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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法国中尉的女人》看凝视与反凝视

2022-11-01黄丽霏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中尉规训萨拉

◎黄丽霏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一、引言

《法国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是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的一部力作,随后该作品入选《时代》周刊百部最佳英文小说。故事发生在1867年的英国。贵族青年、考古学业余爱好者查尔斯·史密森到莱姆镇和其未婚妻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碰面。在海边,他遇见了那个被小镇居民蔑称为法国中尉的女人——萨拉·伍德拉夫。她身上散发出的神秘气质,以及与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的特立独行,都使查尔斯为之倾倒。至于二人的关系发展,福尔斯则为他们设想出了三种走向……从出版到现在,该书在文学评论界引发的研究热情从未熄灭。虽然国内外学界对《法国中尉的女人》研究起始时间并不一致,但研究聚焦的领域多有重合,如叙事艺术研究、存在主义解读、女权主义批评、心理分析批评、传记批评等。本文拟以凝视理论为理论依据,探索女主人公萨拉在“全景式凝视”以及“男性凝视”的双重压迫下陷入女性主体建构的困境,以及自身具备的反叛精神赋予她采取反凝视的行为,从而消解凝视主体、挑战父权话语体系。

二、凝视禁锢下的女性

凝视(gaze)起初是视觉文化的术语,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将“凝视”定义为单向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后来经过多学科、多理论的注解,尤其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为“凝视”注入了权力话语之后,该词得到了重新且相对完整的定义,即“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换句话说,观看俨然“已成为规训和权力的共谋”。

(一)全景式凝视下的萨拉

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借用英国监狱改革者杰米·边沁(Jeremy Bentham)提出的全景敞视监狱这一理念来论证全景式凝视是如何进行权力运转的。全景敞视监狱四周是环形建筑,中心是座瞭望塔。看守人员从高高的瞭望塔中全天候地监视着囚犯的一言一行,从而“追求可被限制、使用、转化和改进的温驯的身体”。凝视因此成了权力运行的一种有效、快捷、低成本的手段,“在权力的动力学变得普及和流行的过程中,监视与规训变成了普遍的社会现象,现代社会变成了规训的社会,充满了无处不在的监视”。

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最引以为傲的 “日不落帝国”时期,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时代,但是对于当时尤其是下层女性来说,这也是最坏的时代。正如福尔斯在小说中竭力强调的那样“19世纪到底是怎么样呢……在那个时代,每一个步道坛,每一家报纸的社论,每一次公开演讲,都喋喋不休地宣传婚姻的神圣性(及婚前贞操的重要性)……在那个时代,在人类活动的其他方面都出现了长足的进步和解放,而唯独在最基本的个人情欲方面却受到严苛的控制”。在维多利亚社会全景式凝视下,那些逾越社会规约、违背社会认同的女性,将会被置于严苛的惩罚机制之中。

由于传闻与法国中尉有过不正当的关系,女主人公萨拉·伍德拉夫被莱姆镇的居民所厌弃,甚至被起了多个绰号,如“可怜的悲剧”“法国中尉的娼妇”“有罪的女人”。对萨拉的言行实施全景式凝视并试图达到规训目的的主要代表就是波尔蒂尼夫人。作为“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国极度傲慢性格的缩影”,波尔蒂尼夫人严重束缚着萨拉的身体自由甚至精神信仰。

在《家庭指南》(Household Guide)一书中,卡塞尔(Cassell)就全面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生活,他指出,当时的社交礼仪要求年轻的未婚女性没有陪同就不能出门,未婚男女私下见面更是禁忌。萨拉曾经私下主动去找法国中尉的这则传闻在波尔蒂尼夫人眼里早已是无法饶恕,因此面对萨拉独自外出并且“对勾引过她的那个男人还有藕断丝连的迹象”,波尔蒂尼夫人十分恼火。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个人已经从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经把他抹掉了,但我希望你能表现出来。”

“我怎样才算是表现出来呢?”

