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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午锄二

2022-10-21葛水平

小说月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万国王大爷二胡

• 葛水平

一、就喜欢喊我“一碗江湖”

夏末,午锄二村子连阴着下了几场雨,天晴了,山里的日子渐渐爽润起来。想着明天一早要跟着五叔去山里找蟒蛇,万周有点小兴奋。奶奶顺着干枯的土墙站着晒暖暖,太阳能巧得把阴了几天潮湿的地面一下就烤干了,山上有许多供夏末采摘的药材,妈妈在屋檐下磨镰刀,准备上山割连翘,一场雨就让镰刀生锈了。

奶奶有点老年痴呆,不和人说话,只和自己交流。

房檐水叮叮当,

大白馍馍蘸肉汤。

奶奶悄声细气自说自话。

万周多想吃大白馍馍蘸肉汤啊,此刻他肚子里正咕噜噜叫着。

“明天和五叔进山采蘑菇。”万周说。

妈妈抬起头笑了笑,算是对这个暑假玩疯了的儿子还知道干点正事的肯定。

万周的五叔万国兵是一个手艺人,会做二胡。做二胡需要蛇皮蒙琴筒,一天到晚五叔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够找到一条大蟒蛇。从前因为山上的林木遭砍伐,生态不好,藏不住小动物们的影子,许多山里的小动物都背井离乡到少无人烟的地方去了。现在,常常看见有敞篷车满载树干绕满草绳的移栽树,敞篷车上的种树工人下车热火朝天地挖坑,尤其是三月植树节,山坡上育林坑鱼鳞似的,里面种下的树几年光景一下就长成了小树林。荒山野岭披挂了树木,山里的小动物一下就多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深土里藏的,可以用“活蹦乱跳”这个词语来形容它们,喜不自胜的小动物们就喜欢在树木之间奔跑和飞翔。

午锄二村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了,年轻人进城打工赚钱养家糊口是当下农村的一个现象,万周爸爸也在城里打工。土里刨食是农村人盘根错节的从前,外面的世界是摩肩接踵拥挤的世界,是热闹的世界,更是遍地捡钱的世界。五叔在外面的世界闯荡时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凉哇哇才回到村子里。当然,也是因为五叔想做乐器,只有村子里才有一个安静的场所,靠近大自然,人的脑子好使唤,就像一首诗歌里描述的:“在星光闪烁时回到草地,席地而眠。”

学校老师也说:“在自然四季交替的枯荣中,村庄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万周在午锄二小学读书。有一次上课铃声响了,孩子们都进教室坐下了,因为睡不醒迟到了,万周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妈妈端着一碗粥送到教室。同学们一下联想到了万周的名字,就有胆子大的给万周起了一个绰号“一碗粥”。万周被贴了一个小标签,常常有同学喊他“一碗粥”,无声无形就成了他的另外一个名字。

他不是很乐意被喊这个名字。城里在剧团拉二胡的堂姐梅子回午锄二村看她爸爸五叔时,知道万周有一个绰号叫“一碗粥”,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喊他:“嗨,一碗江湖!”万周似乎更喜欢这个绰号。不过,要让同学们从“一碗粥”改叫“一碗江湖”得有一个过程,虽然他私下里和那些比他年龄小的同学协商过,要他们喊“一碗江湖”,但是此名字还是没有叫响。

学校老师不希望学生有绰号,一再强调就叫学生的名字,还好,“一碗粥”也没有叫响。

夜静时,瞌睡虫来了,所有的想象开始断片儿,一会儿想左一会儿想右,怎么都衔接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后来连自己刚才想什么都忘记了,很快脑子就变成糨糊状。就在万周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房梁上有老鼠在打架,似乎是在为什么小事情争吵。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房梁,什么也没有发现,想继续睁大眼睛看,却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皮。

听见妈妈翻了个身,冲着黑暗学了一声猫叫。

“喵呜,喵呜。”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万周,万周,醒醒,小懒虫,该起床了。”

万周浑身舒软,刚听见妈妈学猫叫咋就又喊起床了?翻了个身蒙住头,感觉没有比此刻睡觉更幸福的事情了。

妈妈扯开被角拍了拍他的头说:“你五叔在外面喊你进山采蘑菇呢,走晚了太阳毒得蘑菇都让虫子抢食了。”

睡意惺忪的他努力想着刚才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想着承诺五叔今天去山里找蟒蛇而不是采蘑菇,突然一下子人就灵醒了。先是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起昨晚房梁上的老鼠,努力去寻找老鼠的藏身地,白天照亮了一切。扭头看着窗外,哈呀,东方天际岂止是露出了鱼肚白的光亮,太阳马上就要从山那边滚到山顶上了。

万周一骨碌翻跳下床穿好衣裤,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出门外,看太阳到底几竿子高了。

妈妈在屋子里喊着:“怎么不穿鞋子啊,活祖宗?”

如果不是上学,万周一个夏天都不穿鞋子,光着脚在村庄的街道里窜来窜去,感觉自己就像午锄二村的小动物一样自由自在。

五叔挑着篮子在村口和一个人说话,不时回头看一下,是在等待万周的出现。当看到远处朝这边张望的万周时,五叔举了一下手,算是告诉他已经在等他了。

妈妈把早饭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子上,两个馒头,一碟子土豆丝,一碗小米粥。他三下五除二灌下稀粥,最喜爱的、百吃不厌的土豆丝都来不及吃一口,叼起馒头穿上鞋子提起篮子,没有和妈妈告别,人就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

妈妈听见响动,快速跑到院子里朝着空空的巷道喊:

“告诉你五叔,小心脚下的山路,别跑到林木深处,听说长虫都回来了。”

万周心里窃喜,他们今天进山就是要去找长虫。但是,他不敢和妈妈说去找蟒蛇。蟒蛇对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很忌讳的,甚至被提起时只说是“柳仙”。

奶奶常说:“你五叔是一个贱人,打蛇做二胡,没见卖下几个钱,倒欠了‘柳仙’的债,总有一天要来寻他报仇。”

所以,跟着五叔进山找蟒蛇是不能和妈妈讲的,只能说是采蘑菇,假如说是找蟒蛇,妈妈一下就腿软了。

现在好了,进山的路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嘴巴里多余的话和耳朵都带在自己身上,想说啥就说啥。

五叔在前面走着朝后问话:“你害怕蛇不?”

万周不过脑子说:“不怕。”

五叔说:“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万周心虚了,内心还是怕,其实,多小的蛇他都怕,一想到蛇的样子,汗毛马上倒立,后脊背上唰唰唰冒冷汗,皮都一阵紧一阵地暴突出许多鸡皮疙瘩。

“五叔,有点怕。”

五叔笑万周不像男子汉,蛇都怕的人将来是没有出息的。

万周很想反驳五叔。不怕蛇的五叔的出息就是连五婶都守不住,回了娘家闹离婚,有出息早就让五婶心服口服地回来了。

大小高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

五叔说:“遇见蛇要伤害人,一定要把蛇头打碎。蛇会自己接骨,也不是所有的蛇都会,是绿得像竹子一样的,只要遇见了对手——人,它就能直直地瞬间飙出几米远的距离!当然,这种蛇最好不要碰到,碰到代表你大难临头了!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蛇。”

万周说:“五叔,你打蛇,难道没有被蛇咬过?”

五叔扭转身子伸出手要万周看,他发现五叔左手二拇指头肚子没有了。

五叔说:“看出名堂没有?”

万周很疑惑地说:“被蛇咬了?”

五叔继续向前走着说:“有一年遇见一条蟒蛇,我高兴坏了,多年不遇,正好我要做一把中胡,一般的蛇皮不够蒙中胡的琴筒,哪知没有打准蛇的七寸,蛇没死,我把蛇脚打出来了!打蛇打出蛇脚,它回头咬了我一口,看!”

五叔再一次回转身伸出手要万周看。

五叔说:“来不及多想,手里的镰刀迅速把指头肚子削掉了,当然蟒蛇也逃跑了。不削掉这块肉,我现在哪里还是你五叔,蛇毒早进入我体内,你妈妈早就喊我‘死鬼万国兵’了。”

蛇还有蛇脚?五叔是“话蛇添足”吧。

五叔看着万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告诉万周,蛇是有脚的。蛇原来是由四足动物进化而来,能见到蛇身体上有五趾型附肢的情况太难了,应该属于蛇族基因变异后的一种返祖现象。五叔读过师范,也喜欢读闲书,有些知识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这也是万周佩服的地方。

万周说:“我妈把蛇喊‘柳仙’。”

五叔说:“对蛇仙的崇拜可太早了,咱们人类的祖先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神人,你学过吧?那是把人神话了的时代。柳仙是四大地仙之一,四大地仙排在第一的是狐仙(狐狸),再是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凡是具有成仙可能的一切有灵性、在地上跑的,人们认为稍有怠慢,它们就会报复人。”

万周问:“五叔,你打蛇,蛇报复过你没有?”

五叔答非所问说:“你想到蛇,首先会瘆得慌是不是?”

