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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白萝卜黑土坑

2022-10-28李晨玮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李晨玮

那年冬天冷得人骨头发脆。晚上跟陈香芸在堂屋通腿儿,棉被差点被拽裂开。风响得跟防空警报似的,哗嚓嚓往玻璃上摔。高生叔叉来一钳子煤球,让生个火。陈香芸翻遍了库房,咋都找不见烟筒。不得已,把阁楼底的盖板捅开,才敢在底下蹲个煤炉。但那晚究竟是冷是热,实在讲不清楚。

第二天,封了窗,生完火,要紧的事是去借根烟筒。陈香芸在家烧饭,嘱咐我去岭上找庆方叔,他之前在石材厂抡大勺,应该不缺这东西。

出门时,该冷还是冷,但日头已经升了上来。冬天,阳光总是难得的,有几个老头老太太,雕像一样,坐在门口发呆——这几张脸,我隐隐感到熟悉,但他们的称谓,我早已记不起来。

当然,他们大概率也忘了我。

走到半路,瞥见俩老头坐在石墩上,轰隆隆地说话。他们耳朵都背了,谁也听不清谁。隔着老远,他们的目光就死死锁定了我。

一个说:“这是谁家姑娘?”

另一个说:“瞅不清。”

我正寻思着,干脆走近了让他们瞧瞧,其中一个先开口了。

“喂!闺女,你是哪家的啊?”

我说:“陈香芸的!”

老头把身子探出来,“谁?”

我喊:“陈——香——芸!”

那老头哦了一声,像听到了什么骇人的消息,缓缓把身子缩了回去。另一个还满脸迷糊,急慌慌捣他的胳膊。

他揪着他的耳朵说了句话,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我朝他们走过去。一个开始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一个开始猛烈地咳嗽,直到一口痰被咳出,他也噙在嘴里,不吐。

走出几米远,俩老头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话。他们的悄悄话讲得太大声,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故意放慢脚步,听他们都唠些啥。

“这就是老杨那孙女啊,哎哟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了,认不出了。”

“小时候仿杨晓东,现在变样啦。”

“哎,杨晓东没福气,见不着这么漂亮的大姑娘……”

看吧,我就猜到他们会提到杨晓东。这么些年,村里的人只要谈起陈香芸,话题就都会不约而同地转向那个死去的男人。对陈香芸来说,那件事好像成了身上的一个疮,怎么都无法剜除。

我飞速地跑走,彻底远离那两个讨厌的老头。

借来烟筒,将房子拾掇干净,去镇上买好年货,静等过年。往年我们都在城里过,今年情况特殊,有个老板看中了那套小院,想高价整租,开工作室。房东见钱眼开,把一院子租客全撵了出来。临近年关,找不到合适的房源,我跟陈香芸只得回村暂住几天。

自从搬到城里,我们很少回来。老屋多年没有感受过人的生机,一片破败。我试探着跟陈香芸说,要不去东头住?她走上来,几乎使出最大劲儿拧了我一把,吃里扒外。

住在东头的是我姥姥。早在二十年前,陈香芸就跟她断了关系。当时,姥姥计划让陈香芸跟了隔壁村的一个人,那人家里开了个采石矿,条件很不错。可陈香芸不愿意,聘礼都下了,就是不跟。闹了半天,原来她早就看上了杨晓东。杨晓东是我们村的一个混混,家里穷得叮当响,还不务正业,成天花天酒地。奈何长了张小白脸,痞里痞气的,一双眼睛很会对女人放电。陈香芸被他哄得鬼迷心窍,铁了心要跟他。姥姥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你要跟过去就别进家门,陈香芸当真把户口本偷出来,跟他领了证。姥姥气得不认她,她就再没有回过娘家。那年姥爷过世,大舅上门来找,她没把他放进来,隔着门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杨晓东毕竟不是什么干正事的男人,陈香芸跟过去,他自始至终没出去挣过钱,连下地干活都像要了老命一样。后来他们生下我,家里揭不开锅,杨晓东这才开始计划着挣钱。邻村的二埂说南方有个好项目,拉他一起干,杨晓东就随他去了。那时,我还没够百天呢。

