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芝

北方一座城市的郊外，闲置着一大片荒芜的圈地，平时无人进来，野草在幽静的圈地中蓬勃生长，高高低低的绿草丛里，鲜艳的野花像星光一般闪耀。

牧羊女和爸妈是从西部山区来北方城市打工的外来户，住在距离城市六里外的乡村中的一所旧民宅里。民宅后院地方宽敞又紧挨后墙，父母旋即把它利用起来，搭建了一间三面透风的石棉瓦棚，买回来几头母羊饲养着，随着母羊每年产羊崽，羊头数一时增加到了二十只。

爸妈每天背馍带水壶，天蒙蒙亮就蹬上三轮车进城去捡破烂，黄昏的时候才回来。牧羊女在家牢记着妈妈叮咛的话，咱农民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守住本分，分清善恶，在学校里专心学习，在家里管好羊，看住家门，出门放羊时多长心眼。

暑假里，妈妈交代她干的事，她都能认真去做，从不马虎，也不偷懒，更不怕吃苦。平时，她能做简单的饭菜，像烧稀饭、切黄瓜，挤出时间还要做暑假作业。爸爸常开导她说，多干自己能干的活计，锻炼自己吃苦的能力，长大才有本领适应向前发展的社会。

每到傍晚，爸妈腿脚加劲儿，各自蹬着装满废旧物品的三轮车，说说笑笑地从城里骑回来，汗水浸透了衣背，热得通红的脸上挂着比夕阳还美的笑容。每当看到爸妈苦中作乐的样子，她虽心里难受但更多的是感动和充满力量，爸妈那种不惧辛苦、坚强打拼的精神，更加激励她努力学习，考出好成绩。所以，她每天下午放羊回来，按时做熟饭菜，就是肚子饿了，也不先吃，总要等到爸妈进门，卸完三轮车上的物品，她们一家子才围坐在桌子边，香喷喷地吃一顿饱饭。有一天晚上吃饭时，她请求爸妈答应自己一个条件，九月份开学时，允许她买一身运动装和一套《上下五千年》。她还恳请给英语老师送一份礼物，她今年考上了初中，和一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英语老师分别了，心中十分不舍。爸妈停下夹菜的手，欣然同意，还表扬她长大懂事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也知道感恩了。

牧羊女最喜欢她的英语老师，他温和可亲，从不言语过重地批评班里任何一位学生，就连平时调皮捣蛋的同学，他也总用温暖的话语打着比方，给予积极鼓励。上完课后，他常给学生讲历史故事和社会人生的道理，比如，做人要诚实守信，心底要光明磊落，做事要认真负责，要勤奋学习进步，用知识充实自己，长大才能融入大社会。

有一次，班里一个捣蛋的男同学怕动手写英语作业，偷偷拿去她的作业本照抄。她发现后从同学手里夺回了自己的作业本。这个男同学不高兴了，故意给她找事，对其他同学说，她爸妈是捡破烂的，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她爸妈从城市里的垃圾箱里捡来的，又旧又臭。她听到几个同学议论她爸妈是没文化的山里人、捡破烂的，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对待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下课玩耍的时候，都有意疏远她。她像遭到了别人侮辱一样，感到自卑，心里委屈，在课堂上思想不集中。英语老师及时发现了她上课期间不专心的情绪变化，把她叫到办公室，问明原因后，开导她说，同学之间要相互理解，你专心学习，不要计较别人说什么，或者怎么说。英语老师还举了一个例子说，三国时期曹魏有个名将叫邓艾，他自幼丧父家贫，加上社会动荡，生活极其艰难，靠给富人放牛为生，遭到别人讥笑，从不介意。邓艾从小有大志向，决心通过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勤奋读书，喜欢钻研军事，后来成长为一名文武双全的军事家，成为一位名传千古的历史人物。生活条件的好坏，在一个人成长的道路上的影响是短暂的，但能够从艰苦的环境中锻炼出吃苦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意志才是最可贵的。一个人身心只有经过不断锤炼，意志才会坚强，遇到困难时才能沉稳不慌乱、有办法应对和处理，这样才有能力适应社会发展和环境变化，不管在什么工作岗位上才能有所作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牢记英语老师送给她的这句名言警语。

