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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的永州十年(二)

2022-10-28林加妹

传记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柳宗元

林加妹

许国不复为身谋

在永州的第三年,一个叫吴武陵的青年前来拜访。他是长安故人,有才华又有见识,因得罪权臣李吉甫被贬。他的到来让柳宗元多了一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一观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视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轶如此之才,每以师道命仆,仆滋不敢。每为一书,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处也。(《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

吴武陵将柳宗元当成老师,正如柳宗元师事陆质。他们多有文字往来,如《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复吴子松说》。柳宗元很赞赏吴武陵的文章,认为他的文才“若人抱奇音”,但是世上多是耳聋之人,无法欣赏。当时,除了吴武陵,还有李幼清、元克己等后生相伴,他们有时相聚,讨论文章辞赋。

看着这些俊秀后生,柳宗元想起了一个人:阳城。

阳城,前朝名士,谦恭简素,颇有德行。柳宗元当年为阳城之事写过一封公开信《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那时怀着从政初心,他的心中对善恶的辨别还是非黑即白。血气方刚的少年,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总是充满热血与信仰,即便是头破血流也要撞一撞。

太学生请愿留阳城又勾连起另一段贞元旧事。

贞元年间,窦参作相时,裴延龄升为司农少卿,后又权至度支。度支一职掌管国家财赋的统筹、调度,借着职务之便,裴延龄得以亲近天子。“建中之乱”后,国力损耗严重。当时是陆贽主政,皇帝无法肆意作为。一日,德宗想修宫殿,但是钱财不够,裴延龄想出了“本分钱”的名目,巧妙地挪用国家财政收入。德宗尝到甜头,又想修寺庙,裴延龄便为其搜寻到了难得的木材,谄媚说开元、天宝年间未得此木,是未遇圣君。德宗一下便喜欢上这个嘴甜的近臣。陆贽不满君臣二人公器私用,上书谏言,直斥裴延龄是国家奸蠹。陆贽的奏疏以“建中之乱”作比,屡揭德宗的伤疤,让他非常难堪。忠言逆耳,但陆贽是公认的贤臣,戡乱有赖其功,这样的大臣让皇帝有气也不敢发。德宗无力辩驳,可他也不愿改正,对裴延龄愈加偏袒。

当时的转运使张滂、京兆尹李充、司农卿李铦担心裴延龄为非作歹,累及自身,于是联合起来告发裴氏欺瞒作假。按理说,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且是裴延龄的上司,证据确凿,裴延龄当得到处罚,但结果却是陆贽罢相,三位重臣皆被贬黜。

裴延龄深谙“痛打落水狗”之道,他知道财政亏空迟早要暴露,于是将祸水东引。春天久旱,德宗于苑中打猎,裴延龄进言,说陆贽等人失权怀怨,造谣朝廷因大旱将发不出军粮。恰好德宗听见神策军有将士议论军队欠饷,顿时被触了逆鳞,他即刻回宫,要严惩陆贽等四人,将他们贬出长安。

时任谏议大夫的阳城闻此,与拾遗王仲舒相约,上疏极论裴延龄之罪,并明言若裴延龄取代陆贽为相,他们将以死抗议。

在当时还是太子、后成为顺宗的李诵的解救之下,德宗最终收回了成命,没有因此惩罚陆贽四人。但是裴延龄的构陷仍在进行,阳城得罪了德宗与裴氏,被贬为国子司业。阳城性耿直,不惧议论,太学生薛约因议论朝政获罪,逃入阳城家。阳城惋惜人才,留他吃饭饮酒,然后步行送至郊外。德宗知道后,认为阳城在勾结朋党,将他也贬黜出京。

阳城的无妄之灾令舆论沸腾,太学生皆为其不平,这才有了诸生诣阙请愿之事。柳宗元将太学生为阳城请愿之举比之东汉李膺、魏晋嵇康时事,以反语来写皇帝对阳城的倚重。嬉笑怒骂,绵里藏针,曲折委婉又犀利尖刻,他的文风在当时已有剑的锋芒:

