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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声音 短篇小说

2022-11-05九诺彝族

边疆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神鹰吉斯孩子

九诺(彝族)

只要听信过一次误敲的夜铃声,那就无可救药了。

——卡夫卡

总有一阵风在吹,呼啦啦,呼啦啦。风还未歇,雨又开始落。那雨不密,但结实硕大,落在瓦砾上,化进草丛间,沙沙沙,沙沙沙地响。变天了吗?你趿上鞋来到门口,夜潭盛满了晃悠悠、亮堂堂的月光,和白天没两样。你惊惶得迈不开腿,瞪着眼将吉斯嫫从梦中唤醒过来。吉斯嫫揉揉睡眼,支起身子,让目光穿透窗玻璃,说你可能听错了,外面没有吹风,更没有落雨。你躺回床榻,静静等待风吹雨落声再次响起。

熄了灯片晌,声音可又来了。你让吉斯嫫聆听,听到了吧,这回是否听到了?那是江水逝去,拍在岩上的声音,哗哗,哗哗。江水激荡着朝前涌去,远处刮来一阵好大好大的风,呼——呼——以拔山的气势横着扫向灰茫的山野,松涛就在山谷里悲鸣了起来,像万千山民隐没在深林一齐呐喊、呜咽。

吉斯嫫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和木聪,木聪媳妇纷纷表示,你可能只是怀念往日时光了。

你的童年、青年、壮年,在金沙江侧畔度过,你们屋后的山脉上,长满了像年轻人的头发一样稠密的松树,你和江水流动的声音,还有松涛,是知根知底的老伙伴,但那里早不是你们的家,那里所有房舍与田地,已经消失。头戴安全帽的人开发了梯级电站,你的房舍和田地变成现钱,为你和吉斯嫫在供孩子上学及成家上,帮了很大的忙。你们现在住的这两间屋子,在离江边足有二十里远的小镇上,只不过是一棵避雨歇脚用的大榕树,终究成不了安身立命之所。你并不贪婪,只要能扶孩子们走上飘飘摇摇的人生路,你和吉斯嫫有没有家,早算不得一件值得惦挂的事。

那些风吹雨落的声音响了几天,开始有人在争论。争论声起初不大,隔着几道厚墙,你一句我一句,从早到晚,从黑到白,连抽支烟的时间也舍不得歇息。你茫茫然走出屋门,寻寻觅觅,赤脚踏到地面上并不觉得冰凉。周遭还是没人聚会,争论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由开始的两个人变成三人、四人,还出现了猫叫一样充满戾气的女声。你向吉斯嫫和儿子木聪、儿媳打听,听到没有,这回总该听到了吧?他们光是凝神倾听,大气不让出,却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也就明白了,他们都是凡人,所以听不到,而你是个苏尼(彝族巫觋),穷尽一生在跟那些看不见的邪祟、亡魂打交道,只有你能听到,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奇怪。你曾替乡亲父老驱魔赶鬼、招魂赎魄,脑袋里装满了《招兵经》《指路经》《招魂赎魂经》,哪怕唱上三天三夜,也用不着重复一句。在你年轻力壮的岁月里,没有邪祟会在你面前放肆——至少不会这样张胆明目,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你已经不可阻拦地老去。

——要变天,这幽深神秘的天,正在蕴蓄某种不可预知的变数。

你们敬天地万物,得明神祖灵护佑,与邪祟戾气共处,每年请毕摩(彝族祭师)到家里完成两场法事,一场应当在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场则在草木凋敝的时候。毕摩诵念经文,为你们祈福纳祥,禳解灾病,使阴阳调和,人鬼两界互不侵扰。但自从三儿子土聪考上大学,小女儿欧扎考入州重点中学,家里就没有再用山羊去完成过法事,每场只用一只公鸡去应付,法事变得愈发冷清。难道该来的不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吗?

夜里无法入眠,屋里屋外全是男人女人的声音,你一下一下地翻着眼皮,捕捉他们议论的主题是什么。他们说谁这不好,谁那不对,你忍不住插了句嘴,说,指摘别人……可不好,他们转而把评论的矛头齐刷刷指向了你。他们说起话来,像马儿吃草,个个伶牙俐齿,而他们的语言则是凌厉的风,无孔不入,净往那牛角尖钻。不知熬到什么时辰,你终于有了点睡意,刚合上眼,有人在黑暗中直愣愣地对着你的耳朵说:你的大儿子被抓走了!

