟早都会到来。这个念头一起,我便开始魂不守舍,尤其夜深人静时,越往深处想,越是不安,彻夜辗转难眠。深怕一觉醒来,不知那些多出来的对爷爷的浓重思念,到底该放在心底哪个位置,更怕与亲人的永恒分离,一天近于一天。

—— 每每那时,黑夜中,我的世界风声四起。老屋内外,目之所及,皆是云烟。

我回家的时间开始多起来,也不再跟父母吵架。母亲说我转性了,其实我只是一看见他们两鬓的白发,就觉心里发慌,就想对他们好。

奶奶的日子愈发沉默。她每天提着爷爷坐过的小板凳,在路边追着太阳跑。我有时看见她无声淌眼泪,问她,她只说人老了,淌冷眼泪很寻常。我很诧异,人的眼泪,竟然还有冷的么?奶奶说:“怎么没有,人老了眼泪也老,淌不快了,从心里出来,等到了脸上就冷了。”我想着奶奶是家里最老的人了,就问她:“奶奶你怕不怕死?”奶奶伸出日渐枯槁的手,在阳光中翻过来翻过去,说:“怕啊,哪有人不怕死的。”我又问:“那怎么办呢?”奶奶说:“有什么办法,人总要死的,早死早投胎。”良久,又来了一句:“你公说要等我一起投胎的” —— 公,在我们的方言里,就是爷爷。

离奶奶去世已有六个多月了,她却从不到我梦里来。我真想问问她,死亡到底是个什么感受?她如果知道我会在这样的夜里,邀约满天墨色,迎风畅饮她“做事”的酒,会不会也托个梦给我呢?她莫不是终于与爷爷相聚,约着一起投胎去了罢?!

我放下酒杯,把双手摊开靠近取暖器,学着奶奶晒太阳的样子,把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烤。很暖,很暖。人到底有没有来生呢?奶奶日日在阳光中翻晒双手时,是不是也在想这件事情?如今她已得到解答,而我却怎么想都没有答案。

5

天愈发黑了。酒杯里,酒香四溢。透过窗子,我抬头望向远天,窗子上倒映着我的影子。此刻我在我的眼睛里,在一个人的独处深处,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任凭回忆酿出一杯又一杯白酒。而我,已然醉意横生。外面的世界黑漆漆的,天空也黑漆漆的,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那黑吞噬了人世间的一切,却在远天独独露出来一颗星星。黑那么近,星星那么远。星光似被风吹着,下一秒就要散去,却依旧执着地忽闪着,让想要寻到天的人,透过它看见天的边缘。

我恍若离魂,乘着厚实的墨色,去往最高处,化作一缕冰凉的风,环绕在那颗星星旁边,俯瞰纷繁复杂的人间。霓虹无声,人间难得地沉默。当那一缕风徐徐吹过我三十多年的光阴,窗棂上的文竹似又颤了一颤。当我回神望去,文竹已悄然静默。远天,孤独的星星早已不见。窗外未知的世界,早已被黑暗填满,连天空也不例外。

与奶奶的分离大概也是这样的时分,今天和明天的交界点。没有星星,没有月光,也没有声音。只有对面一条无人的大路边,瘦削的灯杆上,稀疏亮着的几点被夜色调教得低眉顺眼的荧光。

6

奶奶在除我之外的所有家人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姑姑说,奶奶最后突然伸直已弯曲了半年多的两条腿,似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拼尽全力保持了她最后的体面 —— 死似乎是容易的,真正艰难的,从来都是生存。

我没有跟亲戚们一起吃奶奶“做事”的席。仿佛自己不去吃,奶奶就还在。奶奶几年前也没有去吃姨奶的席。知道姨奶不在了的那天,奶奶似乎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提着凳子坐在阳光里。望望天,望望地,望望过路的人,又望望自己擦过冷眼泪的手。