他再次回来,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有天晚上,一个男人急慌慌地敲开大门,抓着陈香芸说了几句话,她便像被抽干了一样,瘫软在椅子上,四肢颤动。随后,男人把我抱起,猛地亲我的脸,不停叫我喊他爸爸。我被他吓得哭了出来,他见状急忙丢下我,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门。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们一直在村里待到十五。

娘俩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满城找房子,看了几处,租金都略贵。无奈去了建东巷,租下一个小单间。本地人一般不会来建东巷住,旁边有个电子厂,这里的租客全是外地的打工仔。偷窃事件多发,尤其盛产“内衣大盗”。巷子里修脚店、按摩店密集,每次从那里穿过,门口飘散的气味都会呛得我想哕出来。

陈香芸说,凑合住吧,到时候再换。

她的那俩大家伙什儿——铁皮油桶和三轮车,年前回村时带不走,便宜卖了。她又去旧货市场淘了一套,重整旗鼓。铁皮油桶掏个窟窿,焊上笼屉,嵌上煤火,炉子就成了,搁到三轮车的车斗里,即停即走——是的,她是卖烤红薯的。我笑称她“红薯西施”。

除了出摊,陈香芸还给一家超市供货,双渠道创收,不比上班挣得少。这几年,她各种工作都尝试过,到头来感慨,还是卖红薯最舒坦。蹬着车出去,靠到路边,刷一下午抖音,一桶红薯就卖精光了,自在得很。她一天出两次摊,下午去老街口、菜市场,晚上去河边或者公园。没有固定的时间,卖完收摊。很多次,我下自习回到家,写作业,洗漱,上床躺下,她才哼哧哼哧推车回来。

开春之后,气温回升,陈香芸的生意逐渐淡了下来。她不得不辗转各处,寻找人流量大的摊位。那阵子城管查得严,说上头有检查,她常去的那几个地方都不让摆了。以前一天至少卖两炉子,现在卖出去半炉都够呛。有天她突然问我,你们学校门口现在还让摆不?我说,今天还有。她说,那里应该人流量挺大。我说,你来看过自习,同学们都认识你了。她尴尬地笑笑,谁说要去啊?

之后的一天,下午放学,我和同学一起去外面买吃的。刚出校门,看见城管的巡逻车正往这边开。车开得很慢,不停打喇叭,十分聒噪。门口这群摊贩,都跟逃命一样,关煤气罐,拆遮阳伞,收桌凳,装车……场面异常壮观。我跟前这个摊子,此时油锅里正飘着几块臭豆腐,大娘收着东西,还不忘抄起笊篱在锅里搅,慌乱中带着点镇定,一看就没少被城管逮过。大娘跟顾客说,姑娘,快,上我的车,到了后头那条胡同,阿姨再给你做。

手脚利索的,早蹬上车窜了。不利索的,也丢下几套桌凳跑了。剩下几个磨叽的,还在手忙脚乱地装车。我盯着那里看,不经意在山墙根底下瞅见个人。是红薯西施。头上扣个老汉帽,穿得十分臃肿,正吃力地跟一个大油桶较劲。巡逻车一点点朝她逼近,我甚至可以听到轮胎碾压碎石的轻微爆破的声音。她站在车斗里,龇牙咧嘴地把油桶往上面拽。眼看巡逻车就要开到跟前,咣当一声,油桶被她搞了上来。挡板的插销都没顾得插,她噌地跳上车座,把都没扶稳就准备走。铆足劲儿蹬了一脚,不见车子动弹,扭头一看,车斗上扒着几只大手。

“你往哪跑?”一个胖子城管吼道。

“你还蹬,给我下来!”另一个说,“跑得了吗你!”

她扭回头说:“你们抓我干甚?”

“下来!”胖子城管说,“谁允许你在这摆摊的?”

“都在这摆!”

