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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禄 中篇小说

2022-11-05伍世云

边疆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师傅

伍世云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

—— 《诗经·生民》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 《九歌·东皇太一》

衣禄之食

感觉得出,天就要亮了,有鸟轻啼,有影摆动,有亮爬进窗户,一切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仿若梦中。可这不是梦,天确实要亮了。一夜不成眠,文喜决定先睡一觉,醒后,就坐车去学校收拾行李回家,从此不再提读书的事。

读书要静,不能分心,特别是作为高四的补习生,更要抛除杂念,全身心投到学习上,莫东想西想才行。可如今心已被搅乱,像一潭混浊的水,书看不进去,老师讲的也听不进去,坐在教室里不是打瞌睡,就是想入非非。显然,照此下去,别说什么本科,肯定连去年的分数都考不到。既然如此,不如早点结束当初做下的补习这一错误决定。为了这个决定,昨夜文喜一直没睡着,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读书了。

在这个只有父亲和儿子的家里,读不读书,一向由文喜自己决定,父亲从不过问儿子读书的事。儿子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反正做父亲的早就希望儿子能跟随自己的脚步,当端公,了却他爷爷当年入行欠下的债。父亲的算盘打得倒是挺好,但文喜不愿意走父亲的路,他有自己的打算:不读书的话,就回家种粮食酿酒。为此,文喜不止一次试探过父亲,他欲读还休那般地说:

“读书好像也没什么意思,我干脆不读了。”

话到这里,文喜正要说回家酿酒的事,狡黠的父亲打断儿子的话,拨动长柄月琴的丝弦,提起嗓子,用唱腔咿咿呀呀回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顶个乌纱帽,行人要弯腰。你你你,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文喜急切地说。

见儿子已被自己的腔调带跑,父亲又道:

“今天想好了,明日又后悔了。明日后悔了,再哭就晚了。”

文喜摇头,连连表示绝不后悔,却没及时说酿酒的事。父亲反倒一下按住丝弦,趁势告诉儿子,以前上完初中,读个师范就包分配,现在上完大学,还得四处去考试,考上了才有饭碗,考不上,反而会成为别人的笑谈。话到此,父亲提高嗓子,像念四言八句那般流利地说:

“读什么书,上什么学,念什么君臣父子酸腐文,要回家我们就回,回来我们一起当端公,旱时请雨,涝时送神,醒时观天,睡时通灵,吃千家饭,急万家事,敲锣打鼓,度人间怨念孤魂。”

父亲的话不仅带有很强的蛊惑性,还将他的端公这一职业说得潇洒又高尚。文喜却不为所动,和父亲摊牌,说:

“我早就说过,这辈子就算讨口要饭,也不会跟你当端公的。”

“小子,言时过早,到最后,儿子都会像他老子的。”

从文喜记事起,父亲端公这一身份总使他在别的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上学后,同学们更是常拿父亲打趣他,使他窘迫不堪,以致他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除此之外,父亲还爱喝酒,喝醉后又唱又跳,洋相百出。真是的,有个当端公的父亲就很没面子了,何况这个父亲还有点酒鬼的意思。文喜从此告诉自己,不要当端公,更不要像父亲。听到父亲这么说,文喜带点怨气回道:

“我才不会像你当什么端公,骗人哄鬼,耍鬼把戏,叫人背后说三道四。”

从事了一生的职业,被儿子说成是哄鬼骗人的把戏,当父亲的一时语塞,仿若绷断了弦子,说不出话来。文喜见父亲欲说无话的样子,知道话重了点,摆手道:

“算了算了,我还是读书去算了。”

父亲缓过刚才的那口气,像炸毛的公鸡,话带有几分攻击性:

“你不是读书的料。读书人,黑红的肝,透明的肺,绿色的胆,巴掌大的朵耳,南瓜大的脑袋,能揣会度的八面玲珑心,你说,这些你哪样具备?”

哪有父亲如此说他想要读书的儿子的,文喜负气说: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别小瞧人,这次我一定挑灯读书,学古人考个状元回来给你看看。”

“我倒是盼着你考个状元郎回来给我看看,哪怕只是这个村里的。”父亲用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继续说,“可各人有各人的衣禄之食。这一生,我的衣禄之食是当端公,你的也是。命定的,莫逃。”

“打死我也不会当端公。”文喜直说,“当端公是你的命定,却不是我的。我要酿酒,酿酒才是我的衣禄之食。”

“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翅膀没长硬,还想学前人酿酒,当地主员外,可你没那命。”父亲拨动弦子,若有所思地说,“你要知道,命里只有八合米,寻遍天下不满升。还是跟我当端公,乐得逍遥自在。”

文喜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说他命中注定要当端公,而且会当端公中的大端公。那时文喜对“大端公”这一概念还很模糊,以为是街上那些打卦占卜的算命先生,或是那些头裹一块红布巾的“师娘子”。父亲给他解释,大端公是能和鬼神通话的人,古时,大端公就是皇帝的国师,因为能通天彻地呼风唤雨,能止住雷电预知未来,皇帝都要敬让三分。而师娘子和算命先生没真本领,只会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听父亲这么一说,文喜嚷着告诉父亲,长大后他也要当端公,而且要当大端公。可渐渐长大后,文喜暗自发誓,这辈子和下辈子都不会当端公,因为端公不过是一个不怎么被人看得起的下贱职业,有出息的,谁愿意学当端公。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来自同学们的嘲笑。因此,当父亲再叫文喜学端公时,文喜说:

“要学你学,我不学什么端公。”

“我本来就是端公,还学什么学,倒是你,命中注定要吃端公这碗饭。”

父亲搬出曾经的老话,并说这不是他说的,是“命”说的。

什么是命,文喜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被人称为李大端公的父亲叫他当端公的原因。这得从祖父那里说起,本来,在祖父之前,李家靠酿酒发家兴业,有吃有穿,有头有脸。可祖父是个败家子,将祖业败完后,为了有口饭吃,便拜在了一个大端公的门下,学道习法,看云望气,请神送鬼。端公联系生死,时时和鬼神打交道,是知晓一定天机的人,按照规矩,要么不入行,入行就得做一百年。做不满一百年,本该继承遗职却没继承的子嗣,死后不仅要去阴间还债,家庭还会受损,儿孙也会遭殃,得到应得的惩罚。

文喜听父亲说,祖父活了五十三岁,当了三十二年端公,按照一百年的说法,剩下的六十八年就得交给父亲去完成。六十八年,能不能活到那个岁数还不一定,至于未完的债,显然只有交给儿子去偿还。文喜知道,这就是父亲一直想他当端公的原因。

“人好欺瞒,天地鬼神可不好欺瞒。”文喜记得有一次父亲这么说,“父债子偿,你祖父欠下了债,我拿命去偿。我偿不清,你是他唯一的孙子,得把担子扛起来。”

不知道是谁定的这个破规矩,入行就要一百年,一百年时间,怎么说也要三代人才能完成,完不成,就会遭到惩罚,文喜不知道当初祖父为何如此草率,这种殃及子孙的行当也敢加入。曾经,文喜为这事感到苦恼,后来想想,迷信的东西,何必拿来烦恼自己。文喜不管什么债不债,惩罚不惩罚,就算生疮流脓,也绝不继承父亲吃饭的衣禄,去当端公。

文喜决定重操祖业:酿酒。

酿酒是李家的祖业。当年,李家酿的酒醇厚香远,闻而想饮,饮而想醉,醉后不上头不伤身,只会消愁解闷,舒筋活血,因此远近闻名。文喜听老邻居青婆说,那酿酒的秘方就在父亲手里。可父亲却说,他只喝酒不酿酒,秘方早卖给了吴庆熙家。吴家在响水河边,他家的酒口碑确实不错,不过文喜怀疑父亲说的是假话,酿酒的秘方不可能说卖就卖了,那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于父亲说假话的原因,无需思考就知道了,文喜有过猜想,父亲是否也曾想过退出端公的行当,重振祖业:酿酒?

应该挣扎过。

文喜不愿重蹈类似的挣扎,他老早就做好了打算,如果哪一天不读书了的话,就回家向父亲要来祖传的秘方酿酒。酿酒才是真正的事业,干事业需要有个家,老话里说,家和万事兴,文喜决定酿酒前先成个家。按照国家法理,十九岁还达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可按照地方俗情,可以成家了。

在这里,凡是能够找到结婚对象的年轻人,很多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结婚了。那些超出法定结婚年龄的单身汉,不是家里穷,就是自己没出息,拙嘴笨腮,而且还没长相,生得不好看。

文喜剑眉星目,鼻梁是鼻梁,鼻子是鼻子,生得好。至于家境,父亲虽不耕田不种地,没有正经工作,从事的是端公这种神神道道且不好说出口的职业,可他名堂多,有舌辩,凭借一片好舌头,不愁穿不愁吃,还攒有积蓄。就文喜的家境和自身条件,想在村里找个姑娘成家,不难。但文喜心里早就有人了。也正是这个原因,才搅得他静不下心来读书。

确实静不下来,学校里,说得上话的几个同学都无心学业。他们谈情说爱,出双成对,特别是晚上睡前,一个个净聊些火烧耳热的事。这方面,文喜还没有什么经验可谈。舍友们聊的时候,他很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问及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心里,文喜像阿Q 那般自我安慰:在我们那里,我也是有对象的人。

这么想时,文喜的思绪就飞走了,就入了梦。奇怪的是,不管做多少梦,梦见多少人,文喜就是梦不到日思夜想的人,一次也梦不到。

方才,也就是天放亮准备合眼那会儿,文喜像每次入睡那样,嘬糖果那般反复想着对方的名字,回想着对方的脸,希望能在睡着后把她梦见。结果很不如意。入眠后,文喜的梦不断,却看不见她。她好似香气,无声无影,无踪无迹,藏在缥缈的云端,叫人摸不着,看不见。为了把实体的她梦见,文喜不断升上梦的高天。在上升中,文喜梦见了她的父亲,她的姐姐,她的家,她的羊,她喂的鸡鸭鹅,可就是梦不见她。她就像一丝气息,越想追上,飘得越远。要想她不飘出视线,不飘出天际,遨游在流萤飞舞的夜空怀抱里,最好是停止追逐。

文喜停止追逐。她似乎又回到人间大地,近在咫尺,伸手可触。这时,那只惹了祸的山羊又一个箭步跳到平房上,踩得平房踢踏作响。

这几天,因为羊惹的祸事,双方的大人又闹僵了,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张,还立下话: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老死不往来。昨天下午,文喜回到家时,两个已经满过五十岁的老家伙正在吵架。文喜调头来到青婆家探问原因,青婆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他们搞惯的神通,不要理睬。文喜听取教诲,不掺和,弯腰悄悄来到自家平房的边沿,瞅一眼,赶快缩身退回,支起耳朵,听他们吵。不过他已经被看见了,只是两个老家伙都装作没看见。特别是父亲,装得更过头,他喝一口酒,说:

“亲家,你家老二早晚都要嫁过来的,让你买几丈红布来‘粘花挂红’,也是为了你这个当外公的好。”

父亲的语气缓和,可话里带刺,文喜心一紧。果不其然,铜锅遇到了铁刷子。

“谁跟你是亲家?”比父亲大两个多月的师傅朝平房上睖一眼,故意撂下狠话:“还什么早晚都要嫁过来?真以为你家那小子是潘安宋岳。”师傅不解气,拿着手中的棍子朝地上使劲跺两下,继续挖苦:“光石板上栽树还想长根,也不看看,尖嘴猴腮,笨头笨脑,无才无华,无钱无贝,念了十多年书,连个大学也考不上,还自以为是什么金银玉宝,了不起。”

师傅的话听得文喜面红耳赤,一面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师傅说的那么不堪,一面埋怨父亲挑事,殃及自己。而父亲接下来的话,更叫文喜找不到转圜的余地。父亲哼一声道:

“要是喜子考上大学,你家那哑巴更没戏。”

小女儿是天生的哑巴,这话确实戳中了痛处,师傅拿起棍子指着平房,喊道:

“喜子,话你都听见了,记住。”

