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东

（澳门科技大学，中国 澳门，999078）

近年来，笔者注重收集海外与广州十三行相关的原始中文档案，在美国、英国收集颇丰，已取得部分研究成果①《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藏怡和洋行中文商业档案辑考》（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天宝行海外珍稀文献汇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版）、《英国怡和洋行中文档案价值初探》（《历史档案》2019年第4期）等。，尝到甜头之后转战荷兰、瑞典和丹麦等国。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瑞典东印度公司和丹麦亚洲公司十七至十九世纪均在广州设立商馆，与广州十三行进行了密切商贸往来，留下大量档案文献。2019年7月，笔者在荷兰海牙国家档案馆查阅荷兰东印度公司原始档案，面对海量荷兰文档案苦于无法辨识，深感面对宝藏无从下手之憾。意外发现几份东南亚华侨中文档案，眼前一亮，如获至宝，深感“无心插柳”之幸，公布于此，附上粗浅认识，抛砖引玉，求教大家②在荷兰查阅档案及识读过程中，得到荷兰莱顿大学区域研究所博士候选人、现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徐冠勉先生的热情支持与诸多指教，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档案来源

十七世纪以来，荷兰东印度公司（VOC）为了扩张在亚洲的贸易，东到广州，西到印度，在亚洲各地建立二十几个商馆，在巴达维亚城设总督，总管亚洲贸易，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商贸和信息传递网络。自176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广州商馆设立始，有关商馆内部管理以及大班操办商贸活动的所有档案资料被年复一年记录下来，并按照相应的类别汇总成册，交由商馆专门人员保管，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档案》。现存商馆档案由三大部分构成，即第一部份“一般资料”（Stukken van algemene aard）（卷宗 1－328）、第二部分“专题资料”（Stukken betreffende bijzondere onderwerpen）（卷宗 329－365）以及第三部分“非属商馆档案资料”（Stukken die naar hun aard niet tot het archief behoren）（卷宗 389－390）。

这些荷兰东印度公司档案文书，现在大部分集中于荷兰海牙国立档案馆（National Archives in The Hague）③参见刘勇：《近代中荷茶叶贸易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由于档案包含了1739-1823年间由荷兰本土、巴城及其他地区与广州商馆之间定期不定期往来的各类文书，因此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势力范围内的印度尼西亚、马六甲等地广东早期华侨的少数中文档案也被归档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档案》，本文列举的这几份档案，就是实例。

二、1788年锭头金暨船钞条例档案

“港主制度”（Kang-Chu System）大家并不陌生，柔佛-廖内王朝实际统治者天猛公达因依布拉欣创立，为了召引大量华人种植者移入柔佛开垦拓荒之路，广泛种植甘蜜（Gambir）与胡椒，准许华侨种植者选择一条河流边上的荒地开垦，向统治者申请一份叫港契（Surat Sungai）的准许证。在这种准许证里，统治者给他一大片土地的保有权，它的范围是在一条河的支流和另一条支流之间，支流流入主流的地方便是一个“港”，开港者称为“港主”（Tuan Sungai）。随着柔佛-廖内地区经济的发展，新加坡开埠前，廖内是本区域重要的贸易站，除了马来群岛的土著帆船与欧洲商船，闽粤地区的红头船与绿头船，纷纷到此进行贸易，航行于柔佛-廖内地区及远程贸易。而这次发现的一份1788年的档案，则是一份锭头金暨船税条例①National Archives in The Hague，Algemeen Rijksarchief Eerste Afdeling.COLLECTIE VAN KAL Inv.nr.41。，有助于了解柔佛-廖内地区“港主制度”和华侨从事国际贸易的细节。由于档案纸张十分脆软，有诸多皱褶，拍照时档案无法全部平坦，影响部分字体叠压无法看清，少数字体及传统苏州码十分潦草，辨认不清。还有诸多东南亚地名的中文译名，很多是不规范的，也不免会有遗漏。内容转录繁体字原貌如下，标点为笔者所加，无法辨认字体用□代替：