你几乎感受到了他阴冷的气息,弹坐起来,张开像口烧干的铁锅一样干涩的嘴,就惊叫:木聪他娘!木聪他娘!同时把手伸进枕头底下,一阵摸索。你没有摸到手电筒,一定是被提早拿了,他早有预谋。你加大嗓音继续叫喊:木聪他娘,开灯!快!开灯!

灯亮了。眼前的黑暗变成熟悉的环境,屋内并没有第三个人。灯亮起来时,按说应当伴随一声响亮的“啪”,今夜却没有!你看见吉斯嫫已经来到床前。她披头散发,好像在说什么,但只有嘴巴在像池鱼一样张合,分明已经失声。

你说:木聪被抓走了,快去看看!

吉斯嫫脸上浮动的疑惑凝成恐慌,凑近你的耳畔:啊?谁抓走了木聪?为什么要抓他?他做错了什么?你……你,你做恶梦了吧,没什么动静啊!

汗珠在你的脸庞长了利爪似地爬过,你明确告诉她:我没睡,他们吵得我睡不下,我一直睁着眼的。快,快去看看木聪!

光脚从床榻踏到粗硬的地面,像垂死的鱼落到甲板,你来到房间另一头。那里摆放了电饭煲电磁炉、马勺竹筷等,你想找到一把用竹枝扎成的扫帚,没能得逞,家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使用那种传统扫帚。你只好将那把从“糙市”(超市)买回来的塑料扫把横在地上,像过去每次从恶梦中惊醒后那样,举起斧子剁下去,同时大声咒骂:剁厄运,砍噩梦!打狗禳之,杀鸡祛之……

干脆的木把被你一斧子剁成两截,一头跳起来砸在你的脸上,热烘烘的鼻血立时涌将出来,滴滴答答淋在手和斧柄上。

木聪和木聪媳妇夺门而来。木聪这个可怜的老实人,都这种时候了,上来还想着给你止鼻血:爸,您做恶梦了吧?我没事,我睡得好好的,我很安全。您……您一定是做恶梦了,不要担心,梦都是假的,梦并不能预示什么。

你观察到木聪的脸上确实没有擦伤碰青的地方,脖子手臂上,也没有发现绳索、铁链等勒过的痕迹,知道他们没有骗你。就在这时,那声音再度冷不丁冒出来:你的老伴要被摄走!

他所说的摄走,是指摄走人的魂。再没人你比清楚,假如一个人的魂被摄走,她也就活不成,即便是生辰最好的,也活不过三个春秋。你一把抓住吉斯嫫的手腕,朝右上空声源方向发起质问:是谁?谁要摄走她?她没有罪过,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吉斯嫫和木聪对着你张嘴说话,看起来十分焦灼,却没有半点声音。你告诉他们,人世的声音已经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替代和掩盖,并把耳朵凑向他们,终于听到吉斯嫫在打听:哪来的声音?没有声音啊,你听错了吧?

总得行动起来,总得干点什么。你到柴堆里挑了根称手的柴棍,把鞋带收紧,挽起裤脚衣袖,免得妨碍行动。你有些后悔当年响应禁猎号召,亲手烧掉心爱的猎枪,如今到了生死关头,用武之地,却连个趁手的家伙也没有。你一把老骨头,倒没什么可贪恋的,但你还有家人需要周全。

“孩子!木聪,快!快去保孩子,孩子们要被掳走!”

你走到屋外,抬起头看了看天,很好的月亮,月光映在大地上,安谧得出奇,正如那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冷飕飕的山风黑幢幢的,排着队形一阵接一阵掠过,裹着人临终前的声声叹息,和浓稠的血腥味。

难道维持阴阳平衡的天平,果真倾斜了吗?

