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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李北方

2022-10-28王新梅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王姐大师领导

王新梅

再见面时,李北方说:“我从来没见过陈老师,他可是我心中的太阳呢。”这不是酒话,真是心里话。陈沐然,全省最有名的书法家,就是在全国也能排上前十的。据说,中央电视台录他的节目,还得看他老人家的心情,找空当,提前预约。他天赋异禀、桀骜不驯、狂放不羁,这样的厉害人物,在李北方看来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王姐不知道喝了几杯,两腮微微泛红。她是陈大师的好朋友。李北方是王姐闺蜜孩子的书法老师。“改天我喊他出来喝酒,你也来。”她一副一喊就能把陈大师喊出来的样子。他羡慕起她来。她看起来那么普通,爱笑、声音大,除了有钱,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

他呢,算是个艺术家了,还小有成就。去年通过选拔,调来文化馆大半年了,专职书法家。工作就是爱好,爱好就是工作,才来那阵,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他以前的单位在卫生行业,每个人都风风火火忙得像积极分子。现在好多了,就是忙,也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为文化服务。他可以像个艺术家一样活着了,不用再每天看着病人的愁眉苦脸,或者担心哪个病人发起疯来胡搅蛮缠,不用再偷偷摸摸搞艺术了——十几年来,他换过几个单位,练字他都是等午休时练的,即便这样,被领导和同事看见了,也会被没眼色或者心怀鬼胎的人阴阳怪气:北方精神好呀!我们一天都被工作折腾得没劲了。那意思就是他闲得慌,不务正业。好像做了亏心事,多年来他都藏着掖着,像个心虚的理亏之人,从没理直气壮地在同事面前表达过对书法的热爱。现在不一样了,这是文化单位,他李北方写字练字,名正言顺。真好呀!即便少了一些医院的津贴,也是值得的。

他把这看作是一次命运的转折,打算给新同事留下好印象。就像新婚一样,磨合期很重要。做个温和之人,这一直都是他的目标。

功夫不负有心人,效果还是有的。几个月后的周末,单位出去搞活动,一个游戏里要三三两两组成小队伍。领队刚说完话,同事友谊的绣球就抛来了,这个喊李老师,那个喊李哥、北方,连书记也充满期待地喊了一句:“嗨,李北方。”透着一股子亲切。大家都听出来了,要知道书记可是很那啥的人。书记原来是法院的书记,严厉着呢。那真是顺心顺意的一天,回家的时候,不被太阳晒的座位也有人替他提前占好了,还有人分给他新采的蘑菇。他体会到被领导青睐和重视的好处。被宠爱的人是充满安全感的,就不用像个刺猬一样坚硬了。他变得像猫一样温良,持重谦和、彬彬有礼。他总结了一种认识,就是人的脾气性格和他所处环境息息相关,在一个可以靠自己爱好和专业说话的单位,他李北方是能得到尊重的,人的安全感增强了,是可以做个温和之人的。以前医院里,领导总说,作为服务单位,要怎么温柔怎么和蔼,他总是失败。现在,他根本不用任何心理建设就做到了。

接近年底,像所有单位一样,文化馆的节奏也比往日快一些。少不了的补材料、整理档案。他的工作职责是明确的,大家的也是明确的。可不知道怎么了,忙起来了,也和别的单位一样,忽然人手就不够了。单位干财务的也抱了别的科室的工作在忙;画画的小木姑娘每天要帮别人打十几张表格;他四十一二岁,不老不少,没事时候可以当你是前辈,等忙起来,大家依然都想到了他,再说了,他是多么和蔼可亲呀!