為曉諭各色人等知悉事。茲嘧喳嘮②马来语，议事堂，即公班衙或者甲必丹议事办公的场所。定，若凡廖③现属印度尼西亚廖内群岛。中船隻出入，錠頭金④柔佛-廖内王朝实行的船税船钞制度。要賣抽圭⑤柔佛-廖内王朝实行船税船钞制度的竞拍或抽签环节。之時，有人加價者得之。

第壹條規例：凡買抽圭要得當二人安噠，該請大柸⑥负责贸易的官吏。許允其錢逐月還明，不得推委。違者即將傌仔⑦贸易许可证。取償再賣他人，或失利就舊傌仔官當倍足清還。

第弍條規例：凡各色傌仔官逐月還明宋銀⑧中国传统白银。，每價錢壹文壹錢肆方（放）行。

第三條規例：凡船隻可載三車⑨东南亚传统度量衡单位，一车大约为二十担，每担一百斤，一车大约为2000斤，三十车约为60000斤。以外要販外處當納錠頭金，凡公班衙⑩公班衙，英文company的音译，即“公司”。一般指荷兰东印度公司驻东南亚和广州办事处的称呼。船免還錠頭金。

第四條規例：凡船隻可載三車以外或出或入，當納（錠頭金）公班衙抽圭。

第五條規例：凡船隻要販近處地頭，實螺螺、思若、笨田、郎斌、貓力終、迷末邦、魴、安丹、茄藍、攬閩直至葛吧甲及浮勞、亞聿、知預閩、壬貓惹、善丹、望武鑾、呂勿難、實嘮山、須美直至、浮羅荖暨柔佛、城仔浮勞、笨田貓底把褐、把東、末裡、吉雙、實嘮丹、來仔、吉裏門、龍牙門及地頭、碭裡、汪仔難、無裏、吉知萬、牙王力地搃至動葛，凡船所載三拾車以上，當納錠頭金肆文壹交，折宋銀三員。或載弍拾車之船，當納宋銀弍員，折二文三錢二。或拾車之船，當納宋銀壹員，折六文四。五車之船，當納宋銀乙員，折二文五。三車之船當納錢折宋銀壹員。

第六條規例：凡東勢地方：登加儺、八吉哖、暹羅、□把、柬埔寨、安南、東京搃至唐山；南勢地方：□碑、營的儀裏、舊港、覽房、羅實把裏、咬□吧瓜仔井裡汶暨瓜亞；地面北勢：□碑至龍牙、西勢甘抹、君律、錫、望加立、勞板、□□、班哖、微撈、亞沙翰、丹絨、把東、物須、魚淡、力裏碑、亞齊周圍至嘛口六口甲、龍宜、寧毋、勞掘、□仔哦、吉礁、宇絨沙弄及週圍。凡碭裡地面有船隻往廖，當來甲請令給字，要完納錠頭金。凡船所載三拾車以上，該錢五十二文，折宋肆員。或廿車，該還宋銀三員折四十文。或拾車之船，該還宋銀弍員折錢口口。五車之船，該還宋銀壹員半折錢口口。凡三車之船，該還宋銀壹員折錢文口口。

第七條規例：凡船無上三車者，照上例通行。

第八條規例：凡船隻無定大小，如不遵工令完納抽圭，傌仔官之人當向大柸自有處治。

此示係嘛□呷國發行，爾等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和蘭壹仟柒佰捌拾捌年六月拾壹日給

唐乾隆伍拾三年戊申伍月初七日發行

这是一份乾隆五十三年（1788）以马六甲国王名义发布，由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负责治安的官员签署，针对中国华侨贸易船只的船税征收条例，值得探讨的有以下几个问题：