所以，她觉得英语老师讲的每句话都是激励人努力上进的，她最喜欢英语老师，她的梦想就是将来做一名传播知识的好老师。

爸妈整理旧货时，把旧书本和旧文具单另分拣出来，给她放到一块儿，说是城市娃不用了扔了的，擦洗干净照样能用。说句心里话，她确实喜欢爸妈从旧货里拣出来的这些书本和学习用具，高兴地用清水仔细擦洗几遍，抱到太阳下晾晒一阵子，干净得和新的一样，装进书包里，带到学校用，同学们看见还羡慕呢。就说这些旧书吧，内容丰富精彩，她读起来有滋有味，对她学好语文有很大帮助。那天下雨了，她打着妈妈捡的花伞去学校，进了教室，还没等坐到座位上，就被好奇的同学们包围了，都夸雨伞图案好看、色彩鲜亮，像春天艳丽的花朵。她心里虚，怕同学们再次笑话她爸妈是捡破烂的，脸上傲气十足地朝向同学们说，这是我爸爸到城里的大商场给我新买的！

牧羊女疼爱二十头羊和黑子（她给小黑狗取名黑子），把它们当弟妹看待，和它们说话完全模仿老师的语气，像老师教导班里的学生一样爱护、负责，她甚至把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话稍加改动后，一句句讲给它们听。通常，她赶羊出门的时候，总要讲一番话。她站在羊棚里，一手叉腰，一手举鞭子，不过她的鞭子轻易不抽到它们身上，而是甩向半空中，用鞭声来引导它们专心听她讲话，顺便还加上几句流利的英语：You are my student（你们是我的学生）.I’m your teacher（我是你们的老师）.Students should listen to the teacher（学生要听老师的教导）.千万切记，出了家门，走上公路，就像走进了大社会，过路中间时听见汽车喇叭响，不要慌，要沉住气，稳稳当当走慢些，听我的鞭子指挥，不要掉队。进到草地里，你们想吃啥草有啥草，吃饱了想睡就睡，想转就转。谁不听话，吃草的时候乱跑捣蛋，我就用鞭子狠狠抽它，不留一点情面。再强调一点，大山羊是你们的班长，走上了公路，你们要走在羊班长后头，我和黑子保护你们，不受谁欺负，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记住了吗？她轻轻甩响鞭子。它们个个心领神会似的，仰起白脑袋，抖抖白耳朵，朝她“咩咩”叫几声，算是答复“老师”的苦口婆心。接着，羊班长态度最积极，摆动脑袋使出长犄角顶开其他羊，挤出来，立定在最前头，其他羊个个看样子，排在它身后站成整齐的两排。她俯身在羊班长犄角上亲一口，手抚摸着它的粗尾巴说，你是班长，要负起责任，有啥特殊情况，及时给我报告，咱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那天下午，天突然打雷下了一阵毛毛雨，一头羊受到惊吓走失了。第二天，牧羊女沿着它走过的小路东叫西唤，跑到几里外的野地里，寻找那头一夜未归的羊，意外地发现了圈墙里的这片草地，看到这么大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考试得了一百分那样激动。当下想到，把羊群赶到这里来吃草，有圈墙挡风挡危险，羊也不容易跑出去，安全又省事。她望着绿汪汪的鲜草和闪亮多彩的小花，心里热腾腾的，大口呼吸混杂着泥土芳香的空气——从草枝里“噌噌噌”释放出来的，从红色的花蕊里“嘭嘭嘭”吐露出来的，从草根周围的湿热泥土里“噗噗噗”冒出来的。她乐滋滋地想，这片草地大方极了，把每一样生机勃勃的美景都向她敞开了，连绿草摇身摆头吹送到她脸上来的风都是凉爽香甜的，仿佛热情欢迎她赶快带羊和狗来分享葱翠的草，观赏娇艳的花。她咋能不满心欢喜，热爱这片草地呢！

Beautiful grassland（多美的草地呀）！她用英语大声说。

清晨，牧羊女肩背装着书包和草帽的小背篓，脚步轻巧，轻甩着柳木鞭子，赶着羊群，前边跑着黑子，行走在通向圈地方向的小路上。小路边草叶上闪动着晶莹的白露珠，牧羊女、羊群和黑子，仿佛是乡间一道移动着鲜活朝气的人物风景画。

