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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在信封里的梦想

2022-10-23

延河 2022年8期

陆 丽

2020年春,新冠突袭,人人惊慌。同年冬,我大病一场。病时经常梦见林间溪边的吊脚楼,还有四周盛开的梨花,风起梨花落,像一场又一场盛雪。醒来后总觉得不可思议,为何频繁地梦到梨园?我在黑夜里踱步,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想起,那年我在梨园也病了。

初一第二学期,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去山里泡温泉。温泉藏在深山,巴士行至山脚,后面的山路我们只能徒步。在途经一大片梨花林时我突然发病,把领队的他吓住了,住在梨园的老人说温泉附近才有医生。于是,那次集体的春游,便成了一场深山里的负重马拉松长跑。

同学说那天的我,脸白得像一张纸,额上全是汗珠。我似睡似醒,迷迷糊糊地看到班主任背着我穿过树林,跨过小溪,走上层层梯田。他小跑着,脚步慌乱而急促,这让我感到有些颠簸。他每隔一小会儿便会唤一唤趴在他背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我,如果我不出声,便提高音量继续喊,直到听见回应才作罢。

眼前的吊脚楼越来越多,着青衫的老人帮我把脉听诊,接下来喂水喂药输液,等我脸色恢复红润对着他们笑时,他乐得像个大孩子。原来,身为大老虎的班主任也有紧张害怕的时候。

他是我们初中三年的班主任,大老虎是同学们为他取的别名。

他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对着我们做自我介绍时,还是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小伙。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那双大手,他身材很匀称,却长着一双胖乎乎的大手,每次看到他往黑板上写字,总会心疼那只粉笔,它让我想起了佛祖手心里的那只小猴。当然,相比粉笔,我们更像他手心里的小猴。

我们都怕他,他好像天生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仿佛只要他经过的地方,旁边的一切生物都会屏住呼吸。毕业多年我们班的男生说和他坐在一起还是有种紧张感。

他教我们语文,上课时在黑板上只写课题,别的字不会多写一个。我们必须认真听课,做好笔记,才不会错过重点内容。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走进这个集体后,突然就变成了小大人,课堂纪律保持得非常好,不止是课堂,连课余时间教室内都安静得出奇,以至刚入校不久,我们班便成了全校学生学习的榜样。

第一学期结束时,他拿来一个大大的信封,让我们把自己的梦想写进那个大信封里。我们问他什么是梦想?他兴奋地道:“就是你们未来最喜欢做的事,心底最想要的东西,长大后最想成为的人。你们把它们写出来,并为之去努力,多年后,都会实现的!”

有位调皮的男生问:“真的都会实现吗?”

他非常肯定地回答:“当然,都会实现!”

我们听后都特别激动,想着这梦想也太神奇了,只要写进班主任的大信封,多年后就会变成真的呢!怀着那样激动的心情,所有的孩子都屁颠屁颠地写着未来要当医生、警察、老师、科学家等的梦想。我谨慎地把自己的梦想写在信笺上,并折好放进了他手上那只大大的信封里。

那天,他显得特别兴奋,或许是收到我们班期末考试所有科目夺魁的捷报,又可能因为他怀里揣着我们五十个孩子的梦想。我一直记得那天他的样子,他的双眼在闪着光,他一定也在那时埋下了一个或更多的梦想,并无比笃定地相信梦想,所以,才会站在讲台上非常肯定地回答我们,并说谁实现了梦想,就回去找他拆开,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会答应我们提的所有要求。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梦想与约定,它们在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心里发了芽。那写在信封里的梦想便成了我一直往前行走的主要动力。我一直相信老班的话:怀揣梦想,并为之去努力,多年后都会实现。

初中三年,我极少和大老虎说话,每次远远地看到他,都想尽力躲开。那是一只大老虎呀,谁人不怕呢?其实班主任从没责骂过我。记忆中第一次面对他的大黑脸,是中考前的一个夜里,我陪着同桌去医院看病,回校就遇到了正在生气的大老虎。他就站在宿舍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还有几缕头发立在头顶,似乎也在宣泄着主人的怒气。

同桌已被家长接走,我被班主任留下。我本想解释,但抬头看他那表情便放弃了。只有老老实实低着头,等待他的批评。可是我站了好久,他都没出声。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挥了挥手,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进去睡吧!”