“少犟了,上头有规定,这几天不让摆,车扣了。”

“扣车?你凭啥扣我车?”她像干仗一样走上前说。

胖子城管没理她,对着对讲机说了句话,远处停着的一辆翻斗车立即朝这边开了过来。

“昨儿就跟你们讲过,这不让摆了,还敢摆的一律扣车。”胖子城管神气地说。

“我昨儿没来!我不知道!”

“我们都是照规矩办事,谁管你来没来。”

“你咋不扣别人的车?刚才这摆了十几个摊!”

“谁叫你动作慢呢。”胖子城管脸上一副替她感到惋惜的样子。

城管们把车子撂上翻斗车,心满意足地撤了。她拿着从城管手上抢下来的一个红薯,杵在原地,骂他们的娘。

我钻在人群后面,怔怔地看着她在原地呆立一会,贴着山墙离开。

一个倔强的人,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她看上去太无助了,低垂着头,脖子上缠着满是污浊的手巾,腰包破烂,袖套一红一蓝,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像个流浪者。在我的印象中,她要强、蛮横,甚至不讲理,永不愿被人看到她的凄苦和孱弱。这么多年,这个很早就失去丈夫的女人,独自靠打工、摆摊,勉强维持着小家的生计。我问过她多次,为什么不再嫁人,她总是一句,“你怕我养不活你?”呛得我哑口无言。

这几乎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如此窘迫。

下自习回去时,陈香芸在桌边开核桃。夜深了,她夹核桃发出的巨大脆响给我带来心头的悸动。她说,来吃点核桃吧,补补脑。我迟缓地挪到她身边,坐下。她剥得很细致,先用钳子把壳夹碎,掰断隔心木,再小心地抠出果肉,撕掉上面那层薄皮,不允许残留一点杂质。她将开出来的核桃肉放在桌上,我伸手捏进嘴里。她放一块,我吃一块。我摊开手,想让她直接放在我的手心,她灵巧地绕开,仍旧把果肉放在桌上。

“车没了。”她说。

我没有接话,呆滞地看她如何用指甲挖走深藏在沟壑里的薄膜。

“被城管扣了。”她又说。

我问:“怎么回事?”

“今儿后晌出摊,城管来查,跑得慢了。”她故作轻松地说着,将一个硬壳的核桃放进嘴巴里咬。

“下午在哪出摊?”

“中医院啊,去过几次了,都没人来查,”她逐渐激动起来,“真有意思,就逮我,不逮旁人。”

“那怎么办?”

“算了。”

“什么算了?不把车要回来?”

“六百。”

“听谁说的?”

“没熟人就是这价。”

“我记得你有个在执法局上班的老同学,你掂点东西上人家家里走一趟啊。”

“没本事谁认你这个老同学?有些人咱该不沾就别沾。”

“那以后……咋办啊?”

“我明儿去寻活儿。”

“不烤红薯了?”

“开春了,卖不动了。”

陈香芸整个身体贴着玻璃,一动不动,肥肉在上面摊开,像一只巨大的蠕虫。

我挥手,示意她回去。她发信息给我:你检了票我再回。

她本来要去送我的,我偷偷把她的票退了。也许是生气吧,来火车站的路上,她全程没和我说话。到了站前广场,她拖着箱子,越走越慢。我感觉到她想和我说点什么,一直到了进站口,她也没说出来。进去的时候,我说,我走了。她看我一眼,看看别处,背过去哭了。

第一个学期挺累的。课程很多,课余时间要参加社团里的活动,加上各种比赛、作业,忙得不知所以。陈香芸也是,她干家政,一天要辗转三四个地方。所以我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上聊几句,没有很要紧的事,一般不打电话。有些事跟她讲了,她也不懂。我说我英语四级考过了,她说,闺女厉害,接下来好好准备五级。