1、何为“錠頭金”？

这是一份荷兰人制定的船税征收条例毫无问题，但是为何翻译成中文是“錠頭金”？由于迄今没有发现其它档案中有同样的名词出现，对于“錠頭金”的意思还是众说纷纭。

感谢刘序枫教授的考证，找到相近的中文史料，提出谢清高（1765-1821）《海录》之咭兰丹国条有如下记载：凡洋船到，各国王家度其船之大小，载之轻重，而榷其税。船大而载重者，纳洋银五六百枚，小者二三百不等，谓之”凳头金”。客人初到埔头，纳洋银一枚。居者，岁又纳丁口银一枚，谓之亚些；各货税饷，谓之码子。魏源《海国图志》（1843初版）、徐继畬《瀛寰志略》（1849）有类似记载：“丁口税银，由客长输荷兰。洋船凳头金，船税也，亦荷兰征收，番酋听荷兰给发，不敢私征。每岁广、潮二府有数船入港贸易，获利甚厚。”因此锭头金即为凳头金，船税之意。

但是毕竟“锭头金”与“凳头金”还有文字差别，钱江教授则认为：谢清高《海录》与魏源《海国图志》中“凳头金”之记载或许是错别字，准确的写法应该是“碇头金”。明清时期，闽南人行走台湾海峡及东西洋的海船，其人员配置上一定有专门负责用铅锤涂以牛油测量水深、负责启碇、下碇的老水手，俗称：头碇；那些跑外洋到海船上则配备有两名司碇的水手，称为：一碇、二碇。东南亚闽籍华侨或许就用自己熟悉的“碇头”+“金”这一组合名称来指代荷兰东印度公司对中国帆船征收的船税。当然，还需要更多的历史学文献和语言学词源学方面的材料才能考证清楚。

中国古代船只定泊工具的“碇石”（广州海事博物馆藏）

2、反映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免税特权

在条例中处处反映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特权，不仅掌握了贸易许可证及船钞缴纳的制定权和管理权，还规定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免交船钞。虽然条例是以马六甲王公名义颁发，而实际大权却反映在这份条例最终是由在马六甲的荷兰地方长官签署的。经徐冠勉先生的辨认，签署的是荷兰地方长官鲍姆加顿（Baumgarten）。

3、反映了繁忙的贸易网络

条例与港主制度结合，规定了中国华侨船只贸易许可证及船钞缴纳的程序和管理方式，按运输目的地远近和船只的大小分等征税，从事贸易的船只有“三车”、“五车”乃至“三十车”不同的规格。“车”是东南亚传统度量衡单位，一车大约为二十担，每担一百斤，一车大约为2000斤，三十车约为60000斤，这是很具规模的30吨的远洋货船了。从贸易的路线来看，既有马六甲柔佛短程航线上的数十个地名；还有旧港、暹罗、柬埔寨、安南、东京、马尼拉、唐山（中国）等数十个地名，反映了中国华侨从事远程国际贸易的繁忙景象。以廖内出产的甘蜜等土产为例，也从向南运输巴城转为北上运往新加坡。这时大量的廖内舢舨船，往来于新加坡与民丹岛，运来甘蜜、胡椒、稻米和各种群岛土产，运走鸦片及各国商品。

在条例中使用的征税货币单位，是“宋银”。这是东南亚当地华人对西班牙银圆的简称，即：西班牙银圆——吕宋银圆——宋银。当时，在东南亚各贸易港埠通行的是来自西属美洲银矿的银圆。《公案簿》中经常出现，又有称“花边宋银”，反映了马六甲柔佛华人从事贸易的国际性。

4、反映了浓厚的中国特色

这份条例是在马六甲王公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议事堂（嘧喳嘮）拟定和发布的，是由华人翻译成中文，因此行文中充满了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船钞征税的金融单位使用的还是中国特有的商业数字“苏州码”，是南宋时期从算筹中分化出来的一种进位制计数系统，因其最早产生于苏州，故称“苏州码”。使用特殊符号来代表数字，汉字计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相对应的苏州码子符号分别为“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十”。

条例虽然在东南亚实行，但是还遵循清朝的书写惯例，在地名、人名及制度前加“口”，盖寓“夷语”涩会难懂之贬义，诸如嘧喳嘮。

在条例结尾日期的处理上，首先标识的是荷兰使用的公元纪年，而在中国纪年的处理上则在乾隆伍拾三年前边加上了“唐”，这种特殊的纪年方法在后边还要涉及。

三、1792年“天运”年号中文公告

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档案》中，我们发现了一份清朝乾隆五十七年即1792年的中文公告13，抄录如下，保持原来繁体字格式，标点为笔者所加：