“想到了还不害怕,主要是见到了会起鸡皮疙瘩。”万周老实回答。

五叔说:“蛇原来是有脚有爪的,干的坏事多了,触怒了天帝,被斩掉了四肢剔除了仙骨贬到了人间。人们厌恶做坏事的蛇,见了就打,几乎把人间的蛇捕杀殆尽。天帝看蛇在人间活得如此艰难,着实可怜它,有一天就派了癞蛤蟆在它身上撒了一把瘆人毛。这样,人们一见,就全身不舒服,蛇这才逃过灭族的命运,所以癞蛤蟆是蛇的天敌。”

啊,原来是这样啊。

万周记得有一次在柳树河河道里和同学们一起捞鱼,恰巧在岸上遇见一条蛇在吞食一只癞蛤蟆。一条灰色的有白条的蛇看上去很像毒蛇,因为蛇的头部在缩扁时会呈三角形,它的外观非常类似毒蛇烙铁头和蝮蛇。万周跟着五叔所学习的生物知识谱系中,头呈三角形的蛇基本都是毒蛇。

此时癞蛤蟆,也叫蟾蜍的家伙,正懒洋洋在一块潮湿的石头旁边一动不动趴着吸纳潮湿,看上去像一坨干牛粪。那条毒蛇曲里拐弯滑着岸上的草皮来了,癞蛤蟆也许没有看见,因为它很不善于跳跃,何况它有保命符——癞蛤蟆若被捉,它满身的疙瘩皮肤会喷出毒液,让猎食者产生灼伤的痛感,不得不放弃口中美味。

只是这一次,蛇竟不怕死,一口吞食了癞蛤蟆。

不用说,它毕竟是强悍的癞蛤蟆,并非软塌塌的小青蛙。其身体上的臭腺、毒腺超级发达。大概是因为癞蛤蟆开始发功喷毒,让同为毒性动物的毒蛇很是苦恼,吞入癞蛤蟆一半身子的蛇又吐出了癞蛤蟆。

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就在万周和同学们顾着研究癞蛤蟆毒腺,仔细看它的皮肤和耳后的腺体时,蛇却不忍心放弃,张大嘴一口又吸入癞蛤蟆的身体。结果癞蛤蟆身体上像青春痘一样的毒腺霎时被刺激得鼓胀了一倍,耳后鼓膜上方腺眼流出乳白色液体。蛇再一次放弃了癞蛤蟆。

看蛇吃癞蛤蟆那真是瘆人。

那时五叔正好进城了,等他傍晚回来时,万周描述了这一幕战争。

五叔说:“两败俱伤。可惜我这个黄雀不在,不然可以蒙一把二胡琴筒。”

万周觉得五叔是个能人,就是打蛇不好,其实许多年都不见五叔打蛇了。五叔做的是正经营生,他还会拉二胡,只要会唱,他就跟着会拉;更主要的是让自己的女儿——堂姐梅子进艺术学校学了二胡。

穷苦人只会在田里下力气,五叔玩耍着就成了农民艺术人才。

借着采蘑菇上山找蟒蛇,五叔的魅力那是沟沟崖崖万周都想跟着走啊。

要是能碰见东山上的蟒蛇就好了。传说东山上有蟒蛇,大约有大人的胳膊粗细。

老一些的午锄二村人看见过,蟒蛇在山坡上如同滑冰,见风追风,见雨追雨,遇见人喜欢和人比高。怎么比高法?最想知道的就是万周。

假如今天在东山上,能够看见五叔和蟒蛇大战几个回合,最后五叔用肩膀扛着蟒蛇回到村庄,轰动午锄二村的新闻可就诞生了,那时候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借五叔的光亮在电视上露露脸。

二、害人精和小鬼都难缠

由于夜间骤起的烟岚,天地万物,一切的一切都像水濯洗过似的,风吹过,林木花草越发生动灵秀起来。走到半山腰,烟岚退去后,天似乎更高更蓝了,云儿随风赋形地变幻着,一会儿是山的形状,一会儿是一群羊,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团一团的棉絮。

山野里空气清新,甚至可以从中嗅到菌香味。他们决定先采蘑菇。想找到蟒蛇,那得巧遇。

对山野情趣比较浓的五叔站在山头上,大声唱着山歌。

东山上那个点了灯西山上那个明啊

一马马那个平了川呀亲妹子不见个人

你在你家里得了病呀我在我家里闷

你身上那个有了病呀亲妹子我心上那个疼

想亲亲那个想得我直愣愣的那个神

称上那个梨儿呀哪亲妹子送不上你家的门

人面前那个想了你呀装出一脸脸的笑

人背后那个想了你呀亲妹子泪蛋蛋格抛

人背后那个想了你呀亲妹子泪蛋蛋格抛

五叔唱歌说不上好听,舌头在嘴巴里乱跑词。万周认真听,觉得这歌难学,很简单的歌词被五叔唱得弯弯绕绕。

唱罢歌,五叔东张西望说:“啊,我的眼窝里全被漫山遍野无处不在的遇见占领了。”

万周觉得五叔挺文艺的,用了“遇见”“占领”这样的词说话,此刻一点都不像一个心狠手辣打过蛇的人。

蘑菇长在大片生长的松树下,刚下过雨,落叶中发现拱出来的黄色圆润小蘑菇。好了,用手扒拉开看必定会是一大片。因为蘑菇的生长必须具备两个前提:一是温度,二是湿度。此时可是温、湿度皆宜的气候,肯定最适宜各种菇类生长。

走过一片松树林,似乎五叔的眼睛特别贼,总是能够找见想要的蘑菇。万周在山里有点注意力不集中,想着哪里能看到蟒蛇。

不大一会儿,篮子底就被蘑菇盖住了。头发上挂了许多干松针,年久沤肥的腐质黑土挂在脸上,五叔看着万周大笑着,并用手机照了许多万周采蘑菇的照片。他说要把这些照片发给在城里打工的万周爸爸看。

午锄二村周围多是山峦丘陵,多年的绿化使它们大都已万木葱茏,且多是茂密的松林。循着植物的香气,叔侄俩尽情地在山中转悠。只要发现蘑菇冒出了草皮,第一个走近的总是万周。

万周觉得五叔很神秘,五叔不是一个舍得下力气的人,却干啥像啥。

五叔是爸爸的五弟,在万家排行老五。五叔打小就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拉二胡。

爸爸说:“你五叔是一个种不好庄稼却离不开土地的蹩脚农民,守着自己荒草般的田,不愿出山进城打工,就喜欢在乡村玩音乐。总想活成一个‘人才’,人才能是他这样的人?”

东山上望午锄二村,一点都不时尚,甚至没有红瓦房,清一色的青砖灰瓦,一个很朴素的山村。出山的村口有一条昼夜不停缓缓流淌的柳树河。在秋冬季节的傍晚,在村外山脚下的小路上常常会响起几声二胡的弦乐声。村庄里的人都知道,是五叔卖二胡回来了。

五叔长得黑干细瘦,下身常年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上身一件红半袖,脖子上吊挂着二胡,脊背上背着二胡,且行且拉。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影子和胸前闪亮的二胡,长长的影子,如喝多酒的醉汉。看见的人会很兴奋地叫喊:

“快听,害人精回来啦!”

如果恰好是放学时分,学生们都会围在五叔身边听他拉二胡。

这时候的万国兵是一个“人才”,模样周正,讨人喜爱。

五叔家在万周家屋后的一处土包上,灰瓦房,是万周爷爷活着时为这个儿子修建下的,指望他能够成家立业。爷爷没有等万国兵成家就去世了,万国兵后来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只没王的蜂,世界上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五叔想吃鸡了,拿着弹弓到河滩上瞄着觅食的鸡打过去,鸡架着翅膀踮起脚尖飞两下就中弹倒地而亡。

死了鸡的人家提着鸡找上门,那时候奶奶还没有糊涂,不像现在病得啥人也不认识,见人就晃脑袋。

要求赔偿死了鸡的邻居指着万国兵说:“鸡死了不要紧,可鸡屁股是我们家的小银行。”

邻居的意思是鸡生蛋,蛋生钱,一只鸡不值钱,循环往复下去那可就不是一只鸡的价钱了。

奶奶拍着门框指着五叔骂:“龟孙子,喊狼来吃了你吧,把地上的血泊都舔干净,世上没有了你的影踪,天下就太平了。”

奶奶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小包袱,一层一层打开,一元两元五元地数了一百元递给人家。

邻居不屑这一百元,奶奶就差一点给邻居磕头倒蒜了。最后,邻居骂骂咧咧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叔提着鸡回家开膛褪毛,收拾干净,一锅鸡肉香喷喷地出锅了。没有人吃五叔的鸡肉,五叔自己吃,吃得是满嘴流香,头冒热气,脸颊绯红。

那时候万周还小,还不懂得人世间的对错,偶尔也接过五叔的鸡腿吃几口。假如恰巧被妈妈发现了,多半要被妈妈夺过鸡腿扔给午锄二村的狗,一边扔一边骂:

“不跟好人学,吃亏在后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为啥要跟着害人精走独木桥?”