本来,那天他是要看一个画展去的,办公室主任一个电话,他被叫到十分钟之前成立的小组里开会,成为一个工作档案的整理人员。细则一共二十多条,一条条分解布置下来,他是五个人里负责指标最多的人。简单的加减算术后,他心情有点糟,五个人里难道不应该是最年轻的小吴多干一些吗?或者本来就是这项工作执行人的王某某应该承担得最多吗?他脑子里的问号像钩子一样挑起些不舒服。王某某是风姿绰约的少妇,擅长跳舞,腰肢软得很,她从背后撩起一把头发放在左胸前,靠在桌子上抚弄着发梢,说:“李大哥,”——其实她比李北方大个半岁呢——“辛苦您了!”新剃了个光头的小吴最近正在热恋,心情颇好,说:“李老师,我没什么经验,您多指教。”“嗨,男人嘛,多干一些没什么的。”内心闪电般心理变化后,他掩饰着差点就冒出的不快情绪。

第二天开始整理档案。说实在的,工作这么多年谁没整理过档案呢?有的是经验,就看你想不想干好。有啥难的?他有点怀疑不是那些人干不好,而是——这样想别人,倒觉得自己也有了那种念头。算了,新单位一切都是新记录,第一次嘛!他自然还是想干好的。

第七天,档案整理得差不多了。从盒子上的标签到目录,到里面档案的分类,科学、规范、清晰。原来的单位迎接过好几次国家级的验收项目,整理档案他轻车熟路。

隔了三四天吧,他又被点名了。这次是一场工作细则的解读会议。之前负责的人病了,这本来名花有主的工作空下没人干了。领导想起了他。这次还要兜底,就是说这项工作档案好坏都是他的事了。办公室主任的意思是,别人都忙着弄另一项大工程,这项工程就交给他了。

啊,怎么又——他的不满和诧异就要从眼睛里冒出来了。当然,他很快止住了。主任多老练,或者也早就料到了,赶紧说了两句好话,无外乎是领导高度重视信任啥的。推,看来是推不了了,不如有个好看的样子。想起网上曾经一度很火的一句话:反正要被强奸,不如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很刺耳,但好像还是个成功人士说的。成功人士放个屁都是香的。怕自己犯了较真的毛病,他暗自自我革命一通。

他又扎扎实实地忙碌了好几天。因为对指标的含义理解不是很到位,工作反复了几次,仅一张表就来回填了几次。但他中午还是抽空练了毛笔字。多少年来的习惯,多则几张纸,少则几个字,他总要写几笔才心安。有好几个下午他是独自加班到傍晚的。

某天回家的路上,已快九点了。路灯如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般燃烧了一路。人民路桥下,车流滚滚。每一辆都似带着使命在长路上疾驰。前大灯,后尾灯,皆像灼灼的目光,汇出一曲前进的凯歌,李北方的心里却充满了沮丧。同事郭志强告诉他,原来负责那项工作的人没病,是请假旅游去了。郭志强还告诉他,此人和领导关系极好,此人的爷爷原来是个老领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暗示性地说了些话。不怕当驴用,就怕当猴耍。他现在是又被当驴用,又被当猴耍。传递情报的人顺便安慰一句:“新来的,都会被欺负,我才来时也这样。”他自顾自地说起才来时如何被当牛当马被人利用,愤愤之情溢于言表。

回到家里,妻子已经回来。连借带贷把房子买在了城里,成了市中心的人,方便了他和孩子,可苦了妻子。妻子工作是临时的,现在这份工作她很珍惜,每天起早贪黑,无怨无悔,她相信丈夫的才华,也像所有的妻子一样,指望着从三百多人里脱颖而出调到文化馆的艺术家丈夫早日成为一纸千金的人。这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指望。

吃了晚饭,李北方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写起了字。这几天回来迟,他好几天没摸毛笔了。好像欠了别人钱没还,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写什么呢?想起一句话,所有的苦恼都来自于欲望。自己来这里,可以说是上进,想让自己的书法水平再提高,在更高的平台得到展示,但其实也是一种欲望吧。他总想着自己能出人头地,能扬眉吐气。再忍耐一下,不会一直这样的。他写的是“如琢如磨”,边写边琢磨着这几个字的含义。