盖主上知阳公甚熟,嘉美显宠,勤至备厚,乃知欲烦阳公宣风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献也。遂宽然少喜,如获慰荐于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圣不讳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论列大体,闻于下执事,冀少见采取,而还阳公之南也。翌日,退自书府,就车于司马门外,闻之于抱关掌管者,道诸生爱慕阳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顿首西阙下,恳悃至愿乞留如故者百数十人。辄用抚手喜甚,震抃不宁,不意古道复行于今。仆尝读李元礼、嵇叔夜传,观其言太学生徒仰阙赴诉者,仆谓讫千百年不可睹闻,乃今日闻而睹之,诚诸生见赐甚盛。(《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

多年之后,韩愈回忆柳宗元在京时的风采: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柳子厚墓志铭》)

“俊杰廉悍”“踔厉风发”,是锋芒毕露不给人留余地的少年意气,虽然自傲,但是唐代才子,谁在年轻时不想有此激扬文字的时刻?

都是往事了。

柳宗元对吴武陵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心想着辅时及物,并没有在文章上花大力气,写作上的心得也是来永州之后才有所悟。还是应当行万里路,多见见现实的生活。

贞元十年(794),柳宗元成年后,就有过一段在外游历的时光。那时他已中进士,不幸父亲去世,要守孝三年,于是料理了丧事,便去了邠州叔父任职的地方。柳宗元的父辈没有官职特别显赫的,多是读书、考进士,然后在各地基层做官,他的叔父也不例外。这种务实的作风无疑影响了柳宗元。

对柳宗元来说,游历的时间是一段较为轻松的日子。那时,他虽然还未参加吏部科考,且失去了父亲的倚仗,但他自己的人生毕竟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不过,自身处境改善的放松很快就被现实的境况冲淡。

邠州距长安三百里。安史之乱后,北方屡乱,边境的实际防线一直松散脆弱,邠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在邠州的日子,柳宗元常与当地的军民闲谈。这些老卒吏见过外族人对中原人砍瓜切菜一般的屠杀,也见过自己的军队鱼肉百姓,帝王将相的功业版图在他们的眼里是很淡薄的,倒是一些有血性、有功德的人让他们口口相传,段秀实段太尉是其中一位。

段秀实扬名天下是在“建中之乱”时。他是泾原节度使,因得罪了丞相杨炎,被调回京师,作司农卿。叛军以为他会因失权对朝廷怀怨,于是派人拉拢。段秀实设计诈降,打算杀了叛军首脑朱泚,迎回天子。可惜亲信临阵退缩,计划失败。他夺过象牙笏击打朱泚,打得贼人满脸是血、匍匐而走。段秀实最终不敌,被叛军凶党杀害。

在天子的眼中,段秀实是忠烈的表率。藩镇作乱,以下犯上者众,需要他这样的榜样正军心、振民心,于是德宗归朝之后,对其大肆褒扬,追赠太尉。这时,有些人将他的尽忠而死说成是沽名而亡。柳宗元对这样的流言极为不忿,因此特地为其作传正名:段秀实不只在国家大是大非上能“取笏一挥”,而且在军政细行上也表现出仁心与智慧。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鄣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段太尉逸事状》)

段秀实任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的儿子郭晞领兵驻扎在邠州,泾州与邠州都属于关内道。郭晞“纵士卒无赖”,招来一些恶人加入军队,仗着军队的威势胡作非为,乃至在街上撞杀孕妇。当时军权强势,如此恶行,当地的行政长官与属吏却都不敢管。段秀实听闻,把作乱的十七人当街逮捕,就地正法。郭晞军营大噪。就在大家惊恐以为要暴乱之时,段秀实让一个老翁牵马和他到郭晞门前,面对一群披坚执锐的莽汉,笑着徐徐入内:“杀一个老兵,何必装备一身铠甲?我顶着我的头来了。”披甲的壮汉顿时愣住。只听段秀实以郭氏功名为旨,分化作乱的恶人,最后摆平了郭晞及其下属。