五叔在午锄二村一直是一个不让人们太平的“害人精”。

刚赔偿了人家的鸡钱,五叔又想吃鸡了。这回明着不可能,那就暗着偷鸡。

五叔在夜深时打着手电去人家的鸡窝前偷鸡。

午锄二村各户人家的鸡窝都在院墙外面的厕所旁边。使用铁架或者木栅栏搭建好鸡窝,上面搭上石棉瓦避免下雨受潮以及太阳曝晒。

大白天五叔在午锄二村走了一圈,这一圈走下来就已经找好了作案目标。看着那些用铁条编成的栅栏后面伸出脑袋、顶着鲜红的冠、噘着尖尖的喙、争先恐后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鸡们,五叔朝着它们吹了几声口哨,算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鸡们趾高气扬地炫耀着白的黑的花的各色羽毛,不顾身上带着的粪和脚下踩着的尿,争先恐后和五叔打招呼。圆圆的亮亮的眸子看上去很悠闲,因为和五叔打招呼,它们之间有的踩了另一只鸡的脚,或许是踩疼了,鸡们不愉快地鹐起来了。一眨眼各色鸡毛纷飞,整个鸡窝子里乱成一团,五叔走过时耳鼓里充满了“咯咯咯”的鸡叫声。

五叔显得很兴奋,大拇指和二拇指搓着响,他已经看好了夜晚要下手的目标。

万周听五叔讲他偷鸡摸狗的故事,也是第一次知道手电筒照着鸡眼睛,鸡就憨傻了。

五叔蹑手蹑脚走近邻居的鸡笼子,打开手电筒左晃三圈右晃三圈。五叔打开鸡笼子的栅栏门,手伸进去,一只鸡就被拎走了。

鸡怕光,尤其黑夜里的强光很容易让鸡们的眼睛瞬间失去感光,如同死亡。

午锄二村的人喊:“万家害人精不学好,还是师范生,还喝墨水,哪里像?是喝了几年粪水!”

所有人见了万国兵都黑着脸,看见假装看不见,甚至看见万家人都像是见了小鬼索命。

害人精和小鬼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午锄二村的人都害怕万国兵,夜里躺下睡觉,耳朵支棱着听外面的动静,害怕他由外及里入室盗窃。对付这样的人没有解释,没有争辩,连怨言也不敢有,更没有反抗,极害怕害人精变本加厉糟害人们的家禽。

爷爷就是被五叔气死的。

五婶就是被五叔气走的。

午锄二村的人都这样说。

万国兵好不容易娶回了五婶,他的行事作风又把五婶气回了娘家,再没有回到午锄二村。后来人们笑话五叔是万家的单干户,意思是独杆子司令。

三、遇见了土花蛇

方才还是薄雾笼罩的山林,好像双脚踏进了仙境,让人觉得身似离地,飘荡在大气中。瞬间,太阳就直戳戳照进了林间,大脑深处的沟沟坎坎一下子就明亮起来了。

万周和五叔说:“五叔,啥时候能够遇见蟒蛇?”

五叔说:“那得看机缘,也许太阳就要引它们出来了。”

太阳一出,人的五脏六腑像洒了水的豆芽似的瞬间灵动、鲜活起来。空山穆穆,万籁俱寂,山鸟呀昆虫呀都开始蠢蠢欲动,只有含着清露与野菊花味的晓岚暧昧地围在山的四周依依不舍。

万周穿梭在那一丛丛开满野菊、薄荷与黄蒿的山梁上,这里拨一拨,那里寻一寻,忽而弯腰忽而蹲下,双手一次又一次将或大或小的松蘑放进提篮里,心也一次又一次地将马上就要遇见蟒蛇的激动提放在喉咙眼儿。

山里陆续走来一些采连翘的中年女人,她们的速度和风一样,这边还说着话呢,那边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山梁上。

秋天是采连翘的季节,连翘树姿态优美,生长旺盛。尤其是春天,叶子还没有长出来,花先开了。连翘盛开时满枝金黄,满坡满岭芬芳四溢。城里人把连翘花做成花篱、花丛、花坛,也很好看,但是,怎么可以和午锄二村满山满岭的连翘花比呢?连翘没成熟时是青绿色,成熟后是褐红色。小拇指大小,肚子微粗向前有个小尖角,晒干后小尖角会炸开,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午锄二村人摘连翘是为了卖钱,因为连翘是一味药材。

那边有一大片连翘林子,说它是树吧也不是树,是藤吧也不是藤,它是树枝条和藤条的结合体。它们互相缠绕在一起,连成一片,站在地面向上看就像一个天然的大荫棚,女人们就在那大荫棚下叽叽喳喳说闲话抢着摘连翘。

高出女人头顶的连翘够不着,她们吆喝五叔过去把高处的连翘拽下来。

五叔毫不含糊地跑过去,不过,偶尔也指着一条长得粗细不一的枝蔓大声喊:“哎哟,长虫!”

女人们一哄而散,等知道是五叔吓唬她们,她们集体大声喊着:“你要死呀害人精。”

五叔抖搂着枝蔓放大嗓门无拘无束地笑,他的笑声惊起两只山鸡,扑棱棱凌空而起的影子像划过一道七彩弧;也有兔子被惊得立在高出灌木的石板上张望,反倒显得不是很惊慌,片刻愣怔后,便转头一蹦一跳地离去;不过这样大的声音一般惊不出蛇,蛇听到踩踏地面的声音,早已快速隐去。

要想找蛇就得离开这些喜欢叽叽喳喳说闲言碎语的女人。

他们俩从一片荆条、沙棘和歪斜的杂树中摸过去,穿过一条长长的林廊,闯入一块花香满地的隐秘处。一群花喜鹊从草丛中蹿飞而去,白羊草毛茸茸的伞状花序仿佛妈妈的秀发在微风中摇曳。

这里光照充沛,又不乏湿度,地上有腐烂的落叶和各色干枯的花瓣,绝对是松蘑的麇集之地——有没有蛇出没还不知道。

五叔坐在一丛开着紫色花穗的荆棘林前,要万周帮他照一张相片,有点摆拍。照片中的五叔比现实中的五叔高大魁梧,现实中的五叔有点营养不良。

五叔蹲坐在地上指着草丛中的一些野花告诉万周,这是野党参、黄芩、大叶艾、野菊、山蒿、铁杆草。

哈呀,这里完全是一个百草药和谐杂居的天堂。

真是让万周大开眼界,他扒拉开草丛一看:哇!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松蘑竟然比人工种植的还要多,这要采多少啊!如此良辰美景,哪里舍得走开,找蟒蛇的事早丢到脑凹国了。

就在这时,五叔抓紧万周的手提醒他,要他别动。

因为力度有点重,万周一下就紧张了。

人一紧张头皮就发麻,期待的事情就要出现了,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万周看见一条指头粗细、有着滑腻身骨的长虫出现了,它抬起头,缓缓地从杂草中走过。它通体碧透,蛇皮上隐约有花纹,几何状的黄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假如它不蠕动,肉眼几乎难以发现。它停下来,伸高脑袋,嘴里吐出分叉的舌头,舌头的伸缩性很快也很强。它靠舌头来辨别周围的物体和探路,晶莹的双眸被太阳反射出冷冷的光。

万周原本想着自己一定会毛发耸竖,在看见长虫的瞬间,怦怦怦快要从里面跳出来的心却安稳了。

五叔一直没有动手,手里的镰刀提着,面部表情微笑着,看着长虫软软地裸露出全部身子。它看上去很小,只有一尺长,是一条土花蛇,大约有手指般粗,头颈部还有一圈黄色。这种蛇在山里奇多,有时候行走在路上,在野外泥地里,甚至在村中屋角边,都会经常遇到。它不声不响地爬行,紧贴地面,从你脚边一窜而过,当你不存在。

五叔轻声说:“宝贝,走吧,快走吧。”

万周看着五叔,莫名其妙开始兴奋。

“为啥放走了?”万周压低声音问。

“它还是一个蛇娃娃。”

听见声音,土花蛇摇摆着杨柳腰走往石头堆积的缝隙深处。

五叔说:“土花蛇是闻着气味来的,一定是你刚才撒尿了,它特别喜欢闻人的尿味。”

万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方才尿急,他确实在此浇灌了一棵松树。

午锄二村有人赶着牛和马上了山坡,青草满山的季节将牛马赶到草坡上,让牛马自己吃草去。

放牛的人是午锄二村的黑毛叔,黑毛叔他爸王大爷特别会讲故事,跟黑毛叔一起上山的是他儿子王海。

看见王海提着篮子,万周一下又忘记了刚才的事,吆喝王海来这边采蘑菇。

五叔不管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新大陆,顺着山坡往山腰下走了。

万周和王海在草坪上玩疯了,他们追逐牛,两个人掰着牛角摔跤,玩得天昏地暗,痛快无比。

他们的玩耍引来了山下放暑假回乡下避暑的城里娃,城里娃陆陆续续从山下上来七八个。这些人中的指挥者叫李伟,李伟爸爸是县城酒店老板,李伟因爸爸是老板显得很牛气,也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他们听说刚才见到了土花蛇,暂时停下玩耍的所有节目,都去寻找土花蛇。