待在一个文化单位,自然更有机会遇到同道中人,也少不了认识更多圈子边缘的人,比如收藏字画买卖字画的人。一般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几个小时前陌生的人就成了朋友圈的好友。他业余给一个书法班代几节课,也给这些游走在书法家身边的人的孩子当书法老师。先认识的李姐,然后认识了李姐的闺蜜王姐。王姐是地产商人,也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老板。第一次,他们并没怎么注意对方,直到有天王姐的朋友圈发了和陈老师的合影。哦,她居然认识陈老师。她像个女儿一样挽着陈老师。李北方放下朋友圈一贯的沉默习惯,给王姐点了个赞。点赞的人超多,王姐特意统一回复了一次:感谢大家,陈老师身体很好!

第二次见面,他就真情流露了对大师的崇拜,以及渴慕得到大师一幅字的愿望。王姐是做大生意的,言谈举止有着男人的豪放和不拘小节。她说,没问题,下次我给你要。说话那爽快劲,好像要的是几条毛巾。想到有一天可以和大师坐坐,向他请教,还能得到大师墨宝,李北方连日来疙里疙瘩的小情绪忽然就烟消云散。

他又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了。再去上班,走在pm2.5含量高的城市,嗅到空气里的金属气味,也不再嫌弃。他的内心又充满了简单真诚的情怀。

年底,各种检查都来了。他做的档案得到了上级的高度认可,这在这个单位是极少有的。之前都是被各个检查组批评的档案管理居然被表扬了。检查团一走,他整理的档案成了样板。“样板”这个词是领导用的。“以后都弄成北方这样的。”领导右手食指点着他弄的档案,又亲切又霸道地要求。

在同事夸赞、羡慕和流露出别的情绪的目光里,他觉得挺别扭的,甚至有点惴惴不安。死去多年的娘生前说过多次,“人怕出名猪怕壮”。他知道,被表扬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年底检查结束,又要迎接一个大型活动。要撰写要联系要沟通要采购,他作为单位为数不多的年轻男人又成了主力。同事接二连三地来找他帮忙。他想好了,要耐心温和地拒绝。不等他拒绝,领导亲自来了。他想着告诉领导最近正在创作,计划参加一个比赛。这是真的。会上领导鼓励大家八仙过海、积极创作,要拿奖!领导是这样说的。就是呀,单位那么多艺术家,拿过奖的没几个。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领导达成所愿。

“我知道你忙,不过,你看大家也忙。你年轻,虽然是专职书法家,但男同志嘛,多干点没事吧!”李北方嘴唇动了下想说点什么。“你聪明,活干得比他们好。我们单位就需要你这样的人,辛苦下,小李。”领导一锤定音。

他在以前单位有件尴尬事,曾和科室主任干过一仗。那以后,他就多了个冲动、急躁的口碑,损失很大。科室主任是领导的红人,他从之前的核心科室换到了边缘科室。虽条分缕析起来,他没做错什么,但成年人的世界难分对错。胳膊拧不过大腿。从那以后,他时时告诫自己要做一个没有戾气不急躁的人,要做个降低音量会拐弯有修养的人。

他很佩服那些有修养的人,莫非他们都生活在温室里,没有那些刀光剑影的钩心斗角?没有那些笑里藏刀的虚假和谐?从不经历内心冲突?云淡风轻笑容可掬都是真实的?他已经年过四十了,别人惑不惑不知道,他不惑的只有一个,就是他还是“惑”的。

那天是个大晴天。初夏,到处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他心情不错,昨天王姐在微信里约他,她从外地回来了: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她请到了大师,他有点感动,去年的酒后之言王姐就记下了。“你来,别客气,除了你的‘太阳’,其他人也都是圈里人。”王姐会写几笔毛笔字,也自诩是圈里人。

早晨,他自觉穿了正式一点的衣服——一套西装。麻料、牛角扣,有点休闲味道,可正式可随意,适合他的艺术家身份,还用了男士香水。王姐说,大师虽是老人了,可很讲究,爱美爱好东西,以貌取人。王姐哈哈笑着,分明充满了对大师的宠溺。笑声感染得李北方也在这边咧开嘴笑。