有天晚上,我快睡了,陈香芸打来一个电话。支支吾吾半天,净扯些没用的,我说你有事说事,她顿了顿,说工作丢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在东家家里干活,掸灰的时候不小心把鸡毛掸子戳进酒柜,带出来一只“高跟杯”。我说,高脚杯。她说,啊是是是,高脚杯,打了。我说,贵不贵。她说,你猜多少钱?我说,多少钱?她说,三千!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问她,让你赔了?她说,没让赔,投诉到公司,领班不让干了。我说,那你这回好好歇两天,别急着出去找活儿。她嘿嘿一笑,我都找好啦!附近有个工地,缺个做饭的大姐,满共十来个人,好弄。我说,你一个女的,去工地上不太好吧。她说,挣得多啊,我乐意干。

寒假回家,上车前,陈香芸给我发微信,到了打电话,有车去接你。我说,你混上车了?她发个偷笑的表情,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坐了十来个小时硬座,出站时,脑袋昏沉沉的。在广场上兜了几圈,怎么都瞅不着陈香芸。刚准备给她打电话,有辆摩托朝我骑了过来。骑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头顶一片“地中海”,肤色很深,一看就经常在外头干活。个头略矮,坐在车上,两脚不能同时触地。那男人龇着牙看我,我说,我有车接,不搭摩的。他说,你是柳依吧?我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接你的就是我这个车。我犯迷糊,跑到一边联系陈香芸。她接起电话说,老申到了没?我说,什么老申,这儿只有一个秃顶,你不是说有车来接我?她说,就是他,我工友老申,有辆摩托,我就央他去接一下你,省得你麻烦了。

走回去,老申乐呵呵地说,问清楚了没?放心吧,我拐不跑你。我有点不好意思,怯怯地说,咱去哪?他说,回工地,你妈等着呢。

他骑得飞快,过个路墩子差点把我闪下去。下意识想搂他的腰,手伸到一半又刹住了,只能紧紧撑着屁股后的铁杠。路上老申不停跟我说话。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发动机的声音太大,他又讲一种类似山东话的方言,有时候我听不太清,问他刚说了啥,他重复一遍,我还是听不清,只能呵呵傻笑,气氛非常尴尬。

没多大会儿,老申的车就骑到了工地。里头正在盖楼,丁零咣当的。陈香芸系个围裙,在“安全生产”四个大字底下站着,没顾得理我,先说了句,麻烦你了啊老申。老申连忙摆手,哎呀,麻烦个屁嘞。陈香芸招呼我们进去,说回来得正是时候,饭妥了。我看她好像胖了一圈,问是不是工地上伙食太好了。她满脸愁苦地说,吃饭,外地人可比咱讲究多了啊。

工人都围在厨房门口,举着筷子等开饭。有个看上去稍年轻些的,二流子似的,晃到我跟前说,大姐,这你姑娘?可真漂亮,叫她明儿跟我出去耍!陈香芸竖起擀面杖假装锤他,说你趁早爬走。

没饭桌,工人们都端着碗蹲地上吃。吃得真香啊!像没吃过饭一样。沾满红油的大肥肉片,刺溜一声吸进去,没嚼呢就咽了。他们边吃边唠,说的都是些不着调的话,毫无避讳地开黄腔。唠着唠着,二流子突然说,等会儿吃完了,一人去塔吊底下拿一瓶“红茶”喝。包工头赶紧打断他,妈的,吃饭呢……

刚才话那么多的老申,蹲在角落,专心地扒饭。旁人说什么,他只附和着笑。我偶尔瞟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神对上,他就龇着牙朝我点两下头,埋头吃饭,再也不敢抬头,像个娇羞的小姑娘。

回家后,我常去工地上蹭饭。慢慢地跟那群工人就混熟了。他们大部分都是外地人,在这干工程好几年了。比方说老申,山东聊城来的,这几年一直待在山西,过年都不回去。听人说,他爹娘走得早,前几年也跟媳妇离了。老申调侃自己:咱现在属于骄傲的单身贵族。通常六点多,工地上就停工了。天气冷,工人们好喝点儿。陈香芸负责炒几个菜,偶尔也上桌碰两杯。每次他们非要叫我一起,说不喝酒吃点菜也行。我跟这么多中年男的坐一起不自在,尤其听不得他们划拳,震耳欲聋,骂架似的。所以等他们喝欢了,我就悄悄溜走,钻到角落看着这帮男人。老申可有意思,喝之前腼腆得要死,一杯下肚就彻底解放了,嘴巴像支机关枪,突突突突一直说。不过他酒量不行,三杯开始就说不清话了。大伙都爱逗他,跟耍小孩一样。给他一只拖鞋说接电话,他拿起来能一个人说半天,鼻涕眼泪全往外淌。他伏在桌上小睡一会儿,旁人把他摇醒,说赶紧去上工啊,还睡什么睡?他揉揉眼,血丝还没消呢,戴上头盔就往门口冲。只三两分钟工夫,就卧在外头的预制板上打开呼噜了。