一群人在四下里寻找,看到许多蘑菇,蘑菇像变戏法似的撑开了小伞。万周随手采一个,啊呀,虫子布满了海绵状的菇眼——居然生出了白色蛆虫。五叔说,那是因为松蘑生长在树林下或阴暗潮湿的地方,这些地方覆盖着肥沃的腐殖土,腐殖土营养充足,能加速蘑菇生长,同时这些地方也会滋生大量蚊蝇,很多蝇蛆就会寄生在蘑菇伞内。

扔掉生了蛆虫的蘑菇,看哪里有草动,希望草动过奇迹出现。草动的地方跳出一只蚂蚱,三蹦两蹦,没影了。有时也会出现一只绿猴(螳螂),他们捉住螳螂,一边用手捏着它的身子,一边问它:“绿猴绿猴,柳仙在哪条沟?不说真话蒙住你的眼睛喂羊!”螳螂伸出细腿指着远处,他们放了螳螂顺着所指的方位来判断可能有蟒蛇出没的地方。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果然找到了一条正在叼吃山雀的土花蛇。大家一拥而上,很快就用石头、泥块和出门时就带来割草的镰刀将蛇打死了。然后折来一根树枝将蛇的尸体挑起来,一直挑到草坡的中心才放下。

这时,有人就把王海爸爸放在一边的破草帽拿来,盖在死蛇身上,只让蛇头露在外面。

李伟提议往蛇头上撒尿,这一提议一下鼓动了所有人,所有人开始照着土花蛇头撒尿,边撒尿边围着草帽绕圈。尿完了,大家就四处散开,静候一会儿,看奇迹出现。

既然湿重的尿臊味是土花蛇最喜欢的一种味道,那土花蛇会不会在喜欢的味道中再一次活过来呢?

四周安静下来,他们仰头看天空,天空像水洗过似的蓝,真是蓝格莹莹的天啊。

就在他们想接下来做什么游戏的过程中,有一条土花蛇探头探脑爬了过来,朝着死蛇转动,像是要拯救它的同伴。几秒钟之后,又有一条土花蛇爬了过来,再几秒,又一条土花蛇爬了过来,一条又一条,越爬越多,有五六条,不知它们都从哪里爬来,都听了谁的命令而来。

万周吓得汗毛倒立,嗓子痒着说不出话,人像一根棍子一样,挪不动脚步。

不知是谁大声喊:“准备武器和蛇战斗。”

自作聪明的李伟指挥大家弯腰四下里去捡石头。

五叔从山下爬上来,看着眼前的情景一下就傻了眼。他朝着万周和其他几个孩子照头一人打了一巴掌,要他们赶快离开。

万周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跟着五叔往山下走。

李伟还想发作,五叔瞪了李伟一眼,照头又打了他一下,李伟不吭气了。

五叔喊着:“快走,快走,土花蛇会记住你们的长相,从现在开始永远不要再往这个山头爬。”

五叔虽然是吓唬他们的,但是,他真是不想让他们打蛇。山区生态好的标准就是有没有蛇出没。

所有人后脊梁背着恐惧,头都不敢回一下。有人跌了一跤放了一个响屁,响屁砸住了脚后跟,吓得脚一歪人摔倒了,摔倒的人赶快爬起来,鼻子一酸被吓得掉出了两滴眼泪。

五叔说:“今天的事情和谁都不能说,尤其不能和大人说,回家后安稳做暑假作业。今天你们哪儿都别去,听见没有?”

“听见了。”

万周说:“五叔,你刚才去哪里了?”

五叔说:“我看见草皮上有倒伏的草,顺着倒伏的草我猜想有一条大蟒蛇,有多大我还不确定。我离开你们一会儿,你们就闯大祸了。”

孩子们争先恐后问:“多大的蟒蛇?是不是柳仙?我们和你一起跟它战斗!”

“别问,只管走路。你们无顾忌打蛇,小心蛇报复你们,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四、王大爷的拐杖从来不吃素

万周提着篮子回到家,见了妈妈啥多余话都不敢说。

妈妈看着一提篮蘑菇,夸奖儿子今天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妈妈取来大簸箕把篮子里的蘑菇一一撕开摆放在阳光下晒。妈妈看着一个个小蘑菇,再一次夸奖了万周几句,说:

“万周真是有用了,从前那个淘气的万周再也不见了,多懂事,帮助妈妈采蘑菇。你看这蘑菇,长相多么俊秀。明天再去帮妈妈采蘑菇。你只是采了一种蘑菇,山林中野生蘑菇还有很多,有马勃、猪耳菇、油伞菇。你见着那毒性很强的蛇头菇和鬼笔头菇没有?”

万周打了一个激灵,他现在不能听妈妈说“蛇”,他很想把山上经历的事说给妈妈听,可是一定不能说。

“没有。”他回答。

阳光下的蘑菇,菌盖上一抹乳黄,就是那种鸡雏一样的黄,被阳光照得越发黄了。

妈妈拿起一朵尚未褪去菌裙的蘑菇看,说:“看,多像一个头戴草帽的小妹妹。”

万周不想和妈妈多说话,他想着五叔和山头上的土花蛇。五叔发现了一条蟒蛇,那是多粗的一条蟒蛇啊?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条蟒蛇?

阳光下有小黄蚂蚁从松蘑的体内钻进钻出,万周以为蚂蚁也咬食松蘑,蹲下去仔细观察,才发现蚂蚁的忙碌是奔着其他昆虫繁衍在蘑菇体内的幼虫而来。

一只蚂蚁举着一只小昆虫走出来,它要走向哪里?它的家在对面的山头上,那上面有许多土花蛇。

万周抬头往山上看,有两只鹞子在盘旋,他两手握成喇叭状,冲它们大喊一声,声音传递得悠远而空旷,可它们全然不在乎。

不远处一棵小树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麻雀正啁啾得兴奋,被万周猛然的一嗓子,吓得“呼啦”飞走了。

更远处传来采连翘的女人们之间的大呼小叫声……

妈妈说:“明天我也要上东山去采连翘。”

万周吓得大声喊:“妈妈,别去,那山上有许多土花蛇。”

妈妈看着万周有些疑惑,说漏嘴的万周迅速尥开腿跑走了。

跑到街中心,发现老人们坐在墙脚晒太阳。

有人喊他:“万周,你过来。”

他回头循着声音看过去,是李伟,身后还跟着几个同学。

李伟走过来很随意地说:“我觉得你比较小看人。”

万周愣了一下,追问,想要李伟举个例子。

李伟说:“方才在东山上为什么不打蛇?难道你五叔就是午锄二村的权威?我已经让大家准备好了大石头,胜利就在眼前,你五叔一定要让我们离开;既然离开了,为什么他又说有蟒蛇出没?几个‘为什么’在一起,证明你和你五叔一起小看我们。我们决定要上山打蛇,如果你不小看我们,你就别和你五叔说,我们现在一起走。”

万周一时理解不了这几个“为什么”,如果现在上山去,马上就到了中午,妈妈找他吃饭怎么办?不跟着他们去,他们又会孤立自己。

为了不让李伟小看自己,万周二话不说,说走就走,无非是挨妈妈一顿骂,不能在李伟面前丢人。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再一次穿过街道前往东山上,五叔说过的话早就忘到脑凹国了。

走到村口吐月胡同一棵疙疙瘩瘩的老枣树下,李伟让大家停下来,不远处有一群乱七八糟、品种迥异的狗,又碰鼻子又舔毛互相温存厮磨着。就在李伟看稀罕的那一刹,一粒鸟屎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将目光搜向树冠,是一只斑鸠。

枣树被鸟蹬落了许多红枣,正是这些红色的小枣又勾住了李伟的脚步。李伟指着万周说:“上去,摘几个红枣下来让兄弟们吃。”

万周不敢不上去,此刻除了害怕蛇,就害怕李伟。他走近枣树,爬上树用劲摇晃了几下,红枣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万周正准备从枣树上往下跳,旁边胡同走出来王大爷。

王大爷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威风凛凛地站在胡同口说:

“想偷吃枣子的过来,先让我练练手,吃住疼了就放你们上树,吃不住疼了乖乖滚蛋。”

李伟指着万周说:“是他自己要上树摘枣!你留下让王大爷打你一棒练练手吧。”

哄一下,这些人把万周留下,一干人跑着往东山方向去了。

万周很感激王大爷拦挡下了他,这下子好了,土花蛇可不是王大爷,让他们去山上吃大亏吧。

王大爷弯腰捡起几个枣子递给万周,万周接过枣子,想说感谢的话,可不知道怎么感谢,表情有些木,走又不敢抬步。

王大爷和万周爸爸是好朋友,万周经常听王大爷讲胡同里的故事。王大爷知道万周胆子很小,是捣蛋孩子李伟嫁祸于他,也就不追究对错了,让他快回家吃中午饭去:“小心你妈妈担心。”

万周离开王大爷,忽然又想起了老师说过王大爷家大门上有一副嵌进墙里的砖对联:“有好风光宜小步,得闲岁月且清心。”就想去看看,平常老也想不起来。

进入院子,再拐进里院,那副对联就在里院的门上,王大爷就住在此院的北房,正是雨季泛潮季节,屋内有一股湿霉味。在潮湿的东墙旮旯里有一张石案子,那上面敬奉着“柳仙”的牌位。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万周很好奇,就想缠着王大爷讲故事。他转身走进王大爷的院子,王奶奶正在地上择韭菜,一只黑猫卧在王奶奶脚边睡觉。

王大爷坐在廊檐下,看见进了院子的万周,问他:“有啥事,咋又回来了?”