1、公告内容

蔴六甲①马六甲。國王仝諸上人②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当地长官。示令，为曉諭廖國③现属印度尼西亚廖内群岛。諸逃散人等知悉事：照得廖地諸逃民有具公呈來甲訴稱，在廖受屈莫伸以致激變，逃避他方，事屬堪傷。但凡事當有實據，不得妄指。公班衙④公班衙，英文company的音译，即“公司”。一般指荷兰东印度公司驻东南亚和广州办事处的称呼。原有好生之德，豈忍生民塗炭，苟有受屈，何不來甲⑤即是英语“captain”与荷兰语“kapitein”的音译，本意为“首领”，简称为甲必丹，是荷兰在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殖民地所推行的侨领制度，即是任命前来经商、谋生或定居的华侨领袖为侨民的首领，以协助殖民政府处理侨民事务。告訴，付與仝人裁奪，而乃擅自妄動干戈以致悮傷人命。因此甲中諸上人嘧喳唠⑥马来语，议事堂，即公班衙或者甲必丹议事办公的场所。出示，凡諸逃民如果有冤枉者，許其來甲赴訴，以便據情寔实指。如或有冤枉之人不得前來，欲托遣他人來甲代訴。凡事當有凴據，方能將首惡之人依律究治，決不輕恕，庶可警其將來歹人不敢罔法，俾使商賈民等得以永享廖國昇平之樂。爰是佈告，凡諸廖民逃散他方者務宜知悉，當體公班衙愛民至意，可以放心歸廖，安居舊業，不用遲疑。毋違，特示。

和⑦荷兰，后边是荷兰使用的1792年公元纪年。壹仟柒佰玖拾弍年陸月初伍日給

唐⑧中国传统年号，实际指清朝纪年。天運伍拾七年閏肆月拾陸日給

2、价值意义

这份档案是马六甲国王、荷兰马六甲地方总督和华人甲必丹联合署名发布的中文公告。最后签署布告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总督亚伯拉罕姆斯·库佩勒斯（Abrahamu s Couperus），后边的落款还有个签名是Jacob van Haak，是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的警长⑨感谢徐冠勉先生和上海外国语大学荷兰语系陈琰璟博士帮助识别了条例后边的荷兰文签名。。库佩勒斯从荷兰加入东印度公司，属于公司的精英阶层，后来成为马六甲的总督，并因此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他还是一个技术型的官员，1780年写了一份关于马六甲甘蜜种植园的详尽报告⑩徐冠勉：《介绍暨翻译：十八世纪下半叶荷兰人关于马六甲甘蜜种植园的报告》，《新山华族历史文物馆年刊——港主与地方社会》2018年，121-130页，新山中华公会下辖新山华族历史文物馆。，与东南亚的经济支柱和本文涉及的档案密切相关。为了显示布告的权威性，除了亚伯拉罕姆斯·库佩勒斯的亲笔签名，还盖有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总督的火漆印，这在同时期的西方商业文书中经常使用。

从档案的内容来看，与招抚流亡华侨有关，反映了十八世纪末期马六甲、廖内地区的动荡，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土著王公和华侨的相互关系；体现了华侨在当地经济发展中的地位和贡献，中国各地区华侨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衍生出来的布告条例和文书格式；随着招抚华侨返回廖内努力的失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势力不断衰退，影响了东南亚局势的发展，为研究东南亚华侨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马六甲位于马来半岛西南面，与苏门答腊遥望相对，北部与森美兰州交接，东部则与柔佛州相连，明清时期由柔佛苏丹统治，1511年葡萄牙入侵并控制了马六甲。随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成立，成为亚洲海域最大的西方贸易力量，把印度尼西亚变成了自己的殖民地，建立了殖民据点——巴达维亚城，并在1641年打败葡萄牙，一直到1795年把马六甲置于荷兰统治范围。