请来了一位头戴黑色法笠的年轻毕摩,并牵出一只盘了三圈羊角的大公羊。倘若一切尚且不迟,确实应当还一场隆重的法事回去。这毋庸置疑。

随着毕摩的念经声,那些吵吵嚷嚷,喊打喊杀的声音在削弱,在远去,从耳根到窗棂,从窗棂到屋檐,飘飘荡荡浮到了半空中。木聪握着一个鸡蛋在你身上拂一圈,让你往蛋里吹一口气(那里用针尖挑了个小口子),再把鸡蛋递交到毕摩手中。毕摩念念有词,将鸡蛋打入一碗清水,执艾叶拨弄着,从蛋清蛋白的分布状态等,作出诊断:两男一女的亡魂,上了你的身。

如果只是这样,情况还不算太糟,请个有声望的苏尼来跳神,大概就能禳解,苏尼会用羊皮鼓和唱腔还你一片安宁,就怕……

到了傍晚时分,那些声音从天边沉下来,穿过窗棂,再次开始骂骂咧咧。他们对你发出质问:你有什么理,竟敢请毕摩来作法?你这是在谋害我们的性命,想让我们永无安宁之日。你好狠!他们咒骂你、吆山歌,挑起矛盾,一刻不休。如果没有记错,吆山歌的那位女声已去世多年,你依稀记得她的音色,恐怕你曾为了替哪家人禳灾,开罪于她,她一直在暗地里虎视眈眈,伺机报复,直到终于把你的臼齿一颗颗等脱落。有人在弹奏月琴,他的月琴弹得很好,然而并不动听,只是刺耳,令你心悸,一声一声扎入胸膛,勾在肉上,搅着心窝,像是要放谁的血。

你大声争辩:请毕摩做法,是为了自保,并不想害谁的命。谁的命都是命,为什么要害谁的命?我们只是在祈安康,只是在自保!

手握一块羊肉的小孙子张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你。木聪和吉斯嫫又在跟你讲话,可听不清,有更加混乱的声音将其淹没了。木聪想凑到你耳边说什么,被你用手挡开,你听到那伙人在窃窃私语:将那个嗷嗷哭的娃娃饿死掉!将他手中的羊肉变成毒药!

你棒喝一声,让木聪赶紧抄家伙,保护孩子。他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一味要附到你的耳畔说什么。你怀疑这个老实人的心思,已经被那伙弹琴唱歌的亡魂蛊惑,或者慑伏,打算眼睁睁看着孩子遭毒害。你希望他能清醒过来,朝他疾呼:木聪,用不着害怕,要勇敢起来!咱父子拧成一股绳,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保全家人!

你翻出一根柴棍,劝了很久,木聪总算勉强接住。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你想捶他一拳,好让他清醒过来,旋即又意识到,他只是个可怜的凡夫俗子,就跟牛马、木桩、石头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可悲又可怜。

苏尼来了,是个板实、让人放心的年轻苏尼。他摇晃着头颅,轻轻敲响羊皮鼓,唱起了经,要驱逐那三个带头作祟的亡魂。

作法过程中,你的静脉一直输入着药水。药物和医生是治病救人的能手,平时头疼脑热,或者有别的什么身体状况时,向来很管用。尤其这些年有了“医保”,人们不必再像以往那样,不到要命的地步,就只在家里硬扛。然而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药物和医生已无法插手,你的身体状况很好,没有任何不适,他们显然没有办法对付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就连你们毕摩苏尼也很是头疼的亡魂。你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不是迁就家人,你绝不接受这一件白白浪费药水的事。

法事做到了大半夜。那伙弹月琴、吆山歌的亡魂只歇了稍稍一段,再次泛滥。他们载歌载舞,吹拉弹唱,嬉笑怒骂,无所不为,将所有矛头对准你和你的家人。他们对请苏尼来跳神的事没有再计较,但那种不计较,分明比计较更让人脊背发凉,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们就做吧,使劲做,等你们做完,一并算账。

他们还有援兵!他们的大部队正在后头赶来。素来只有搬动了兵,把别人视为草芥蝼蚁的人,才能有这般凌人的架势。他们在半空中弹琴唱歌,只是在等待那一波滔天洪水般的援兵。

乾坤颠倒,阴阳混乱,毕摩和苏尼也已经奈何不了他们!不能再做法事,那不过是在负隅顽抗。得跟他们沟通沟通,讲一讲理,看在你们这一家老小从不做缺德事的份上,也许……

“我们有什么罪?我们从老人到小孩,本本分分兢兢业业,没拿过一根针,没拔过一个圆根,没讲过一句恶言……你们说,我们有什么罪?”