段秀实对待强者有勇有谋,对待弱者则是一副慈悲心。边地百姓为官所欺,交不起租税,段秀实卖马以偿。这些事,柳宗元一一记在心里,他酝酿着,在元和九年(814)写了一篇《段太尉逸事状》上书史馆,并去信叮嘱在朝作史官的韩愈“宜使勿堕”。韩愈对作史官的艰难有过犹豫之心,在《答刘秀才书》中曾言:“为史者不有人祸,必有天刑。”柳宗元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严肃地驳斥:“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柳宗元对此种宁折不屈的志士从不吝啬赞美之辞。除了段秀实,他早年也曾为韦道安作文立传,这位颇有侠者风范的义士最后因反对藩镇作乱而自杀,也是可叹。

藩镇割据是笼罩中晚唐人民心头的阴影,国家的兵祸多是由藩镇拥兵自重起。柳宗元在永州时曾写《封建论》,犀利地论证郡县制的优越性以及分封制的不合理处:“封建,非圣人意也。”

“许国不复为身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后世对柳宗元的评价并不友善。但当我们平心而论,从史料中去回顾他的一生,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有几件是出于自己私利的呢?

当年事

元和四年(809),程异由郴州司马起复。

这一年,与朝廷维持着表面和气的吴少诚病死,他的弟弟吴少阳自称留后,淮西局势顿时紧张。用兵之际,国家财政却入不敷出,于是盐铁使李巽力排众议,称程异“晓达钱谷”,希望天子“弃瑕录用”。由此,程异被提拔为侍御史,参与到江淮财税的改革中。

柳宗元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是不是也有机会?

他开始积极自救,给在位的亲故写信。关系最近的岳父杨凭本在京兆尹任上,因在潭州时得罪李夷简,被参贪污,贬作临贺尉,暂时帮不上忙。他又将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岳父的好友,也是先父的故交许孟容身上。许孟容现为京兆尹,颇受天子器重,又好举荐人才。后又听说当年的旧交萧俛有动静,他忙去信关心,重叙了自己久居蛮夷之地的苦楚。翰林学士李建托人寄信及药,他说:“逃蓬藋者,闻人足音,则跫然喜。”二姐夫的弟弟裴埙顾念旧情,理解他的处境,此时亦当有一书……

他寄出了很多信,没有等到他想要的音讯。

他在纸上忏悔过去,极尽诚恳,永贞年间的记忆沉渣泛起,他甚至有点相信,自己当年真的做了一件谋逆犯上的事,正如世人所说的那样。他用回忆抵抗世人言语,不知不觉间,连自己的回忆也在慢慢改写。

他时常在梦中回到长安,一遍一遍重演当年的故事。

他与刘禹锡交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后来他们结识了王叔文,成了一个圈子的朋友。当时国政混乱,德宗昏聩,太子贤德,王叔文深得太子宠信,又有做大事的雄心,他们也就被吸引了。

柳宗元停下了思绪,王叔文只是一个太子侍读,没有出身,名不正言不顺,他与刘禹锡等人都是天子门生,怎么就跟从他了?当时士人的出路看似光明,其实不然。德宗时,国家的机制已然臃肿。君主对外姑息养寇,对内放纵私欲,斥逐贤良。臣子或明哲保身,或媚上欺下,士人想有所作为已几乎不可能。

柳宗元觉得自己不是盲目的,他苦苦思考的还是用圣人之道恢复尧舜之治。陆质陆文通先生深研《春秋》学,摆脱逐字逐句的字面功夫,提倡经典治学当有益于世。他找到了精神的引领,因为陆先生的学问不仅是对汉以来因循的治学方式进行变革,更是一次精神与文化上的唤醒。天下儒士当从书本字纸中走出来,在学问上灵活地理解圣贤旨意,在现实中积极地作为,用圣人之学、大中之道辅时及物,造福生民。他们有思想的引领,有变革的决心,又有不少实干的精英,又有未来皇帝的支持,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王叔文对这样的局面很是乐观,他与太子李诵细细筹划,将来可以让谁做宰相,谁做尚书,谁管钱粮,谁管人事,谁管军队。他们要废除宫市,轻徭薄赋;要惩处贪官污吏,树立陛下仁德的声名;要削弱藩镇的权力,平息此起彼伏的叛乱。战争少了,军费就能削减,国家的财政压力就能大大减轻,就能与民休息。他们沉醉在光明的前景中,想象自己成为中兴的名臣,是伊尹、周公、管仲。