牧羊女把羊群从圈墙的一处大豁口赶进草地，羊群跑进绿草地里，犹如片片云朵飘浮在起伏的绿波中，脑袋扎进草丛，轻摇尾巴，嘴巴揪住嫩草茎，香喷喷地咀嚼起来，鼻翼偶尔打几声响喷。黑子跑进草丛里，这边嗅一嗅，那边汪汪叫，前腿跳起来，扑抓嗡嗡嘤嘤的小飞虫。草地里有两棵枝条相连的大树，树下高草浓密，树枝上空一群群鸟雀震响翅膀上下翻飞，“啾啾啾”，鸣叫声清脆欢悦。静静的草地顿时活跃热闹起来。

牧羊女选一片草浅显眼的地方，放好小背篓，踮起脚尖，抬眼越过圈墙外的大树顶，望见远处城市里高楼清晰的扇形轮廓，不由得想象那座高楼里到底藏着什么美好的东西？城市里都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城市好像从睡梦中刚醒来，披蓝光戴色彩，制造出各种陌生新奇的声响，隐隐约约传进草地里来，让人听见好奇又向往。清晨的绿草地，空气纯净爽心，鸟儿起劲鸣啼，野花灿烂耀眼。羊嘴啃草的声音非常纯净，“喳喳喳”，仿佛是镰刀割动六月黄熟麦秆奏响的和谐乐声，质朴耐听。这几种声音和谐悦耳，令牧羊女心中振奋不已。

牧羊女面向天空仰起脸，张口深呼吸新鲜空气，唤几声“黑子”。黑子被零星露水弄湿的肚毛上沾着一片草叶，飞快地穿过草丛，跑到牧羊女身边来。牧羊女领着黑子开始察看草地。她转动亮晶晶的黑眸子，手握柳木鞭子，绕圈地的墙根慢慢走动，仔细观察一片片青草丛，用球鞋尖拨动草茎试看草的厚密程度，草根下传来蛐蛐断断续续的唧唧低唱，好像用歌声问她早上好。她伸臂甩出响鞭，鞭绳撞到灰砖砌成的圈墙上，只听一阵“嗖嗖”，砖缝里掉下一溜细土，一片草头歪倒下去，草叶零落一片。她偏头瞧着断草，脸上露出可惜的神情，心想，自己不能随便甩鞭糟蹋青草，要把好草留给羊吃。

黑子绕在牧羊女身旁，鼻尖贴着草根嗅，跳起身来，扑抓牧养女身上乱撞的小飞虫，好像是她的贴身小警卫，要尽责尽职保护好小主人不受野物侵犯。黑子抓不到小飞虫，总要汪汪怒叫几声，用挺厉害的声音给小主人壮胆，也为显示它的勇敢无畏。

羊群分散在草丛里，白绿相映，若隐若现。牧羊女摇动鞭子，在草地上边走转边观察，注意倾听周围的动静，专注的神态丝毫不放松警惕，看护着每头羊都要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吃草。贪吃草的羊很听话，不会轻易跑出圈墙的豁口外，惹她生气。她亮眼睛依次察看远近埋身进草丛的羊——露出草面的那一片片白，听见草地上持续发出一阵“嚓嚓”的声音，完全放下心来，只盼每个羊吃饱吃好，身体越长越肥壮。

牧羊女黑亮的眼睛越过圈墙，望见东边的天空片片红云吐火，好似成群的红蝴蝶跳起轻盈的芭蕾舞，用欢天喜地的舞姿，迎接即将出世的红太阳，她兴奋地双脚跳起来，手上使力，“啪啪啪”，向空中甩开鞭子。

牧羊女跳跃起来，甩响鞭子说：我把红太阳甩出来啦！一阵响亮的鞭声过后，蝴蝶云欢快地飞散开，红太阳出世了，露出圆圆的笑脸，缕缕光束新鲜活跃，争先恐后地射向草地，争先恐后地亲吻绿草和野花。绿草地就像一个绿茸茸的大四方盘子，盛满金灿灿的光芒，盛满艳丽的野花，盛满鸟雀的歌唱声。