奶奶的手在阳光经年累月的照拂中,越来越接近阳光的颜色。岁月在她的手背滋生了老树般的皱纹,又在她的手腕处留下几点黯色的老年斑,仿佛在昭告世人:青春易逝,韶华如梦。见我回家,她便招手让我去她旁边坐,且让我挨得紧一点。她伸手慢慢解开包头,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她花白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姨奶说:“反正没几年就能在那边见面了。”这让我愈发忐忑起来。那些日子,我总梦见小鬼先是来抓奶奶,后又来抓我。我想到有一天不只是亲人,就连我自己也会老去,也要独自面对生命的尽头—— 那种孤独又绝望的想法真叫人窒息。我夜夜失眠,精神愈来愈差。奶奶察觉我的不安,开始在家里烧香拜佛。自古以来,人们在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时,总要做些什么以求心安。譬如求神问天,譬如念经诵佛。倘若心愿碰巧达成,便四处宣扬老天有眼,神佛显灵。倘若未能如愿,便给自己找个诚心不足,或经言没有诵够一类的借口,寄望于下一次求神拜佛。如此一来,神佛便有了堂而皇之存在的理由,人们心甘情愿为其建造安身立命之所,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要让神佛金银加身。我的奶奶没有给神佛金银加身,但她看自己烧香拜佛没用,就托人请来了诵经师父,硬要我跪着在袅袅香烟中听了一天的诵经声。夜色来临时,诵经师父数清楚了奶奶递过去的一沓钱,含笑而去。许是过于疲累,当夜,即便跪了一天的膝盖整晚上都又疼又麻,我还是睡得极安稳。奶奶便觉得这师父诵的经真灵验,钱花得值。但我心里清楚,花钱买来的只有奶奶的心安。我其实只是想不明白,既然人生下来,就注定奔赴死亡,那短短的一生,活着的意义何在?难道就为了离死亡越来越近?肯定不是。

我去问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母亲反问:“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星瀚?”

星瀚是我孩子。

是啊!我为什么要生下他?从知道他在我肚子里的那一刻起,我想的就是爱护他,养育他,参与他的成长。看着他从一个没有灵魂的呆萌小动物,慢慢长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感受他的喜怒哀乐,他带来的勃勃生机。看他平安喜乐,生儿育女。我突然醒悟,母亲当初生下我时,心里想的定也与我一样。

生命存在的意义,千百人有千百种看法。在我看来,是为感受,体会,领悟。更多的,是为传承。传承希望,传承爱,传承梦想。生命因传承而得以生存和繁衍,文明因传承而得以坚守和延续。这样的传承带有一种悲壮慷慨的牺牲精神。譬如奶奶。当父亲慢慢老去,我慢慢步入中年,我的儿子也慢慢长大,奶奶就默默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奶奶生前曾跟我说:“等以后我死了,让你爸把这间屋子装修一下,给星瀚讨媳妇用。”如今,我的儿子才14 岁,但奶奶的房间已空了出来。每每看着奶奶空荡荡的房间,就觉得又沉重,又疼痛,又温暖。

多年以前,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老,甚至觉得我会是那个永远不会面对死亡的特例。可随着爷爷奶奶的先后离去,我不得不直面现实。我开始明白,我们的一生或许可以分成两半:前半生不断得到,后半生不断失去。我们慢慢从生命的主人变成生命的过客。我们是生命的参与者,审视者,了悟者。以现世人们的平均年龄76 岁来看,只有38 岁以前足够的参与和审视,才能迎来38 岁后的豁达与平和。随着时间的推移,了悟愈深,面对生命的尽头时,方能愈发坦然。这让我想起孔子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原来,古人的智慧早已为生命做了最好的解答。

我如今年近“不惑”,奶奶却早已超脱“从心所欲”,抵达无上的虚无和神秘。我想再紧紧挨着奶奶坐一会,我想再摸一摸她被太阳晒得棕红发亮的双手。可我如今只能对着这满屋的冷清,还有沉默的取暖器,十指交缠,紧紧捧住奶奶“做事”剩下的酒。