顺宗登基后,他们的革新之举便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王叔文初入翰林便即刻抓住了国家的财政大权,他把当时德行威望都很高的杜佑从地方召回,任盐铁转运使,自己充任副使。他们释放宫人、取消宫市、减轻赋税,这些事很快执行下去,得到了一些赞誉。陛下病重不能理政,他的旨意通过宦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传递给王伾、王叔文,王叔文决议之后才传给宰相韦执谊,由他颁布于外朝。刘、柳当在王决策时参与,并在政令颁布之后,在外朝声援。这条信息传递链隐秘也不合程序,因此他们所有的政令都可能被人质疑,朝中大臣对他们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更是不满。

危机很快就降临了。一日,王叔文照常去翰林院议事,但宦官俱文珍却把他拦在门外,称王叔文被削去了学士之职,无权入翰林院。王叔文顿时大惊,不入翰林,他如何参与决策?再三争取,才被允许三五日一入。王叔文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权力还不稳固,面临宦官的巨大威胁。宦官掌兵权,夺回禁军兵权就是断了他们的爪牙,于是王叔文用同样的办法,让韩泰做副手,起用名将范希朝,让他们二人进京接管神策军。宫中宦官俱文珍等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知道他们的意图后,便让属将不要听其号令,结果范、韩二人成了“光杆司令”,到了奉天,一个应召的人都没来。

另一个变数是韦执谊,韦是一个政治嗅觉十分灵敏但是立场不坚定的人。他二十岁就凭借科举仕进,成为宰相杜黄裳的乘龙快婿,很受德宗的宠幸。一次受了赏去东宫谢恩,听太子称赞王叔文,他便有意结交。顺宗登基后,韦执谊借王叔文之势成为宰相,但他这个宰相做得并不体面,王叔文仍把他当作下属呼来喝去。韦执谊不想被人指点,并察觉到了王叔文一党的危机,力求摆脱他们的影响,因此故意在一些政见上和王叔文等人唱反调。王叔文要杀非议他的羊士谔,韦执谊不肯;羽翼渐丰的刘辟想要割据三川,找上王叔文,王要杀他,韦执谊苦苦阻拦。韦执谊又不敢将王叔文彻底得罪,私下里要与他和解,王叔文厌恶他首鼠两端的做法,二人因此反目成仇。

新朝施政受阻,他们没有推行下去的力量。而反对他们的人却已经摸清了形势,准备进攻。由于顺宗久病未愈,朝中大臣计议立储。王叔文等人感觉到了危机,见政敌们支持长子广陵王,迟疑不肯,正当双方僵持之时,俱文珍等人传出顺宗的诏令,立广陵王李纯为太子。王叔文一党失去最重要的优势,他们还想挽回,于是韦执谊派陆质为太子侍读,试图用儒家经义结合时政慢慢影响太子。只不过,太子已经长成,他要权位,而权位是俱文珍等人推举出来的,安排侍读在当时的东宫看来,是“潜伺上意”。太子十分反感陆先生,乃至在他讲得激动时厉声斥责:“陛下令先生与寡人讲义,何得言他。”太子的诛心之问,扫掉了读书人的尊严,陆先生从此一蹶不振,因病去世。

当年秋天,反对派的机会来了。王叔文的母亲去世,按照礼制,儿子要辞去官职,守孝三年。王叔文是革新一派的灵魂人物,也是太子等人最为忌惮的对手。王叔文知道事不能免,临走,将自己在宫内的对手以及相关的臣子召集在一起,他放下政见,对在座的人谆谆恳求,自己只是想为陛下与苍生社稷做点事,他是有功绩的,但是得罪了不少人,此去肯定会遭受他们的攻击,希望在座的同僚能够秉持中正,为自己说几句话。俱文珍、刘光琦等人相视而笑,王叔文果然能说会道,他们差点就感动了。