下了班,回家路上,我问陈香芸,我在外头上学,你一个人住着不害怕?她说,有什么好怕的。我说,不怕家里进贼啊。她一本正经地说,贼进咱家能偷什么?偷东西?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让他偷?偷人?我倒无所谓,就看贼愿不愿意了。

不过这里实在是乱。陈香芸刚说了这些,没几天巷子里就出了一桩命案。说是有个河南小伙,看上了楼下的一个小妹,勾搭了几次,小妹理都不理他。前阵子那男的赌博输了点钱,没地方撒气,晚上强行闯进了小妹房间。小妹好几天没去上班,线长来家里找,踢开门发现人都臭了——小妹赤裸地吊在半空,下体被塞进一个酒瓶。

陈香芸在工地上说起这事,工友们都劝她赶紧搬。陈香芸说,这不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老赵问她,啥叫合适?陈香芸说,五百以下一个月就合适。老申上完料回来,凑过来说,那还不好找,我们西关的小单间,五百块钱,包水费,还带阳台。陈香芸说,西关太远了吧,我住过去,来工地得走一个钟头。老赵说,你个猪脑子,老申不是有摩托吗,捎上你一起来就得了呗。陈香芸说,倒是也行,老申,你这两天帮我问问。老申满口答应,说我楼上就有间空的,你来不来?陈香芸说,咱做邻居?那感情好啊,来!

搬家那天,整出来几大包东西。我想雇辆货车,陈香芸不让,说咱坐公交,我扛两包,你扛一包,多跑几趟就是了。出门时,天快黑了,还飘着点小雪。我跟陈香芸火急火燎赶到车站,后头来了个人把我们叫住了。

“娘俩走得真快,让我一顿好撵。”老申在我们面前停下说。

“你来干啥啊?我们正要过去呢。”陈香芸说。

“我来拉货呀,把东西捆我后座上,我给你们送。”

“太麻烦了老申,还有好几包呢。我们坐车送吧。干了一天活你不累?快回去歇着。”

“都这会儿了,最后一趟车早走了。”老申说完,直接把我手里的东西抢过去,捆到了后座上。“你们在这等着,我等会儿再来。”然后一溜烟窜了。我跟陈香芸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没过多久,老申就骑了回来,风吹得他说话都嘶哈嘶哈的,脸也紫了。那时路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陈香芸这回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老申为了跟她抢东西,上蹿下跳跟个猴子一样。他们甚至在地上扭成一团。陈香芸有点生气地喊他的大名,说你再和我抢我就不搬了。老申“咯叽咯叽”地挠她的肚子,刚才一脸严肃的陈香芸鼻子里喷出一团气,整个人瞬间软成泥鳅了。

老申像个贼一样跳上车逃跑。陈香芸还没坐起来先训了我一顿,说你怎么跟个木头一样,就不会拦着他点?我说我能干啥?她说你拔他车钥匙啊!我说,知道了,他等会儿来了我就拔。

我们坐在车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天彻底黑了。有点冷。我说,要不我们先回家?等会雇个车搬吧,不能让老申来回跑。陈香芸说,那我给老申打个电话。电话接通以后,陈香芸说,你到哪了?老申说,刚从家出来。陈香芸叫他赶紧回去,说联系了辆货车。老申说浪费那钱干啥,等等我,马上就到了。陈香芸刚要接话,那边“啪”的一声响,就没了老申的声音。