丢下这句话,师傅转身走了,没给文喜任何圆场的机会。

后来,文喜细问吵架的原因,才知事情的原委。事情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师傅家的那只山羊,那山羊从小就跟人亲近,人走哪里,它就尾随到哪里,很讨人喜爱。文喜也很爱这只羊。在过去的日子,它经常会踏过响水河来找文喜。到了,有时它会从前面走进坝子,踩得水泥坝子橐橐响;有时它绕到屋后,一个箭步跃上两三米远的平房,踩得平房踢踏作响。这天,它像以往那样跳上平房,惹得正在午睡的房子主人大怒,捡起石头又打又骂。羊不慌不忙,借助平房,跳到比平房高的瓦房上,还报复性地掀下一地瓦片。父亲借此发难,叫羊的主人前来“粘花挂红”,消除晦气。

羊又不是第一次上自家屋顶了,文喜知道这是父亲在和师傅斗气。听青婆说,在羊惹祸的头两天,父亲和人在银杏树下玩象棋,路过的师傅不知道他们是玩钱的,多了两句嘴,导致父亲输了棋。观棋不语真君子,何况这是玩钱的,当然,对于一个好夸海口的人来说,此时钱不重要了,输棋面子上挂不住。于是父亲沉下脸,甩掉手中棋子,愤怒不已。可愿赌要服输,父亲故作慷慨,拿出钱递给赢棋的人,嘴上却在指桑骂槐。不就是二十元钱,师傅听得来气,拿出钱,为自己的多嘴多舌买个教训,话却不遑多让。赢棋的人是另一个村的,不知该拿哪位的好,但冤有头债有主,见两人针锋相对,赢棋的人拿上父亲的钱,朝两位抱拳后,走人。

那天的事父亲吃了瘪,心里很不舒服。羊上屋顶,父亲正好借此机会出气,非要叫师傅买红花和红布来粘花挂红。花要讲究,必须是红布扎成的牡丹花;布也要讲究,必须是上等的红棉布,而且长度不能短也不能长,要刚好围整个房子绕三圈;同时还要放三串红纸封的鞭炮,驱晦除邪。按照习俗,父亲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对,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来狗,好吉兆,来猪,一年穷到头。这次,爬上平房的是羊,不是猪,不会发生什么晦气事。可那只羊是猪年出生的,按照十二生肖的算法,它属猪。父亲以此说事,说得大家都认为很有道理,但师傅并未照做,以致两人越斗越烈。

这二人从小长到大,也从小斗到大,什么都要分个高下,争个输赢。生产队的时候,两人为争一个小小的现金保管员,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还立誓老死不相往来,可过不了三五个月,又一起下棋网鱼去了。青婆几乎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说他们好的时候,媳妇都可以让给对方,惹恼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住。

“那就是两个见不得又离不得的小人儿。”青婆常这样形容他们。

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次想要他们和好,难,因为父亲说的话太伤人。哑巴,父亲怎能这么说呢?都怪那只惹事的羊。

想到羊,屋顶上的踢踏声似乎越来越响了。

“难道羊又跳到屋顶上去了?”文喜惊醒过来,发现屋顶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很静。直到这时,文喜才意识到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全围着烦心的事转去了,并没梦见他想梦见的人。

既然梦不见,那就亲自去一趟吧!转念,想到昨天傍晚去道歉,被师傅拦在院门外泼冷水的事,文喜决定不去了。他又倒下去,没几分钟,肚子饿得像猫抓,他只有起床去做饭。饭刚做好,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文喜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昨晚,近在家门前的吴庆熙打电话来叫父亲今早去一趟,谈“献新”的事。文喜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吴庆熙明里叫父亲去谈献新的事,实际可能是想买祖传的酿酒秘方。若真是这样,说明父亲并未卖掉秘方。这么一想,文喜暗自高兴起来,喊父亲吃饭。

“在吴庆熙家吃了。”父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拿起筷子。

文喜想问父亲秘方的事,想想还是一步一步来好。吃过饭后,文喜想到读书的事,就说:

“给你说一声,我不去读书了。”

“又不读了?”

“不读了。”

“好像不到两月就高考了,不后悔?”

“不后悔。”

“预料中的事。”父亲有一种得胜的感觉,“当初补习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你这心儿不在肝儿上的,书读不长,你偏不信,应验了吧?”

为了以便接下来问秘方的事,文喜附和道:

“你能掐会算,你未卜先知。”

“那是自然。”父亲说,“是不是真的决定了?”

“这不用决定。”

“那好,回来我们父子一起当端公。”

说到当端公的事,文喜就没什么心情。父亲却拉长音:

“世人都说:养儿莫学篾匠,十个指头像和尚;养儿莫学石匠,不在深沟头就在山坳上;养儿要学就学当端公,当端公,跳点卦,唱些歌,说点折子戏文,逍遥又快活。”

这出套话文喜知道,但被父亲篡改了,后面是这么说的:养儿要学就学木匠,木匠进门有柴烧,主人敬,酒满上,羊肉汤锅火上熬,全家热闹闹。可现在,为了让自己当端公,父亲又开始撒谎了。文喜伸长腿,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懒得理父亲。见儿子不搭理自己,父亲转移话题,谈羊上房的事,并说:

“不知程地云那老鳏夫几时来粘花挂红,要不你去催一下?”

对于这件事,文喜的态度很明确,昨晚,文喜就表明,如果非要叫师傅来粘花挂红的话,他就走人。现在他还是如此回答父亲。

“看我养的什么种。”父亲感叹,“女婿还没当上,胳膊就往外拐了,不就是想到他家去当上门女婿吗?去,不拦你。”

不过等儿子出去几分钟回来后,父亲又劝导。

“喜子,算了,程地云鬼把戏多,他家那姑娘手指长,指尖细,这样的人命根浅,另找一个吧。”微醺的父亲凑过来。“我给你重新物色了一个,那姑娘生得标致,舌头会转弯,唱歌就像百灵鸟,比那哑巴强多了。”

文喜站起来瞪父亲一眼:“她有名字的。”

话不投机,文喜干脆回自己的卧室。

父亲看着离开的儿子,大声问道: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还要不要读书?不读的话,总该找个吃饭的衣禄吧。”

父亲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酒气,文喜懒得回答,蒙头大睡。稍许,父亲又弹起长柄月琴,唱着不知名的调子:

看百花,开满山,万万千千;赤黄绿,青蓝紫,各竞颜色;刺梨花,身是刺,刀枪剑戟;木通花,吼三声,惊天动地;喇叭花,前吹号,动马兴兵;芭蕉花,扬大旗,英风猎猎;阳雀花,当斥候,速报军情;紫薇花,能谋断,坐帐中军;架豆花,年岁去,无人照管……

等酒酿成

那是个分外热的一天。下午了,阳光还很亮很热,知了在树上赛着叫,季候似乎提前来到盛夏,一切都显得慵懒。文喜看着窗外发呆。霎时,风沙沙吹起,吹得屋旁的树枝摇动如皮影,但看不见摇动的树枝本身,只看见它们投在坝子里的枝影。

摇动的枝影给烦躁的心以安宁。文喜走出房间,父亲并未醉倒在沙发上,他来到父亲房间,人不在。文喜来到窗前的书桌旁。书桌是师傅做的,师傅是木匠,做的家具牢固,有样有形,招人喜欢。这样的书桌,文喜也会做,手艺自然是师傅教的,但文喜并未行过拜师仪式,只是有一天师傅说:“你学了我不少手艺,是不是该叫一声师傅?”文喜从此改口,不再喊大伯,无论当面还是背着,都称师傅。这让父亲很生气:养的儿子不继承自己的衣钵,反去学别人的手艺,真是没脸见人。父亲这么说时,儿子反问:没脸见人,你哪天不出去见他几大群?

同样只有两条腿,父亲就是爱往外跑,没人请他,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此刻太阳还有点辣,父亲要么在银杏树下逗弄妇女,要么跑到集镇上喝酒或是泡茶馆去了。管他的,文喜拉开抽屉,像以往那样拿生活费。

文喜的生活费都是自己在抽屉拿。作父亲的从来不管儿子拿多少,当儿子的也不会多拿。这种方式很好,既少了父子间拿钱时的尴尬,无形中还建立起了更为深厚的信任。最近一年物价猛涨,文喜拿了五张一百的,转念又放回一张,走出门,看向远处。

今年五风十雨,光照充足,到处绿油油的。收获时,那些绿油油的地方会变得金灿灿。那些金灿灿的粮食,能酿出香醇的酒。想到酒,文喜心情大好,锁上门,将钥匙放在门头上,朝师傅家那边走。那边有条小街,去县城可以到那里坐车,不过四点多了,去县城的面包车也许已经走完。如果真走完了的话,得另想办法,最坏无非是走路,反正不是没走过。二十公里路而已。

思忖着,文喜顺着公路朝一里外的响水河边走。走到一半,风吹来银杏树下散场的声音。此时太阳已没之前辣,树下的人得回去做饭了。吃了饭,趁凉快还要去干农活。不过那些人一走,就只剩下银杏树。那棵银杏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树下面是一块坝子。坝子大,视野好,以前是晒谷场,如今成了响水河两边人家休憩的地方。天热时,吃过午饭,不睡午觉的人总是聚在银杏树下聊这说那,不过多数是老妇人,也有不少年轻一点的妇女,偶尔也会有三五个小孩和几只趴着的狗。女人们边聊天边做手上活,有的纳鞋底,有的打毛线,有的缝补衣服。有时她们也会撺掇起来,叫某人唱支曲子,讲段戏文。有时某个女人讲着讲着自己的苦情,就哭了;有时她们又突然笑了,笑声传得很远很远,会令树上的鸟儿高兴得跳起来。

文喜知道,父亲时常会到树下给那些妇女讲两个荤段子,但今天却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吴庆熙倒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家在公路上边,有钱,单独修了一条水泥路到自家门口,接口处还挂有一块“吴家酒坊”的牌子。不知是文喜走得快还是吴庆熙故意等着,两人在牌子下相遇了。想到吴庆熙觊觎自家酒方的事,文喜不想打招呼,可出于礼貌,还是喊了声爷爷。

“喜子,”吴庆熙随即问道,“听说你不上学了,要跟你老子当端公吗?若真是这样,献新那天你就可以显显身手了。”

文喜没想到睡一觉起来,父亲就将不读书的事说给了吴庆熙,赌气回道:

“谁说我不上学了,我这就去上学。”

说着文喜就走了。

文喜没有顺着公路绕道从上面的桥上过河,而是沿着小路直走到响水河边。响水河宽,水浅,常年清澈,流水昼夜哗哗响。不过那天响水河的水很浅,并不怎么响,文喜连鞋都没脱就借助水中省略号般的踏石过了河。

过河后来到街上,文喜遇到正准备回家的青婆。青婆有过两次婚姻,膝下却无尺儿寸女,四十多岁就独自过活。现在青婆八十往上了,人达观,死也行,活也可以,好拉郎配女,曾促成过不少好事。师傅的婚事就是青婆促成的。如今青婆老了,可当红娘的心思一点不减。就在去年,文喜高考落榜时,青婆还说:

“喜子,老天爷叫你考不上,是想叫你成家了。快,买上酒品果馔,去给你提亲。”

青婆胸有成竹。文喜本来觉得此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可临了还是有点担心。师傅和父亲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称亲家,差的时候就是冤家。可这次不是冤家可以形容的了,就眼下的情况看,是仇家。师傅已经说了,就算把女儿配给瞎子瘸子叫花子,也不会踏他李家大门半步。

青婆是最了解情况的。此时见了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青婆,文喜的问好都带着深深的沮丧。青婆却拍了一下文喜,说:

“丧什么气?放心,只要我没死,你们的事就黄不了,安心去上学!”