朝中政治的风向已经明朗,却好像并没有影响到柳宗元。他感念王叔文的知遇,王太夫人去世,写了一篇颇动感情的祭文。而这一切在太子李纯清算时,都成了柳宗元不可赦的罪行。

柳宗元在给许孟容的书信中,这样说道: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厄塞臲卼,凡事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寄京兆许孟容书》)

这近五年的放逐,他反省到自己对王叔文的迷信与对政治的空想;他承认自己当年“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寄京兆许孟容书》)。可是那些小人、政敌对自己的构陷、诽谤,他要申辩。

何其难!

人的险恶心理,但凡你承认自己犯了错,旁人便会把全天下的脏水都泼到你身上。王叔文弄权,柳宗元便是同谋、从犯,罪不可赦,当遗臭万年!

后世对“二王八司马”事件的评论说得很多了,从北宋开始,同情、积极的评价陆续出现,王夫之曾在《读通鉴论》中写道:

同时,水产品产量结构性过剩的问题凸现,不能适应居民消费结构升级的步伐,渔民持续增收难度加大。常规大宗品种供给基本饱和和过剩,价格低廉,经济效益差;优质水产品由于技术和养殖条件限制,总体供给不足,供给和需求矛盾加剧。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

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顺宗抱笃疾,以不定之国储嗣立,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为者也。所未审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穷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于时宦官趁德宗之危病,方议易储以危社稷,顺宗喑而不理,非有夹辅之者,则顺宗危,而宪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颁大政,以止一时之邪谋,而行乎不得已,亦权也。宪宗储位之定,虽出于郑絪,而亦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诸内竖修夺兵之怨,以为诛逐诸人之地。则韦执谊之惊,王叔文之忧色,虽有自私之情,亦未尝别有推奉,思摇国本,如谢晦、傅亮之为也。乃史氏指斥其恶,言若不胜,实核其词,则不过曰“采听谋议,汲汲如狂,互相推奖,僩然自得,屏人窃语,莫测所为”而已。观其初终,亦何不可测之有哉?(《读通鉴论》卷二十五)

照王夫之的论断,“二王八司马”蒙受了过分的冤屈。

德宗垂危之时,太子李诵已有风喑之病,王叔文等人坚决支持顺宗登基。若顺宗不能登基,那么也会威胁到他的儿子李纯。宪宗登基有俱文珍等宦官的力推,那是他们为了争权。王叔文虽然在李纯被立为太子时面露忧色,却没有推举别的皇嗣,所以也算不上“思摇国本”的大逆之罪。史官厌恶“二王八司马”,但所能书写的罪过无非是他们的行径怪异莫测。

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敌众,谤毁腾于天下,遂若有包藏祸心为神人所共怒者,要亦何至此哉!(《读通鉴论》卷二十五)

“器小”“气浮”“亢傲异己”“得志自矜”,这些都是柳宗元的性格中的一部分。他确实是孤傲的、耿介的,心胸也不够宽广,那时也有一些浮躁,他给自己树敌太多,所以掉下来的时候那些嫉妒的人、仇视的人、厌恶的人便把他牢牢地踩在脚下。

率性恣游遨

柳宗元的身心被拘囚着,只能到自然中去寻找解脱释放的机会。永州的山水实好,但多人迹罕至。当地人遥指西山编造故事传说,他亦以探寻幽地为乐,换了轻便的衣服,带着朋友亲近爬山、涉水。路上荒芜丛生,他们带了镰刀,在荆棘中劈出小道来。

不多时,他们顺着泉水流动的声音发现了一条山涧,当地人称这条清泠的水为冉溪。有水为媒,他们缘溪而上,见识各种奇花异木。古怪的石头、幽深的洞穴,都让人忍不住想起屈原的《九歌》。“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当住在这里?是否会“乘赤豹兮从文狸”,对着鲜见的来人含睇宜笑?