7

奶奶“做事”的酒先后酿了两回。大家都默契地不说是奶奶“做事”的酒,奶奶也不说,只在酿酒时一再嘱咐,说要加些新鲜竹叶,人吃了才不会上火。

第一回酿的酒用的是碎米。那时奶奶还能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一走,偶尔还走到大门外望望人。她见母亲张罗着买米,就说碎米一样出酒,还省点钱。母亲去买米时,又让母亲顺便买一些单面涂成金色和银色的长方形草纸来。在等待碎米发酵的日子里,奶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认真地把巴掌大小的“金银草纸”叠成大元宝,又剪成细长条叠成小碎银,攒在一个大箩筐里,奶奶叫它们“白钱小括”。当箩筐终于装满了“白钱小括”,奶奶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站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当她一天只能扶着两米多的茶几板走一圈时,她的话又开始多起来。每天盯着父亲打电话给两个姑姑,喊她们来说话,不打就不停地说。父亲烦得不行时,会起身去门口转一圈。回来后奶奶还接着说,父亲便像当年的爷爷一样,对着奶奶大发脾气。发完脾气后又像当年的奶奶一样,默默拨打着姑姑们的电话,迟疑着问:“有没有时间回来坐坐?”

姑姑们其实每个周末都来。但奶奶觉得不够,她要一儿三女都在眼前转着。就像四五十年前一样。然她最小的女儿早在六七岁时便已夭折,无处可寻。于是她就成天寻着现下都已两鬓花白的一儿两女。但凡谁不在身边,就闹着心口疼,不舒服,不吃饭,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眼神也从浑浊一天天变得清澈起来,像山中落满秋水的泉眼,像夏夜银河里发光的星辰。可两个女儿也是做了长辈的人,家中大事小事都粘在身上。尤其是大女儿,每天要接送小孙子上学放学,只有周末才能陪伴她越来越像个孩子的老母亲。奶奶却觉得两个女儿也都老了,都退休了,一天到晚并没有什么事。女儿们一来奶奶就笑,来了就不让走,要女儿们晚上陪着在一间屋子里睡。女儿们离去时,奶奶就挤眼泪,眼看实在无法留住她们,就交代第二天天一亮就一定要来。

奶奶也寻我。可我离她甚远,并不能每个周末都回家去。寻得厉害了,母亲就会打视频电话来,奶奶就在手机屏幕里长久地盯着我看。我跟她说话,竟十有八九会惊到她,她似乎在透过我看什么人,我的声音反倒破坏了她的出神。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一天,奶奶扶着桌子慢慢走时,斜斜地倒了下去。一旁的父亲急奔过去,发现奶奶已无法动弹。医生说,奶奶的盆骨裂开了,年纪太大没有手术的必要,只能在家休养。“休养”二字,头一次成了最残忍的字眼,刺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我实在不明白,轻轻倒下去的奶奶,像一片落叶,落地时没有一点声响,怎的就骨裂了呢!自那之后,奶奶便成天躺着,像一根干枯的树枝,慢慢等待“零落为泥碾作尘”的日子。白日里,由她六十多的儿子抱到堂屋外晒太阳,太阳落山了又抱回床上躺着。

奶奶说,“什么都做不了,这身子已不是我的了。怎么日子一下子就过到这一步了呢!”又说,“我做事的茶酒要多多地供,要换得勤。你公来接我时,给他够够地吃。白钱小括都在楼上,我死了要全部烧给我,去了那边跟你公,还有老英不愁没钱用” —— 供,是供奉的意思,勤,是要我们在供的时候每隔一小段时间就换一次茶和酒。