万周说:“离吃饭还早,想听王大爷讲故事。”

王大爷是一个特别健谈的人,也是一个话篓子,万周正是从他嘴里知道巷子里好多大人的事儿。

王大爷所住的胡同,是清代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巷子里有庭院深深的大户,也有柴扉羞涩的寒门,当然更多的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普通民居。

王大爷问:“小脑瓜想听啥故事?”

万周说:“想听柳仙的故事。”

王大爷笑着说:“还是给你讲一个黄鼠狼的故事吧。柳仙的故事离不开你五叔,你五叔弄二胡,讲多了影响你们叔侄感情,也影响你对他的尊重。”

黄鼠狼的故事是老故事了,不过王大爷的本事是能把老故事翻新。

王大爷叼着烟斗盘腿坐在院子廊檐下的蒲团上。万周坐在廊檐下,抱着腿,托着腮,脑子转着心事,想李伟几个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和柳仙斗,那还不失败而归?某种程度上,他不想回家的原因也是想等着看他们的结果——有好戏看咯。

五、黄鼠狼喜欢一条道走到黑

王大爷咳嗽了几下,王奶奶起身端过一碗水要王大爷清嗓子。王大爷仰起脸张大嘴,要王奶奶喂。

一口水下肚,能听见王大爷喉咙里的“咕咚”声。

万周觉得王大爷和王奶奶真恩爱,五叔和五婶能这样就好了。

王大爷说:“山里人把黄鼠狼喊‘老黄’,因为黄鼠狼长了金毛。不过,黄鼠狼实则分为两种:正宗的毛色金黄,智商极高,有小学一年级水平;毛色发红、嘴巴发黑的叫作‘骚水狼子’。前者‘道行’大,有时会‘媚骚’(迷惑)人;干那些偷鸡摸狗行为的多为后者‘骚水狼子’。”

乍听“骚水狼子”,很像日本人的名字。

王大爷又让王奶奶喂了一口水,这回没有喂好,呛了一下还流了王大爷一脖子。

“咳咳咳,咳咳咳——”

王大爷瞪了王奶奶一眼,王奶奶也不甘示弱地把水碗放在了王大爷脚跟前。

王奶奶罢工了。

哟,原来恩爱也会有怄气斗嘴。

王大爷端了碗和王奶奶说:“万周看着呢,大人得给娃做一个好榜样,老伴儿,这回我喂你一口。”

王奶奶笑着红了脸,满脸飞扬着笑花,喝了一口。

王大爷得意地看着万周,笑呵呵地继续讲:“黄鼠狼喜欢住在村庄附近和人搭邻居,一来守着人有粮吃,二来可以学习人的聪明。早晚之间走到田间地头,常会看到它那动如脱兔、行如鬼魅的细长身影。对那些有‘道行’的黄鼠狼千万不能直呼其名,就像长虫一样要喊‘柳仙’,黄鼠狼得喊‘黄大仙’。午锄二村从前老丢鸡鸭,都认为是你五叔偷食,其实有一多半不是。这我知道,就是黄大仙偷食。午锄二村自古就有‘四大地仙’一说。看见了‘四大地仙’最好不要主动招惹,被动是另外一码事儿。我以前给你讲过了,‘四大地仙’就是刺猬、蛇、狐狸、黄鼠狼。‘四大地仙’是四大家族,刺猬姓白,狐狸姓胡,蛇姓柳,黄鼠狼姓黄。”

万周一下就听进去了,果然和以往所讲的故事不同。为了听得更清楚一点,他站起身坐在了王大爷身边,从王奶奶手里端过水碗喂王大爷,好让王大爷嗓子眼儿清爽湿润一些。

王大爷抚摸着他的头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学过没有?”

万周点点头表示学过。

王大爷说:“‘没安好心’就是想问题多长了几个心眼儿,那就是智商高啊。”

第一次听说“没安好心”是高智商。

“不过啊,黄鼠狼这小东西虽然很聪明,但有一个弱点,致命的,那就是太贪心,也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比如说偷鸡这件事,明明选择的是偷,更应该这家一只那家一只,在农村,谁在乎丢了一只鸡呢。这样下去就永远不会被发现,更不会被盯上招来祸事。可黄鼠狼就喜欢把人家的鸡一窝全端。而且还有个错误的逃命方式,被逮着了逃跑时只会照直往前进,不会转身往后退。就是说啊,走道儿不会轻易转弯,一条直线勇往直前。如果被追赶得麻烦大得要丢小命了,它也要到一个大一点的开阔地方掉头;如果没有开阔地,到死也不懂得一步步后退,典型的‘一条道走到黑’。”

万周问:“‘一条道走到黑’能走出大光明吗?”

王大爷说:“不能,只会头破血流。”

万周说:“老师说,‘一条道走到黑’反倒能走出大光明。那人们想逮黄鼠狼会用什么方法?总不能一股劲儿撵吧?”

王大爷开动脑筋、搜肠刮肚,用喝一口水的时间说:“老师说得也对,坚持一条道走更容易看见光明。”

万周一脸天真地问:“王大爷,道理还可以来回讲?”

王大爷摸着万周的头回答:“讲道理就像你刚才上树摘枣子一样,挂满枝头的成熟的果儿,不经主家同意就不能随便摘,摘了就得说出一个理由,理由就是道理,道理和理由得准确对位。”

上树摘枣子这件事儿还是不要再提了,万周想听接下来的故事,问:“那逮黄鼠狼要用什么工具?”

王大爷说:“过去的人们设陷阱抓捕黄鼠狼的工具,整体看上去是一个漏斗,进口很大,但越往里面就越窄,在一半的地方开始装一些倒钩,黄鼠狼吃了疼那更不可能掉头,所以就被活活地卡在里面。有时候人们为了逮它,就在工具底部放许多鸡屎引诱它,因为黄鼠狼最喜欢的就是鸡屎的气味,新鲜空气它不喜欢,它最最喜欢吃的食物是鸡内脏。

“午锄二村的人一般很少猎杀黄鼠狼,你五叔最喜欢猎杀动物了,但他从来不猎杀黄鼠狼。你知道为什么吗?”

万周想不出来为什么:“或许是五叔不喜欢黄鼠狼吃鸡屎?”

王大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因为黄鼠狼可是有灵性的畜生,它从人那里学了许多小狡猾。”

王大爷说:“有一年午锄二村一户人家在村口逮了一只小黄鼠狼,毛茸茸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人。这户人家的大人觉得好玩,用篮子罩了逮回家,结果招惹得整村鸡犬不宁。黄鼠狼是谁?那可是地间一霸,平日里只有它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有人敢招惹它?再厉害的黄鼠狼也不可能学会溜门撬锁,但是它们会给人示好。有一天,这家大人一早打开门时,发现家门口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只野味。是啥呢?是四五只麻雀和一只野鸡。一字摆开,由大到小,由左到右。这家大人的脑子没有转过神来,想了半天,以为是你五叔送来的。以前你五叔偷过人家的鸡,吵过架,你奶奶和人家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才了事。后来这户人看见你五叔总是假装没有看见,目中无人是对这个人最大的蔑视。”

万周噘起嘴“噢”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情愿王大爷说五叔的不好。

“这家人看着野味立马就换了笑脸去见你五叔,本来平常见面不说话,现在见了你五叔主动送笑脸儿,开腔说:‘哎呀,万国兵,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咋还记到现在,乡里乡亲的这点芝麻事儿犯不着回报,我都不记恨了,从此,之前的事前勾后抹了。谢谢你放在我门口的野味,等下做好了喊你来喝酒。’”

万周答:“有酒喝,我五叔肯定高兴。”

“这户人家的行为把你五叔搞了个癔症,居然也陪着人家,假惺惺表示要做一个干净也洒脱的人,往事不记后事不提了,送啥都是小意思。

“谁都没有想到是黄鼠狼妈妈想用这些东西来交换自己的孩子。”

“那后来呢?”

万周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电视里讲过的动物杀人的故事,讲的是俄罗斯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他说:“王大爷,我插话儿给你讲一个外国故事。有一年俄罗斯马戏团在俄罗斯一家剧院演出的过程中,马戏团的一只棕熊失去控制,冲下观众席,一熊掌拍死了一个观看演出的观众。可是这只棕熊平常一直是很温驯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它会突然间失控,兽性大发呢?后来俄罗斯警察叔叔们调查发现,观众席上被熊掌拍死的这个人是十多年前的一个非法狩猎者。有一次他在西伯利亚杀掉了一只母棕熊,当时母棕熊正在给它的孩子喂奶,猎人毫不犹豫就把正在哺乳的棕熊杀了。看着留下的幼棕熊朝他龇牙咧嘴,他痛打了它们一顿然后把它们卖掉了。其中有一只幼棕熊几次转手,被卖到了马戏团——自然就是这只忽然发狂的棕熊了。十年时间,棕熊的记忆和复仇的精神一直没有泯灭,它看见这个人时,就忘记了它是在马戏团、是在舞台上演出。”

万周打断王大爷讲的黄鼠狼故事,自己插播这个故事给王大爷听,王大爷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忘记了喝水,还不时把流出来的口水吸进去,不停问:“那后来呢?”