“你去世时我去了的,休要诬赖。我几时欠你一头牛了?我一向主张厚养薄葬,我的老母亲去世,一切从简,不也没让你拿一分钱吗?我……怎么就欠你三头牯牛了,你说,你是哪家后生?孩子们要上学,要修房,要娶妻,我还有三个儿子没有成家,拿什么牵三头牯牛去给你送葬?别说习俗,别说规矩,你尽孝也好,摆阔也罢,是你的自由,那你不要让亲朋去分担。你不知道别人扯出肠子当腰带,薅下头发当柴草,砸锅卖铁去帮的你吗,还让不让人活?”

“这样不行。真的。规矩是要不断摈除不断修正的,要从实际出发,不能闭了眼咬着牙,一直扛下去。自古改变得出路……”

夜里,你与他们从争论变成争吵和辱骂,他们很生气,个个把话说绝了,骂你是铁公鸡,吝啬得直哆嗦,说你无视习俗,破坏规矩……什么话难听挑什么,什么事伤人提什么。你虚汗淋淋,时不时要发出一连串战栗。

只要援兵赶到,他们就会像洪水一样扑上来。而你,再也无法阻止他们,昔日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你,在六十八岁这一年秋季的某一天,像一棵遭雷公劈过的大树,突然枯了,老了,再也无法在风雨中挺立。

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乌云,光是黑糊糊一团,像个巨大到没有边沿的无底洞。

门口倒着长了三棵垂柳。冒着热气的鲜血从沟里往山顶溯流而去。远处的层峦叠嶂,无时无刻不在倾塌、瓦解,轰隆,轰隆隆……

桌上一个碧绿的打火机,转眼成了紫红。

你踉踉跄跄走出屋门,回首一望,来路不见了,房屋不见了,亲人不见了,眼前净是金灿灿、白花花一片,无论朝哪个方向探出步子,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亡人被抬着,朝你们家来了。他们在山对面的坟茔打着无数支火把,正浩浩荡荡地赶来。不止一拨,从不同方向,沿着百转千回的山路,把黑夜都给点燃了起来。这些亡人中有亲戚,有熟人,还有故交和镇单位上的高官。亡人着黑色寿衣,覆盖黑色棉被和乳白色百褶披毡,躺在松木担架上,由四个健壮如牛的青年用肩膀扛着。后面跟了大波人,大部分有说有笑,像去某个地方赶集,小部分则擂着胸口,痛哭流涕,妇女小孩悲戚,老人男人激愤。说你们家请毕摩苏尼连做三天三夜法事,咒死了担架上的人,他们要把亡人抬到你家门口,讨要公道。

你已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亲眼所见,还是心中所念,在你看来,二者早已面目模糊,像月光和水,现实和梦境,相互浸染、交融,没有任何差别。

你承认,曾在背地批评过那位高官,同时你发誓不曾诅咒他,更没有想过要谋害他的性命,天地日月,列祖列宗,将会为你作证。二儿子考了三次工作,三次笔试很好,三次没能通过面试,好心人奉劝,到县上跑一跑,疏通疏通关系什么的,你没有听,固执地认为,争来抢去,受害者还是老百姓自己,你一分钱也没有使出去。二儿子跑到外面去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电话回来。

你确实没有牵牛去送葬,但他们应当理解,这也是在为他们后人减负。你牵一头牛过去,将来他们后人得牵一头更大的牛回来——甚至是两头,没有必要,人死如灯灭,用不着那么兴师动众。他们不那样认为,他们相互帮衬,彼此依存,恨你,骂你,要包围你一家老小,所以他们来了。

——走。事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走。远走高飞,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刻也耽误不得。

你把木聪叫到身旁,翻出纸笔,悄悄写下一行形如蝌蚪的彝文字:走,带上孩子,夜里偷偷走。

木聪上过扫盲夜校,认得一些简单的字。他没有直接回应,却把嘴附到你的耳边,大声说:“爸,别怕,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打电话给土聪了,您这是一种病(症),叫个……什么……花,花听……对,就是花听。您这是花听了,不是真有这些声音存在。我们打算带您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天亮就走……”

墙上嵌满了溜圆的眼睛,空气中长满了直竖的耳朵,他这么大声说话,这下别说你们走不了,就连土聪这个暂且处于安全环境的人,也暴露了行踪。你分明已窃听到那帮人在谈论土聪,信誓旦旦要进城掘地三尺,把他翻出来,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

“我和吉斯嫫掉了一头毛发,供几个孩子读书,给他们谋划出路,哪里得罪你们了?你们有什么理,尽管说出来!”