“到别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显示你的耻辱。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就按您的要求办吧,夫人。”……

“请不要站在那儿盯着大海。”

萨拉的外出散步路线被强行更改,眺望大海、疑似遥望法国的举动也有所收敛,但波尔蒂尼夫人的“凝视”规训并未到此为止。“波尔蒂尼夫人很关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于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她像“善良的母亲”一般,热切地希望看到做了错事的孩子诚心忏悔。放置在波尔蒂尼夫人家里的《圣经》“并非你想象中的普通的家庭《圣经》,而是将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级趣味(例如《雅歌》)剔除掉了的圣经”。她让萨拉反复诵读指定的内容“《诗篇》第一百一十九节‘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派遣萨拉向公众分发宗教小册子,看到萨拉做出向上帝忏悔的举动时,波尔蒂尼夫人感到无比欣慰。尽管萨拉是一个特立独行、不为世俗所累的女性,在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的全景式凝视下,萨拉同样会感到身不由己、身心俱疲。

(二)男性凝视下的萨拉

长久以来,文学史的书写话语权一直掌握在男性手中,“描绘女性与描绘男性的方式是大相径庭的,这并非因为男女气质有别,而是‘理想’的观赏者通常是男人,而女人的形象是用来讨好男人的”。当凝视和两性关系挂钩,毫无疑问凝视的主体常常是男性。美国女性主义电影批评家劳拉·穆维认为女性形体对男性形成“强烈的视觉和色情感染力”,因此在男性凝视下,女性往往是男性欲望的投射。

萨拉·伍德拉夫在查尔斯的凝视下同样化身为欲望的客体。初次在莱穆里吉斯码头相见,查尔斯就对那张意料之外的脸庞念念不忘。“她的面容给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好像每次见到它后,他都不相信有这种感觉,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随着二人碰面的次数逐渐增多,查尔斯对萨拉的审视从最初的吸引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内心欲望的投射。“萨拉的黑色眸子飞速的一瞥,使查尔斯的心中动了一下。但这种反响不是英国式的。他看萨拉这样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国女人,说得更坦率些,想到了外国的床铺”。和萨拉单独相处更是让查尔斯无法自持,后来他才明白这一切的冲动都是“要占有她,要融化在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里燃烧,烧成灰烬”。

美丽神秘的女性在男性凝视下并非仅仅是欲望的客体,有时“基于被看女性给男性主体带来的阉割焦虑,男性主体往往通过对有罪的对象的贬抑、惩罚或拯救来加以平衡”。也就是说,在男性的审视下,女性往往是有缺陷的、有罪的、亟须男性拯救于水火之中的一类弱势群体。当众人都对“法国中尉的娼妇”避而远之的时候,查尔斯对萨拉产生好奇之感,引以为傲的人道主义精神更是驱使他主动向萨拉伸出援手。当察觉到“萨拉有些依靠他,于是他内心里又隐隐约约地感到洋洋得意”。虽然明白独自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碰面是件冒险的事情,但是查尔斯从中“清醒地看出一个因素——责任。毫无疑问,他本人自然是‘适者生存’中的适者,但富有人性的适者对不适者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这种“责任感”进一步强化了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主体地位,女性在男性的凝视之下也愈发客体化。

除了查尔斯,心理医生格罗根也在以一种看似更权威的男性目光凝视着萨拉。尽管他“精通医学的最重要领域,对病人的性情也很熟悉”,在诊治萨拉这种类型的“疯女人”的时候,他更倾向于从男性的思维角度来看待所谓的病情。面对萨拉无缘无故地哭泣这一症状,格罗根立马诊断出是忧郁症,同时,关于萨拉为何屡次拒绝医生提供的治疗,他无法理解并且认定这是她作为女性的愚蠢之处。他将萨拉的无可救药解释为“她完全不能像我们男人那样能够合情合理地思考问题,不能审察自己的动机,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行事”。当从查尔斯的言谈中窥探到一丝情愫时,格罗根医生则立马对查尔斯做出警示:萨拉是一个引诱男人的“妖怪”。总而言之,在格罗根的男性凝视下,萨拉沦为了一个不可理喻、疯癫化的女性客体。显然“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见”,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话语体系中它们不再是偏见,而是无可辩驳的权威。

三、女性的反凝视

事实上,凝视的主客体并非固定不变。正如拉康所言:“在视觉的领域,所有的一切都被置于两个子项之间。这两个子项以自相矛盾的方式行动着——在物的方面,有凝视,也就是说,物看着我,不过我也能看到物。”当被凝视者意识到凝视者施加的规训,并且对这一规训感到不满,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就会激发“被凝视者以一种反抗的新姿态勇敢面对来自权威意志的凝视,形成一种对抗性凝视,即反凝视”。反凝视行为某种程度上使女性避免彻底沦为男性以及父权社会的牺牲品,这种反叛使她们在身份建构与自由追求的道路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成了可能。同样,女主人公萨拉·伍德拉夫并非全然是一个逆来顺受的维多利亚女性,“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智慧,流露着独立自主的精神。那双眼里有种东西默默地拒绝着任何怜悯,有种不容他人干预、保持自己人格的决心”。