老英 —— 这是个从未谋面的人,却不是个陌生的人。

老英长得好,唇红齿白,头发茂密如盛夏的森林,脸庞如秋夜长空的圆月。老英其实是小英。刚落地的孩童,被赋予了姓名后,又被赋予了一个“老”字。“老”字,自至亲之人的嘴中唤出来,充满了亲昵和温情的意味,也唤出了对寄予生命平安终老的美好愿望。老英长到六七岁依旧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老英、老英......”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千声万声的呼唤,老英并不能应答。她只会用一双不染尘的眼睛追寻唤她的亲人。爷爷还在世时,总跟我说:“如果当时扎挣有点钱,就能带老英看病,老英说不定就能活下来,你得叫她小姑姑,你现在的小姑姑你应该叫二姑姑” —— 扎挣,是勉强的意思。爷爷说这些话时,总是醉醺醺的。说完还要猛灌几口,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爷爷喝酒时,奶奶就在旁边看着,不说话。只在听见老英的名字时,双手并拢,做出擦额头的样子,遮住整张脸。

生命是何等脆弱啊 —— 老英的生命,在水田旁的小路边被一匹马带走了。受惊的马飞奔而来,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从老英头顶飞过去。等奶奶从水田跌跌撞撞跑来,老英已吓晕过去,回家后没几日就咽了气。按老家的习俗,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夭折后不能入祖坟。老英最后的归宿是一个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小山坡,半山腰上有一丛细小的树正在生长。爷爷拨开小树,把老英埋在了树中间。

奶奶说:“等我去了那边,找到老英,就带她去看病。”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我的脸,轻轻地叹气,又伸出手,摸一摸我的面颊。奶奶的手暖暖的,这一双手,给了老英人世间最纯净的温暖,又把温暖自她的掌心透过我的面颊,渗透至我心底。在不知不觉中,酿出了这世间最醇厚的酒。

奶奶的身子自此之后不再听她的使唤,眼睛却能追着母亲跑,从煮米发酵追到新酒飘香。一天,奶奶突然说,来帮忙的邻里也是要喝的。母亲于是再次准备酿酒。为着用当年新米还是陈年碎米的问题,两人争执好几回。母亲烦了,干脆堵了耳朵买了新米回来,又酿了五十多斤酒。我回家时心血来潮说要尝尝新酒,母亲不让。奶奶瞪了母亲一眼,说:“又不是吃得多少,做事还能剩的。”

木心说:“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然彼时奶奶对生命的认识明显超过了木心,这种认识无关学识,无关成就,是一种亲历过后的认知。当事到临头不可避免,一个只跟着她的男人上了几天学,认识几个简单汉字的人,恍然间得到了生命的指引,顿悟了人生。她坦然面对着自己的身后事,于不可能中寻到新的可能,于绝望中开出希望的花。当生命走到尽头,奶奶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人,终于成了这世界最具智慧的人。于她来说,最后的那一刻,不再是永恒的分离,无尽的深渊。而是永恒的相聚,怀抱美好愿景的追寻。

若干年后,当我的生命只留下最后一丝余晖,愿我能将余晖就酒,独自痛饮。面对这珍贵的一生,潇洒放手。

8

奶奶的酒果然剩下不少。

从点燃炮仗宣告离别的当晚,全村人几乎都来了。家里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人,人们长吁短叹忙着诉说自己知晓的,关于我的奶奶生前的每个细节。父母姑姑们忙着帮奶奶拾掇身子,又招呼众人。我是次日早晨才请了假从保山驱车回家的。得知消息的当晚,不知为何,脑袋里一片混沌。姑姑说让我注意安全,赶不上就算了,先火化拉回家。我不允,坚持说一定要等我,并放了狠话,我不到不准火化,谁敢不等我,我一辈子就恨谁。但,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啊?我们总以为很长很长,到头来,也不过是呼吸间就没了。

没能与奶奶在生死之际做最后的告别,对于我来说是余生的难言之痛。对于奶奶来说,或许是个遗憾,或许也不是 —— 我毕竟不是她的老英。小姑姑说我最像老英的是皮肤和五官。小时候,我有一双不谙世事的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白到可以隐隐看见蓝色血管的皮肤。然老英的头发比我多,剪短时蓬蓬松松,像只刚长齐了毛还不会飞的猫头鹰。老英只能趴在田边地头等着奶奶干完活背她回家。她的一生都无法奔向奶奶,开口唤她一声“婶”。但我会不管不顾撞向她,在把她撞得晃晃悠悠时,扯着大嗓门唤她“奶奶”。