进宿舍后,上铺的阿秀轻声问道:“大老虎没骂你吧?我们都被骂了一遍,你没回来之前,大老虎已经在宿舍外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我没说话,我知道老班的担心,马上中考了,他害怕我也染上流感。我趴在窗口偷偷往外看,他还没走远,路灯把他的背影拉得老长。正要拐弯时,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往我这边看了过来,吓得我赶紧缩回了脖子。

毕业会上,有同学说班主任偏心,人人都骂,却舍不得骂陆丽一句。我听后咯咯笑了起来,乐道:“班主任是一只非常凶猛的大老虎,而我是小猫咪,我们同属猫科动物嘛,况且我长得这么可爱,他当然舍不得骂我啦!”我看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把脸转向了窗外。

那天他的话特别多,他告诉我们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要好好读书,书本可以带我们去任何一个我们想去的地方,他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向往。其实那天,我发现他的眼里是蒙着雾的。离别在即,他的眼里藏着更多的不舍。

中考结束后,我们五十个孩子顺利升学。而他,带了我们三年后,便进入政府工作。他离开时,很多东西都送了人,唯独带上了那个大信封,那里面,装的是我们的梦想。

我们经过数次考试又升学,五十个孩子被分散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当初把自己的梦想放进班主任手里那个大信封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按照自己或家人认为正确的道路继续前行,偶尔同学们在群里聊天时也会互相调侃一下儿时的梦想。彼时同学们早已偏离那时写下的梦想,但是大家好像都无所谓,好似那只是儿时的一场游戏,毕竟经历过生活洗礼的成年人,再提及梦想,大家都会觉得那是一件遥远又可笑的事情。

那时的我早已回到了我们的小城,成了一名可执手术刀的妇产科医生。而他在政府磨炼了几年后,已经去周边的小镇挂职,成了那里的党委书记。

他工作太忙,回城的时间极少。有次他所在的那个小镇发生严重的洪灾,在电视里看到披着雨衣的他正在现场指挥救灾工作。他在雨中奔走,镜头拉近时,我看到他的脸上全是雨水,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看起来异常狼狈。

洪灾结束后,他大病一场。看着病床上消瘦不堪的他,有同学忍不住问他那么拼命干嘛?值得吗?他说:“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哪用得上拼命二字。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况且,这本来就是我最喜欢的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会想值得与不值得!”

我站在一侧,递药给他的时候便随意问了一句:“您现在正在做的事可是当年和我们一起写下的梦想?”他接过药片,拿起水一口送了下去,然后笑道:“是的,这就是当年我和你们一起写下的梦想!所以,无论此刻我遇到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因为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我不解地问:“照您这么说,此刻您的心底还是很开心的?”他听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侧过头,看着我兴奋地应着:“当然,你们也会找到这种感觉。去吧,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说得那么肯定,让我想到了十一年前站在讲台上回答我们梦想会实现时的样子,当下的他仍然有着与那时一样的神态。原来,为梦想努力,朝着它的方向奔跑,眼睛里真的会有光。

在他那次生病后,我已渐渐不再怕他。工作累了或受了委屈,便打电话给他,说到激动处便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每次他听到我哭总是会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安慰着说不哭不哭了,快回家让师娘做饭给你吃。

在我做医生的第三年,他做了卫生局的局长。而我,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考去了另一家不用上夜班的小单位。他知道后,问我为什么不和他商量。我想他应该希望我做一名优秀的主刀医生,但是他不知道我的梦想并非做一名医生。我在逐梦的路上越陷越深,这些与主业无关的欢喜,让我只能选择做一名普通的门诊医生。

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心怀梦想,并朝着它的方向去努力,最后都会实现。

他让我们记日记的习惯我一直延续至今,因为这个习惯,作为理科生的我,开始有小文在杂志上露脸。这样的小收获让我很欢喜,于是,我在心底又埋下了一个新的梦想,我希望在桂林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有自己的小店,店里有我喜欢的衣裳,当然还要放我将来写的书。于是,我像燕子一样又开始构垒我心爱的城堡。

我的梦想小城越垒越高,小店从一家、两家,最后扩展至四家、五家。我体会到了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快乐,就算忙得团团转,可是心底仍然像是灌了蜜。我想让每一位来到桂林的人都能看到梦想的力量。有朋友开玩笑道:“你这是开挂的人生呀!”我很认真地告诉她:“这是梦想的力量。”它就像一盏明灯,会照亮了你前行的路。

世事无常,就在我以为自己可以打造最美的梦想之城时,疫情来了。2020年始,新冠突袭,让身在旅游街头的它们无处可避。这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侵略战呀,敌方扔下炸药,想的便是把眼下的一切美好统统摧毁。我身着白衣,却无能为力。最初舍不得丢下它们,一直拖到七月,才不得不关了第一家店。

培养和发展学生的数学思维能力是发展智力、全面培养数学能力的主要途径,《普通高中数学课程标准》提出应注重提高学生的数学思维能力,这是数学教育的基本目标之一.

我记得那天深夜,我一个人坐在步行街小圆盘的铁椅上,看着进进出出正往店里搬东西的人们,眼泪根本无力控制。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国庆后又陆续关掉剩下的店。最后几家店撤退时,我选择回避。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受,我甚至埋怨自己,是当初的贪心与执念将它们一个个推入了深渊。

几年心血,付诸东流。

我在黑夜里行走,身体里盛满了挫败感,每挪一步都沉重无比。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站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我终于体会到那些流浪在街头的失意人的心情了。白天坐在办公室里的我经常失神,夜里又无法入睡,我那么沮丧,那么孤独。明明是疫情当头,而我身上的白大褂却暗淡无光。被黑夜吞噬得太久的人,终是病倒了。

春节,接到师娘的电话,电话里的她有点着急,她说:“你们班主任说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他一定要我打电话问问你,什么时候来家里陪我们吃个饭。”我握着手机,眼泪“涮”一下涌了出来。怕师娘发现不对,赶紧说忙,一会儿打给您。电话一挂,便靠在墙角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是何时开始,从在他电话里可以肆意的哭泣,变成了现在刻意的掩饰与躲藏?是知道梦想会有碰碎的那一天?还是知道通往梦想的路上长满了荆棘,还铺了锋利的玻璃碴?