到了单位,心情有点好,他打扫卫生。去提水,爱给领导打扫卫生的小马也在提水。两人说着话,小马的水桶接满了。李北方主动帮她提了,一直提到领导办公室。

返回时,路过办公室主任门口。“噢噢噢——”看见李北方,办公室主任激动地用喉咙发声,好像一个赶马车的人要让马儿收住蹄子。上次被当猴耍后,李北方就对他有点反感了。当然,这反感,李北方是压制着的。他站定,管理着表情,保持平静。办公室主任拿着来不及关掉屏幕的手机,说:“明天要去一个地方搞活动,你帮忙写几个大字,”他关了抖音——他注意到李北方没听他说话,在看他的手机,里面是卖驼奶粉的直播——“那种隶书的吧,或者楷书的——你看着办吧,你是行家。”

不就是横幅上用完就会扯掉的字吗?至于让他写吗?又不是只有他李北方一个人会写毛笔字。算了,他很快批判了自己的优越感。医院里写得还少吗?谁稀罕过?呵呵,就当练笔了,写就写吧!他把自己又劝了下。

挽了袖子,拉开架势,他哗哗地写了几个。等晾干的时候,发现白衬衣上溅了一滴墨汁。这白衬衣花了好几百买的,今天第一次穿。他拧了卫生纸,抹了洗衣粉,点对点地擦着,试图把那块黑渍处理掉。他见过妻子就是这样弄的。因为是在前襟,也不用脱下来,他低着头就在那里来回拉锯。前襟很快湿了一大片。黑点本来是黄豆大,晕染后变成了核桃大小。他持之以恒地擦着,看上去像一个和自己过不去的人。一个小同事过来看到了,大约是觉得一个男人那么仔细地洗衣服很可笑,哧哧地笑着:“你咋这么好笑?”他没吭声。这有啥好笑的,莫名其妙。他想。

水冲了后,还是有痕迹,像新的一样是不可能了。他认命地放弃了。

饭局是一点半开始。百度搜索了吃饭的地方,是距离单位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度假村。坐车得半个多小时。坐车去还是打的去,取决于出发的时间。打的去吧!虽然花钱,但可以迟一点出发。办公室主任有事没事就查岗。他常说自己记性不好,可大家都知道,谁早走、请假什么的他都记得门儿清。

后来他还是坐公交车走的。因为领导一点钟参加市里一个会议,十二点多就离开了。更好的是办公室主任也不在,好像要一块坐车外出办事。这是上次那个传递情报的郭志强说的。自上次一起说了领导的坏话后,他俩自动将对方视为“部分可见”那种关系。

天助我也,他心想。他抓紧完成手里的工作,计划十二点四十五就出发。

时间一到,他收拾了出发。出了大楼留心看了,领导的车果真不在。好像穿了合脚的鞋子,李北方走起来更舒服了。17路车也很快来了,一块钱就能到达原本得掏二十块钱的地方。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这么顺的,今天将会是愉快的一天。他的心情像天空那么晴朗。

去以后说些什么?怎么感谢这个王姐?看着窗外的街市,他在肚子里打着草稿。

到了地方就快一点半了。大师已经来了,坐在沙发上。周围几个年轻的不年轻的陪客,儿孙绕膝般围在四周。其他人他都不认识。王姐站起来,热情地拉他到大师身边。他赶紧地躬着身子向大师问了好。大师和他握手。李北方的名字大师自然不知道,但一说文化馆以及退休的几个老艺术家,情感桥梁立即有了。王姐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李北方顾不上了,他眼里只有大师。他真的见到了大师的“活人”。大师自始至终身体没动一下,脊背贴着沙发。他老人家还是那么帅,两只眼睛像宣传图册上的那么炯炯有神,整个人那么地器宇轩昂、玉树临风——哪怕就那么坐着。他可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呀!