这份档案中提到的“廖国”、“廖地”，就是位于新加坡海峡之南，马六甲海峡东口的“廖内群岛”，归属马六甲苏丹国（中国史书称“满剌加”）。1511年，葡萄牙攻占马六甲，马六甲苏丹转移至廖内群岛继续统治，称“柔佛苏丹”或“柔佛-廖内苏丹”，使得廖内群岛成为马来文化的中心，与马六甲联系密切，现在属于印度尼西亚版图。一般将新加坡、柔佛与廖内三地历史分开论述，然而在1824年以前，这三个地方，皆属于廖柔王朝之疆域。

3、“天运”年号

告示的结尾，有两个年代标识，一个为和壹仟柒佰玖拾贰年六月初五日，当为荷兰使用的公元纪年，但是“六月初五日”又是中国历史传统纪年格式。一个为唐天运五十七年闰四月十六日，当为对应中国历史纪年，但问题是当时恰恰是清朝乾隆五十七年即1759年。

有关“天运”年号，赵世瑜《“天运”纪年的利用及其本相，兼论明清以来民间教门日常形态》一文总结的较为全面了。“天运”纪年常见于明清时期东南亚华人社会的反清运动，是参与革命或反抗运动的民间教门利用的一个符号；也经常存在于民众日常的仪式活动中，比如在与丧葬仪式有关的《冥途路引》、宗教敕牒以及民间结社活动中的告示、碑文中较为常见，也偶尔见诸民间契约文书①赵世瑜：《“天运”纪年的利用及其本相，兼论明清以来民间教门日常形态》，《南国学术》2017年11月。。

例如明崇祯十年、清崇德二年（1637），密教首领张普薇在铅山策动教徒起兵反清，改元天运；清乾隆六十年（1795）三月，天地会头目陈周全、陈光爱带领教徒叛清，改元天运；清道光十二年（1832），张丙趁于大旱之际于当年十月发动群众叛乱，占领台南，建年号天运；清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攻克南京后，上海小刀会头目刘丽川跟着起兵响应，9月7日占领上海，建立政权，国号明，年号天运；孙中山领导同盟会为鼓舞海外华侨坚定革命，将光绪年号改为天运年，以1905年1月1日为天运元年。

东南亚华侨华人社会使用“天运”纪年的也很多，例如程章灿《纪年与正朔——东南亚华文石刻一瞥》（《中国典籍与文化》1997年2期），马传德、徐渊《‘金山正埠义兴公司’洪顺堂票布试考》（《中国钱币》1997年3期），徐渊《致公总堂天运丁未年票布》《中国钱币》2009年2期），陈希亮《孙中山<致宫崎寅藏函>日期考——兼谈天运纪年及其换算》（《历史档案》2009年2期）等。

明清两朝国内外使用“天运”纪年，已经有了大量档案及实物存在，已毋庸赘论，关键是最早使用这个纪年是在什么时候？由于纪年时是在“天运”之后直接连接年数或干支年月，所以准确判断所纪何年还是有难度的。据赵世瑜教授的研究成果，美国学者对泰国曼谷华人庙宇的调查，在一寺庙中发现最早的有“天运”纪年的标识是1829年的，比雅加达和新加坡的“天运”纪年早三十年。但在越南和马六甲，清代早期华人墓碑上的纪年多为“龙飞”，而非“天运”。也有个别例子如越南会安《龙安寺福碑》上有“天运甲申”的纪年，据考为1704年，即康熙四十三年。陈周全起义（乾隆六十年，1795）、张丙起义（道光十二年，1832）等也使用了“天运”纪年。可见1792年马六甲这份档案，产生年代还是比较早的。

由于动乱，廖内那边种胡椒、甘蜜的华人有很多逃到了马六甲，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总督努力招抚华侨回归，以稳定廖内的局势，因此，这不是华侨甲必丹的公告，其实是荷兰马六甲政府的决议让甲必丹联署，翻译成中文布告向华侨宣示。但是荷兰文的布告一般只有公元纪年，中文布告后边的中国传统纪年是翻译者加上去的。