我有个小名叫寒梅,自奶奶唤我老寒梅起,至亲之人便统统唤我老寒梅。上学前为我取学名的事,奶奶平生第一次与爷爷抗争。爷爷说要取鹤字,骄傲而优雅,鹤飞九天。奶奶却说“和”字好,和和乐乐,平平安安。争论几天,爷爷说干脆上小学用“和”字,小学毕业后改成“鹤”字。奶奶觉得上完小学怎么都十四五岁了,可以平安活着了。于是我的学名就这样定了下来 —— 老英的死让奶奶觉得小孩六七岁前很容易出事,长到十多岁才算勉强把稳。

奶奶总是温和慈爱的神情,总是轻言轻语地说话。小时候,妹妹由母亲带,我由奶奶带。在那个吃饭都还要掺着苦荞,玉米或者洋芋的日子里,一大袋白砂糖就放在奶奶房门边的橱柜里。那无疑是一大袋村子里男女老少都想要的幸福。每天深夜,我起夜时,奶奶便会起来冲一杯热乎乎的白砂糖水给我喝。据说这种甜蜜自我八个月左右就有了。一开始,奶奶一晚上要起来冲三四回,到了两三岁后才改成冲一回。后来,还不到换牙的年纪,我所有的牙齿就被虫蛀光了,只留下黑漆漆的根。牙疼的毛病开始冒出来后,奶奶才知道白砂糖也是害人的,会把小孩的牙齿都吃了。从此坚决断了我深夜里的甜蜜,然那种午夜梦回口腔里暖暖的甜却至今都不曾消失。

万幸。我与奶奶几乎一起抵达火化场。火化场的车子后门打开,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被几个青壮的男人抬下来。大家说,那是奶奶。盒子打开,姑爹们与父亲一起把奶奶从盒子里像拉抽屉一样拉出来,又搬到即将火化的台子上。奶奶悄无声息躺在那里,又庄重又静默。她双眼紧闭,眼睛间挤出来几条浅浅的竖纹,瘦削的脸上骨线分明。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脸,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与大地无限接近的冰凉、坚硬与亲切。

奶奶的脸依旧慈祥,与我上一次见她时一样。

那日我走前父亲恰好不在家,姑姑们商量着要把奶奶挪过去,让她在堂屋里躺一躺,与多年前的爷爷一样。地铺打好了,却都不敢上手,怕抱不动,又怕抱时不小心把奶奶脆弱的骨架挤散。姑姑们都说要等父亲回来抱,我说不用。奶奶早已成了纸片人。时间不知不觉偷走了她的人生,也偷走了她原本饱满圆润的身子。我小心翼翼抱起她来,从房间抱到堂屋。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一双眼睛在我怀里亮晶晶的看着我。在我把她放在堂屋的地铺上时,她抖动着嘴角,似乎想对着我笑一笑。试了几次无果后,深深喘了口气,对我努力伸出了大拇指。两次。

我原本不想走的,但父亲说工作重要,让我赶紧走。奶奶听见我们说话,努力招手让我过去,枯萎的嘴唇轻颤着,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我问:“是不是不想我走?”她摇头。我问:“是要我去上班吗?”她点头。我说:“那我晚一点走。”她摇头。父亲说:“你奶让你早点走,天黑了开车不安全。”她点头。我于是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的,我周末就回来。她点头。

我那时不知,这一次的离别,成了我与她的永诀。

……奶奶在姑姑们的哭声中被推进火化炉,我的眼睛也有些酸涩。两个姑姑轮流拿着两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细细长长的水流就淋在了她的身上。姑姑们边淋边一遍一遍说着:“不要怕,淋了水火化时就不烫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哭音。大姑姑后来干脆跺着脚,扭身趴在了旁边的台子上,把脸埋在两个手臂间。那台子也不知道多久以前才躺过别的人,大姑姑却全然不知一般。只隐约随着眼泪掉出几个“婶”字,在密集的跺脚声中,压抑而沉重。小姑姑淋完了水,赶紧过去,抽着气劝:“别哭,让婶安心地走。” —— 矿泉水是冰镇过的,落在奶奶身上会很凉爽吧。我杯中的酒也是被冬夜的风吹过的,喝到胃里是热的,拿在手中,指间却觉寒凉。

