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兴旺

著名哲学家、符号论美学代表人物之一苏珊·朗格指出：“艺术无处不是人的标志。”作为人类一种最为久远广泛的音乐形式，歌曲是心灵的特殊形象，是时代的音响雕塑，是记忆的文化仪式。优秀的歌曲，总能从不同角度展现一个时代的真善美，并因此而超越一个时代，带着过去，感动今天，激励未来。文莽彦作词、解策励谱曲的江西《请茶歌》，自1959 年问世以来，经赣籍女高音歌唱家舒效慎、马存岚、葛军倾情演唱，广受欢迎，备受关注，屡获殊荣。1964 年5 月，江西省文艺团体携其参加华东“第五届上海音乐之春”音乐会，受到好评；1981 年经著名歌唱家朱蓬博演唱后，全国流传；1989年10 月，获中央广播电台建国四十周年广播金曲奖；1990 年代首趟动车型列车从江西南昌出发，作为江西人民的心声，此歌饱含茗香情意，迎来送往亿万旅客；2019 年2月4 日，刘涛和黄晓明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上演唱；同年12 月入选“歌声唱响中国”最美城市音乐名片十佳歌曲。一首60 多年前推出的老歌，为何在渐行渐远中，并未成为纨扇之捐，反而历久弥新？《请茶歌》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此乃其中根本原因。

歌词有鲜明特性是《请茶歌》独具艺术魅力的前提基础。其一，该歌词视角独特，以小见大，以点带面。“请茶”是赣人日常生活的典型礼仪，千百年传承之下成为我们好客、待客、请客、送客之真情的直接体现。江西诗人文莽彦于1957 年发表诗作《请茶歌》，成长于红土地的他从现实生活中遴选、提炼、概括、抽象出“请茶”作为它的诗眼。这个诗眼，不仅朴实清新，富有生活气息，而且巧妙地把物象与诗情密切结合起来，让人在真实的过去与当下的生活体验之中，感受美好的“请茶”、感悟“请茶”的美好。其二，歌词独特的内在关联，使词意走向高境，获得了见凡知著的品性。“请茶”不是赣人特有的生活方式，我国云南、广东、福建等许多地区的人们均好茶，并且有自己的茶文化，但把“请茶”与“革命的井冈山”，与“毛委员”，与“军民同心打豺狼”联系起来，深刻揭示出赣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的重要贡献，将日常生活、优良传统和革命理想有机地融合为一体，使这种“请茶”成为了赣人的“唯一”，成为了这片红土地独有的赣风、赣情、赣意的“唯一”，从而使词意境界大为升华。其三，歌词表达方式简明朴实，亲切可感。“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呀，井冈山的茶叶甜又香。当年领袖毛委员，带领红军上井冈；茶树本是红军种，风里生来雨里长；……同志哥，革命传统你永不忘。”该首歌词以七字句为主，但不乏灵活变化，例如加衬字——加帽、加尾、加垛，又如减字——形成三二三、二二三、四三等音节词组的结构特点，彰显出自由诗体形式，不追求“诗”境的烘托营造，不追求字词的精心雕琢，看到的是鲜明的生活化语言、江西老俵直抒胸怀的心声，是一个个诗句指向的真实可感的生动形象，是整首诗描绘的革命历史与现实的美丽画卷。因此可以说，《请茶歌》的歌词是生活化、艺术性与思想性共同建构的“诗的自然”，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自然的诗”。

优秀的歌曲必有美妙的旋律。为了把《请茶歌》写成江西老俵的歌，江西省歌舞团作曲家解策励在曲调创作上可谓匠心独运。其一，选择音乐素材巧妙。创作无处不“选择”，符合目的性、符合规律性的“选择”可以影响甚至决定创作的成功。《请茶歌》的素材源于江西民间的“宜春评话”。宜春评话具有悠久的历史，形成于清乾隆年间，在江西宜春和湖南茶陵一带流行，以唱为主，说唱结合，曲调有舒展悠扬的“文词调”、长于叙述性的“扳调”、以对唱与合唱为主的“合调”，可谓形式多样、内容丰富、风格质朴，广受赣湘接壤区域人民群众喜爱。作曲家选择宜春评话中抒情和叙述兼具的音乐素材，与词意非常匹配，因此说该素材遴选运用颇具匠心。其二，非典型的二段曲式结构，富有散文性。第一乐段四个乐句长短结合，高音区进入，“喊亲”似的热情给予“同志哥”以无比的亲切、温暖和幸福。第二乐段共8 个乐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第一乐段的扩充，并把抒情性音调巧妙转化为叙述性旋律，自然而流畅；简短的尾声由第一乐段素材紧缩变化而来，不仅在结构上隐含着带紧缩再现的单三段曲式思维，而且用此处“同志哥”的亲切热情有效回应了歌曲开端那个“同志哥”的热情亲切，强化了结构的整体统一。其三，民歌化手法的灵活运用，使歌曲富有浓郁的山歌风味。音乐美学家周海宏曾指出，一部具有完整感性的音乐作品，必定要求所有的材料要素具有良好的知觉联系。作曲家解策励在运用“宜春评话”素材时，突出抓住其中特性：以角与徴、宫与角的三度关系、角与商的大二度关系等为主的个性化音程；以“角-商-宫-羽”下行基本走向为主的旋法；以落腔多在羽音上，特用五度“挑腔-落腔”（角音下行到羽音）、“预备腔-甩腔”，多用小三度下滑装饰（宫音下到羽音）等润腔技术，并把这些特性整合于羽调式之中，在一句恰似中国戏曲“务头”之妙用的“同志哥”的喊腔引领下，作品整体构成要素的知觉联系达到了高度统一。因此，该歌曲的江西山歌韵味浓郁，以至于人们认为它是一首“江西民歌”。

优秀歌曲必定是语言与音乐的有机融合体，是两者彼此扬弃后的升华，是二者本体存在层面的对立统一。苏珊·朗格说：“（艺术作品）有机统一性，以某种难以说明的内在复杂性、严格性和深奥性结合在一起：每一种因素都依靠着其他因素，每一种因素都不能脱离整体。”([美]苏珊·朗格著;刘大基,傅志强等译,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28.)作为一首优秀的抒情性群众歌曲，《请茶歌》建构了这样一个艺术整体，不仅歌词与曲调在形式层面实现了有机结合，具有彼此强化的效果，而且借助“请茶”这一中国人特性的日常生活方式，把井冈山革命传统的词意与赣乐风格的曲情有机融合起来，关联着一种普遍的审美情感，建构了一个通感共鸣的审美机制，营造了一种指向明确的审美意境。因此，《请茶歌》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非常难得的一首优秀歌曲，可谓茶歌情浓意深远，作为“歌声唱响中国”最美城市音乐名片之一，应当说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