万周说:“一开始我就讲到了后来。后来,棕熊就一掌结束了那个人的小命。”

“那再后来呢?”

万周说:“没有后来了。”

王大爷说:“肯定不能判那棕熊死刑。人猎杀好多动物,都没有被判过死刑。”

这中间一段空隙,谁都不说话,两个人肚子里都在想一个人——万国兵。万国兵要是因猎杀动物被判刑,那要死多少回。

听罢万周的棕熊故事,王大爷首先开腔了,说:“人是万物的主宰者,确实是站在所有食物链金字塔最顶端的动物。但是人也不要因为自己这个高于一切动物的身份,就狂妄自大为所欲为。你讲的这个故事好,我咋在电视里就没有看到呢?按道理说动物就知道吃,吃饱肚不生余事,那么笨重的棕熊,居然知道复仇?外国人的模样要我看都是一个翻模扣出来的,十年变化太大了,棕熊还记得他的模样?记忆真厉害,太厉害了。”

这时候隐约传过来万周妈妈在街道上喊他回家吃饭的吆喝声。

“万周哎,万周哎,快回家,该吃午饭啦!你野哪里去了?”

万周抬起屁股走到大门口回应:“妈哎,我在吐月胡同王大爷家里呢,这就回。”

王大爷说:“回家吃饭吧,小心你妈妈心焦,暑假里有的是时间讲故事。”

万周回头说:“王大爷,我吃罢饭还要来听你讲故事,把地仙四大家族的故事都讲给我听。”

王奶奶笑着站在门口说:“和你妈妈说,下午去后窑地摘豆角,要她走时喊上我。”

万周“哎”了一声,霎时就跑得不见了影踪。

六、长了一对猫眼的狐狸

出了吐月胡同走到午锄二村村口,万周想着黄鼠狼的故事,后来呢?后来五叔为啥就不打黄鼠狼了?

有几种猜想:一,五叔喝了人家的酒嘴短;二,五叔感谢黄鼠狼替他化解了一场仇恨。

两者皆有,万周认为自己猜对了。

有动静在远处,抬头看是李伟几个从山头上跑了下来,什么事情吓坏了他们,见了万周都不说话。不知道有没有得手,万周心痒着上前想打探他们此行的战果。李伟几个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不说话,头都不敢扭,一股脑儿甩开万周,一群人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万周突然觉得回家的路很陌生,村庄在他的视线里放大。脚下的尘雾里似乎看见了一条大蟒蛇,又变成了一个嬉皮笑脸的人,穿着一件旧西装,屁股后拖着长长的一条尾巴,它看上去像站着,腰哈成一张无法伸展的弯弓,嬉皮笑脸的样子很像李伟。

揉揉眼睛再看四周,发现一切静悄悄的,青山是青山,清风是清风。

循着妈妈的声音,看到五叔从村中走来,五叔穿着迷彩服,这样的五叔看上去很与众不同,确切地说,显得五叔很有一股子英雄人物的气概。

五叔手里拉着村里矮个子女人小红的女儿韩贝儿,韩贝儿五岁了,穿着粉裙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很得意的样子。

万周喊五叔,五叔也看到了万周。

五叔喊:“还不回家吃午饭?你妈妈满大街泼妇一样喊你呢,不见你应声。”

“五叔,你领韩贝儿做啥去?”

“买棒棒糖。”

万周跑着走开了,跑了几步突然回过头说:“李伟他们上东山打蛇了,回来的样子像丢了魂儿,脸白得像鬼。”

五叔停下脚步,抱起韩贝儿疾速转过身问:“你也去了东山?”

万周说:“没有,我在王大爷家听他讲地仙黄鼠狼的故事。”

五叔放下韩贝儿,给了万周两元,要他领着韩贝儿去村子里的小超市买糖,然后送她回家。

五叔一溜烟就往东山上去了。五叔的身影起起伏伏,刚从梁垭子探出头来,豁溜一下又不见了。

真是叫人疑惑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所有发生的事情结成了一个疙瘩,这样的结果导致万周心不在焉,拉着韩贝儿的手走进小超市反倒忘记了要买啥。

万周问:“韩贝儿,你想买啥来着?”

韩贝儿噘着嘴说:“买糖,棒棒糖。”

午锄二村的超市很小,万周问了一下棒棒糖的价格,是五毛一个,他决定买四个棒棒糖,自己两个,韩贝儿两个。买好棒棒糖递给韩贝儿,韩贝儿接过棒棒糖不走,伸出手还要,她认为留在万周手里的棒棒糖也是自己的。

韩贝儿站着不走,用眼睛盯着万周手里的棒棒糖。

万周把手里的棒棒糖又给韩贝儿一个,韩贝儿还是不走。

万周说:“总不能不让我吃一个吧?”

韩贝儿小嘴噘着。

万周决定这个棒棒糖也给韩贝儿,好男不和女孩儿争。

韩贝儿接过棒棒糖高兴得一蹦一跳离开了超市。万周在后面跟着,把韩贝儿送回她家门口,韩贝儿拉过万周的手放了一个棒棒糖,奶声奶气地说:“送你一个,吃吧,可甜呢。”

这小闺女,心肠还是很善良的。

万周嗍着棒棒糖突然想往东山上去,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急迫地跑回家胡乱扒拉了几口饭,人一溜烟又跑了。

跑到村口一棵老槐树下,看见李伟几个围成一个圈,他们像团得很紧密的一枚大蒜,万周站在旁边想看他们做啥。从缝隙里看到他们几个在玩一个小动物,是什么动物呢?一团白,长相有点像狗,又不像。那个小东西似乎受了伤,一条腿上有鲜红的血挂在皮毛上。仔细看那条腿已经断了,它龇着牙挣扎着不妥协的样子真是叫人心疼。

李伟手里拿着一团棉花,他们应该是想点火用棉花灰给它疗伤,因为风大,火总是无法点燃。

万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观看,心里呼唤着逃跑,但是双脚并没有挪动。万周瞅着一圈子的他们,他们个个不错眼珠地傻看,不断刮来的风使他们小乌龟似的弓着腰紧缩着脑袋。

万周想起了王大爷,此时王大爷应该在午睡,但是,他必须见到王大爷。

跑进王大爷的院子,跑进屋子,看到王大爷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手里拿着芭蕉扇子。

仔细看,说是睡着了吧,偶尔芭蕉扇子还动一下,呼扇一下落在脸上的苍蝇;说是没有睡着吧,嘴里还打着呼噜,长一下短一下,有一下断了,正担心着呢,呼噜声又续接上来。

万周想笑,心里又装着事,王奶奶不知去谁家串门儿了,猫在王大爷的肚子上睡得香。万周抱开猫,猫叫声惊醒了王大爷,睁开眼看是万周,喉咙里传出来瞌睡话:

“正梦见有人给我捶背呢,走开走开。”

万周说:“王大爷,李伟他们几个逮了一只毛色发白的野狗,尾巴和扫把似的,他们用什么夹断了它的腿,正在给它烧棉花灰止血呢。”

王大爷一下灵醒了,坐起身问:“在哪儿?”

万周说:“村口老槐树下。”

王大爷一骨碌翻身下了床,不敢消停,出了院子往村口老槐树方向走。远远看到几个捣蛋鬼用绳子拴着的哪里是狗,是狐狸,更难得的是一只白狐狸。

王大爷喊:“这哪里是狗,明摆着就是一只狐狸精嘛!”

大家一下就被王大爷的话逗笑了,他们喊午锄二村韩贝儿的妈妈小红是狐狸精。为啥喊她狐狸精呢?午锄二村是青山秀水灵气所钟的地方,小红阿姨虽然个子不高,但是长成了一副清纯姣好的模样,双眼皮下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忽闪一下总像对人说话,是那种敏慧而内秀的山里女人。有一年正月十五弄花灯,那时候五婶还在,五婶和小红阿姨各自采折了一把迎春花藤条,用巧手麻利地弯折编织了两只狐狸形状的框架,接着找出用桑皮做的草纸糊上去,顷刻间两只白狐狸形状的灯笼就诞生了。正月十五晚上,两个人提着灯笼出门游走时,引得邻里大小个个赞叹羡慕,品头论足谈论两盏狐狸灯笼哪盏更像是一只狐狸精,结果小红阿姨的更像。

小红阿姨手巧,剪出了狐狸眼睛的狐媚样儿。由一盏狐狸灯笼就传成了小红阿姨是狐狸精。

王大爷用手揪着小狐狸脖子上的皮,小心解开夹在狐狸腿上的铁夹子,提着小狐狸走到一片谷子地丢下它。

日头把谷子地晒得滚烫滚烫,半山腰抢摘连翘的女人们的热情同天气一样热烈。她们的身影在连翘丛中起伏,她们并不知道,一只白色小狐狸的身影像一块蘸了水的棉花滚进了谷子地深处。小狐狸在地中央晒得又渴又饿又疼,它突然叫了几声,如同婴儿的啼哭,稚嫩的声音被风打得细碎。只见它歪歪扭扭往前走,它认为走到人们看不见的谷子地深处了,其实还在人们的视线之内。