父亲和姑姑们一生都喊奶奶“婶”,喊爷爷“叔”,就连我的母亲也一样。我一度以为,父亲和姑姑们都不是亲生的。可奶奶从不解释。父亲告诉我,是因为奶奶信命。以前有个算命先生说,爷爷奶奶的八字与几个孩子犯冲,不能喊“爸爸妈妈”,要改口。我问:“什么是犯冲?”父亲说:“就是小孩子长大了爱跟大人顶嘴。”据说,我出生时奶奶也请人帮我算命,并要求我以后喊父亲“伯”,喊母亲“婶”。父亲不允。以至后来,只要我一犯浑不听话,奶奶就说:“看看,当初要是改了口就好了。”父亲也不吭声,却从未说过要我改口的话。

随着奶奶的肉身在一场火中彻底消失,她这辈子所有的一切似乎也跟着彻底放下了。好的坏的,痛苦的幸福的,还有过去现在将来。我心上似乎也有东西落下,钻进心底。它迅速发芽,成长,开出一朵思念的小花,在文竹细小的针叶上轻轻摇曳。倒映着我每个午夜梦回,也倒映在杯中的酒面上,随着呼吸散出轻轻浅浅的香。我轻啄一口,凉凉的酒入口时似乎有了一些苦辣之外的滋味。我端起杯,摇摇晃晃地起身。我想用所有不眠的夜,换一条与奶奶相见的路,用所有未做的梦,酿一杯明月的酒。世界悄然无声,天地摇摇欲坠。远天似乎有了一丝亮光,我眯眼去看,月亮从黑幕里终于探出了一线,像一张微笑的嘴唇印在闭着眼的天幕中。

9

走到今天,我近四十年的人生委实算不得长,让我打心底觉得后悔的事并不多。唯奶奶的事,每每想起,后悔的滋味便如同一列蚂蚁,用它们细小的脚从我心头缓慢踩过。我时常想念奶奶。想念奶奶时,奶奶仿佛就在家里晒太阳,吃饭,望天,望人,望虚无的长空。

奶奶离去时,父亲没有打电话给我。半夜十二点我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一点左右姑爹的电话打进来,迟疑着,慢吞吞告知我奶奶已经老了 —— 老字,落在孩子姓名的前面,是祝福,是期盼,是希望。落在一个人的身后,却成了永远失去的代名词,饱含亲人的追思和不舍,仿佛只要不说出那个字,只要换个说法,那个人就还活在人间。

我起身站在窗外,想起老家的月亮,那时定如水般照亮着群山环绕的村庄。村庄里有一户人家彻夜灯火通明。亮堂堂的灯光中,一封炮竹突然炸响,唤醒了静默的夜空,也唤醒了整个村庄。从家家户户门口蜿蜒而出的小路,被月光照得像落下了一层霜。人们带着被窝里的余热,一边披衣服拢头发一边走在小路上,寻着灯光和炮竹的余音而去。有些事情总能心照不宣,天空中忽明忽暗的几点星萤早已暗示了一切。