阳光暖烘烘，牧羊女感到浑身充满蓬勃的激情和旺盛的精力。她手臂蓄积劲力，舞动鞭子，迅捷地甩、收、抛、拐、抖、转，伴着摆头、旋转、扭腰、跳跃、跨步、踢腿等一系列潇洒动作，手中摇响的鞭绳如红绸在空中舞动，如神采飞扬的陕北女子在黄土地上打响了腰鼓，那么有气势、有力量。鞭绳和气风摩擦，在太阳光下变换着优美的形态：一会儿如波浪，曲曲旋旋；一会儿如细柳，轻轻飘拂；一会儿如一条丝绸，舞向空中。鞭音美妙，嗡嗡如淳厚的纺车，唧唧如低吟的蛐蛐，啪啪如鸣响的鞭炮。调皮的黑子摇头晃脑，观赏着小主人欢快灵动的舞姿，也不甘示弱，踩着鞭音蹦跶。草地上一片欢腾。

绿草地里，牧羊女的鞭声富有力韵；羊儿啃草声纯朴动听；黑子吠声欢畅；树枝上的鸟雀呼朋引伴，啼叫声婉转美妙。各种音色和谐交响，引来许多蝴蝶，围绕着冒出草丛的花朵翩翩起舞。突然，高草里一只野兔子被惊动了，透过草枝探出脑袋来，后腿一蹬，前腿一跃，肥嘟嘟的灰身子暴露在太阳下，灰毛耳朵竖立起来，机灵的黑眼睛打量周围发生了变化的环境。黑子瞄见了兔子，警觉地不吱声了，蹿过一片低草，一个奋力冲刺的动作，猛扑过去。灰兔子听见响动声异常，灰毛耳朵猛地抖了一下，飞奔起来，如流箭一般，迅疾从吃草的羊肚下逃过去，藏进一片茂密的草里不见了。忽然，一只蝴蝶扑扇着花翅膀落到一头羊背上。牧羊女眼尖手快，一个箭步跨过去，两根指头灵活地捏紧，花蝴蝶成了她手中的活猎物，花翅膀在她手里求饶似的扑棱棱挣扎着。她心里喜爱蝴蝶美丽的姿态，把蝴蝶当她可爱的“小妹妹”，她不忍心看小妹妹受一点点委屈，嘴唇稍微合起朝小妹妹吹凉气，两个指头怕弄伤了小妹妹的花翅膀，慢慢松开让小妹妹飞走，赶紧把指头放进嘴里吸吮一下，表示向蝴蝶小妹妹道歉，说声对不起。花蝴蝶自由自在地飞走了，落在不远处淡紫色的花朵上欢舞。牧羊女像热情的观众，心情欢畅，听着鸟儿动情的歌声，欣赏野花吐艳，观赏彩色蝴蝶纷飞，心里为鸟儿、野兔、蝴蝶演员的精彩表演鼓掌欢呼。

牧羊女转动黑眼睛前后左右仔细瞅，察看隐身进草丛吃草的羊，盯住露出草面移动的一片片白，默数着羊的头数，和早晨出来时一致，心里便踏实了。她转向那片高草丛，侧耳仔细听，好像能听见草根部往上生长，茎叶随风摇动，发出富有节奏的噌噌声，那是青草进行光合作用发出的自然韵律。她黑亮的眼睛仿佛能看到羊的心里去，它们通人性，简单的脑袋也会思考。草丛里，露出一条白尾巴，她轻步走过去，看母羊把头埋进草里，两个浅红色的乳房蹭着后腿肚下的草叶。她蹲下伸出指根结小茧的手掌，握住紫红的乳头，两指在温热的乳头稍稍一捋，扑哧哧，射出一股洁白黏稠的奶汁，齐溜溜排落在茅草扁长的叶面上，点点滴滴，如白糖晶粒。母羊只顾吃草，尾巴有意识地刷到她的脸上，算是谢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她指头轻轻捏下母羊背上几片草叶，展开五指亲昵地抚摩母羊的肚腹，喃喃说，快吃饱、吃好，多产奶。她手指习惯性地挠着母羊的肚毛，指头触到白毛下浅红光滑的皮肉，细腻的皮肉有韵律地弹动着，散出来一股好闻的热膻气。看母羊骨肉肥厚，白毛光洁，心跳和体温正常，她心里像考试得了全年级第一名一样欢喜。她不由幻想：城市里的大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大世界的脉搏像母羊的体温一样正常吗？大世界的面孔像羊毛一样雪白纯洁吗？大世界肯定像青草一样鲜绿，像白羊一样洁净，像花儿一样美艳，像水一样清明。她不觉把头贴住羊肚腹，手臂顺羊背触摸到母羊两只软和的椭圆耳朵。