打车过去,看见老申在路边坐着。身上轻微擦伤。摩托撂在地下,雪地里有条四五米长的划痕。陈香芸说,飙得太快了吧。老申说,没屌事,我还想着稍缓缓,再扶起车过去呢。

去医院,简单包扎完,医生让拍个CT,老申起来就跑了。

每天早上,老申踹摩托就是信号,听到这声音,陈香芸就知道该出发了。有时候头发还没绑完,一只手捏着就往楼下跑。陈香芸上车的时候,老申是最紧张的,他得紧紧抓着车把,双腿叉开,脚趾用力点地。陈香芸冲劲很猛,是靠惯性把大腿抡上去的,我真怕她连车带人都给掀翻。老申说,抓稳了,她毫不客气地搂他的腰,跟两口子一样。

过了几天,下了场大雪,工地上停了工。

晚上,陈香芸炸了些油食,让我给老申送点去。我下楼,透过玻璃看见老申正在喝小酒。桌上就摆了那么一碟花生、一包辣条、一瓶汾酒。不知道是暖气烧得太好,还是喝到火候了,老申的脸粉得跟个大桃子一样。他捏起小酒杯,“居居居”吸溜完,“啊——”快意地摇头,吞下一根辣条。我准备敲门进去,老申哼起了曲儿:“红花当然配绿叶,这一辈子谁来陪?渺渺茫茫来又回……”

我“咚咚”两下,老申不唱了。看见我,立刻龇起牙笑。

“啥事啊,柳依?”

我说:“吃了吗叔?我妈让我给你送点油食。”

“这不,正吃——着呢。”

他舌头都喝大了,“吃”字拖了半天才说出来。

我说:“吃这个怎么能行,吃点油食。”

他点点头说:“搁那吧。”还放了个洋屁:“栓Q!”

我放下盆要走的时候,老申叫住了我。

“柳依,你——你过来。”

我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用手拨了拨两侧稀疏的头发,正经地看着我说:“你看我丑——丑不丑?”

我不知道他搞什么鬼,想都没想便说:“不丑不丑,你帅!跟刘德华不分上下!”

听到这话,他瞬间乐了,绷着的脸扑哧一声笑开了花。

“哎,你也唬我。”他顷刻又变出一张哭脸,“这么小就学会唬人了。”

我安慰他说:“我没说假话,你主要是没头发显老,但脸长得帅啊!”

“那你说,我不丑,你——你妈怎么看不上我?”

“啊,”我一惊,“你跟我妈说了?”

“没有。”他嘟着嘴说。

“那不得了,你没说咋知道她看不上你。”

老申让我凑近点,小声地说:“你妈看上别人啦!”

“看上谁了?”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她没看上我,就说明她看上别人了。”

“嗐,你别瞎猜了。她都多少年没有看上过别人了。”

“那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告诉她哦。”

“啥事?”

“我明儿上去跟她说那个。”

“说哪个?”

“就那个嘛!”

第二天,我等着看戏,等了一天老申也没来。雪一直消不了,工地上干脆发布通知,提前放假,年后开工。我们只好在家安心等着过年。想起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了,陈香芸说,咱去商场逛逛?现在正好是甩尾货的时候,便宜。我们在商场转了一下午,没挑着中意的。临走的时候,碰上个男装柜台搞促销。衣服都是牌子货,统统打五折,就是款式有点老。陈香芸站在一件衬衫跟前看了会儿,问我,这件好看不?我说,你看男装干吗?她说,这个老申好像可以穿啊。我说,你要给老申买衣服?她说,人家上次帮咱搬家,还跌了一跤,咱不应该表示表示?我说,应该,应该。你知道他穿多大码?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他矮老头一个,拿小号就行。

回到家,陈香芸让我给老申送去,还教给我一套话术:碰巧看见了,觉得挺实惠的,不买可惜。我说,要去你去啊,别老叫我去。她便骂我翅膀硬了,使唤都使唤不动了。正说着,我往窗外一瞟,发现楼梯上猫着个人,鬼鬼祟祟地朝我们屋里看。外头太黑,看不清那人什么样子,就是脑门太反光——得了,是老申。我喊陈香芸,外头有人找你。她走出去,老申慌里慌张地直起身,假装正往上走。

“呀,老申啊,来来来进屋坐。”

老申不说话,憨乎乎地笑,脸上都是包子皮似的褶。

“这么晚来有啥事?”