“我不打算上了。”

“唔,那我得为你们的事抓点紧了!不过,你小子也要努力。去吧,碧芳在下面看田水。”

青婆似乎怕眼前的嫩小子因为沮丧而找跑错方向,还特意指了指。其实文喜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如今得到消息,像风一趟跑了,留下青婆在原地假意骂他没良心。

文喜听不见。他眨眼跑开,远远看见下面那在田埂上走动的碧芳。以前,羊也会跟在她后面,现在羊被关进了圈,只见碧芳窈窕的倩影。南风吹拂,那倩影如柳条,如黄昏似断实连的烟。好身段。碧芳时而弯腰,时而捋发,时而拔草,俄顷,碧芳回到上面的沟渠,摘了一大张芭蕉叶放在沟渠上,坐下去,盯着西去的落日静静发呆。

文喜不知道这时的碧芳是想她的羊还是他。昨天回来,文喜并没见着碧芳,因为当时碧芳没在家。碧芳帮姐姐家看屋去了。姐姐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上月又生了个女儿,因为这缘故,姐姐和姐夫总是东躲西藏,互相推脱,谁也不去做绝育手术。已有三周没见碧芳了,文喜像滚石朝碧芳奔去,快到了,又放慢脚步,像一朵云来到另一朵云的身旁,紧紧挨着碧芳坐下。

这是一条低矮的水泥沟渠,清水在沟渠里潺潺流淌,被清水灌溉的稻秧像竹笋一样拔节生长。他们的背后是绿油油的麦田,麦子已经灌浆,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沙沙响的麦子,而端午节那天,就可以吃上新麦做的包子和馒头。不过民以食为天,按照行之已久的传统,收割麦子前,要行献新之礼,敬献天地。收割稻谷的时候,就不再行礼了。收割稻谷,不再行礼,并非因为稻谷不重要,或是种稻谷的人少,相反,这里不像以面食为主的北方,这里以水稻为主,麦子每家都种得极少,有的人家甚至不种,而稻谷家家都种。至于收割稻谷时不再献新,那是因为麦子在稻谷之前收割,而收割麦子的时候,已经敬献了天地。事关天地,要神圣隆重,一年一次,不能多,多了就少了神圣之感。

如此神圣的事,大家都很积极,不过多年来,献新一事都由吴庆熙负总责,他家出的也是大头,但其他人家也不会落后,因为敬献好了天地神祇,冥冥中自有恩赐。由于持有这种想法,每年献新,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认真敬献天地。敬献天地的地点就在银杏树下的坝子里。献新时,还需一对童男童女,童男童女不仅要长得好看,祭祀时还不能说话。文喜记得,他和碧芳小时候一直担当童男童女的角色。但最近几年他们大了,童男童女换成了别的孩子。而在文喜心里,碧芳永远是童女最好的人选。哪怕做了母亲也是。

不过明年这时节,碧芳会不会做母亲呢?

落日款款,秧叶摇曳。文喜坐在碧芳身旁,伸出食指指着碧芳家的田说:

“碧芳你看,你家的早稻长得好快,下月可能就会抽穗,而下月,就是献新时节。”

碧芳的头发编成两条辫子,辫梢又收回来扎好,看上去像两只蝴蝶。她不会说话,双眸却清亮有神,眨动时好似夜间闪闪的星星。她看朝文喜指尖的方向,那神情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这时,两条小泥鳅追逐着嬉游到他们前面,文喜小声说:

“碧芳你看,泥鳅。”

碧芳口不能言,眼睛却能说话。

“在哪里?”碧芳用眼睛说。

文喜拿起碧芳的手,指给她看。曾经的夜里,文喜也曾这样拿起碧芳的手,指北斗七星给她看。现在指的是水中的一双泥鳅。泥鳅知道被发现了,抽动身子,双双不见了。但文喜还攥着碧芳的手,亲昵得好像还是一对孩子。

插秧时节,秧还未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亮汪汪的田水,碧芳也像现在这样坐在此处发呆。文喜和之前一样,轻脚轻声来到碧芳身旁坐下。由于碧芳的双脚踩入柔软的田里,文喜也脱掉鞋袜,把脚踩进田里,特别是靠近碧芳的那只脚,情不自禁,紧贴着碧芳白皙的小腿肚慢慢滑下,和碧芳踩入同一个暖和的泥窝里。此际,文喜同样把靠近碧芳的那只脚滑入碧芳踩的泥窝,彼此的脚趾在下面打架,交缠,窃窃私语。他们的投影,双双落在背后的麦田,看上去,就像一对交颈而眠的鹤。两只鹤攥紧手,握了好一会,碧芳凝视着文喜说:

“你这是要去读书吗?”

“是。”

“那你不要去读书了。”

这话碧芳早就说过。文喜知道,碧芳担心他去读书,考上大学就不要她了,像那戏文里的负心汉陈世美。

“听你的,不去读了。”文喜答。

“你也不能当端公。”

“听你的,不当端公。”

这时,进城去送酒的吴作武在公路上朝下喊了起来:

“文喜,青婆说你不是要去读书吗?走了,免费搭你。”

吴作武是吴庆熙的儿子,不过比起他精明的父亲,他倒更像一个农民。他这一喊,吓了碧芳一跳。碧芳赶快松开手,羞红脸,转而眼睛又看着文喜:

“你不是说不读书了?”

“嗯,不读了。”

“那你还去?”

“我只是去拿行李,明天就回来和你种粮食酿酒。等酒酿成,我们就用我们的酒请客摆宴。”

“真的明天就回来?”

“明天就回来。”

文喜说的是明天,可直到周末他才回来。回到学校,他告诉老师不读书的事,老师叫他先冷静冷静。他稀里糊涂答应了,冷静了几天,心还是静不下来,便不再犹豫。老师准了,不过希望他还是能来参加考试,毕竟报考费都已经交了。

“到时来碰碰运气吧。”老师劝道。

“不了。”

文喜回答得斩钉截铁。

回到家,由于文喜说话不算数,碧芳生气了。文喜向碧芳道歉,碧芳躲着不理。文喜很急。碧芳去看田水,他就出现在秧丛里;碧芳去麦地,他就像狗出现在麦地;碧芳去麻地打麻,他就出现在茂密的麻丛里;碧芳回到家,他就躲在她家房屋周围学虫鸟叫:咯咯唧唧,吱吱喳喳。可不管文喜学鸟学猪还是学狗叫,碧芳就是不出来与之会面。

遭到碧芳的冷遇,文喜把气撒在父亲头上。父亲反而得意地把长柄月琴拨弄得嘶嘶哑哑响,唱一些害相思病的曲子,还似模似样地说:“我给你们占了一卦,没结局。”

父亲确实会那么一点麻衣相法,可没结局的话惹得文喜不高兴,怪道:“要是没结局,就怪你。”

这话自然有所指。一星期过去了,父亲和师傅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演愈烈,远远看见对方,彼此就绕开走,要是不小心在某个地方碰上了,父亲翻白眼,师傅就露黑脸,父亲的鼻孔哼,师傅的鼻孔就哈,气焰比父亲还盛。羊上了屋顶,师傅没来粘花挂红,见了面,架势比父亲还大。父亲很是气愤,提起就叫人评理,还指着师傅家叫嚷:

“好像是我喂的畜生上了他家的房顶。”

“什么他家你家,最后不都是你家李文喜的。”人们如此回答。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家那丫头,早晚都要嫁过来的,叫他来粘花挂红,也是为他这个当外公的好,可你们看他……”

父亲想的是碧芳嫁过来,师傅想的是招赘一个女婿。其实,招赘上门女婿也不见得师傅就能安心,因为他曾说过:招赘的女婿好比借来的东西,不长久。现在,父亲又说出这样的话,文喜觉得,碧芳之所以不接受他的道歉,一方面是他本人食言了,另一方面碍于长辈间的矛盾。而后者为主因,毕竟父亲当着师傅的面说碧芳是哑巴。除此之外,听青婆说,在他回学校的那几天,父亲和师傅不小心碰上了,两人又大吵起来。师傅说:

“要是那小子敢再来,捶断狗腿。”

“看你捶。”父亲说,“真以为你家那丫头是朵花。话不会说,字不识几个,除了我家那猪油蒙了心的傻瓜儿,谁会要?”

父亲把碧芳说得如此不堪,文喜叫父亲上门道歉。父亲说:

“去道歉,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哑巴会说话。”

父亲不去道歉,碧芳又躲着不理,文喜找青婆想办法。青婆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说:“船上人不努力,船下人挣断腰。”碧芳是船上人。眼下船上人避而不见,青婆的桨又偏向碧芳那边,文喜只得再次求父亲去道歉。

“可以。”父亲说,“我可以去给那老鳏夫道歉,但你得跟我当端公,还要叫那老家伙上门来粘花挂红。”

这明显是在为难人。文喜只得用苦肉计,将母亲搬出来,说了不少酸人的话:像什么要是母亲在的话,肯定会为他的婚事着急,肯定不会为难他,更不会让他去当端公。作父亲的边喝酒边听儿子倾诉,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是滋味,毕竟好不容易生养了一个儿子,还指望他继承父业,可这个儿子非但不继承,只要回来,就跑到师傅家去,帮师傅家干这干那。更可气的是,父亲说的话他不听,喊他做的事他不做,而那哑巴只需在门口眨个眼睛,他屁股跑得飞快。甚至当父亲的还不如一只羊,之前,只要那羊带着哑巴的小纸条过来,儿子连人带魂就去给哑巴当牛马使去了。

儿子总是这样献殷勤,周围的人见了就说:“李大端公,你给程木匠生了个好儿子。”这话多扫人颜面,那木匠却傲得像只公鸡,以为他生的是女儿,不愁嫁,随时摆出高高的架子,好像儿子除了他女儿就娶不到媳妇一样,不仅使唤小的,还要吃定老的。如今,搞得儿子撂下书不说,竟然还想种粮食酿酒,还想用自己酿的酒办酒席。父亲叹气。文喜见父亲落寞的表情,说:“算了,你不去道歉算了。我自己去。”文喜去道歉。门没得进不说,还被师傅骂:“一片笨舌头,还想当说客苏秦张仪。”“师傅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上能跑马,不值得跟我爸那样的人动气。”

“老鳏夫,以为有个儿子了不起,以为就他嘴皮子利索,全天下就他聪明,其他全是傻老二。”

“不,我爸才是傻老二。”

文喜将父亲卖得很彻底,但还是被师傅用棍子打走。回来,文喜急如下雨前的蚂蚁。父亲说:

“急什么?男害相思两三天,女害相思海望干。他家那丫头比你还慌还急,不信我们试试看?”

文喜真的接连几天都没去找碧芳,也不去找青婆。定是碧芳急了,派来了青婆,刚到门口,青婆就嗔道:

“你这孙子是怎么回事?这么没耐心,是不是你老子给你出了什么馊主意?”

没想到真的见效了。文喜看看听见声音走出房间的父亲,矢口否认,还装模作样地问:“什么主意?”

“几天时间,就跟你老子学坏了。”青婆指着文喜骂道。

“您老人家净冤枉好人。”父亲接过话,“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儿子就像是帮别人生的,他几时听过我的话,叫他跟我当端公都不听。”

青婆打住父亲,说:

“喜子,青婆就要你一句话,想不想讨碧芳作媳妇?”“想!”文喜真想大喊出来。

“想个屁。”父亲接过话,“才十九,哪到说媳妇的年纪。”

“老话说: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青婆说。

是有这么一句老话。以前,男女结婚早,有句俗语是这么说的:黄道吉日闹婚房,十三爹来十四娘。文喜常想,有可能吗?青婆已经给过答案,说吴庆熙的父亲当爹时正好十三岁。此时青婆说到“早”的事,父亲回道:

“早?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人家巴不得你早。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还生几个,然后罚款,结扎,追得你藏来躲去。”

“可早晚都要结婚的呐。”

“那就晚点吧。”

父亲与青婆谈着谈着,就谈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最近,听说乡上的领导挨了训,动真格了,该结扎的结扎,该安环的安环,该绝育的绝育,每个村都给了任务。以前,他们时松时紧,睁只眼闭只眼,等人家生下孩子后,再上门开罚单。现在出生的孩子多了,乌纱帽难保,他们不再雷声大雨点小,这次雷声大雨点更大。村子里,鸡飞狗咬,紧张起来。

不过这跟没结婚的小年轻人无关系,文喜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他只希望碧芳快点原谅他,希望师傅和父亲早日握手言和,将他和碧芳的婚事真正定下来,而不是当成儿戏。但那天文喜并未立即去找碧芳,他听取了父亲的意见。父亲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思春的姑娘最怕等。你应该让那老鳏夫的丫头再熬几天。”

父亲左一句老鳏夫,右一句老鳏夫,搞得他好像不是老鳏夫一样。不过文喜采纳了父亲的意见。可两天后,三个卖蚕丝被的四川货郎住进了师傅家,还帮师傅家干这干那,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不能说明什么。可才两日,有人传言,说程木匠已经决定招小的那个货郎当上门女婿了。

文喜听说后慌了,酿酒的心思全无。这几天,文喜一直闷在家里研究酿酒的事。父亲说秘方已卖,文喜不信,因为家里还有不少酒具,像什么酒提子、酒敞子、酒缸、酒桶、蒸馏器等。文喜把这些酒具清理出来后,要不到父亲手上的秘方,就买来书自己琢磨酒粬。听到传言,酿酒的事不值一提了。文喜脚下生风,跑到青婆的门前。青婆是看着他和碧芳长大的,小时候,一年中他们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青婆家,大人给钱,青婆总是不要,只希望他们能在她下葬的那天为她披麻戴孝。现在,满头银丝的青婆靠在藤椅上,听不到呼吸。文喜蹑足上前。青婆醒了。

“唷,喜子,来给我送葬吗?”青婆睡眼惺忪。

“哎呀青婆,离那时还早,不要乱说,我来问你个事。”

“呵,急了吧?”