常有奇思妙想的吴武陵指着松皮问:“这些树木的怪纹理是否和人的贤能与不肖、贵与贱一样,是造物者故意而为之的?”

柳宗元当在此时对曰:“石头是古怪的石头,花木是少见的花木,烟云只是烟云水汽。草木无情,人的贤愚、寿夭、贵与贱也是自然而成,非刻意为之。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倒是人世的褒贬黜陟常被左右,引得是非颠倒,黑白混淆。”

他们爬上山下所指的奇异处。这是特立的一座青山,白水萦绕,人站在那儿,像站在天下,不畏浮云,悠然自得,有心凝形释之感。山水之乐在此,清凉疏透的身体带来心灵自适。知足了,他们择一块宽绰的地方,将酒摆出来,或坐或卧,谈些无关的话题,与天地共饮。

西山之行乐未为餍足,他和他的玩伴很快相约了下一次的探索。上回他们溯源冉溪,这次他们想要探一探溪的去处。

果然,在离西山山口西北二百余步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个小潭子。冉溪入潭的姿态,在他的眼里有江河奔腾之势。他饶有兴致地在匆匆游览之后又开始细细品味。倚着山势,小溪的水量虽不大,但是流速很急,不断荡击冲刷着溪岸,于是岸边较脆弱的土石一步步退让,得益于此,小潭被塑造得又宽又深,目测竟有十余亩。注入小潭子的水除了冉溪还有一条小瀑布,瀑布从一个住家的边上流出。那住家留意到他们,见来人穿着青衫,便冒昧地求问:“家中缺钱,要卖掉此处缓祸,敢问大人是否中意?”

他没多想便答应了。主人家出的价钱极低,他凑了一些,连着不远处的小丘一起买下。他得到了一块胜地,预想此处观月正好,爬西山,这里也是歇脚的好地方。于是发动众人,将里外重新收拾了一下。这是一项大工程,住的屋子只要稍作修整,但是在山野中,为了防止野兽突袭,前后的杂树杂草却不得不清理得干净些。他自己也喜欢种些花草,多腾一点地方,好待将来慢慢发挥。

此小潭叫钴鉧潭,小丘无名。他们像整饬一个落难的女子,为小丘一点一点洗去尘垢,一点一点梳齐乱发,于是她清丽的姿容开始显现,卓然的风采展露无遗。

小丘无名,却让沉静的柳宗元失神,他想起了长安。他在得意时曾随着权贵们出入过一些苑囿,眼前的小丘不输它们。他想,如果在长安,这样的好地方多的是为其豪掷千金的人,现在被人遗弃在此,就连路过的农夫都要嫌弃一番。

现下……他回过心神,用眼前的青山绿水抚平躁动忧郁的心绪。

在小潭整顿间隙,他的脚步没有停止。小丘往西更深处,在深深的竹林后,实则还有一潭水。会是怎样的所在呢?

挑了一个清闲的日子,柳宗元带着他的好友和幼弟前去拜会。山中无路,他们照旧用镰刀开路,落雨一般的声音在山中回响。拨开篁竹,眼前所见,好一片清净世界:

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小石潭记》)

写山水,再也没有比这更清澈的语言了。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心相,那么柳宗元的心相应当是这小石潭。他的性情耿介如棱角分明的石岸,他的精神是潭中至清至澈的水。远离红尘,孤僻地存在于边地则是其一生处境的写照。

小石潭没有任何声响,潭中的游鱼不知人的存在。这里没有人的痕迹,不论是行为还是思想,皆“空游”无所依,是自然,更是无。让人感觉空,表面上是因为水清得像不存在,更是因为无人无所寄托,寂然得仿佛自身亦不存在。