“啊,我上来看看,你们暖气片好使不,不好使我给修修。”

“好使啊,热乎,天天晚上在上头炕袜子呢。”

“行、行。”老申四处打量着,“晚上吃的啥?”

“喝的粥。”

“噢,行、行。”

老申呆呆地看着陈香芸,陈香芸也呆呆地看着老申。

“正好,这件衬衣你拿去穿吧。”陈香芸连袋子塞给他,“碰巧看见了,觉得挺实惠的,不买可惜。”

说罢,她随便拿起块抹布去擦窗台。

“呀,这,我……你这是专门给我买的?”老申一脸不相信,衬衣拿在手里来回倒腾。

“难得这么便宜,平时买,少说也得两百块。”

“你花这钱干啥啊!我穿不了这么高档的衣服。”

“柳依说好看,适合你穿,我就买了。”

我咽了口口水,忙不迭说:“啊,是,好看。”

陈香芸说:“你试试呗,看合身不。”

老申说:“试个球试,合身!我这身子就是给这衬衣长的!”

扯出引线,短短的一根,不敢点。老申撺掇我,点!别怕!我捏着竹香,看着小小的光点逐渐往引线上靠,却怎么也听不到被点燃的“呲呲”声。心一狠,往前擩了一大截,一团微弱的火光陡然出现,瞬间升腾起一股刺鼻的灰烟。我迅速从地上弹起,捂紧耳朵,看着成千上万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四散开来。外面冷极了。空气里全是火药味。不时有一朵大烟花绽放在头顶,极其细碎的光点在夜幕中铺展,下坠,最终淹没在新炸开的亮斑中。

陈香芸喊我和老申进去看春晚,说主持人已经出场了,今年多了张新面孔。茶几上摆了几道菜,谈不上丰盛,总归是荤素齐全。往年,我和陈香芸的年夜饭都是饺子,我吃十五个,她吃三十个,然后守着电视看春晚,困了就睡,也不管跨年、守岁什么的。今年多了个老申。陈香芸前几天问他,三十儿晚上打算怎么过?老申说,平常怎么过,三十儿就怎么过。陈香芸说,不做顿好吃的哪?老申打趣地说,我呀,吃嘛嘛香,泡碗方便面都能连汤带渣地消灭光。陈香芸假装鄙夷地说,穷酸死了,来我这吧,咱炒几个菜吃吃,图个热闹气儿。老申故作矜持地说,好东西你们娘俩吃吧,我饭量大,吃开可就刹不住嘴了。我偷笑着说,申叔叔不想来,你就别为难他了。老申脸倏地黑了,忙给我使眼色,我们三个一起笑了。

有个菜是老申做的。他本想做一道爆炒腰花,腰花没有,改成了爆炒杏鲍菇。但别说,品相虽丑,吃起来还真有股腰花味儿。吃到一半,老申开了瓶红酒,说存了好久了,舍不得开,今儿晚上咱把它干了。陈香芸抿了一口,五官全拧到了一起,忙说老申你这酒过期了,又酸又苦,一股泔水味儿。老申笑得喷了口饭,说这就是典型的吃糠吃惯了,一下子上盘硬菜,你都无福消受。陈香芸说,你讲点我能听懂的话。他酝酿了半天,你是土鳖!