大师在许多人眼里,是近乎于神一样的存在。出身名门,天赋异禀,据说不到三岁就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五岁能写文章,六岁能背一百多首唐诗,七岁跟着父亲写毛笔字,八岁写的毛笔字就可以卖钱了,十三岁徒手打走两条野狗;沐然体的首创人;一字千金,国内各种奖项拿到手软。更让许多男人心照不宣羡慕嫉妒的是,他本人一表人才,高帅富,文武双全,追他的女人一大堆。他也喜欢漂亮女人,就像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大人物一样,风流韵事让主角更加充满魅力。

还不止。他还很有人格魅力。他从来不把一些人包括一些明星放在眼里。据说,早些年,中央台给他做节目,进电梯的时候,某大明星就在旁边。有好事者说,她是×××。他看都不看,反问,她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太牛了,太拽了,这样的男人,生生就是个传奇。

像见到了心上人的人,李北方内心那个激动呀!

有人给大师递了大牌的烟,大师拒绝。他要抽的不过是二等烟,在他眼里,他喜欢的才是好东西。抽了烟,大师主动坐到饭桌上。众人都坐定了,又是一番正式的形容词和定语丰富的嘉宾介绍。有电视台的,有报社的,有美术馆的,大家免不了相互客套抬举一番。C位坐着的大师右手夹烟举在半空,时不时抽一口,还极为细心地让旁人把背后的窗户开了散掉烟味,以照顾身边的女士。介绍到李北方,王姐着重说了李北方对大师的仰慕。大师面无表情,没有因此更开怀,只说了一句话:“小伙子长得好,长得好的人我会多点好感。”算是夸奖。大家听了都笑了,纷纷点头。不是说了吗,相由心生,二十岁以后取决于内在修养,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大师是有资格这样说的,也有资格嫌弃别人,且不说年轻时样貌出众,风流倜傥,就是现在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板还直直的,身上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赘肉,言谈间依然充满男人的魅力。

等一圈人介绍完了,大师示意大家都坐下,说:“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再说话。”饭菜丰盛,大师不断地像个孩子一样说菜好吃,时不时又像个哲人一样说出许多金句。他毫不拘泥的开怀和轻松感染了大家,几个女客也很会说,气氛好得像一场久别重逢的朋友聚会。

对于桌子上不断涌来的赞美敬佩敬仰等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血脉贲张的言语,大师没给过任何表示激动或者不敢当之类的客套回应,只是淡淡地笑着,等着对方热情退去。大师背对着窗户坐的,逆光,被他身体遮挡的光挤到他的肩上、面颊旁、手臂旁,使他全身都披上了光,仿佛神话里自带光环的人。这真是一个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李北方想起书里夸一些高人的话。

等几个重要人物敬了酒,有人提议让大师讲讲那年顶撞领导的事。哪个领导?大师喝着汤问。众人笑了,心照不宣地笑大师常常顶撞领导,顶撞多了,都忘了。有人就回忆说谁谁谁。顶撞领导,大家更觉得解气。谁不想顶撞领导呢!在座哪位没受过领导的气呢!领导是黄世仁,是法海,是南霸天。天下的领导没有区别,只有一个名字,就叫领导。自个儿不敢顶撞,看看或听听别人顶撞是多么解气呀!

大师兴致不错,胃口好,菜、肉、汤,还有众人敬的酒。差不多吃饱喝足了,他放了筷子,点了烟,环顾四周,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说起当年。十几年前,当时的厅一级领导喊了他去陪内地来的一个同样级别的领导吃饭。“那个大领导是我的粉丝,人家就安排了——起初我是蒙在鼓里的,后来知道是去陪人吃饭,而且是个年轻人。再是领导,也比我小个十几岁。虽有不快,但想既来之则安之吧!”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他继续说,“谁知道左等右等,那个领导还是没来,我气得拂袖而去。”众人哈哈地笑着,李北方脑子里蹦出那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还真有人说过陈大师是李白转世的。所言不虚呀!