“急,十万火急。”

文喜得到的答案和听到的传言一样。他有一种上父亲当的感觉,去找碧芳,碧芳不理睬。文喜失魂丧魄,来到和碧芳同坐的沟渠,盯住那个由他们的脚踩出的深深泥窝发呆。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没几天,四川货郎卖完蚕丝被就离开了。文喜赶快求青婆,还将父亲出的馊主意和盘托出。

“嗬,以为老太婆不知道!”青婆笑得很得意。

文喜有一种师傅招货郎为婿的传言就是青婆搞出来的感觉。不过不管怎样,作为船下人,不能再让青婆这支可以改变船儿风向的桨划向别人了。后来,在青婆这支桨的助力下,文喜得到了碧芳的原谅,只是还不能像以前那样大胆地在一起。至于纳吉提亲的事,青婆说:

“不急,酱油是熬出来的,再缓缓吧。”

“要缓到什么时候呢?”文喜焦急地问道。

“急着入洞房了?”青婆满脸笑容,眼睛盯着碧芳,口里吐出的话叫人遐想,青婆说,“佳期定在二十八,八抬大轿抬进家。杀三个猪,宰四只羊,先拜天地,后拜爹娘。拜好爹娘,送入洞房。进了洞房,便上婚床。上了婚床,天摇地动,管它天上玉皇条文,还是人间将军侯王。”

碧芳口不能言,却眼明心亮,听得脸颊通红,低头垂首,有意遮挡。即使青婆换了话题,她依然遮掩着,好像羞赧的神色会一直留在她脸上一样。

末了,青婆说,不寻你们开心了,说点正事。青婆说:

“孙女,虽没订婚,不过八字已经有一撇了,你可以做嫁妆了。”

下来,碧芳真的像以前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开始做布鞋。这可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做了嫁妆,又试探了父亲。作父亲的见了虽不高兴,却没阻止,毕竟他已经开罪了大女儿,不能再苛责小女儿了。小女儿天生不会说话,已是不幸,再去苛责,心不忍。要做就随她吧!

至于文喜,想着学校里舍友们讲的那些花花事,急不可耐,迫切想将酿酒的事落到实处,似乎只要酒一酿出来,他和碧芳就可以成婚入洞房,亲自体验那些云雨。可酿酒不像提着扫把扫地那么简单,越想事越多,特别是还没拿到父亲手中的秘方,就算拿到了,也应该找个地方先练练手。吴庆熙家那里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精明的吴庆熙肯定不会答应。他担心别人偷师学艺,一直以来,很少请帮工。不过令文喜想不到的是,一天,他走在公路上,吴庆熙叫住他,说:“喜子,听说你也要酿酒,可酿酒有很多东西要学,眼下我正缺人手,要不来实习实习?”

又不是什么机关单位,吴庆熙竟用“实习”二字。可人家已经主动提出来了,怎好拒绝?文喜能感觉到吴庆熙的用意,还是爽快答应了,且真的像个实习生那样按时去吴庆熙的酒坊上班。父亲气得直骂:“你这狗儿,跟人学木活学酿酒,就不跟你老子学端公,白养了你。”

酿酒才是正途。不管父亲生不生气,文喜就是要去吴庆熙的酒坊上班。干了两天后,吴庆熙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说:“喜子,你老子说你家的酒方在你手里,转给我吧,酿酒没前途,你还是继续读书,今后做大事。再说,你们老师不是带来口信,叫你去考试吗?”口信是吴庆熙的孙子吴良同带来的。作为同班同学,文喜不喜欢那小子,因为他总是打他的小报告。此刻听到口信的事,文喜回道:“读书做大事,交给你家吴良同算了。我还是当农老二,酿酒种地。”

父亲没卖秘方,文喜喜不自胜,但不能喜形于色,要学的还有很多,得继续在吴家酒坊实习。吴家酒坊,最初只是一个卖烟酒茶的小卖部,后来吴庆熙辞去村主任的职务,开始煮酒,几年后,他家的酒远近闻名。如今,他家的酒还卖到了外县。据说,有人将他家的酒低价买去,装入茅台、五粮液之类的酒瓶里高价卖出,喝酒的非但尝不出来,还拍着胸脯说是真品,而喝到真的茅台、五粮液,反而觉得不对味了。文喜觉得,吴庆熙家的酒跟别家的酒比起来口感确实要好一点,至于像他吹的什么琼浆玉液、口齿留香倒是过了点。不过吴庆熙很会来事,酒有酒文化,他就将他家的酒坊搞得处处有文化。比如院门上:对酒歌盛世,举杯庆升平;影壁上: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厨房门上:开坛香十里,上桌醉千君。这些地方有对联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家的猪圈和茅厕都会贴对联。比如猪圈门上贴的是:天宫一醉落凡尘,吴酒入肠不想天;茅厕上的是:入厕携樽酒,出恭做神仙。这些是文字上的功夫,吴庆熙嘴上的功夫也了得。过去,生意才起步时,要吆喝人进屋打酒喝,别人吆喝不到人,吴庆熙却可以。他怎么说的呢?他说:进屋打杯酒吃,染染嘴;天热,进屋吃杯酒打打口渴;新出的酒,过路吃一杯,走路不伤身。说是吃一杯,人们进去,喝得孔明就是诸葛亮都不知道。

这就是吴庆熙的本事,他藏着掖着,文喜一点一点慢慢领会。下了班,文喜就学鸟或是圈中的羊叫两声,碧芳随即就借故出来,两人常去河岸的那大片苎麻地。

苎麻叶子尖圆,远远高过人。碧芳做布鞋用的麻线,就是用麻竿的皮制成的。苎麻竿有中指粗,叶叶相连,散发出好闻的甜味,躲在里面,文喜盯着碧芳,身上有火,想提前体验一次。碧芳捺住文喜的手,眼睛看着文喜,告诉文喜,躲在里面,人虽看不见,可鬼神能看见,就算鬼神看不见我们自己也能看见。这样的想法使碧芳的眼神变得更为清澈了,这种清澈就像是姑娘一生最为珍视的贞洁。文喜扼住涌动的欲火,告诉自己不能做,做了那事会生孩子,没结婚就生孩子,那就闯大祸了。不过等结婚生子后,要去结扎挨刀子的话,他一定不像碧芳的姐夫那样推给碧芳,他一定主动去。可以后还会不会结扎呢?文喜打了一个冷噤,问碧芳:

“碧芳你说,以后还会不会结扎?”

“你说呢?”

“管他的,会的话,不用他们喊,我自己去。”“离那时还早,我们都还没结婚。”

“等酿出酒后我们就结婚。”

“好。”

两人拉着手躺在麻地里,风在上面吹。文喜感觉比舍友们说的更像爱情,手抓得更紧了。每当两人像这么抓着手仰躺着看天空时,青婆总会来打扰。“没想到在这里捉到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青婆走进来,总这么说。一天下午,走进来的却是师傅。

师傅大发雷霆,要打人。

这事之后的第三天,文喜下班后又去找碧芳,恰好在路上遇到碧芳去给姐姐家看屋。其实屋子没什么好看的,碧芳主要是去给那三个侄女作伴。晚上,侄女们害怕,只要姐姐带着最小的侄女出去藏躲,大侄女就会来请小姨前去作伴。

这天下午,东边的天际暮色正从高处下落,西边天际倒是还残留着白天的光明。碧芳像以往那样和侄女去作伴,文喜一路相送。第二天,程木匠家连婚都没结的哑巴女儿被结扎的消息,便在银杏树下传了开来。

法庭上见

消息被不同的口吞进吐出,有了多个版本。

有的说是在晚上三四点左右被结扎的,人都没带走,直接在她姐姐家的板凳上就结扎了,还说当时狗咬得很。有的说不到三四点,估计只有一二点,当时还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有的说人被带走了,带到村里的卫生所结扎的,当时三个孩子还哭着追出去好远。有的说不是在她姐姐家结扎的,也不是在村里的卫生所结扎的,是到乡里的计生站结扎的,同车的还有好几人,男女都有,结扎后,给他们每人煮了六个糖水鸡蛋吃。针对糖水鸡蛋,也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确实给他们煮了糖水鸡蛋,但不是每人六个,是每人四个;有的说每人三个;有的说按照规定确实要给结扎后的人煮糖水鸡蛋吃,可不巧的是那天没鸡蛋了,所以煮的是糖水面条来代替,只是程木匠的女儿没吃,因为她从不吃面条。有人说她没吃并非因为她不吃面条,是因为她伤心,毕竟她还是一个连婚都没结的姑娘。有人说其实什么都没煮,结扎完后就叫他们各自回家了,程木匠的女儿身上没带钱,便走路回家,结果到半路就晕倒了,是赶去的程木匠背回来的……

真实情况到底怎样,外人不知。因为不知,不同的说法便在银杏树下流传,但不管男女老少,他们谈论的焦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碧芳被结扎这事。

他们纳闷,他们奇怪,他们叹息,他们可怜。他们为碧芳可怜也为自己可怜,于是落下泪。有个女人还泪水不止,失去了理智,她揩一把脸,好像受害的是她的女儿,哭着问道:

“为何碧芳那丫头当时不告诉他们,她还是没结婚的姑娘呢?”

“我说你真是哭昏了头,不知道她不会说话吗?甚至连哭都不会哭一声。”

“是啊,要是芳丫头会哭一声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老婆婆,这事怎能怪到芳身上,她不会哭有错?要怪就怪结扎她的医生啊。”

“对啊。他们结扎过多少人,难道看不出来芳丫头还是姑娘吗?”

“他们哪管什么姑娘婆娘,来一个扎一个。真要怪,该怪村里那帮人,人是他们带走的,村子就这么大,谁家有几只羊几头猪,他们十个指头一清二楚。至于程木匠的丫头结没结婚,是不是姑娘,他们能不知道?”

“……”

头顶银杏的枝条长着它青涩的果实,树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像磨光阴那般谈论着碧芳的事。文喜经过时,听得想要哭泣。不过以何身份哭泣呢?徒弟?女婿?