突然从山腰处蹿下一道白色的闪电,闪电如一条线一样钻进谷子地,这时候人们看见了一只很大的白狐狸,它叼着小狐狸的脖子埋入了丛林深处。

王大爷大声说:“午锄二村的生态真是好了,白狐狸都有了。”

万周想上山的欲望被发生的这一幕惊得早已不知去向。

他们几个跟着王大爷回到老槐树下,老槐树下已经坐了好几个准备下地的农民,下地之前他们都喜欢在老槐树下说说闲话,说说地里的庄稼。

老槐树的主干要三个大人才能将其合围,主干已经死了,可主干之上两根丫状伸出的枝干却活着。老槐树的根如虬龙一样裸露在外面,看上去虽然干枯了,却如生铁、如青铜一般坚强。高低错落的树梢,如伞覆盖,仰头望像天空织出的一面大大的网。网之上的天空漏下来的阳光,美好得毫不夸张,就像单面胶一样,人坐下就不想起了,屁股黏在地上,东家长西家短。说到一定时间,有人想唱歌了,扯开嗓子唱一曲,一些喜好午睡的人恣意地横卧在老槐树下眯缝着眼似睡非睡在听,又似乎在瞅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有时间也能搭讪一下,搭出的话却驴唇不对马嘴。

在午锄二村,热爱农活的人被称为勤快人,最受人尊重;看不起农活的人也被人看不起。常听他们不屑地说,万国兵是个二流子。

害人精也罢,二流子也罢,都是因为五叔不尊重动物。午锄二村自古对自然环境中出现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怀有一种近似虔诚的敬慕和挚爱,它们和人搭伴儿过日子,如果没有自然环境中的动植物存在,人的日子寡淡得都没有故事可讲了。人和动植物之间的点滴故事,都是造物主给人间的最好搭配。

不过现在的人们太忙了,去外面打工的人忙得很少回家,回一次家屁股坐擀面杖似的,心里不稳当,就想快快离开。从前午锄二村能离开家门的人可都是万般无奈,现在留在村庄里的人反倒成了无可奈何。印象最深的是王大爷在老槐树下似训诫似揶揄他本家一位在省城工作的孙子的一句经典语录:“哼!忙,你比朱元璋还忙啊?朱元璋当皇帝还瞅空回老家替他嫂嫂刨刨地呢。哼!”

短短一句话,“哼”字开头“哼”字结尾,爱憎不言而喻。

在王大爷和午锄二村人的眼里,说白了,不干农活儿其实就是二流子加不着调。

午锄二村都出现了白狐狸?有关狐狸的故事都是老故事了,准备下地的人们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坐踏实了。农具就搁置在脚前,清风走过,有人把最好的位置,也就是老槐树下放置了上百年的青石头座位让给了王大爷。都想听王大爷讲民间故事中的狐狸学人故事,从王大爷嘴里讲出来就和真实发生过一样。万物相侵相害,那可是一环套一环呀。

王大爷说:“你们知道这老槐树有多少年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听我爷爷讲,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老槐树的主干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俗语说,‘人老腰弯,树老梢焦’,可这棵老槐树的树梢永远都是枝叶繁密。看它的树身几乎空成了洞,可就是不知道它哪根神经还活着。午锄二村一代又一代人在老槐树大大的树冠下狗撵兔子似的玩耍,急迫地长大,长大有什么好处?看这夏日,清风一吹,凉爽极了,汗流浃背的干活儿人路过时,谁会忍心放弃这绝佳的乘凉机会呢?活着好啊,活着看世间热闹,人来人往,可惜我老了,可谁又不老呢?不老的都是民间故事。”

王大爷的开场白永远都是这几句。

王大爷说:“那母狐狸一直在窥探村庄里的动静。”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就收缩了一下。

“李伟他们几个是从哪里下夹子夹到的这只小狐狸呢?”

“应该是李伟家西头的地里,他爸爸下夹子夹野味,说是弄下酒菜呢。”

“可是西山上阎王鼻子后的那窝狐仙的子孙?”

“要是,就要出大事了。”

蓝天、白云、远山、村庄,深远寥廓的往事在人们心里全都泛滥了,他们此刻争抢着讲自己知道的狐狸故事。

一个人说:“刚才的狐狸应该是雪狐狸。雪狐狸生性机警、行踪诡秘,甚至喜欢模仿人说话,也喜欢捉弄人,学小孩子哭和老头咳嗽是它的拿手好戏。”

一个人问:“是真的吗?长这么大没有见过你们刚才说的‘雪狐狸’。现在林木茂盛了,这些山里的动物又回来了。不过狐狸和狼不一样,狼吃家畜,狐狸只吃鼠类、鸟类、昆虫类等小型动物,有时也采食一些植物和野果。”

万周问王大爷:“王大爷,为啥狐狸叫狐狸精?”

王大爷总是喜欢在关键时候让别人停止说话,他只要接过话头来,其他人基本就没有开口讲话这门业务了。王大爷很摆谱地伸了一下左腿,又伸了一下右腿,咳嗽了一下,这地方王奶奶可没有办法端水给他清嗓子了。

王大爷说:“你们可知道,狐狸虽然性格机敏,却是一个胆小鬼。为啥喊它‘狐狸精’?是因为它狡诈鬼祟。读书人都知道,从前有一个叫蒲松龄的人,最喜欢写狐,他写的狐狸都长着一双猫眼,凡是长了猫眼的女人都是狐狸精变的。”

大伙儿哈哈笑。

矮个子女人小红的脸上就长了一双猫眼。

王大爷的豁牙藏不住戏谑的快乐,他大声咳嗽,然后先知先觉地说:

“方才你们说起午锄二村背后西山上阎王鼻子后的石洞,老人们就叫它‘狐仙洞’。传说那地方住着一窝狐狸,是不是雪狐狸还不知道。狐狸姓胡,大名儿叫胡峄阳,民间也有叫它胡立阳、胡玉阳、胡维阳,它祖籍在山东崂山,即墨城阳,咱这里只能算是它的一支。你们都听说过午锄二村老一些的人讲过的故事,西山上有灯,夜晚点亮,天明吹灭,没有人敢上去,但是咱村有人夜晚上去过,你们猜是谁?”

大家互相看着,没有人能猜出来。

王大爷指着万周说:“你猜。”

万周猜不出来,觉得午锄二村没有这样不害怕夜晚的人。

王大爷掏出口袋里吃过的橘子的皮,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又掏出打火机,大拇指按着打火机,几次没有打出火苗,风没有刚才那么大,似乎是打火机里没有气体了。

摩托车不着火欠踹,打火机呢?王大爷照着老槐树下的垃圾箱扔过去,哪知扔出去的打火机被一个人接住了。

谁有这么好的身手?

大家一看,是万国兵下山了。

王大爷说:“谜底来了,你们再猜?”

大家异口同声说:“二流子。”

弄了五叔一个没趣。

七、最想模仿人的是狐狸

五叔从东山上下来,手里拿着镰刀,走到老槐树下正好看见王大爷扔过来的打火机,他接住的瞬间吹了一声口哨。

五叔盯着李伟喊:“你们背着我上山干下的好事。”

李伟站起来就跑,几个和他一起上东山的孩子也跟着他跑,到底他们在山上做了啥事,看见了啥?万周看到五叔的手指在流血。他抓一把老槐树根处的细土撒在伤口上,细土变成红泥时,血总能止住。泥土对流血的伤口来说,是天然的止血良药。

五叔说他跌了一跤,手戳在地上被尖石头划了一个口子。在山上如走平地的五叔会跌了一跤?万周不信。五叔从口袋掏出一个好的打火机扔给王大爷,王大爷点燃橘子皮,烧着的橘子皮又是一种菊花香味道,王大爷戒烟,拿橘子皮缓缓烟瘾。

王大爷说:“你们说对了,就是万国兵嘛。”

万周想,五叔在夜晚的西山上狐狸窝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咋没有听五叔讲过呢?