电话再打过去,是他接的电话。他没问我损失有多重,只是告诉我说大信封一直在他屋里收着,装有我儿时梦想的那个小信封还在等着我亲手拆开。我咬了咬嘴唇,忍住想要哭泣的冲动,最后还是哽咽地问了一句:“无常才是人生的常态,对吧?”

他说:“是的,但走过后你会收获通透与豁达。”

我再一次咬紧嘴唇,可是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要什么通透什么豁达,我只要一切回归原位。他应该感觉到了我在哭泣,说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过至暗时刻,遭受打击、遇见丑陋或丢失心爱之物,就像你小时候爬过的山,路上有鲜花,也有荆棘,我们既无法回避,就应该选择从容面对。”

我喃喃自语道:“我离儿时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他说:“不要紧,只要一路上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那么这些都是自己正在完成的梦想。老师当年让你们把梦想写在信封里,是希望那是令你们快乐的一件事儿。它不一定要你去完成某个伟大的目标,也不一定要求你去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你可以说我的梦想就是穿一件花衣裳,也可以说我的梦想就是某天和喜欢的人吃一顿美味的大餐,或者说我的梦想是去自己向往的地方住上几日。只要是你心之所向,能够从当下做的事情里找到自己的热爱与快乐,又何尝不是梦想的实现?老师还是那句老话:选自己喜欢的路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活在当下,回归到生活的本身里去。别忘了疫情当头,你的医生身份,也别忘了,握在你手里的笔,它当然也可以生花,也可以成灯。”

只要是你心之所向,能够从当下做的事情里找到自己的热爱与快乐,又何尝不是梦想的实现?这是我在黑夜等天明时听到的最动人的一句话。

他让我知道梦碎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有一颗重新筑梦并让自己快乐的心。我不能停止逐梦的脚步,也不能因残酷的现实而郁郁寡欢。我可以坦然地接受黑暗、丑陋与失败,可以从容淡定地与它们共存,却不再受其影响。

工作上从不懈怠,与患儿又多了些许亲近,看到每一个宝宝总觉得是天使来到人间。某次休假,同事在群里说刚有位妈妈要找那位很漂亮的陆医生做检查呢。同事起哄,只有我清楚,我那一身白大褂终是有了光泽。

下班后,我用多出来的时间读书写文,种花养鱼,爬山涉水,记录晨间醒来想起的每一个美梦,坐在花下看蚂蚁搬食,和鱼儿对话,闭上眼睛去闻风吹过后留下的芳香,这一切的一切令日子变得无比美妙。

我在阳光下奔跑,闻到的都是太阳的味道。

午后,接到师娘的电话,她说:“你们班主任看了你的文章,他说没想到那么多的版面刊登的全是你的文章,他太高兴了,就让我赶紧传话给你。”听后我便握着手机笑了起来,他还是老样子,任何关心的、担心的、开心的话总是会让师娘替他转达。好像由他直接说出来,会损坏他大老虎的威严似的。

下班后来到大老虎的家里,师娘忙前忙后,又是削水果,又是烤鸡翅。他问我最近是不是很忙。我说不忙,只怕自己浪费这大好时光。他说偶尔可以浪费一下光阴,不要觉得可耻。最后说起写作,说到莫言的真、王小波的趣,见我欢喜,他越说越有劲。我看着他笑,突然明白了沉默少语的他会如此多话,皆与今天欢颜的我有关。

他提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大信封,说到了我儿时的梦想。我也来了兴致,便说我要拆我的小信封!老班听了更兴奋,问:“少时的梦想实现了吗?”我神秘地点点头,并让他准备好礼物。

只见他兴致勃勃地走进房间,不一会儿就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他拿着写有我名字的小小信封在我眼前激动地晃了晃,然后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里。我接过,对着他狡黠地笑了笑,然后轻轻拆开。当我把那细细瘦瘦的两个字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一脸的疑惑与不解。

我很认真地道:“我写的是老师,其实就是您呀,我想成为和您一样的人,大老虎,您看看学生身上有没有带着光,我像不像当年的那个您?”他听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非常激动地道:“像!像我!说说你要什么礼物,大老虎都答应你!”我咯咯笑了起来,乐道:“嗯,那大老虎就奖励小老虎一朵小红花吧!”

他听后,笑得更大声,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侧脸上,闪着温暖的光,我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又蒙起了一层薄雾。此刻的他应该彻底放心了,因为他知道他的学生并非是多年前那只柔弱的猫咪,而是与他一样,成了一只穿过丛林荆棘向着阳光奔跑、不辱使命不忘初心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