树下谈论的人倒不纠结这个问题,他们早就把文喜当成木匠的女婿了。以前,只要有其他村子的人向他们打探碧芳的虚实时,他们准会说:“别打探了,人家是有主的姑娘。”如今,他们口中的姑娘被结扎了,只要文喜路过,喜好打听的妇人就会问文喜具体情况,好像文喜真的已经成了木匠的女婿。木匠家的事,他什么都知道。

面对她们的问长问短,文喜又羞又愧,因为他知道的似乎还不如她们多。当被问起时,只得摇头。她们说他不好,故意瞒着不说。文喜不理,赶紧离开。不离开,能说什么呢?碧芳回到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文喜本以为碧芳不见父亲,不见侄女,应该会见见他。可碧芳出事那天,文喜来来去去跑了好几趟,碧芳始终把她埋进被子不见人,就像那只闯了祸被关进圈的羊。也许碧芳还不如羊,因为被关进圈的羊至少可以发出压抑的叫声,而生下来就没有哭过一声的碧芳连啜泣声都发不出来。

夜里,蛙叫虫吟,睡不着,文喜又借着淡淡的月光过河去看碧芳。碧芳还是不见。等徒弟离开时,师傅说:

“暂时就不要来了,你来她更伤心。”

师傅说得是。透过窗户,坐在窗帘里的碧芳就像她往日的一抹余影,似乎一吹就会消散。文喜明白,此时他留下,不仅碧芳会更伤心,师父也会跟着伤心。

文喜黯然离开。

翌晨,文喜睁开眼就想去看碧芳,转念想到师傅昨晚说的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文喜心不在焉,没心思去吴家酒坊上班。可不去上班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家里空落落的,心里却塞满了石头,堵得慌,连说句话的狗也没有一条。至于父亲,几天前接到殡仪馆那边的电话,去超度亡灵去了。

超度亡灵是端公的本职。自殡改以来,修了火化场后,父亲在那里的时间似乎多过家里。昨天去上班时,刚一见面,吴庆熙就问父亲回来没有。其实最近两天,吴庆熙一再问起父亲。文喜知道,吴庆熙如此急切,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关心父亲。吴庆熙所关心的,是献新的事。

献新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却不像端午中秋之类的节日有固定日子。遵旧俗,献新往往选在端午前。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点,主要是因为麦子此时已经黄熟,可以收割了;再者跟端午的“尝新”也有关系。端午这天,不仅要包糯米粽子,还会做包子馒头。由于新麦已熟,大家都会提前几天收割麦子,以便能在端午那天尝尝今年的新麦。品尝今年的新麦新米,被称为尝新。尝新先得祭拜天地,这也是举行献新仪式的一个缘由。但吴庆熙如此关切献新的事,倒不是因为端午那天要做包子馒头尝新,他家有酒坊,有粮食才有酒,他在意的是粮食,是来年的收成。所以,作为献新的负责人,吴庆熙应该急。昨日,他还给父亲打电话,问父亲献新的日子选好没有,还说他家的麦子再过两天就要收割了。父亲叫吴庆熙放心,日子早选好了,就芒种那日。

吴庆熙看看墙上的挂历,略感吃惊:

“噫,怎么没注意,今年这芒种和端午前脚赶后脚。”

“是啊,前脚赶后脚。”

“那不能尝新了。”

“想要尝新,可以提前收割嘛。那日紫微星降瑞,献新祭天,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芒种之后便是端午,中间只隔一个夜晚,种麦子的人家,如果不提前收割,是很难用新麦磨出面粉的。不过面对这样的天时,电话这端的吴庆熙频频点头。以前,要举行了献新仪式才收割,如今孰先孰后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在那期间举行了献新仪式即可安心。于是献新的日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眼下小满已过,离芒种近了。远处,吴庆熙家的麦子在晨光的照耀下金闪闪银晃晃。像木桩那样,文喜迷惘地觇望了好一会,才将视线从响水河那边收回,茫然来到吴庆熙家的酒坊干活。刚铲了几铲酒糟,吴庆熙就上前打探碧芳的事。文喜不说话,脸上却火烧火燎,好像被结扎的碧芳真的已经成了他的媳妇。可不是还没成吗?这陡然冒出的想法叫文喜耳热脸红,他把头垂得很低。吴庆熙看出了文喜的窘迫,

换了问题,问文喜父亲回来没有。文喜摇头。吴庆熙嚷道:

“怎么还没回来,你老子昨天不是说今天回来吗?”

“那您要问他才行。”

文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想立刻见到父亲。可父亲又食言了,并未按他电话里说的时间回来。父亲过了几天才回来。具体是几天,文喜有点记不清了。这几天,他浑浑噩噩的,一直为碧芳的事烦心,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很多时候,想去师傅家看一眼,念头起了,心又忐忑,好像缺乏足够的勇气,想想就罢了。有时一不留神,文喜竟真的恍惚到师傅家屋旁,却只是偷听上几耳朵便走了,没进屋。而碧芳被结扎的事,没几天工夫,闹得远近皆知,没个收场。

这事得怪碧芳的姐夫。如果不是他,碧芳被结扎的事只是在附近小范围流传,没那么多人知道,更没那么多人打听。可这个家伙,风头紧时,害怕被捉去挨刀子,便以出门挣钱作借口,丢下妻儿,拍拍屁股趁夜走人。碧芳出事后,占了理,他大摇大摆赶回来,吹响枕头风,左一声岳父右一声丈人,上蹿下跳,连说带比,不是出谋就是献计,还张牙舞爪到村委会闹了一场。

他这一闹,得到不少人的赞许。之前大家还数落他丢家弃小,不讲良心,有负木匠的女儿。这一闹后,大家都说他闹得好,毕竟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个子丑寅卯,捉去就给结扎了,不闹还真以为农老二好欺负。“该闹,闹得好!”大家都这么说。同时,他们还说这回他算是为木匠出了头,木匠从此应该会认他这个女婿了。之前,木匠是不认这个女婿的。当初,大女儿刚跟他谈对象时,木匠就不答应。理由很简单,这人巧言令色,面相不好。“陈世美的面相倒好。”大女儿的回答像棍子。木匠哑口无言,把要说的话憋回去,他不知道一个油嘴滑舌且嬉皮笑脸的人,哪里好?可大女儿不听老人言,三下五除二,竟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作为女儿家,还没过门就挺着个肚子,这不是作践吗?“作践就作践。”这是女儿的回答。当父亲的莫其奈何:好吧,既然如此,风大随风,雨大随雨,随她去,反正早晚都是要泼出去的水,只是以后不要再回娘家这个门。女儿也够硬气,尽管那人后来真如父亲所料,吃喝玩赌,游手好闲,不当家理事,她也没来娘家诉过半点苦。倒是木匠,见女儿拖儿带女,手不得停,脚不得住,像个被鞭子打得滴溜转的陀螺,实在不忍,便暗示小女儿从中递话,加以接济。于是父女间的矛盾有所缓和,开始有了走动。但都是女儿来看父亲。至于父亲,认了几个外孙女,但提起那个女婿,准会骂:雷打狗不吃的东西。

如今一个连狗都不吃的东西反而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文喜不知道师傅到底是怎么想的,竟让他为了赔偿的事而不顾碧芳的感受,到处讲到处说到处闹。闹到村上不够,还闹到了镇上。镇上为了息事宁人,派人来说了一堆套话,还说他们愿意全权负责做吻合手术的事,另外还会给千儿八百的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作为补偿。

“天,千儿八百?”碧芳姐夫的声音大得要命。“罚的时候你们万儿八千。现在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婚都没结就被你们抓去结扎了,你们千儿八百就想打发,是不是政府家的钱要大张一点?”

碧芳姐夫的声音实在大得要命。拍巴掌打桌子的肯定也是他。文喜躲在屋后,攥紧拳头,努力使劲祈祷他小点声。又不是什么好事,值得这么大声粗气吗?可碧芳的姐夫平时名堂就多,路子野,得理不饶人,遇到这样的事,岂肯善罢甘休。他的声音愈来愈大,巴掌拍得愈来愈响,似乎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拿事人。

“哼,千儿八百。”碧芳的姐夫又提高嗓门,“一个婚都还没结的黄花姑娘,抓去就挨了你们的刀子,别说千儿八百,就是万儿八千也不能。告诉你们,没个十万八万的,不要开口谈这事。”

“说不上挨什么刀子。”说话的不知是谁,他的声音勉强能够听见,他说,“结扎是很小的事,做个吻合手术就行了。至于补偿,我们可以商量。”

“商量。左商量右商量,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说话的是碧芳的姐姐。她的话还未说完,她口中的赌鬼喝道:

“他们敢……”

赌鬼的话几乎和那人的话同时说出口。那人说:

“不会得不到。既然你们担心,那我们大着胆子自作主张,不请示汇报了,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一千,现在就把这事了掉,以后黑不提白不提。”

“再加一千?”赌鬼嚷道,“一个连婆家都还没找的小姑娘,被你们结扎了,两千块钱就打发。你们自己想想,一个小姑娘,一个花骨朵,一个处女子,被人看了,被人动手动脚摸了,结扎了,她以后要怎样嫁人?怎样找婆家?”

“看不到,看不到。更没摸,也没动手动脚。结扎是很简单的事,坐着扎一个小孔就行了。看不到,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不信可以问问那些做过的。”

“早问过了,谁说看不到摸不到,都被看光摸光了……”

话很刺耳。文喜不知道师傅是耳朵聋了,还是嘴巴哑了。人就在场,身为一家之主,却一句话也不说,还不如青婆。碧芳出事以来,青婆每天都会来开导。她叫他们不要再讲了,要讲就滚到别的地方去。争执却并未停止。相反,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等你言语之后我再说话。他们针锋相对,你争我吵,几个声音吐出的字摩擦碰撞,就像电光火石。最后,针对碧芳姐夫要求的十万八万,对方表示这是在敲诈勒索。这话惹恼了碧芳的姐夫,他说:

“敲诈勒索?好,既然你们说是敲诈勒索,那我们经公,法庭上见。”

“见就见。”

围观的人以为碧芳的姐夫只是在吓唬吓唬他们,而那些人也只是顺口说说气话,接下来,双方肯定会各自让步,叫这件事大事化小。谁料碧芳的姐夫主意挺大,没跟岳父和妻子言语一声,第二天就将碧芳的事告到法院,还请来了记者。眨眼,碧芳被结扎的事就上了报纸和电视,闹得十里八乡的人都在谈论这事。不仅如此,还有律师愿意免费帮忙打官司,还亲自上门了解情况。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县里派出专人来调查此事。于是乎,律师、记者、工作人员、围观之人像乌云那般你来我往,日日不绝,吓得往昔常来的鸟儿找不到栖处,吓得碧芳喂的鸡鸭鹅惊慌失措,找不到躲的地点。

文喜也不知道要怎样躲。总是被人追问碧芳的事,有人甚至问起他和碧芳的婚事,这搞得文喜害怕见人。他不再到吴家酒坊上班,尽量待在自己家里,擦拭祖上留下的酒器,挖酒灶准备酿酒。可酒灶挖好后他又原封不动地将土填回去,压实捶紧。然后又挖。他一锄一锄地挖,一铲一铲地填,反反复复,丧魂失魄,忘我徒劳。那天下午,文喜正忘我地挖那个反复挖了很多次的酒灶,父亲哼着小曲回来了。父亲够上前喊了两声儿子。文喜抬眼看着父亲,放开锄头,带着似乎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喊道:

“爸爸!”

文喜想告诉父亲碧芳的事,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再说父亲肯定早就知道这事了。四处皆知的,父亲能不知道?文喜不提碧芳的事,父亲也不提。天傍黑时,青婆来了。青婆是为碧芳的事而来的。她骂了一通那些人后,直说:

“婚姻是大事,正式一点,你去一趟,把文喜和碧芳的婚事定了吧。”

文喜心一紧,偷瞟父亲一眼。

“姻缘自有天定,世事岂容人谋。”父亲端着架子。

“唷。”青婆生气道,“是不是还嫌弃了?”

“您老怎么这么说,嫌弃哪样啊?”

“什么根种,老的小的一副德性。”

青婆没讨到话,骂着回去了。

文喜不是滋味。碧芳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青婆就来谈这事,叫他喊上父亲快点去提亲。文喜支支吾吾,不知该怎样回答。青婆见状,质问文喜是不是因为碧芳被结扎了,怕人说嫌话。文喜还是支吾不清。青婆敲着文喜的脑袋说:

“嫩囝儿,脑瓜想哪里去了?结扎就相当于打针,有什么好介怀。结扎过的女人天多地多,你可千万不要被碧芳姐夫那鬼家伙的话带偏。看不到的!”

结扎和安环这样的事听了不少,到底是怎么回事,文喜还真不知道,只知道女人结扎和安环后就不会生孩子了,除非取环或者做吻合手术。那么,究竟要结扎哪儿?环又要安在哪里?不会生孩子,是那里吗?文喜一阵胡思乱想。

青婆使劲揪一下文喜的耳朵:没良心的。瞪一眼走了。

眼下青婆又骂着走了,文喜一急,叫父亲现在就去提亲。

“提亲?”父亲一面倒他的酒,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打破了的罐子,谁要喔?”

父亲的话是刺,文喜软软地说:

“我 —— 要!”

“你要?行,自己去。”

父亲抿一口酒,嘀咕道:

“兔崽子,三番五次央告你当端公,不听,现在想找我帮忙,没门儿。”

父亲不去。文喜去了却没进屋,只是偷听了一下动静就回家了。

翌晨,青婆又来了,她说:

“我最后来帮碧芳讨个究竟,这亲你家还提不提?”