“爸,别听这些声音。没有声音。不要害怕,什么危险都没有,你只是花听了……”

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他的脑袋已经彻底不清醒,他甚至让你去安心睡会儿觉,糊涂程度可见一斑。你只好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个可怜的凡人,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怪不得他。

他们的大部队也已经赶到,光是现身的,就黑压压一片,排在天上,遮去了半壁天。没有现身的,化成镇上的人,化成那些你所熟识的人,甚至是你身边亲近的人。表面上看,他们还是他们,实际上,他们已不是他们,他们只是一个个无法自知的傀儡。他们遁入暗地,准备向你和家人突施冷箭。他们备了足有十万支箭矢,将会在某个时间点,准确无误地,像雨点那样落下来。

你们一家老小就算插上翅膀,恐怕也难以逃脱了。

上天垂怜,祖宗显灵,神鹰现身了。黑褐色的神鹰,身躯庞大,目光如炬,张开翅膀能使天空黯淡下去,从头顶掠过时,树木纷纷为之倾倒。那是英雄阿尔的神鹰。阿尔跟你英武的爷爷是至交,特来解救其陷入重围的子孙。阿尔和神鹰洞悉世事,知道你一家老小没有罪过,不该陷入这样的重围。

你把家里的贵重物品,存折、现金、银饰、户口本、身份证,统统翻出来,摆在门口,迎候神鹰。有个声音向你透露,这些东西能让神鹰的出入更加顺畅,从而及时解救你一家老小。你让吉斯嫫和木聪一家大小在门口排好队,朝东边将会升起红日的方向站成一排,年长的排两头,妇女儿童排中间。你告诉他们,神鹰会前来搭救。

你竭力组织,他们磨磨蹭蹭,就是嗅不到危险的气息,只有那两个依然保持清醒的孙子服从安排。你每次让他们换地点排队,他们总是拖泥带水,没有积极作出反应,使得神鹰在空中盘旋,迟迟未能顺利落下。

你意识到,得使用计策,不能蛮干,于是作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耐心与他们交谈。效果果然不错,经过一番劝导,他们终于认识到形势的危急,点头如捣蒜:“是。是。我们相信你说的是真的。相信你是对的。那么……我们就走吧,你带我们走。”

汽车一路飞奔,那群弹琴、辱骂人的“亡魂”在汽车右后方的上空一路尾随,汽车快了,他们加速跟上,汽车慢了,他们又放松下来。你试着和他们缓和关系,他们说渴,拧下饮料瓶盖;他们说饿,把鸡蛋剥了皮,举到半空中;他们提钱,在木聪那里索来两百元人民币,展开了放在车窗口。一转眼,钱不在了,不知被他们中的谁收了去。

从小镇到省城的过程,刚刚亮起来的天又倏地黑了下去,那群抬着亡人朝你们家赶来的亡魂与傀儡,知道你坐车逃走后,也改变方向,朝省城追来。车跑得快,路绕又远,他们似乎暂时跟丢了。但你的心里明镜似的,只要是路,走下去总会到,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必须时时刻刻提防着,不能松懈。

你看到儿子土聪和小女儿欧扎了。那群弹琴唱歌人还跟着,情况危急,你佯装看不见他们俩,把他们当作陌生人,挥手示意,让他们离去。他们非但不离去,还越凑越近,让你别怕,有他们在,任何危险都靠近不了。他们的胆量使你欣慰,可惜他们没有搞清楚状况。你把实情告诉他们,央求他们离开,他们却说“衣血”(医学)上有这种“币正”(病症),只是无法用彝语准确、形象地翻译给你听。解释来解释去,依旧只能是“不存在但出现的声音”,正好囊括了你所说的亡魂、邪祟等的所有发声特征。

土聪又作出解释,说那些声音本是不存在的,只因你出现了精神病变,才导致产生。就像别人不知道、无法理解你的苏尼咒语一样,你也不知“精神”为何物,许多抽象的概念无法翻译、解释到你的语境和认知里去,打成了结,越想解开,也就越乱,结得更死。表面上看,这是语言的苍白,实际上,这是平行时空之间的裂缝,这鸿沟的距离,足有百年之远。你将那一对没有见过飞机、轮渡与大海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急出了豆大的汗珠:“我好好的,怎么说我病了?我又不是个三岁小孩,病没病,听没听错,我难道没有分寸?”