四、华侨诉讼文献

由于十八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成为廖内、马六甲的统治者，为了稳固自身的统治，急需华侨返回廖内，在布告中多次强调华侨在廖地受到冤屈逃避他方，可以来公班衙申诉，但是必须有确实的申诉材料，可以本人或者委托他人提交诉状，以便惩办肇事者，永享廖国升昇平之乐。因此档案中保存了几份华侨申述的文献。一份篇幅较长，内容丰富，但是字迹过于潦草，无法完整识别①National Archives in The Hague，Algemeen Rijksarchief Eerste Afdeling.COLLECTIE VAN KAL Inv.nr.46.。

另一份档案篇幅较短，字体清楚，繁体全文附录如下②National Archives in The Hague，Algemeen Rijksarchief Eerste Afdeling.COLLECTIE VAN KAL Inv.nr.45.。

民說情因奪劫甘蜜園。即如小甲③华人甲必丹。有染是非，況兼長幼十餘口眾，岂肯与小甲外逃否？即論小甲按民治，眾僅經營資珠生涯而已，豈敢犯于理法之外焉！怎奈兩家爭鬥，湯甲令弟被殺，小甲斯時聽得此言，驚懼無地，以致奔走風塵之處。由聞武廊唐人入廖爭鬥，小甲不肯污其名節，又逃至龍牙，原因不得已也。況甲家資貨物一應被劫，分毫無存，將何設施，那是呼天而已。然也以最甚者，小甲長子並親眷共六人被建人所殺，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且前爺台賜之米項，小甲旦夕志念，望祈寬量寄至付趙，不敢違逆，翹思無策，畴膽一信告知，訴小甲遠逃之罪是之，宥之。專此，奉上杯爺④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地方总督。臺前金安。

小甲凍朝烈叩稟

这两篇档案都是华侨向荷兰东印度公司公班衙的诉状，但是第一份字迹潦草，行文混乱，明显是文化程度不高者所写，无法达到申诉的目的。第二份冻朝烈以甲必丹自称，明显文化程度较高，但是篇幅较短。反映了社会动乱时期法律诉讼的增加，催生了从事文书专门机构的产生。档案中接着出现的两份字迹工整、行文流畅的档案就是例证，令人喜出望外⑤National Archives in The Hague，Algemeen Rijksarchief Eerste Afdeling.COLLECTIE VAN KAL Inv.nr.46.。

这还是华侨向荷兰东印度公司公班衙的两纸诉状，内容如下：

承接杯爺臺諭喜冤得雪事。緣自廣東人等寄籍斯地，農商渡活，或詠歸山園，以滋利息，或招商入市，以經生涯，稀稀者無不樂昇平之世矣。誰料禍因黃成可串同湯甲搶奪園業，並包攬生理，薄面傌仔不問價錢，私自增納。黎民惴思無計，即要向杯爺控訴，被他拿住，輕則受責，重則取死，眾庶不得甦生，決立一死以除奸妄，焉敢違逆公班衙政治。但記自四月廿一日到廖問之其事，即命人到臺前控訴，被他所殺，音信來決，眾俱離心此地，即要迯出他洲，被記勸住。聞知杯爺出諭，安民各歸園宅，不料成可湯甲復敢喚人捍殺，毀折鋪屋，放燒網山，被殺者不數。想杯臺之諭，不若湯甲成可之令，眾庶焉敢離散？又聞唐船罰錢數千，不知他有何犯公班衙事，但唐船此來，所觀不獨船主一人，原係廣地眾庶所賴。杯爺明並日月，爱民如赤，使他下春，焉敢發船至此，則廖地自此廢矣。況記去年一事，亦非自己所為，明係杯爺與湯甲有命，致因被公班衙擒往巴城。此是被他所悮，焉敢蹈前所為，安有一悮而再悮乎？候至廖平，意切嚮往他洲渡活，決不久住於此。適於本月接來遵諭，招商入市，黎民喜之不勝，但成可湯甲如此所為，何人敢入廖地？此非招商人市，明係骗雞入棲。叩乞杯爺念甦生之心，驚妄為之罪，則黎民喜冤之得雪矣。為此叩稟。