奶奶离开第一天,像当年的爷爷一样,在家人的不舍中走完了最后的旅程。堂屋正中设了灵堂,供奉着一个小木头盒子和一张奶奶的遗照 —— 彩色的照片里,奶奶浅浅笑着,在袅袅的香烟中忽明忽暗。亲戚们把厚厚的几层白边布被子和坠花穗纸被子压在木头盒子上。人们说,阴间太冷,盖得多奶奶就不冷。我觉得奶奶一点都不冷,灵堂里供奉的不是奶奶,那个小木头盒子困不住奶奶。奶奶早已干干净净地离去,仅留下一把灰和一张压了膜镶了边的永不褪色的彩色照片,供后人追思。按照习俗,家里老人刚去世时灵魂尚且孱弱,受不住日光的热烈和强硬。早在布置灵堂前,父亲就喊人帮扯来了一大块油纸,四个角挂在左右两边的厢房上,把家里四方的天遮得严严实实。又请来超度的先生彻夜念经,经声透过油纸,回荡在空荡荡的天幕中。天是黑的还是白的?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全然不知。但我知道有一场云在经声中悄悄地来过了,它带来一场细密温柔的小雨。雨落在油纸布上,聚成一颗颗滚圆的水珠,顺着油纸布的凹口落向院子一角。父亲带着全家人在“滴答滴答”的水声中跪在灵堂两边,随着经声停顿的节奏跪下,起来。又跪下,又起来……父亲的脸色渐渐变得又黄又绿,像晒了两天太阳的菠菜。母亲的精神也很颓靡,我却整天都在打瞌睡。

奶奶离开的第二天,父亲脸色愈发青白,母亲蓬头垢面,依旧不忘提醒我,让星瀚去劝他爷爷放宽心些,别把自己气坏了。我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好吃好睡,只在深夜里莫名感到烦乱,怎么也想不起奶奶的脸是什么模样。

奶奶离开的第三天,下了好大一场雨。雨水打湿了天地,打湿了公墓,也打湿了我的眼睛。当天晚上,我喝了一大口奶奶“做事”的酒,睡得稀里糊涂,一晚上都在做梦。

我梦见奶奶房里的雕花木床和她长年不摘的包头,长年爱穿的青色对襟衣,还有爷爷去世后,我帮她剪下的那一条细细长长的花白辫子。辫子上的气息与我那夜披散着的头发气息一模一样。我梦见奶奶扳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我试着扳自己的手指,十个手指头扳疼了都没有一个会响,奶奶说那是因为我太年轻。我梦见奶奶还是跟过世前大半年一样,爱热闹,怕安静。有年轻的男孩女孩像玉米粒一样紧紧镶着她坐,她不再抱怨睡不着,也不再“哎哟哎哟”地叫。身边的男孩女孩不知道说什么,逗得她咯咯地笑。又递上一杯酒,她接过后竟也喝了一口,看着我说,酒不错。

奶奶离开的第四天,家里收拾妥当,我回保山上班。临行前,父亲笑说以后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担心奶奶了。

奶奶离开的第五天,妹妹哭着打来电话,说是父亲从梅子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腰。那天妹妹看父亲在家闷着不说话,担心他气坏身子,就与妹夫一起,约他和母亲去山里摘青梅。父亲爬上了一棵并不很高的梅子树,手里摘着青梅,人却莫名发呆。不知怎的突然就掉了下去,高大的汉子突然矮了一截。年轻时被铁钉刺穿了脚掌,自己拔出钉子都没有吭过一声的人,疼得从山里嚎到医院。医生说腰椎骨断了一节,碎了一节。腰背上的筋断了三分之二,万幸没有伤到神经。因血糖居高不下,需得等血糖降下去才能动手术,而只能生生熬着。

奶奶去世的第七天,原本是要在家里摆一桌汤饭,迎接奶奶的“头七”的 —— 人们说人去世之后的第七天,灵魂会回到家里,探望亲人,了却心愿。因父亲住院,家里空无一人,也就没有人顾得上汤饭的事。中午时分,父亲难得睡着了。不一会突然醒来,说是梦见我在病房门口叫了声奶奶,他正想坐起来看看就醒了。自那时起,父亲的疼痛神奇地消失了,碰都不能碰的腿能自己慢慢的曲起来又伸直,血糖也降下来了。医生直称神奇,手术次日一早便顺顺利利做了。手术很成功,大家都说是奶奶来看过他了,所以保佑他一天天好起来。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儿子在饱受疼痛的折磨时,咬牙撑起了所有人的希望。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回归一个孩子应有的脆弱和对母亲的依恋。才能大胆地在被疼痛折磨时,渴望母亲的灵魂前来探望,给予安抚。