在那个禁欲主义盛行的时代,即使是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女性也要保持合理的社交距离,进行规范的社交对话。这一规训在欧内斯蒂娜这一“家庭天使”(angle in the house)的角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维系与白马王子查尔斯的稳定恋情,蒂娜不惜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对未婚夫察言观色,事事言听计从,并刻意从装扮、谈吐等方面展示自己符合时代绅士择偶标准——优雅、庄重”。然而萨拉并非如此,她的目光“带着不言自明的决心,带着赤裸裸的欲望”,她在两性关系中“以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弱女子的形象出现,以她令人爱怜的倾诉、以自己特立独行的方式,在查尔斯面前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他的未婚妻的女性形象,并且以自己的见解和思想引发了查尔斯对自身生活和婚姻的反思”。她成了真正的凝视者,凝视着查尔斯的言行、敏锐地洞察他行为背后的一切动机。

在二人的关系发展中,她始终扮演着操控者的角色。起初,她投其所好,主动送给查尔斯一个完好的微星体烤钵石,这次见面,她的眼神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更多的是“强烈的恳求”。她主动述说任何人都不曾得知的心事,这一番真挚的肺腑之言“通过心理学上的移情作用”成功赢得查尔斯的恻隐之心。看穿查尔斯在传统思想观念束缚和难以招架的情感洪流之间犹豫不决,在他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之前,萨拉再次主动出击,这次她镇静自若地跪了下来。

“我求求您,我并没有发疯,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帮助,我一定会发疯。”……

“但您要再到这儿来一次,是么?”……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来这儿散步,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差事。”……

“我只不过请求您给我一个小时。”……

“假如您肯劳驾,我十分感谢,而且不管您提出什么建议,我都将悉听尊便。”……

“这一点我理解。您的拖累更多,压力更大。”

这一番感人至深又咄咄逼人的攻势开始动摇了查尔斯的防线,他也意识到“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区……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别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女人”。在后来的碰面中,萨拉有意无意地展露出自己独特的美,至少在查尔斯看来,这种美让人“心潮起伏,思路纷乱”。如果说之前的一番主动邀约已经触犯了维多利亚时代对未婚男女施加的禁忌,那么在安德克立夫崖上的谷仓中,萨拉亲吻查尔斯手背的这一举动则充分显现了她的叛逆和大胆。在此之后,不论是把恩迪科特旅馆的地址公然寄给查尔斯,还是伪装脚踝受伤从而引发其关心,萨拉都在一步一步地精心操控着这“非法的情感”,使查尔斯彻底欲火燃烧。

除了颠覆凝视主客体,成功操控男性行为,在萨拉的凝视之下,查尔斯的男性优越感和时代自豪感也不断受到冲击和挑战。在福尔斯安排的最后两个故事结局中,查尔斯在萨拉的精神引领下个体意识不断觉醒。一面是时代施加的责任、荣誉和自尊,一面是精神的自由,查尔斯在艰难抉择中“看清了他的时代,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闹生活、严酷的戒律和僵死,因循守旧的传统……这一切正是隐藏着的大敌,跟他所向往的东西大相径庭。”最终查尔斯抛却了体面的绅士这一身份带给他的种种枷锁,义无反顾地解除与欧内斯蒂娜的婚约,放弃了所谓的大好前途,选择追寻自己的爱情。

四、结语

“凝视不只是一种简单的观看行为,而是体现着凝视主体对客体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凝视的过程建构了主客体的身份以及二者构成的权力场”。从凝视理论解读《法国中尉的女人》不难看出,不论是来自波尔蒂尼夫人的“全景式凝视”,还是以查尔斯、格罗根医生为代表的男性凝视,他们都试图在自己的权力场中建构出凝视客体萨拉·伍德拉夫的身份,使其内化规约、按照他们理想的方向发展。然而富有反叛特征的萨拉并非全然逆来顺受,彻底被社会、男性的凝视所规训,她通过反客为主的方式成为查尔斯的凝视者,在她的精心设计下,查尔斯一步步坠入爱河、成为下一个“法国中尉的女人”,在萨拉的反凝视下,男性主体地位被消解、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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