“当你不怕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怕你了。后来那个领导还专门上我家来道歉。”大师说。他并无卖弄之嫌,主要是为了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

从一个愤世嫉俗的少年变成随波逐流的成年人,周围人皆是如此。年少时,也曾觉得自己会是正义的守护者,成年后才知道,连自己也守不住,最后不过是落荒而逃的利己主义者。“无欲则刚”像个神话,今天算是得见了。李北方的敬佩更加彻底了,发自肺腑地觉得他是真正的大师。

在大师的感召下,旁边一位才退休的男人也说起了自己顶撞领导的经历。他原来在下面乡镇当过财政所所长,镇长想报销一个违反规定的票,他不同意。领导很生气,口出狂言,说你不过是个小所长。“我反驳说,你如果不是镇长,大家也不会喊你镇长的。”说完自己先哈哈哈地笑了,众人纷纷鼓掌。更大快人心的还在后面,那个镇长后来提拔了,当了县某局局长,可没过几年就因为贪腐被抓了。

“看我们这些搞艺术的多好,不是凭权力,而是靠一技之长活着。”大师说完众人纷纷点下颌。

“没有您不敢顶的人吧?”王姐说着敬酒给大师。怕大师喝多,王姐让大师随意,众人也附和。大师不言语,一饮而尽。真是侠客风度。李北方被感染了,起先考虑下午要上班,都是以茶代酒,现在他主动拿起酒杯,倒了满杯过去给大师敬酒。大师说:“你叫李北方是吧?年轻人就是要这样洒脱,搞艺术的要心思单纯,不能想太多。想太多,路就走不远。”

李北方的电话响了,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他捂着手机跑出去接。主任问他材料做得怎么样了,李北方回答说快好了。“抓紧弄吧!里面有个指标……”李北方本以为自己说个快好了,主任就会挂掉电话不细问了,谁知他还极为关心地问东问西。讲完电话,李北方回到桌上,可心情却不比几分钟之前了。原来办公室主任磨磨叽叽地说了那么多,重点的话在后面:让他把手里的活抓紧干完,抽他去下面一个村子待一段时间,是上面给的任务。问去干啥,那边便秘了一般,半天说不清楚。估计不是好事,好事能落到他身上?李北方条件反射地想。新人是不好做的,他知道,也打算好了忍辱负重,但——肚子即刻不舒服起来,仿佛刚刚吃下去的都是变质的食物。

“做学问也是先做人,你看宋代有四个书法家最为有名。苏、黄、米、蔡。也就是苏轼、黄庭坚、米芾,只有蔡最为有争议。到底是蔡京,还是蔡襄,说法不一。其实最早呢说的是蔡京,但这个蔡京是个奸臣,人品坏,谁愿意和他在一个行列呢?而蔡襄不仅书法好,人品还好。在朝为官,敢于直言。人们就把他排在四大名家之列。所以,人品比书品重要。啥都讲个精气神,书法更是。人品好的人,坦荡荡正气凛然,字就写得好。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畏首畏尾的人,他的气也聚不到一起,很难成大气候。”大师讲着,一桌人,外行内行,皆竖起耳朵细听,不时点头称是。

他没有立即答复主任去还是不去,主任大概以为会听到一个欣然的肯定回答。是的,他之前就是这样的,中气十足,积极主动。可是现在想想,那样真是太傻了。傻×。他用了脏字,立刻想起某次女儿指着公园里一个大声说脏话的男人说,爸爸,那人说脏话,不是好人。

片刻后他才定了神,桌子上的气氛朝着和他晦暗的心情相反的方向继续,一个在电台工作的美女唱了一首歌,一个诗人朗诵了一首诗。等他回来坐定,他们正在互相点评,随后就是敬酒。

他得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之前不是不气的,不是不想骂的。他也有心理预设,知道新单位的适应磨合是有一个过程的。但现在实在太可恶了。平心而论,下村也没啥,但总感觉——他反省,是自己的谦和让他们得寸进尺。