土聪和欧扎劝你不要迷信,要相信科学。他们甚至在纸上写了几个汉字,说那是毛主席讲过的话,叫“崇尚科学,破除迷信思想”。是的,你年轻时,也常听到句话,它像一段烂熟于心的旋律,模糊又深刻地印在你的脑海,只是至今你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科学,他又是谁,他难道有里史朔古(彝族巫觋祖师)那么神通吗?如果没有,你恐怕宁可相信天上那只似有若无的神秘鹞鹰,也不能轻易相信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人。在这一判断上,你还是相当果敢,六十八个春秋的生活教会了你这样的决绝。

这两个读书人也是糊涂的。你们在街上争执着,他们让你上车,你让他们离开,最好像他们二哥那样,躲到一个你连名字也说不出来的地方去。可这两个读书人就跟木聪一样麻木,看来这么多年的书,也白读了。

一辆闪着蓝光的车来了,下来令人觳觫的三男一女。他们和弹月琴的那些亡魂是同伙,但孩子们无法识破。他们让你上车,你试探他们:“要到哪儿去?”

他们佯装听不懂,作出面露疑惑的样子,土聪和欧扎作出翻译。他们扮的是医生。这时扮医生或警察,恐怕是最好的,他们很聪明。然而你也不傻,你是老了,但心思和眼神还敏锐,你面不改色,和他们周旋:“我又没生病,为什么要去你们那里?你们那里又不是旅馆。”

他们可就笑了,笑里藏着刀:“大爷,你是没生病,没人说你生病了呢。我们那里就是旅馆,没事,去休息一下,走嘛——”

你抱住路灯杆子,让孩子们快跑。这时候逃,或许还来得及。

那三个男人模样的失去耐心,露出本性,开始动手。他们抓住你的手,抱住你的腰,搡你,拽你,硬要把你往那辆可能会驶往阴间的白车里送。纵使今天在劫难逃,你也得争取一些时间出来,让孩子们逃走。你使劲踢蹬,用头顶撞,把住车门,给他们制造一切可以造成的麻烦。然而你干柴般的肌肉挤不出更多力量,只得用被割破喉咙的公鸡一样的声音发出叫唤:“快跑,孩子们,快!爹一把年纪了,无所谓,你们还年青,可一定要逃掉!爹给你们争取时间……”

他们仨不但没跑,反而跟那伙人合力把你扭进车内,还主动跟着上了车。你惊愕得说不出话,心也凉了半截,放弃抵抗,只管让眼睛变得湿湿答答的。

他们有的是力气,却完全使错了方向,他们活在恶梦里,你却叫不醒他们。

祈盼神鹰再次降临,一直不见现身,你却被羁押在了一张铁床上,再没可能逃脱。孩子们没有被捆绑起来,他们的脑袋已经坏掉,显然没人担心他们会逃跑。就像那些被圈起来的牛羊,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正攥在别人手中。

你旁边还有人被绑在床上,正作着徒劳的挣扎。这个地方,很多人被关着,大概是从各地方缉拿回来的。这里大概就是那帮弹琴唱歌的亡魂的老巢。

你终于参悟出,他们捉拿你的正真原因了,说你请毕摩苏尼作法咒他们,说你不牵牛去参加葬礼,说你冒犯高官,说你不使钱给孩子谋求工作……统统只是由头,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是要消灭你。这是动因,也是目的。在他们眼中,你是怪人,是异类,身上长满别样的汗毛,理应遭到围剿。而你的家人,是被你连累的。