文喜正要开口,父亲回答:

“老太太,这不是哪一家的事呀。”

“那边一切都讲好了,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父亲被架上了,不好作答,借故道:

“老太太,就要献新了。吴庆熙叫我去商量献新的事,我先走,您老坐。”

父亲一走,青婆也走了。文喜又挖起了酒灶。晌午过后,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回来没几分钟,父亲摇摇晃晃,在坝子中央踏起禹步。禹步源自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俗称踏七星。父亲每年的今日都会踏禹步。父亲踏禹步,并非是为了求神问卜,招福纳祥,而是为了纪念母亲。听青婆说,母亲是唱戏的,跟戏班子到这里唱戏就搭上了父亲,随后生下他。生下他后,母亲就走了。文喜曾问父亲有没有找过母亲。

“找什么?权当这人死了吧!”父亲说。

母亲就是那年的今日走的。每年今日,只要在家,文喜就会看父亲踏禹步。父亲也会在别的场合踏禹步,可只有今日踏禹步时,父亲才像一个大端公。作为接替祖父之职的大端公,父亲踏禹步,手轻如雁,臂张如鹰,足起如仙鹤,脚出如鸵鸟,内如坚钢,外如扶柳,行动如风如云,如雨如雾,如痴如醉,如幻如梦。

眼下微风拂柳,草叶摇动。父亲为母亲反复踏禹步。文喜看着看着,兀然来到坝子前,凝望远处。此刻银杏树下没人,麦地里倒是有人忙着收割麦子。师傅家里,肯定不缺少人。

文喜想过河看看,脚却没动。他就那么站着,望着,没看背后的父亲。小时候,当父亲为母亲踏禹步时,文喜不仅会在一旁观看,还会跟着父亲有样学样。禹步步法简古,文喜记得,初学时,父亲先教他观看北斗七星,还叫他记住七颗星宿的名字以及它们所构成的北斗图。多年过去,禹步步法依然烂熟于心。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

父亲的禹步来来回回,像在招魂。文喜凝望着碧芳的家,感觉父亲每踏出的一步都踩在了自己的穴位上。父亲说,人身上有七百二十个穴位。七百二十个穴位,小小的身体,真有那么多穴位吗?若有,它们又分布在哪些部位呢?心上有吗?指上有吗?头发上呢?父亲在背后忘我地踏着禹步,往昔的疑问此刻似乎得到了回应,文喜感觉他的身体像一面浮满气泡的湖。

那满湖的气泡在碎裂,哔啵碎裂,文喜凝望着,不多一会,眼前突然砸下几颗大雨。抬起头,阳光倾泻,零散的雨滴从高天晶莹落下。远处有孩子喊:下雨了下雨了,还追赶着往家里跑。人们忙碌起来,有的收平房上的麦子,有的收晾衣绳上的衣物。麦地里劳作的人,没有走的迹象。树梢的鸟儿则啼叫着飞走。文喜转身,父亲如气如风,如鹤如云,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不久,天穹狂风大作,几声炸雷响在头顶,女娲补过的天好像再次漏了。哗哗啦啦,大雨倾盆。

大雨下了好一阵转为小雨。小雨淅淅沥沥,一直下一直下,喊都喊不停。人们担心这雨会下上三四天,不过第二天早晨,云收天碧,太阳出来,格外刺眼。

文喜心事重重,父亲倒是有曲有调,吴庆熙家进吴庆熙家出,还借口说是去商量献新的事。下午四点,文喜闷待不住,来到师傅家屋后。师傅家里又有好几个人。事情闹到法院后,师傅家就没消停过:今天说明天撤诉,双方私下和解,到了明天,又要打官司了,听说律师还希望碧芳能亲自出庭,记者也希望碧芳能现身说法。此刻身在师傅家的这几人是来调停和解的,他们极力斡旋,赔偿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小气。可碧芳的姐夫得寸进尺,好像不打这场官司誓不罢休。他大吼大叫,又搬出之前说过的话,什么花骨朵,什么处女子,还问他们碧芳今后的人生大事。说了一通后,他大口大气地说:

“三万就想结事,什么年代了,谁家没个三万五万的。经公,法庭上见。”

“不要总是法庭上见法庭上见的。”对方说。“法庭是讲公理的地方,上了法庭,也不可能全听凭你一张嘴,是吧?”

这话刺激到了碧芳姐夫,他的嗓门更大:

“好。既然法庭是讲公理的地方,那我们法庭上见。碧芳,我们明天就上法庭。”

话音未落,他又重复碧芳被看被摸的话。直到这时,师傅才硬着语气,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这么大声音,怕人家听不到吗?”

那些人走了。文喜惝恍着回家,父亲也刚好回来。

“亲提了?”父亲打趣道。

文喜没说话,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晚饭时,父亲进来嗯哼两声,说:

“其实,结扎还当不得一个阑尾炎手术。只有那些掉进钱眼子里的人才舍脸舍皮。”

父亲的后半句话明显说的是师傅。作为当家人,师傅被碧芳姐夫牵着鼻子走,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前半句话,应该是对自己说的,毕竟前年才做过阑尾炎手术,文喜来了精神,对父亲说:

“我们去提亲吧。”

“自己的事,还是该自己做。”

提亲的事自己如何做呢?青婆带话说了,提亲是双方大人的事,要正式,师傅要求一定要父亲去才行。“特别是这个时候,更要你老子去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庚有帖,耍不得赖。”青婆如此强调。话是这个话,理也是这个理,文喜却不知道父亲还要怄气到何时。难道非要答应去当端公,父亲才会去提亲?

夜深,窗外月亮泛黄,很黄,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文喜心头一阵发慌,却没多想。第二天早晨,文喜还在床上,父亲推开门,喘着大气说:

“还睡?碧芳已经死了!”

献新之祀

枉死在外的人,好比孤魂野鬼,一般不能进屋。如果是家中长辈或是上了年纪的话,倒也无妨。可木匠的女儿,年纪轻轻,按她的死法,是不该停放在屋里的。不过不停放在屋里要停放在哪里,停放在她溺水的河边吗?不行,响水河边孩子来来往往的,会瘆着他们,叫他们做噩梦,晚上不好睡。也不可能像她姐夫说的那样,人是他们害死的,送去村委会。

哪能这么做,妹子死了,不想着安埋的事,反而往外推朝外送,这不是人做的事。周围的人感叹连连,骂起木匠的女婿来。但他听不到骂他的声音了。碧芳死后,他嚷着要把碧芳送去村委会,叫他们负责,还想打电话叫记者来报道。但被丈人喝住了,同时还被媳妇缠着哭闹揪打,他干脆找个借口一趟溜掉,再不露面。女婿可以跑,木匠却不能。他将女儿停放在堂屋,兀自料理着女儿的后事。他进进出出,这里一趟,那里一趟,恍恍惚惚,晃晃荡荡。人们怕他出事,就叫文喜跟在他身后。

其实,文喜并不比师傅好多少。

早上,文喜夺门而出,来到师傅家,碧芳已被安放在木板上,白布盖着。屋外,阳光明亮得叫人伤心。文喜走进门槛,却不敢靠近。每当他前进一步,心就朝后退两步。他越是靠近,内心越是苛责。文喜知道,要是父亲早点来向师傅提亲的话,碧芳不会死。可这不能全怪父亲。文喜不敢想下去。他甚至害怕别人知道师傅在等他家上门提亲这事,更不敢回想他的犹疑。怎好有脸想呢?

碧芳近在眼前。文喜驻足,不敢迈步。阳光则不然,照入堂屋后,明亮的舌头摸上木板,照得白布反光。屋外,太阳越来越大。这样的气候,没有冰可不行。父亲经历得多,叫文喜赶快坐车进城去买冰块。师傅也要去。此时,师傅好像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才算对得起女儿。拗不过,只有让他去。

买回冰块。师傅像昏了头一样,来到曾经的寿材铺。可寿材铺早就关门了。殡改,人要火化,有公募,谁还会在这样的小街上卖寿材。文喜看着师傅。师傅像等人前来开门那样站在曾经的寿材铺前。呆望了几分钟,师傅好像才明白过来寿材铺早已改头换面。没买到现成的寿材,师傅回到家,来到他做木活的房子,盯着被布盖住的寿材。那寿材是师傅为自己打的,材质上等,做工一流,只是还没漆。

师傅拉开积了不少灰尘的绒布。在日光的照耀下,百年老树打的寿材发出木香味。前来询问师傅要怎样安排法事的父亲见了,问道:

“木匠,你这是要拿给碧芳吗?”

师傅不说话。父亲说:

“你想拿给她也用不上啊。殡改。”

“你说用不上就用不上?”师傅已经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了,近乎怒吼。

“行行行,你爱怎样就怎样,女儿是你的,你是亲爹,我干爹一个,没资格问,算我多事,算我多嘴。”

父亲咕哝着出去了。文喜的目光跟着父亲出去,停在堂屋门口。此刻,碧芳正躺在里面的木板上。木板铁硬,无遮无盖,怎能让碧芳一直躺在上面呢?现在,虽不能连着寿材一起下葬,至少让她在火化前好睡一点吧。文喜看着还未漆过的寿材,向师傅请求道:

“让我为碧芳做点事吧!”

师傅不语,但他答应了。

晌午时分,准备好一切后,文喜正要漆寿材,父亲进来指着远处说:“你师傅鬼鬼祟祟的,朝那边山上去了。你跟在后面瞧瞧吧。”

文喜跟在师傅身后。师傅弓着身子来到他家的地里,取出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文喜看清楚了,师傅的手里是鸡蛋。鸡蛋是用来找圹的。师傅不是端公,却像端公那样手心向下,将手放平,由手心的鸡蛋自由落下。如果脱落的鸡蛋就此摔碎,那里就是亡灵为自己选的圹冢;如果没摔碎,就表示亡者并不接受那里作为圹冢,得捡起鸡蛋继续寻找。

关于用鸡蛋找圹这事,文喜和父亲曾有过争辩。文喜不信人死后会有什么亡灵,更不信亡灵会给自己找墓穴。至于用鸡蛋找圹冢那一套,完全出自端公之手,毕竟要让一个鸡蛋落地碎去还不简单?

“简单?那你来试试。”一次有人去世,父亲把鸡蛋拿给文喜,叫文喜不能使力,由鸡蛋自己脱落,看是不是如他说的那样,想要鸡蛋在哪里碎就可以在哪里碎。

“试就试。”

文喜按照要求,多次让鸡蛋从手心落下,竟没摔碎。文喜说是父亲使了古怪。父亲不承认,还天南地北讲起了“天地未开,混沌如鸡子”之类的古经。

师傅是木匠,不会寻圹觅穴那一套。可为了找到碧芳的亡灵为自己寻的圹冢,师傅像着了魔一样,走走停停,反反复复,时而落下鸡蛋,时而捡起鸡蛋,可鸡蛋就是不碎。估计碧芳的亡灵并不在这片地吧,若是在的话,看到师傅汗流浃背,曲背弯腰,碧芳一定会以她的方式召唤师傅。比如:喊师傅一声,碰师傅一下,或是叫风儿撒下几片树叶,或是摇动某处的蒿草,或是请鸟请蛾请蛇带个路。但碧芳什么都没做,师傅只得赶着影子,从这片地找到那片地。

地与地相连,地上百花竞妍,花花绿绿。师傅迷失其间,像个游魂。文喜明白,就算真的找到了圹冢,也不可能葬在那里,但他还是请父亲帮忙,这样至少可以了师傅一个心愿。

“算了,不要打扰他,随他去疯。”这是父亲的回答。

于是人们看着木匠,纳闷他为何不到河边去看看。因为碧芳是溺死在响水河里的。

“真是怪,响水河的水才没过人的脚背,怎就把那么大个人给淹亡了?”之前,有好几个女人都这么说。

“唉,人要求死的话,一个牛脚印窝也能把人溺死,更不要说一条河。”

“真是,也不知道把人看好一点。”

“怎么看?腿在她身上,再说谁知道她要走这条路,也不知是几时起的这个心?”

说这些话的人都是知道体恤人的人,当着丧家的面她们绝口不谈。早上,倒是有几个邻居数落木匠心有贪图,说他要是不听女婿的话,女儿就不会走这条路。现在,他们不再说木匠的不是,作为邻居,他们尽量来帮忙。由于人是溺亡的,且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来帮忙的人不多,来的也是上了一定年纪的。年轻人心怵,怕来,至于小孩子,想来父母也不准来,所以显得冷清。不过来帮忙的人也没什么事可做,来,无非是做点饭吃,添点人气。当然,要是开锣搭台做法事的话,有响器的声音,会热闹一点。

“谁说不是呢。做法事肯定要热闹一点,却不做,难道只是火化前念几句?”有人纳闷。

“估计一句都不会念了,听说村委不答应木匠女儿土葬的要求,他干脆连法事都懒得做。在和村委斗气呢。”

“那他拿着鸡蛋找什么圹冢?”