“凄神寒骨”的小石潭终于让他承受不住,于是怆然离去。

冉溪上的居所修整好了,他终于可以住到自己的房子里。他环顾四周,潜沉半生,给身边的溪、丘、泉、沟、亭、岛批了一个“愚”字:“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人常说柳宗元在此处是正话反说的自嘲,饱含对世道的批判。当是如此,不过就《愚溪诗序》本身,却让人有另外的想法。

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以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愚溪诗序》)

他这段描述颇类庄子的《逍遥游》:“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这无以利世的“无用”之地,何不能化为庄子的“无何有”之乡?若做不成惠子,能否做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心中皆是丘壑的柳宗元定然有此想法,只是无法在这个境界里停留。他想做一个忧心劳力之人,他有满腔熊熊不灭的事功之心,但是如今只能饱食而游,孑然一身,这无可奈何的境地他归结为自己的无巧、无智、无能。他不狠批这世道,因为他心中对这个世道有笃定的判断,所以他反躬自身,欲图消磨自己的事功心。中国古代的文人有深深的道德感,有良心的文人总是倾向于在道德上自省,一夕失败,便会陷入道德谴责之中。柳宗元牢牢陷在现世的泥沼中,连庄子也无法将他带离。

柳宗元搬进了愚溪的住所,这一年是元和五年(810)。距他被贬,已五年有余。初次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安定下来,他心中的郁结稍缓,他写信告诉长安的亲故,诉说这一切,好像随着住所条件的改善,远方的希望也增加了一丝半缕。

夜间,他可以较为从容地回忆过往,他写道: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冉溪》)

渺茫的希望,挑动思绪纷飞,又是难眠的一晚。周围静极了,静得能听到夜露坠落的声音。寒月升上来,泠然照见了竹根。园中石泉流水越远听得越明,偶然飞动的鸟儿带来一时喧响。他倚着门框,听着园中的动静,望着天上的月,一待就是整夜。

白日无事,他戴上斗笠,披着蓑衣,农人遥遥见了,都传说西山住进了一个隐士。他接受了这个身份,每日独自去耕作,独自在溪边汲水、淘洗,他难忘读书人的脾性,行吟呼啸,回声在楚天之下久久回荡。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渔翁》)

雨天无法耕作,他就在居所中读书、写作,他不仅写就一手好文章,更练就一手好书法,天赋的才华并没有随着境遇落魄而荒废,文人的风骨气韵因身体的劳苦越显傲岸。他重读经典,作《非国语》《天说》……在豆灯之下,从古人的困惑中引出新解,从友人的片纸中缕析哲学的宇宙;他将思维化成刀剑,将世俗妄诞的认知杀得丢盔弃甲。

一早,天晴了。他迫不及待要出门走走,如今的他行则膝颤,需要借助拐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悠悠雨初霁,这样的清爽沁人心脾,他随手一捻,占成一诗: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天开了,云散了,洲渚和村落在眼前显现。风吹落树冠的夜雨,将早行的他淋了一身。这好像幼时与玩伴嬉戏,雨后骗人至树下,然后猛摇树干。如果是在青梅时节,除了积存的夜雨,还可能被弹丸大小的梅子“当头棒喝”。

江雨初晴思远步,日西独向愚溪渡。渡头水落村径成,撩乱浮槎在高树。(《雨晴至江渡》)

他还将看到,久雨之后,洪水褪去,渡口边的老树上挂着未随洪水落去的浮木。他可能会想起孔子之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搁置的浮木,不自由的囚山之人,浮于海也不可能。他大概还会想起王叔文,默默叹一声:“他确实巧言令色,能以言语动人。”

永州零陵的愚溪,在柳宗元的经营下,成了一时胜地。零陵是舜的葬地,是古神话中的天涯。虽然在唐朝,人们的视野早已延伸到海上,但在中原人的心中,这里仍然是世界的边角。

多年后,柳宗元病逝于柳州。有游僧路过零陵,他生前和柳宗元有过几次交往,此时特来凭吊。诗人故去之后的愚溪重被弃置,红尘之外的僧人不忍,待见到刘禹锡,他的悲慨化作一声长叹:“愚溪无复曩时矣!”引得刘禹锡伤恸不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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