他又走神了。桌子上也有点乱了,有几个一起给大师敬酒的,也有新认识的在互加微信,几拨人的声音搅和到一起。他只侧耳听大师说话。大师说:“作品和个人魅力都很重要,要相信你自己。外界这了那了的人,去他妈的,你给老子写几个字试试。让我服你,要么才气要么人品,不然别在我这里尿那么高,老子不吃这一套。”谁又说了大师年轻时“杠精”的故事,以大师的智慧、大师的能耐,自然都是无往不胜。大师呢,也“老子”长“老子”短的:“老子给你们讲,这个人,他多半就是奴性,奴隶是弱者,啥叫弱者,等到有机会了就欺负人。咱们不要怕,咱们不欺负人,也不能让人欺负——那都是些纸老虎,你们不怕他,他就反过来怕你!”咣,几个酒杯碰在了一起。

眼看就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惯性使然,李北方想到了要走,但很快另一个他在劝:不是加了那么多班吗?下午加晚上加。完成的档案不是得到表扬了吗?最重要的是,领导不是开会去了吗?除此之外,他这个善于反思并爱从自身查找不足的人,心里翻腾着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还是看上去好欺负?

领导不在,其他人知道也不会在意的。再说,和老书法家在一起交流,本身也是工作。完成心理建设,他喝起了茶,喝到嘴里了,才发现端了旁人的杯子。他站起来,自己斟满了酒,凑近大师敬酒,还把手机里自己写的书法照片翻出来,拿给大师指点。一直到下午四点多,大师提出结束。吃多后有点瞌睡,平常这会,大师的午觉都醒了。到底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此时的大师,精神看着已经没有来时那么抖擞了。

接大师的专车过来了,大师坐上车,车窗摇下来。许多人过去和大师握手,大师主动向李北方伸手。他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写书法的,大师记得他:“李北方,小伙子,加油!我看你行。”最后,他们齐齐站立,共同目送大师的专车远去,好像某个大领导视察结束后的仪式。

他心情好起来,不仅好起来,还有些刻意才能压住的自豪。几个人围着他,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起哄要他的字——离开前,大师看了他手机里的书法照片,夸了他。大师这样的人可不随便夸人,更不是那种朋友圈的泛泛的点赞。大家围着他,宛若他是就要冉冉升起的另一个大师。“免得你一字千金了,我们要不上。”几个中年美女半撒娇半胁迫非要他答应给字。两个之前忽视他的人赶紧要了他的微信。能获得大师肯定,他的收获最大了。大师还让他下次和别人一起来参加家宴。连王姐态度都不一样了:“李老师,去的时候我接你哦。”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迷糊中李北方的身体飘了起来。手机震动,发出蚊子般的叫声,是办公室主任。他摁掉了。估计还是问他去不去。他的心情又跌入谷底,一阵心烦,想到主任那张俗不可耐的脸,想到他那狐假虎威的腔调,他第一反应就是不接。那边,办公室主任也没放弃,震得他大腿那块都颤起来。这让正和几个老少美女说话的他很恼火。就那么想让他下乡吗?他恨恨地想,陡然想起大师说的话——“咱们不要怕,咱们不欺负人,也不能让人欺负。那都是些纸老虎,你不怕他,他就反过来怕你。”太对了,为啥自己总活得像个孙子,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把自己当爷爷。多么痛的领悟,他再次反思并有了决定。因为这决定,他热血沸腾,心脏加速跳着,牵扯着手都抖起来。他给美女们示意要接个电话。转身走了几步,对面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每台车都快得像逃一般仓皇。瞥了眼远处的红灯,他对着电话大声说:“老子就不下去,你能把我怎么办?”

十分钟后,人民路上跑着一辆出租车,车上坐着李北方。此刻,他蔫头耷脑又心急如焚。脑子里没有一句大师的至理名言,满脑子只剩下他怒吼之后电话那边书记的声音——“李北方同志,下不下来先不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的班还上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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