一头小羊羔咩咩叫着，一抖一晃走向母羊。它出生才两周，身体弱，第一次跟随母羊出来，是牧羊女用小背篓背来的。它站在草地里不敢动，两只棉花耳朵被风吹得直哆嗦，深红的圆眼睛紧张又害怕地东张西望，显得可怜巴巴，刚挪一步，就被乱草裹住了腿，不敢向前走了。牧羊女心疼它，掐嫰草叶给它嘴里喂，把它抱在怀里当宝贝蛋儿哄。这次出来，小羊羔对草地熟悉了，适应了圈墙外嘈杂的环境，听见汽车大喇叭响不胆怯了，就是光缠着母羊要吃奶。牧羊女拿手拍拍它的小脊背，试图把它赶进草丛吃嫩草去，谁知它用嘴死死咬住她的袖口不放，纯净的眼睛周围泛起一圈羞涩的红晕，像乖巧的小女孩一样害羞。她疼爱地拿手指一遍遍抚摸它身上光滑细密的白毛，对小羊羔说，小乖乖，勇敢些，跟着羊妈妈吃草去，锻炼本领，受得住风吹日晒雨淋，身体才能长得壮。她把小羊羔揽进怀里，用嘴在它眼睛下边白润的脸面上咂咂亲了两口，像一个懂事的姐姐亲吻抱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妹妹。她两臂用劲抱起小羊羔，走进一片嫩草里，轻轻放它下来，并在它后股上轻拍了一巴掌，鼓励说，去吧，跟着妈妈，乖乖吃草去。黑子领会牧羊女的良苦用心，跑进嫩草里汪汪叫几声，给小羊羔壮胆。小羊羔受到鼓舞，短尾巴摇了几下，咩咩叫着，蹦蹦跶跶跑进草丛里去了。

牧羊女心安神稳地站在草地中间，身上渐渐凉快下来，握鞭的手顺腰身垂下，迅捷地转动又松开，鞭子顺腿呈波浪状滑落到脚下，鞭绳一圈连一圈盘成一堆。黑子追着蝴蝶跳，追着鸟儿叫，又卧到鞭绳上，用爪子撕扯，用嘴咬柳木鞭柄，牙齿拉开鞭绳在草地里摇头耍弄，两只黑溜溜的弹球眼含着挑逗的意味，好像要跟蝴蝶比舞姿，跟鸟雀比歌唱才华，也为了向小主人显示它耍鞭的本领。

牧羊女把草帽和书包搁到一片趴地草上，手挪动小背篓，弯下身，在阳光晒热的草丛里寻找鲜嫩的灰灰菜，拨开草枝细心掐着灰灰野菜的嫩尖尖。这是妈妈交代她的，放羊的时候顺便拔些。灰灰菜在开水锅里烫熟，用油泼蒜末凉拌，味道鲜美，晒干的灰灰菜放到冬季也能当干菜食用。

牧羊女掐了半背篓灰灰野菜，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辅导书，翻开书页，高声朗读英语单词。早晨空气清新，光线温柔，自己头脑清醒，记忆更深刻，她很容易记住了五个新单词。如果每天记住五个单词，十天下来就能记住五十个单词，那一个月呢？一年呢？她将来也会像英语老师一样，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不定还能当个不错的翻译家。她单纯的头脑对明天抱着美好的幻想。