爱因斯坦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李叔同在《晚睛集》里写道:“世界是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相信奶奶如今活在另一个与我们相隔并不遥远的世界。思念不停,奶奶不走。在我们对她念念不忘的时候,她以梦的形态回应我们,用最柔软的方式,活在我们的思念中。

远方,风推着厚厚的云,慢慢露出了月亮纯洁的面容,如奶奶的一生。虽有坎坷风雨,终究得以完整而圆满。月光更亮了些,照得远方的山隐隐绰绰,风还是徐徐地吹进我的屋子,把取暖器里的温暖源源不断地吹向我。我的身子在数杯酒喝下去后,变得很轻很轻,比一片云还要轻些。文竹们依旧醒着,倒映在我掌心的酒杯中。我抬手时,它们便随我一起轻轻晃动,似飞歌,似起舞。我举杯向天,全世界都落满酒香。我把风捎不走的思念藏在酒里,一饮而尽。世界在我眼中晃晃悠悠,我思念的人,许就在天的尽头。

10

我早已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甚是模糊,似晕眩,又似瞌睡。这感觉让我想起奶奶离去前两天,我总不分白天黑夜昏昏欲睡,姑姑们也是。我以为是苦夏,姑姑却说不是,只一遍遍说要注意了,奶奶的时间许是快到了。我不信,嗤笑姑姑们迷信,姑姑们也不争辩。直到失去了奶奶,我才明白,原来至亲的人之间,对于离别真的会有预感。

人如此,动物更甚。区别在于,人能感受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开,却不能预知自己的死亡。有一种观点,人之所以不能预知自己的死亡,是我们的大脑自动屏蔽了这项功能。为的是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产生一种自己永远不会死的错觉。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潜意识也会去排斥这个想法。因而我们总能充满希望地活着,不停地去努力,去创造。整个社会因无数个体的努力而不断向前推进。由此,人类文明得以更好地传承。也正因如此,当人们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发现死亡近在咫尺时,大多数人才会难以接受。很多动物却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譬如鸟雀。譬如大象。

人们发现山林中几乎看不见正常死亡雀鸟的尸体。因为雀鸟在预知到死亡即将来临后,会独自飞到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大象的死亡比之雀鸟更具有一种悲壮又温情的意味。象群中即将死去的大象会离开象群,独自前往传说中的大象墓地。独行的象头也不回的向密林深处走去,身后目送它的群象就发出阵阵低嚎。据说大象墓地一般会是隐蔽的山洞。进入墓地前,大象会想方设法甩掉一切可能的跟踪者,进入墓地后还会用树木或巨石遮掩墓地入口。千百年来,贪婪的人们为了得到珍贵的象牙,锲而不舍四处寻觅,都极难寻到大象墓地。象群们对于自己墓地的这种守护,深入骨髓,代代传承。在我看来,恰是对逝去生命的尊重和保护,更是对死亡本身的敬畏和坦然。

如果每个人都能预知自己的死亡会怎样?我们会不会因此而忽略了过程的重要性?

关于这点,或许因人而异。不能否认,大多数人对于不能预知自己死亡这件事是庆幸的。正所谓不知者无畏,死亡之后的世界,因其未知神秘,而令人又惧怕又向往。从这点来说,死亡更像一场生命精心策划的冒险,奇幻与否,有待我们自己去体验。

如今,奶奶终于完成了她的冒险。终有一天,我也将踏上冒险的旅程,那或许是一种比生命本身更有趣的体验。而在这之前,竭尽全力去经历,去体会,去感悟自己独一无二的此生,用心欣赏沿途的一切,发现未知的美好,何尝不是一件又奇妙又令人憧憬的事情?

夜愈发深了,天地已然模糊,窗棱上的文竹早已看不真切。奶奶的酒在我周身游走,我被温暖包围着,拥抱着,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而杯中的酒早已不复之前的苦辣,带着丝丝清冽的米香,如清风拂面,似山中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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