德記圖書

短篇内容如下：

茲公班衙出示安民，吾等豈要自相殘蹈，無奈黃成可不仁，不固（顾）廣東，窺谟通同湯聯，刻剝良善，眾俱切齒，代天協誅。幸天開眼，善惡得分。吾等豈是不仁之辈，殘蹈良善。茲爾等善者倘被人所屈，至於其蜜園被占並勒索事項，可以到處說知，自當公論，毋得致意可也。

五月廿四日

德記图书 字

这是典型中国特点的申诉文书，申诉的对象“杯爷”，即是签署布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马六甲总督亚伯拉罕姆斯·库佩勒斯（Abrahamus Couperus）。申述的内容就是广东籍贯的华侨受人迫害，甘蜜园被抢夺，许多人被杀害，被迫逃离家园，无法返回廖内。值得注意的是文书中出现的两处印章。一枚为月牙形的抬头章，一枚为结尾的签署印章，印文“德记图书”。说明在东南亚华侨社会已经出现了专门的代写文书的机构，为华侨相关诉讼提供服务。

这几份文献也反映了十八世纪东南亚华侨内部的关系，而导火索之一就是甘蜜园。得益于徐冠勉先生的研究成果①徐冠勉：《介绍暨翻译：十八世纪下半叶荷兰人关于马六甲甘蜜种植园的报告》，《新山华族历史文物馆年刊——港主与地方社会》（2018），121-130页，新山中华公会下辖新山华族历史文物馆。，使我们得以了解甘蜜业的情况。

十八世纪中叶，甘蜜贸易成为廖内最重要的经济支柱。甘蜜与胡椒是廖内、新加坡及柔佛三角贸易圈的主角。甘蜜不只有食用价值，尚有工业价值，充作染料。十八世纪的荷兰文献记载，甘蜜不单在廖内大量种植，也曾被荷兰人引进马来半岛的笨珍地区种植。这当然是由于甘蜜在马来群岛与中国市场有一定的经济价值。清初中外交通史文献《海录》（谢清高口述，杨炳南撰），对廖内出产的甘蜜曾作如斯记述：嘉庆年间，英吉利于此辟展土地，招集各国商民在此贸易、耕种，而薄其赋税，以其为东西南北海道四达之区也。数年以来，商贾云集，舟船辐辏，楼阁连亘，车马载道，遂为胜地矣。蕃人称其地为息辣，闽粤人谓之新州府。土产胡椒、槟榔膏、沙藤、紫菜。槟榔膏即甘沥，可入药。粤海关对来自南洋的甘蜜归于药物类别，并注明其入口税则。

正因为甘蜜贸易成为廖内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十八世纪以来，福建的绿头船和广东的红头船，搭载了大批闽粤华侨到此谋生。廖内是本区域重要的贸易站，马来群岛的商舶与欧洲商船，聚集于此贸易。据英国人记述，十九世纪初廖内的华人约有数万，且以闽南和潮州籍为主。密布于河道尽头或交汇处的甘蜜园成为争夺的对象，期间也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这两篇文献可以窥见争斗的激烈程度。引起械斗的导火索之一便是廖内马六甲的经济支柱甘蜜园。在档案中经常看到“夺劫甘蜜园”、“被抢甘蜜”等，而双方介入的船只动辄数百艘，人数往往数千人。

五、结 语

这几份档案的内涵和意义远非本文如此肤浅，徐冠勉先生研判这只是十八世纪末期东南亚局势巨变系列原始文献的冰山一角，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下的马六甲、廖柔王朝因为各种矛盾陷入混乱，招抚华侨回归的努力没有实现，导致英国的势力深入马六甲海峡，挑战了荷兰人的贸易垄断地位，灾难性的第四次英荷战争也将爆发，最终导致新加坡独立。希望拙文能够抛砖引玉，得到更多界内专家指导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