牧羊女拿出作业本和铅笔，探寻的目光望向那两棵大树，想坐到大树下，背靠树身画画。但好像不行，大树下乱草又高又密，要是藏着蛇咋办，她还真有些怕这个身形像一段粗绳一样的家伙。这家伙身上花不溜秋的，在草丛里哧哧滑行，有时候把长身子盘成一堆，隐藏在密草里，曾经缠过小羊的腿，和黑子头对头挑战过。这家伙真不讨人喜欢。这么看来，她明天得带一把镰刀来，割倒大树周围的草，开辟出一块空地方来，给自己和黑子和羊歇脚用。再说，太阳渐渐热了，树荫下能歇凉，也能遮风挡雨，把小背篓、草帽和书包放在一块儿，回去的时候不至于忘了拿这个，弄丢了那个。她随意坐在一片绿油油的矮草上，撑起两条腿，把作业本展平在膝盖上，手托腮帮，思考了一会儿，开始描画远方城市那座蓝色高楼。她举头远眺，尽管阳光刺眼，但高楼在她的心中显得雄伟又神奇。她想，建筑工人技术真高，把楼建得那么高，那么漂亮，那里面是不是藏着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用斑斓的色彩向外展示神奇魅力，吸引她哪一天能走进去。有天傍晚，天上阴云重，不见爸妈回来，她心里焦急，带上雨伞跑到环城路上等候爸妈，远远望见高楼在阴沉的暮色中彩光闪烁，扇形屏幕上变换着红黄蓝绿的画面，奇妙极了！她凝神思量，那可能就是老师说的LED 高科技电子屏吧。

牧羊女握笔用粗线条想象着画，她画出高楼、红太阳、大树、兔子和小鸟。她忽而想到要是有一盒水彩笔，把她画的太阳和花染红，把大树染绿，给小鸟翅膀涂上色彩，让它们和自然景物一样鲜活起来，那该多好呀！妈妈答应过她，只要她发奋学习，等把捡回来的破烂处理了，就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她只要放好羊，和爸妈共同努力，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牧羊女整理好书包，然后坐进一片草丛里深呼吸闻花香，黑子爬上她的肩背，翻过她头顶侧身跳下来，又跳上她的膝盖，伸出热舌尖舔她的脸蛋，像小弟弟一样调皮。她一把把黑子搂进怀里，拿手指头抚摩它身上柔软的黑毛，亲它的黑耳朵和黑鼻尖，给它姐姐般的爱抚。她两手使劲把黑子举起来，逗它取乐，她一只脚撑地，将身体重心挪移，一条腿像跳芭蕾舞一样转圈抡开。黑子忽高忽低在她手臂里腾跃起来，像耍杂技一样。她手臂用力向上一抛，黑子胖乎乎的身子“呼哧”一下升入空中，这当儿，她迅速张开手臂，分开十指，转动身子，黑子忽闪闪落下来，四只爪子正好抠住她的手臂，身子顺势蜷卧进她怀里，可爱乖巧极了。她的手忽然垂下去，黑子“嗵”一声落地，胖嘟嘟的身子压着草翻滚，一片草枝伏下去又挺起来。一朵黄色的小花被压弯，她心疼地蹲下凑近闻闻，闻到一股如槐花的馨香，甜甜的，沁人心脾。她用手很快地翻动一棵棵蒿草，想看看这么香的花叫啥名字，一眼就看见一片草枝上开满红黄白紫四种颜色的花朵，许多蜜蜂停在花蕊上嗡嗡嗡。她爱花、爱蝴蝶、爱蜜蜂，不忍心摘下哪怕仅仅一朵，怕弄伤了花美丽的脸蛋，使花心受疼，让蜜蜂伤心飞去。老师说过自然界里的花草和动物，都是有生命和灵性的，可欣赏它们的美，不可亵渎它们的身。她只挑一朵被风吹折了茎的红花，附身低头凑过嘴去，用尖牙齿连叶带茎一起轻轻咬下来，眯起眼睛贴上鼻尖闻香，又爱美地将它别进短辫子里。她唤声黑子，摇头甩动脑后高高扎起来的短辫子，辫子前后左右甩开，轻打着红扑扑的脸蛋，让黑子欣赏她戴花甩辫的好看模样。