老申干了大半瓶,来了兴致,“芸,我给你唱首歌,唱一首情歌。”说着,便哼哼呀呀地唱起来:“轰轰烈烈地曾经相爱过,卿卿我我变成了传说,浪漫红尘中有你也有我,让我唱一首爱你的歌……”他微闭双眼,手指敲打饭桌,上身钟摆一样晃荡,一副陶醉的样子。陈香芸打着节拍,满脸堆笑地跟唱。老申不厌其烦地唱了好几遍,一直是那一首歌。电视里,全体主持人登场,轮流为全国观众送出祝福,然后一起倒计时,五、四、三、二、一,鞭炮的喧哗中传来疏散而悠远的新年钟声。

“新年快乐!”我们一起说。

已经三点多了,我在颠簸中难以入睡。列车开进隧道,车厢里一片漆黑。这是一条很长的隧道,巨大的轰鸣声响了很久都没有安静下来。翻滚几圈,闭上眼,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月亮很圆的夜晚。

外面还是冷得厉害。街上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行人。街头各式各样的花灯不停变换颜色,鲜有人驻足观看。我们沿着河道走。陈香芸和我走在前面,老申跟在后头。她像个话痨,指着任何一个东西都能说几句。“看那个石墩子,老申你能搬得动不?”“呀,这栋楼盖得真不孬,柳依你以后挣上钱给妈买一套。”我们不理她,她自言自语,不亦乐乎。她哼着曲儿走跳步,身体太笨重了,哐哐哐往地上砸……

她看着月亮说:“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被我们老师说中了!”

她说:“说中什么了?”

“我们老师说了,一定要多读书,不然,看见美丽的月亮,你就只会说‘月亮真圆啊!’而不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

陈香芸翻个白眼,指着我说:“老申,看见没有,这是在嘲笑她妈没文化呢!”

老申调侃地说:“你可不就是没文化嘛。”

陈香芸哼了一声,噘着嘴继续往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花灯逐渐淡出视线,四周变得越来越黑。繁华的街景和城市的噪音已被我们甩在身后,只有淙淙的流水声不停在耳朵里回荡。

“在这歇一会儿吧。”陈香芸说。

我们三个人面对小河站着。远处的街灯渐渐熄灭,城市即将隐匿进一片黑暗之中。月光反倒愈加澄澈,镀在河面上,粼粼闪闪。

陈香芸看了老申一眼,老申也默契地看了看她。

“柳依,以后……我就和你申叔叔过了。”

四下里一片阒寂。从她嘴里出来的那个卑弱的声音,冲破黑夜,冲破身体的每一层组织,直直挠在你的心脏上,惹得人全身震颤,久久不能回神。就像目睹一场火山的喷发,看着喷薄的熔岩朝你袭来,逼近你,将你包围、吞灭,你却无从逃离。

我不敢看她,盯着河岸上几株摇摆的枯草,微微地点头,想说些什么,只觉得发声器官已经作废。

“老申人不错,真的,你在外面这段时间,他帮了我挺多。我想着你上了大学,回家的时间就少了,我跟老申能互相照顾着点。”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弛缓,声音低沉,像被冤枉的小孩终于有机会陈说委屈。

最后,她为了缓和气氛,故意半开玩笑地问我:“我这个胖白萝卜栽进他这个黑土坑,还挺搭配,你说是不是?”

我不断地点头,说:“是,是。”

她伸手来拨我的眼泪:“你哭什么嘛。”

……

几个小时之前,我们在车站告别。陈香芸抓着我唠叨半天,才肯放我走。进了站,我悄悄扭过头,看着那个肥胖、衰老、土气的女人倚靠着一个矮小的男人。他们的手松垮地搭着,隐藏在两件厚厚的棉服之间,生怕别人看到。她的脸上还是那样地沧桑,只是多了笑容,是因为感到踏实而由衷的笑容。那个男人,面相敦厚,老实质朴,努力地挺直腰杆,配合着靠向他的女人。他们和我挥手,转身走上广场。手依旧松垮地搭着,路过别人便自然地撒开,像两个偷尝禁果的孩子,急切地想要进行一切热烈的事,又是那样畏手畏脚。他们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我渐渐无法捕捉,只看到两个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越拉越长,紧紧贴着,一点点变得暗淡……

轰鸣声逐渐消失,列车驶出隧道,世界重回寂静。有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还未贴上车窗便四散飞走。往外看,月下的平原泛着浅浅银光,如隐秘的碧湖。一座灯塔孤独地亮着,那么遥远,那么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