原因可能只有师傅知道,也许连师傅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拿着鸡蛋找,找到河边,找到水里,找到河对面,似乎要把碧芳生前走过的地方都找遍找完。

文喜踏过河,立在银杏树下,由着师傅在河的这面寻找。远处,有人忙着收割麦子。以前,不管是割麦还是割稻,总是谈笑风生,热闹不断。今天,有人夭去,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大声讲段子,唱歌斗谣,闹得多远的人都听得见。今天他们很安静,没唱曲,说话平易。换作以前,这么好的天气,他们早就姐呀妹呀郎呀妾呀斗起来。他们全都能唱会说,声音亮,内容火辣,碧芳总是听得脸红心跳。今天没人唱,就算唱碧芳也听不到了。若是能听到,碧芳定会给师傅一个信号的。可凌晨才走的,碧芳现在会去哪里呢?没在这片地了吗?曾经,就在这块坝子,他们围着银杏树转圈,追赶同一只萤火虫,放同一个风筝,听青婆她们这样的老太太忆苦思甜。同样在这块坝子,献新祭祀时,他们一个当童男,一个当童女,给天老爷下跪磕头,向天老爷默默祷告,祈求天老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可现在什么都化为泡影了,什么都没意义了,尽管明天就是献新的日子,可有什么意义。

师傅的寻找也没意义,那不过是徒劳。文喜看着幻影般的师傅,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一花,没有了其他色彩,看什么都是黑白的。黑白的天空,黑白的大地,黑白的房子,黑白的鸟雀,黑白的声音,黑白的气味,黑白的阳光,黑白的师傅。一切都是黑白的。

这种黑白持续了一夜,连梦都是黑白的。第二天一早,文喜的眼睛才慢慢有了色彩,不过身子很乏力,走路虚飘,想睡。可寿材还没漆,文喜要出门。从沙发上醒来的父亲见状,说:

“人无气则弱,无神则惑。看你没神没气的,干脆跟我当两天端公,把献新的事了了,也好交差。”

今天就是献新的日子。到了下午,周围的人就会把自家种的粮食和蔬菜瓜果摆放在坝子里的案桌上,太阳落坡时,就是献新祭祀的辰光。可献新跟自己有关吗?文喜没回答父亲,走了。他很急,他怕师傅已经漆好寿材。不过等他到时,师傅不在家,寿材也没漆。

文喜走进师傅做木活的房子。青婆已经转达了师傅的意思:人明早就要送去火化,不用漆了,用墨汁刷黑就行。文喜很麻木,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他倒出浓稠的墨汁,用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手艺,将寿材刷得跟木漆漆的一样光可鉴人。可等阳光移开后,寿材是那么黯淡。这不是文喜想看到的样子,毕竟师父给那些老寿星打寿材时,还会按照他们的要求在寿材上面雕刻图案,像什么驾鹤西游、乘鹤仙去、天外遨游、羽化飞仙等。雕刻好后,寿材上的仙鹤和云丝轻盈飘逸,活灵活现。老寿星们赞不绝口,认为自己死后真的会骑鹤升天。可现在来不及雕刻了,就给碧芳画只飞舞的仙鹤吧。

文喜挤出各色颜料,在柏木寿材上信笔彩绘图案。彩绘之后的寿材出乎意料:寿材的头那端是云纹莲台,尾那端是香草兰花。寿材的前后二面,有鱼虾河流,瓜果蔬菜,玉米稻谷,花朵蜻蜓,鸟雀鸥鸦,星辰月亮,云气琼楼。但没画仙鹤。仙鹤代表长寿,碧芳才十七岁。

这样的图案,帮忙的人见了,说像幼儿园的围墙。父亲见了,骂文喜胡来。师傅倒是什么也没说,盯着寿材发愣。青婆告诉他,该入殓了,已经拖了那么长时间。木匠似乎不想女儿这么早就被送进寿材,没吭声,离开了。但在大女儿的点头下,还是入了殓。

入殓后,时间不早了,还要献新,帮忙的人陆续走了。他们走时,没到木匠做木活的屋子叫他节哀顺变,也没人去安慰他。此时,叫他节哀顺变,或是别的安慰,都不恰当。所以他们干干脆脆来,干干脆脆走。

帮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请来主持丧事的总管吴庆熙也走了。走时,他还尖声怪气地催道:“走了,大端公。”文喜循声看向父亲,父亲悻然离去。文喜知道父亲的失落,从昨天到今天,他向师傅说过好几次要给碧芳超度的事。可师傅都没应允。

“算了,不答应就算了。”下来,父亲不止一次唉声叹气。“女儿是人家的,不做就算了。反正碧芳那孩子找不到托生的路,也怪不得我了。”

父亲已走出去很远,话却萦绕在文喜心头。文喜来到堂屋,碧芳此时已睡在寿材里。那里面就像明丽的银河:入殓时,青婆嘀嘀咕咕,按照以前的丧葬习俗,在寿材底部放谷草,枕头里装五谷。碧芳平躺其上,两只手放在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交合在一起。不仅如此,青婆还像打扮一个出嫁的姑娘那样给碧芳梳头化妆,还用金银纸剪成的太阳、月亮、星星贴在寿材内部,还在碧芳身上撒满纸花。星星、月亮、纸花你闪我亮,碧芳好似一位待嫁的新娘。

恍惚中,文喜有一种置身洞房的感觉。但很快就被从外面进来的青婆打断了。青婆说:“明早就要火化了,法事没做一场,好歹也该咕噜咕噜念几句经超度,毕竟不是自然走的。哎!”青婆更像是在为自己哀叹。接着,青婆问文喜怎么还不去参加祭祀,还感叹自己时日无多,有可能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献新。青婆嘴上这么说,并没去献新的坝子。文喜是后来才去的。献新时,坝子里人影幢幢,鸟雀停在高枝。祭祀的案板上则摆满了各种瓜果蔬菜,麦穗粮食。文喜没去看。若是碧芳在的话,他倒会去,因为碧芳是不会不去的。碧芳怕人多,不喜欢热闹,可献新祭祀的规矩她忠实持守。当童女时,献新的头三天要吃素,不当童女了,她还像当童女时那样吃三天素,认真参加完献新的所有活动。现在碧芳不能参加祭祀了,文喜也不参加,他怅然来到和碧芳并排坐过的沟渠。

落日闪闪,四下凄迷。沟渠里的水小声呜咽,前面没有一丝杂草的水田澄亮。文喜动也不动,仿佛碧芳就在身旁那般,眼睛直直盯着由他和碧芳的脚踩出的那个深深水窝。

盯着某样事物看,看得越久,就越是看不清楚。有那么一瞬间,碧芳的投影似乎出现在眼前的水窝里。难道这就是碧芳为自己选的地点?转瞬,水中的余像不在了。文喜赶快将手伸进眼前的空气里,想感知碧芳的魂灵,可手指却没丝毫反应。难道要脚趾才能感受到?文喜想脱掉鞋袜,挽起裤脚,像曾经的某个黄昏那样把脚伸进眼前的泥窝,和碧芳的脚趾在下面打架,纠缠。可泥窝才显现过碧芳甜盈盈的脸,怎能把脚伸进去?

碧芳的余像似乎又出现了,若隐若现那般。文喜想起青婆说的超度的事,抬腿去找父亲。天上挂了一天的太阳挂够了,落了下去。风吹来牛角和海螺的声音。文喜来到坝子。夺人眼目的是坝子中央那山堆似的柴垛。人已散场回家吃晚饭去了。案桌上和往年一样,摆满了香花异草,蔬果粮食,酒馔肴品。献新,祭献天地,家家户户都不愿落下,都想把最好的敬献出来,向天老爷表明他家有吃不瞒天,希望天老爷记住他家的好,保佑来年丰裕,人畜平安。但献新真正热闹的是晚上。晚上要娱神,大火熊熊,端公们踏禹步,跳面具舞,唱曲行散花令。整个坝子人声喧闹,会闹到很晚。不过现在外出谋生的人太多,远不如从前热闹了。

碧芳曾说:“献新要是大家都不说话,光听光看,那就好了!”

想到碧芳,文喜赶快去找父亲。他要向父亲“请职”当大端公。当了大端公,他就可以给碧芳超度,让碧芳少吃苦头,毕竟碧芳是自溺的。文喜向父亲请职。做父亲的见儿子突然要当端公,而且要当大端公,反而有点无措。尽管端公的一切操持,儿子从小就耳听目睹,且还在几坛正经法事上下过水,但以儿子的资历,要当大端公还需时日。可此时不答应儿子,把担子交给他,要待何时。过时不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父亲的抓住机会:

“可要想好,没人迫你,过法当上大端公后,要负的担子你可是知道的。”

“话多。给当不给当?”

作父亲的当即把其他几个端公请来,立即“颁职”。颁职要搭“三清台”“天桥”“地桥”。三清台怎么搭?容易,三张桌子一字排开,中间那张桌子上再叠一张桌子,如此便是三清台。天桥只需一匹白布搭过屋顶。地桥用几条长板凳连起来,上面搭桥单,桥单是黄纸画的,上面绘有各路神灵菩萨,天王统领……

搭好三清台,三清台上来。搭好天地桥,天兵天桥过,地桥地兵行。父亲说得好听,却一时找不到白布和桥单,便说:“时间紧,心诚就行。”说着,父亲从匣子里取出一方木刻的四方印。文喜知道,父亲早就想把这方印交给他,因为这方印就是为他准备的。父亲说过,每个大端公都有自己的一方法印,法印是身份的象征,上面刻有他本人的本命神兽。端公不同于常人,本命神兽不是凶兽就是恶煞,像什么混沌、梼杌、饕餮、穷奇、睚眦、狻猊、狴犴之类的。

文喜知道自己的本命神兽是梼杌。梼杌又名天狗,桀骜难驯。现在,父亲头戴冠帽,身穿大端公特有的法袍,将梼杌法印放在桌子中央,手拿黄符,面向三清台。其他几个端公拿上各自的法器,分别站两边。文喜跪在桥尾。开天鼓响后,其他端公唱颂。父亲金光咒一念,中指一掐,指尖燃起火焰,将黄符一烧,然后秉承上天,下知地府,谁谁谁,今日承三清道统,祖师法令,入得此行……简单念毕,父亲拿来梼杌法印,文喜按照规矩,咬破中指,以自己的血开光。

颁职仪式刚结束,父亲还未脱下法袍,文喜急不可待,拿上法印就去师傅家请求超度碧芳。但还是被师傅拒绝了。师傅说:“超度作何?她命根浅,只有这点寿岁。去了,就不要再回来找苦头吃。”

师傅的神情叫人不忍多看。文喜黯然离开。走时,尽管不想,文喜还是扭头看了一眼堂屋。此时堂屋里只有青婆一人,她累了,靠在椅子上打盹,发丝灰白,毫无生气。至于寿材下面的那盏烛灯,应该是青婆点的。现在,烛灯在寿材下面静静燃烧,好像在诉说着某人的死去,又好像在预示着青婆无多的时日。

这样的想法促使文喜离开。他恍恍惚惚,刚走上坝子,父亲上前便说:

“没得到好脸吧。快穿上,你是大端公,今晚你得掌坛。”

父亲递过来一个布袋。里面是大端公的行头,父亲脱下他的行头交给自己,意思不言而喻。可此时的文喜麻木,眼睛迷茫,眼神呆滞,什么心思也没有。父亲喊他,良久,他好像才找到回答:

“下次吧,才颁职,有点怕。”

“大姑娘上轿,总有头一回。怕哪样,有当爹的给你压阵。”

父亲的“大姑娘上轿”,引得文喜眼眶婆娑,泪滴快滚出来。

“算了算了,这次还是我来吧。”父亲说着,把身上的端公服脱下来递给儿子,穿上大端公的法袍,戴上冠帽,走向人群围住的柴垛。

主宰这个季节的是炎帝,神官是祝融。大家兴头足,等着开鼓起火,看端公们的把戏。文喜却偷偷来到银杏树下,躲在树干后面,时不时看两眼。娱神,坝子里的气氛很好,开鼓起火后,在火光的助力下,端公们吹笙鸣螺、敲锣弄饺,祷祝之音时起时伏。

眼前的景象,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其实早淡了。文喜记得父亲说过,祖父的时候,献新娱神很是隆重。最隆重的一次,吴庆熙的祖上召集了一百二十个端公斗舞娱神,特别是酒后跳面具舞时,十几二十种响器共奏齐鸣,铺天盖地,一百多张面具形貌各异,变化多端。那是怎样一种景象,是可以想见的:松烟缭绕,花草芳香,一百多个端公,十几二十种乐器,二三十人的响器班子,通通围着一座塔状的篝火转。人转山转,山转风起,风起火声呼啸,火焰翻花浪卷,拊鼓击槌,合奏起响器,五音齐鸣,众声吟哦,喧哗引得天门开。天上的神灵像光降临大地,翩然与民共舞。娱祭的民众,不知身是谁,尽情舞蹈,尽情喝酒歌吟,直到天亮。

那是怎样的一种景况!