“当当当”，响亮的报时钟声从城市上空悠悠传来。牧羊女展平两腿，静坐在一片花草丛里晒太阳，手指抚弄着一棵嫩草，身子顺势倒进一片深草里。她头枕着一排艾草，屁股垫在一丛软绵绵的白蒿上，双腿压着蓬松的茅草，两臂探进叫不上名字的花丛里，两脚伸进狗尾巴草里，把草地当热炕睡。茅草和她捉迷藏，故意钻进她的裤筒里，逗她取乐，如绿桑葚似的毛头不停地摩挲着她的筋肉，给她挠痒痒似的，令她周身舒服，不觉笑出声来。记得妈妈说过艾草和白蒿都是中草药，对人体健康有益，那她就多闻些艾香蒿味。花枝招展的蝴蝶小妹妹飞落到她身上，好像给她胸脯盖上了一片花丝巾。一只蜜蜂落到她鼻子尖上，针头似的小嘴嘴和黑线似的细腿腿把她的鼻尖当花骨朵采。黑子跳上她肚腿，来回踩踏，那四只有劲的爪子像小棒槌捶打着她的骨骼，像做按摩一样令她筋脉舒坦。野芳奇香包裹着她，使她如痴如醉。她心神酣醉了，一朵大红花般的脸蛋上，露出香甜的微笑，很快就睡着了。

牧羊女沉沉入睡的身子映在花草的阴影里，草叶把光束裁成无数个橘黄色的圆点，在她身上活泼地弹跳。一片细长的草叶轻轻触摸着她的耳膜，一棵野苜蓿斜横在她的红脸蛋上。她笑眯眯的嘴角噙着一朵粉色的喇叭花，随着她香甜的呼吸微微晃悠。花草仿佛扮演着她童年好伙伴的角色，陪伴她快快乐乐玩耍，给她的梦境增添奇趣和奥妙。

牧羊女像长了一双翅膀，身体轻飘飘的，向高空飞去，飞进云海里，黑子和羊群欢叫着，追随她一起飞。她们脚踩白云飞过一片树林花海，飞过一片大街小巷。最后，她们来到城市那座辉煌的高楼下，当她们兴高采烈地要进去时，却被一个高大的警察叔叔拦住了。

警察叔叔看到她身后跟着一群羊，还有一只小黑狗，好像有什么疑虑，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她如实回答了警察叔叔的问题，还解释说自己今年考上了初中，希望到高楼里参观学习。警察叔叔露出满脸和气的笑容，对她竖起赞扬的大拇指，弯下身，拥抱了一下她，牵上她的手，引导她进入高楼。

她和警察叔叔沟通交流的时候，羊群不知受到什么惊吓，迷失了方向一样，四下乱冲撞，有的撞翻大花盆，有的撞上小汽车，有的撞上大街上的行人。黑子为保护羊群，对着陌生行人吠叫。牧羊女又急又气，哭笑不得地大声喊，我的羊，我的羊。

圈墙外汽车喇叭一阵尖锐鸣响，牧羊女肩膀哆嗦一下，惊醒了，坐起身来。强光刺得她只能半睁着眼，她用双手捂住眼睛揉了揉，原来自己做了一个怪梦。她慢慢睁开眼，缓缓呼吸，抬头望见瓦蓝瓦蓝的天空，朵朵白云在其中飘荡，干净得能看见大雁一样的飞机缓缓驶过，机尾拉出一道笔直的棉絮似的白线，一行白色的鸟儿掠过草地，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叫声。

牧羊女直起身来，手掌朝后拍拍屁股蛋上粘的细土和碎草，环望四周，见羊有的卧下打盹，有的反刍，有的围住黑子头对头顶仗，有的叉开后腿扎起尾巴拉粪蛋蛋，显然它们吃饱了。她感到欣喜和满足。

牧羊女的心稳稳当当的，两手拢住嘴，做成扩音筒，向四周呼喊，“咩咩咩”，黑子，回家了。余音拉得长。黑子从草丛里挺出身来，机敏的脑袋转向四周，“汪汪汪”，用温和的一串叫声，呼唤它的伙伴一起回家了。卧在草地上的羊群听到牧羊女和黑子亲切的召唤声，像听到命令集合似的，纷纷起身，摇摇尾巴，抖抖身子，向牧羊女站定的地方走去，乖顺地围拢在牧羊女身旁。牧羊女看羊个个大肚子鼓起来，自豪地甩了几声响鞭，羊领会意思，在鞭声的指挥下，跟在大山羊班长后头自觉排成整齐的队伍。牧羊女戴上草帽，背起小背篓，转动黑眼珠，平扫羊群，默数完羊数，头数一致，左右甩开鞭子。羊群摆着大肚子，一个紧跟一个出了豁口。黑子和小羊羔最快活，跑向前头。她们踩着大树下斑驳的光点，踢踢踏踏，齐整整拐上通向回家的小路。

草地回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