你有了一些安慰,知道自己也算是就义了。同时你意识到,只要还被困在这个地方,未被彻底消灭,孩子们就还有后顾之忧,不能果断逃走,你必须做出一些了断。你打算彻底放弃抵抗,将身子躺平了,只等他们把滚滚的油锅端上来,亮出寒光闪闪的利刃,尽快来为你行刑。

“土聪,你来,爹嘱咐你最后几句话。”

“你们的哥,已经挽救不了,这不能怪他,你和欧扎大概还有救。他们既没有把你们关起来,想来还是比较信任你们,等我被处决以后,你们找准时机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土聪握住了你的手,那是一双冰凉的手,就跟死人的手一模一样,他说:“爸,我们这是在救治你,你出现了一种叫作幻听的病症,也许还有幻视。这里没人要害你,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孩子,爹都被上了手铐脚镣,你难道看不见吗?爹老了,再也改变不了任何局面,但你们不能放弃,你们是无辜的,应该逃走……”

你看到欧扎在流泪,她还是个高中生,才十六周岁,你说:“也不必害怕,欧扎,我的好孩子,眼泪改变不了什么,就算牺牲,我们也要光明磊落,顶天立地。这是我们最后仅有的……”

“爸,那不是手铐脚镣。我们是你的孩子,怎么会害你?就像你不会害我们是一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把我们的话听进去……”

“爹相信你们,也知道你们不会害爹,只是,你们被蒙蔽了双眼,有些事你们看不清,毕竟你们只是凡人,不像爹,是个苏尼。你们不知道他们把我押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他们假扮了医生,他们扮得很好,没有任何破绽,骗你们说是在救治我,你们信了。你们没看见那些人吗,全关押起来了,有的跟我一样,也戴上了手铐脚镣,就快行刑……”

“爸,你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怎么进食,任谁都扛不住。你的意识模糊了,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你需要好好睡一觉,只需要好好睡一觉,就能清醒过来……”

木聪被推到山崖下去了。吉斯嫫和木聪媳妇也被押到了西边太阳落山的方向。你听到了她们的呼救。她们的惨叫声正在山谷里回响,就像你小时候在山谷里饿哭了,呼喊妈妈的回声。

那群抬着亡人的,浩浩荡荡追了上来。追了千山万水的路,他们也老了,就跟你一样,目光由锐利变得柔和,神情由凶悍变得悲郁,衣裳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他们佝偻着嶙峋的身子,扛起一块块磐石,而不再是亡人,脸都贴到了烧红的地面上。无数磐石在他们头顶拼接起来,连成一片黑压压、硬梆梆的天。他们的赤脚“嗞嗞嗞”冒出焦臭的青烟,天地间回响着“嘎嘎嘎”“嘎嘎嘎”的咒语,那是骨头与骨头相互挤压,发生畸变与碎裂的脆响。

他们要把那个由磐石拼接而成的天空放置下来,使天地闭合,回到支格阿尔开天辟地以前,以此达到消灭你和你家人的目的。他们下了血本,打算同归于尽!

神鹰又出现了,不止一只,是无数只。它们在窗外五颜六色,混沌不清的天空中织密地穿梭,滑翔,来来回回,忽上忽下,行动轻巧敏捷,带着风的呼啸和雨的杂乱。它们让你把门敞开,把窗玻璃敲碎,透点气出来,留条缝出来,它们就能俯冲进来施救,在天地闭合之前,带着你和家人远走高飞,逃往另一个世界。

——孩子。还有两个孩子是清醒的,他们是最后的希望,一定要把他们带走!

你让土聪把存折、银行卡、社保卡、身份证、户口本、人民币……统统掏出来,供在窗口上。

“来啊,来!把存折拿走,这些也拿走,统统拿走。不用带我走,带不带土聪和欧扎走也不要紧,但一定要带那两个孩子离开!他们还小,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来啊,来!快来……”

进来了两个白色的人,只露着一对蓝幽幽的眼睛,端着什么,举起一根针管,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鬼话。你的臀部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眼皮不受控制地疲软了下来。你知道,你这眼睛只要一闭上,也就无法再打开。你试图让眼睛多睁开一会儿,看着孩子们,也看着那两个白色的人,然而已经没什么用,你身上的力气正在迅速遗失。

天与地,日与月,像一团黑乎乎的梦,被风,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用力攫住,撕扯着,扭曲着,啃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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