今夜,只请来八个端公,而且有两三个还是新手,做什么好像都不成行。有些人觉得没看头,娱祭不久,就开始喊走了。这对端公来说是一种耻辱。

父亲在那边喊起了文喜,有两个年轻的端公还跑了过来。文喜只得过去。过去后,父亲小声说:“我们也来跳一场面具舞吧。”父亲像在说酒话。其实请端公的时候,父亲给他们提过跳面具舞的事,但好几个端公都说不跳了,随便意思一下就行,因此大家都没戴面具,再者新手也不会跳。那要干什么呢,有的人已经走了。往年娱祭,不管怎样,端公们总得搞点花样敷衍一下,惯用的伎俩是鼓动大家唱曲子戏文,像什么《天仙配》《花木兰替父从军》《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今晚大端公鼓动了一番,没人唱也没人讲。倒是有人提出来,叫端公们耍耍硬功夫,比如上刀山下火海。

有人见文喜也套上了端公服,就喊文喜露两手。父亲赶快解围:

“还没传还没传,传了再说。”

献新祭祀,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偷懒,几乎只是走过场,连形式都快搞不下去了。作为负责人,吴庆熙曾向父亲抱怨过多次。父亲说:“牛鬼蛇神,搞不下去就不搞了。”其实对于献新祭祀,父亲还是认真的。无奈端公越来越少,本事也不过关,有的甚至连经文都记不住。不过父亲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文喜感到尴尬,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忽然父亲提议:干脆给大家伙踏一场禹步吧。

那就踏吧。

河水淌流,五月草香花馥,柴火噼啪响,火焰翻上腾下。九个端公和一个大端公齐上阵,在火光里踏起禹步。踏禹步娱神并非第一次,人们在其他场合也见过,见端公们比手踏脚,忘乎所以,其他人也跟着踏了起来,甚至连孩子都跟着手舞足蹈。而那些练太极健身的老爷子,踏着踏着,就打起了他们的招式。

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一起踏禹步,文喜发觉穴位在涌动。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到九天的天门开了,神灵忽而来到人的身边,和大家一起踏禹步。有神灵的加入,大家来来回回,踏了很多遍。踏累了,就吃酒。酒是吴庆熙免费提供的,他说:“吃了酒,没有散花令,神灵不高兴。”于是开始行散花令娱神。其中一个端公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神农皇帝治五谷,轩辕皇帝治衣襟。”才说到这里,另一个端公醉醺醺地说:“陈词滥调,听得耳朵起老茧。”

“你有肚才,那你来一段开天辟地的。”那位受讥的端公说。

这位端公喝下一碗酒,道:

“天不同来地不同,楼下屋檐挂灯笼。风吹灯笼团团转,火烧灯笼满江红。红 —— ”

“哪八百年的顺口溜子,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受讥的端公一脸不屑。也没说出什么名堂的端公酒却喝上头了。接下来没有端公主动散花,千呼万唤后,一个端公开了口:“夫此花者,不说此花来历,诸君齐哑静,听我且散花文:说花文来散花文,散散花文度亡魂。度得亡魂西天去,逍遥快乐在天庭……”

“献新,叫你散娱神的颂文,你却散度魂的悼曲,打嘴。”吴庆熙打断了端公。接下来散花的端公换了路子,他道:“人人散花我散子,我散对门那家两口子。天亮各人找路子,无人偷懒装呆子。做事争着挑担子,吃穿想到全家子。男怕女干活逞能子,女怕男坡上饿肚子。肥多水足好稻子,满楼满仓玉米子。鸡猪鹅鸭满院子,卖出多余有票子。男劝女人缝袍子,打扮成个美女子。前花未尽,花又春来,再有好花,盼君道来。”

此花文虽不怎么恭敬雅正,倒还凑合。接下来这个端公的花文倒是没得到好果子吃,他的花文是这样的:“看上去娇娇滴滴,摸起来肉肉粉粉。生在悠悠静静中,长在偏偏岩岩下。花枝儿弯弯曲曲,花叶儿端端正正。雨过后新新鲜鲜,风吹时摇摇曳曳。惹得蝶儿片片飞飞,逗得蜂儿往往来来……”

不是花儿枝儿的,就是蝶儿蜂儿的,还肉儿粉儿的,像什么样子。娱神虽有一个“娱”字,但绝不是愚弄戏谑。中国乃礼仪之邦,自古以来,庙宇宗祠,婚丧嫁娶,各样风俗都有其文化涵义,岂能胡来?吴庆熙的脸色有点复杂。其他几个太爷辈的也很不满,说现在的端公不成体统了,这样的场合,花文应该历数来龙去脉,颂赞盘古女娲,三皇五帝,仙神地灵,仁王圣贤,人间忠臣孝子。不过他们的话非但没起到正面作用,反叫那两三个年轻的端公对着干,他们来了一个大连串,可每一段都是悼文。他们嗓子亮,悼词凉,似乎端公的事业今晚就要终结,而他们作为最后的端公,在做最后的哀鸣。

他们拊鼓击槌,你住我起,声音时而哀戚时而激亢,惹得大家静气聆听。当那个端公唱念到“好好来,好好去,好好开花好好谢”时,大端公起身上前,道:“前花不灭,后花不开。既然说到花,我也散一段叹花十字令吧。”文喜看着父亲。父亲站到火堆前,表情肃穆。其他几个端公瞬间打起了精神,准备好各自的响器。父亲开口:“看百花,开满山,万万千千;赤黄绿,青蓝紫,各竞颜色;刺梨花,身是刺,刀枪剑戟;木通花,吼三声,惊天动地;喇叭花,前吹号,动马兴兵;芭蕉花,扬大旗,英风猎猎;阳雀花,当斥候,速报军情;紫薇花,能谋断,坐帐中军;架豆花,年岁去,无人照管;水仙花,似金莲,独力难支;桐子花,尚年幼,等待成人;白杨花,守营寨,安定军心;牵牛花,驮薪柴,垒锅造饭;鸡冠花,三更起,叫到天明;状元花,挂帅印,英武不凡;皂角花,作先锋,撒豆成兵;泡桐花,三声响,人马齐发。杀得他,金桂花,魂飘心去;杀得他,银桂花,魄散无归;杀得他,牡丹花,头落血地;杀得他,映山红,满山鼠窜;杀得他,月月红,鲜血淋染;杀得他,芍药花,东摇西摆;杀得他,绣球花,连爬带滚;杀得他,芙蓉花,胆寒心惊;杀得他,富贵花,衣衫不整;杀得他,苞谷花,披头散发;杀得他,金银花,不生不死。琉璃花,见情势,招安献计;粉团花,藏祸心,暗藏杀机;含笑花,来讲和,舌头抹蜜;少年花,不更事,一意孤行;水莲花,夜担忧,海棠变心。柳絮花,作浮萍,肝肠断尽;看百花,叹四季,千千万万;万般花,散不尽,唯有花名。花非花,花魂去,休提万事;花非花,花名弃,珠儿滚滚。”

大端公的十字令抑扬顿挫,唱到中途,其他端公也加入进来。于是乎,有了魂的嗓子,有了灵的响器,交相辉映,与火焰潮起共生。围成圈的人,像古老的夜晚那样围着旺盛的篝火,眼睛眨也不眨,不知是在看行令的端公,还是看哔啵响的火,还是看火光里面的他们。他们围着火,不出声也不动。在火光的照耀下,河水缓缓流淌,青蛙在四周的田野交配繁殖,蝈蝈蟋蟀探出草丛鸣叫,凉风吹来桑树嫩甜的香气。

这样静谧的夜里,狗也会失去警觉。文喜茫然环顾,竟看到了人群中的师傅。师徒目光交接,师傅没有闪避,文喜也没闪避。同样,其他人也发现了那个失去女儿的丧主,但没有谁意外,也没有谁盯着他。今夜是娱神的良宵,大家沉浸在娱神的氛围里,看端公表演,起火祭光明,唱曲给神灵,喝酒慰劳自己。最好一直到天亮。可等大端公的十字令结束没多久,除去一些还在喝酒的,人散了。

那么一大堆火,文喜没走,他来到银杏树下,浑然坐着,似乎很累。下半夜,落了几颗雨。只是几颗,连星星都没吓跑,只是天上的星星比之前更像一只只盈满泪水的眼睛。文喜靠着树干,风把叶子一片片掀起,就像掀起母鸡两只大腿上的羽毛。他听着树叶的沙沙响声睡去。

醒来,月光流尽,夜晚失去光明。这是自然现象,黎明到来之前总要黑一段时间的。这正是天亮前黑的那一小段时间。冷意袭身,文喜朝火堆看去,有几个醉酒的人躺在地上。文喜没叫他们,眼睛盯着师傅家那边。

遵照说的,天亮后殡仪馆自会派车来接人。已经保证过,烧今日的第一炉。既然是烧第一炉,他们会来得很早,但师傅昨天就交代过,只是送去火化,用不着帮忙,有专门的司仪。

“这倒省事了。”青婆说。

昨晚,没有看到青婆。她可能是在师傅家睡的,有可能睡的还是碧芳的床。现在她应该醒了,因为鸡已经开始叫第三遍了。鸡叫三遍后,人们的窗户会渐次亮起灯,天会慢慢放亮,而碧芳则会被接走。一个前几天还活在眼前的人,马上就要被送去火化,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文喜第一次害怕光明到来,害怕白天到来。他闭上眼。少顷,晨曦带来微芒的世界,昨天和今天有了界限。

天地初开时可能就是这番景象吧。文喜看着远处,怀想那时的光肯定跟此刻一样,是慢慢苏醒,慢慢照向大地的。而大地上的黑,慢慢让位给黎明,就像此刻一样。此刻,太阳还在地下,黑已经在不断退让。黑退下远处的山,黑退到坝子里的人家,退到稻田,退到碧芳坐过的沟渠。沟渠里的水缓缓淌流,沟渠边的草露水叮咚,沟渠前的稻田回到初春时的模样,亮汪汪的。那亮汪汪的田里,有太阳升起。

天亮了,近处远处,传来人语声,脚步声。

有个脚步声近了,更近了。文喜已经感觉到,他扭头。是师傅。

“去读书吧。”师傅说毕,弓着身过河去了。

文喜想跟上去,腿脚发麻。紧接着,吴庆熙来了。他说:

“文喜,还坐在这里作何?你老子不是说你要去考试吗?后天就要高考了,正好,良同他妈要去陪考,等一下你作武叔要送她进城。你老子说了,叫你搭车一起去考试。”

文喜的头很重,日期早乱了。

“你作武叔要走了。”吴庆熙拍拍文喜的肩,“有田不耕仓廪空,有书不读子孙愚。还穿着端公服作何?回去收拾呀。”

吴庆熙也过河去了。

不多时,背后又响起脚步声。来的是父亲。

“去读书吧。”父亲打个呵欠。“烦,你们班主任又打电话来,说你报考费都交了,叫你去考试。”

文喜看着酒意还未醒完的父亲,想哭。

“看我没用,得看你。”父亲说,“等一下吴作武要进城,搭他的车吧。已经跟他说过了。”

父亲打着呵欠过河去了。师傅家那里不时传来羊的咩叫声。文喜看着那边,看着看着,他看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不一会,吴作武在远处的公路上按响了喇叭,还大声地朝这面喊。听到喊声,文喜用手揩了一下脸颊,直到这时,文喜才发觉自己真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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