王大爷又回到了讲故事的状态中,他说:“午锄二村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一件民众目睹的事,是在民国年间的正月初一傍晚。有一个村民看见玉米地有一盏灯笼样的东西,发出幽幽的光芒。灯光若隐若现被一团白簇拥着去往西山上,午锄二村的人喊:‘那是谁呀?’没有回答。再问:‘谁呀?你咋不说人话呢?’那灯笼就越发快了,一阵子便到了西山上,灯笼不见亮了,四周突然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午锄二村人都不知道从前发生过这样的故事。有没有发生,此刻都很引人入境。

等着王大爷继续讲呢,他却又点燃橘子皮嗅了嗅,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看着大伙期待的样子呵呵笑了。

歇凉的一个人站起来拄着锄头说:“拿腔作调,快说,说罢我还要下地呢。”

王大爷这才开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最神奇的是,午锄二村王山火老汉在地里割谷子,一只白色的狐狸精看四周人少,就清了清嗓子,跳到山火老汉的身后,把山火老汉晾晒一旁的衣服穿上,然后戴上草帽,正儿八经地咳嗽一声说:‘大爷!你看我像不像个人?’山火老汉回头一看,这伙计,脸叫草帽遮挡着,身穿自己的褂子,个子不高,不仔细看还确实有几分人样。但是仔细一看袖子里那狐狸爪子藏不住,而且扣子也错位了,于是大笑说:‘不像!一点不像,哪像个人。’

“狐狸精一听,非常难过,调转身脱下衣裤,摘下草帽,女人似的大哭着跑开了。山火老汉一看,哈呀,是一只狐狸在哭,人怎么能和畜生计较真假?一时间就很内疚,想招呼狐狸回来,哪还见着半根狐狸毛儿。”

老槐树下不知道啥时来了几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他们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蚂蚁头上顶着比它们大几倍的白卵,小娃娃们把那白卵用小棍子挑下,蚂蚁们失魂落魄四下跑开,又有点不忍心,纷乱着寻找白卵。碰到空手的对方,相互碰撞一下失望的触角,又各自焦急地离去。一个叫红孩的臭小子,捏起麻雀就要朝着乱作一团的蚂蚁队伍撒尿,被万周推翻在地上,红孩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眼泪和尿水弄湿了他自己。

万周想起了在东山上撒尿浇土花蛇,心里来不及想就把红孩推重了。红孩的哭声打断了王大爷的话,王大爷很不高兴,呵斥着:“哭啥?出门见喜,跌倒爬起,再哭我让狐狸叼走你的小麻雀。”

吓唬的话真管用,红孩的哭喊声立马就弱下来了。

王大爷继续讲:

“半个月后,山火老汉又在地里锄草,草锄了一半,有点累了,坐在树下歇息,正想看看周边地里谁还在,想招呼大伙过来抽根烟说会儿闲话。哈呀,他发现对面来了一个人,想看清楚是谁,越看那人走路的样子越像长了一个水蛇腰。风摆柳水蛇腰,那狐狸精又出现了。

“它依旧穿着山火老汉扔在地垄旁边的衣裳,还扛起锄头,一路摇摆一路咳嗽,等走近了说:‘大爷!你看我像不像一个人?’

“山火老汉一看,这次变得比上次好多了,虽然有点男不男女不女,参考上一次的经验,他赶紧夸道:‘像!太像了!越看越像,一看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地人。’

“狐狸精一听高兴极了,扭头一口气把山火老汉剩下的草都锄完了!山火老汉为了感谢,给它倒了一碗水,招手喊它坐下喝水歇息,它哪里敢正眼看人,接过水碗扭转身‘咕咚咕咚’喝下,蹦蹦跳跳哼着凉腔走调的狐狸歌谣走了!”

站在老槐树下准备下地的人说:“山火老汉早就死了,民国时他出生没有都不好说,现在拿死无对证的人讲故事,这故事有待考证,不能算真实发生过;再说了,哪里听过狐狸歌谣?你唱唱?”

王大爷一脸认真地说:“啊呀,快下地吧,你可以到地垄上喊他起来对证,这事能有假?我是亲耳听山火老汉讲的。”

有人跟着说:“真假本来中间就没有逗号。不过狐狸是太想做一回人了。王大叔,你见过西山上的狐狸精没有?”

王大爷说:“西山上的狐狸精比较年轻,道行不是很高,会化作人形,也会学些人话,但是都不完美,所以老是穿帮出错。不过,它非常好学,努力模仿人的一举一动,有时会在山坡上亮亮嗓子,学上几句顺口溜、绕口令,也会在田间地头化作人形走几步,但是往往出错,引得从前见过的人大笑,这时候它就会害羞,然后跑掉。”

有人问:“你遇见过没有?”

王大爷很认真地竖直脖子说:“见过,当然遇见过。”

有人问:“哪疙瘩地哪座山见过?”

王大爷说:“枕头岭那疙瘩后脑凹那座山遇见过。”

人们在想哪里是枕头岭时,万周说:“王大爷,狐狸真的会说话吗?”

王大爷说:“当然会。我年轻时在地里劳作,狐狸精跳到山坡上,哼了几句小曲,然后捏着嗓子问:‘王大爷,好听吗?’我回答它:‘公鸭子(声音)不好听。’狐狸精很难过。如果说它好听,它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学喜鹊叫,一会儿变成小狗在石头上倒立!”

老槐树下有人站起来拖着农具下地了,边走边笑着说:“哈呀,枕头岭啊,躺在枕头上哄死人不偿命。你年轻时候狐狸应该喊你‘王哥哥’才对呀,你年轻时就当王大爷,那该长得多焦急啊。”

所有人都起身笑着看王大爷,只有王大爷不下地。下了一辈子地,人老喽,该歇息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午锄二村有枕头岭,枕头岭在哪里?

王大爷小声说:“挨着枕头就到了枕头岭。”

剩余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万周要王大爷继续讲狐狸精的故事。王大爷不想讲了,他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说:

“老师在课堂讲课得面对学生,我讲故事得有观众,观众都走了讲啥呢?以后你们碰见任何山里的生灵都不要打死它,它和山里人合伙做邻居就是村庄的亲戚,它们胆小怕事,但事来了那也是毫不含糊该出手就出手,不过,它们还是想和人相安无事的。我讲的这些故事里大部分是它们想学做人,人若不好好做人,那就犯了天大的毛病喽。”

万周说:“王大爷,刚才李伟他们几个伤害了那只小狐狸,狐狸妈妈会不会来报复?”

王大爷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干牛粪,跺了跺脚,又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若有所思地说:“动物离开了村庄远走他乡就是对村庄里人们的报复。人总是认为自己很聪明,一辈子劳心耗神征服这儿、征服那儿,就是不知道万物存在才是人世间的晴雨表。小心点吧,阴雨天或大雾弥漫时最适合狐狸精出门活动,它们会幻化成小孩亲属的模样,将其领到自己的洞穴中,用土块、驴粪做‘点心’,以曲蟮、蚰蜒当‘面条’哄小孩子吃,直到戏弄够了才将孩子送回。它们做这些事情多半都因人戏弄了它们。那些孩子回家时掏出口袋里的零嘴,大人发现了,那哪里是零嘴,完全就是小动物的干尸体。”

万周下意识掏了一下口袋,口袋里不知啥时间装了一朵蘑菇。奇怪,自己口袋里怎么会有一朵蘑菇呢?

看着王大爷走远的身影,听见风送来他莫名其妙的一些话:

“唉,狐狸喜欢人的模样,人却喜欢狐狸成精。这世上没有见过不见过,见过都是安慰自己,对别人显摆呢。读读书本里的狐死则首丘,它们死亡前最后一刻总是把头朝向山东方向,有慎终追远情结。我这一辈子就是没有去过山东,那可是孔夫子的故乡哦。好多人这一辈子背井离乡、削尖脑袋离开故乡,唉,人哪里比得过动物的灵性!”

万周想起来王大爷是响应国家号召返乡的大学生,话里话外都有文绉绉的句子呢。

夕阳西下,晚风四起,一种想喊想叫的冲动激烈地撞击着万周,他想着,五叔要是知道王大爷这么多道理就好了。有点意犹未尽,听得韩贝儿在远处读课本:“老山羊收白菜,小白兔和小灰兔来帮忙……”

八、柳树河的水把人的身体洗得有了筋骨

万国兵领着万周出村去牛庄村卖二胡。

穿过一片玉米地,风很大,嚯嚯的响声不知是风在玉米地高处吼,还是柳树河水流淌。秋阳漠漠地照着,走出庄稼地,叔侄俩绕小路往山上爬,绕到大路上。万国兵从装乐器的口袋里掏出二胡,用绳子把二胡吊挂在胸前,歪着脑袋试了一下弦,且走且拉。风大得送不出去乐曲,风把他们的头发揪起来,叔侄二人的刀条脸一下就被风吹得变成了满月脸。

万周赤着脚,脚板拍打在地面的柏油路上发出的“啪啦”声,如同给二胡伴奏。

一大一小叔侄俩蜿蜒着山路上了岭,将午锄二村甩在了身后。

从山头上看午锄二村,村庄的南面是柳树河,清泉潺潺,黄绿间杂在一起,芦苇迎风摇荡,村庄里的狗们闲庭信步地走在街道上。这里还不是制高点,再往上攀登,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时,能看到一百多里外的县城。

县城里知道一百多里外的午锄二村吗?不知是谁给如此妖娆的地方起了“午锄二”这样的名字,有点儿“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意境,真是美好啊。

听老人们说,柳树河的源头在北山上,从这里看过去,北山上都是石头。堆满石头的北山上那么干旱,午锄二村离北山那么远,为什么到了午锄二村才从地下冒出来,形成一条小溪流?为什么离开村庄又钻进前面的沟壑深处,再也不露出身影?河面在出村口的地方搭起一座临时浮桥,说是桥,其实是不知何年何月发大水刮倒的一棵柳树自然连接的一条高出水面的“树桥”。

这些谜底是无人能够解释的,包括会讲故事的王大爷,他编故事的能力无人可超过,可对柳树河的秘密却保持沉默。

王大爷的儿子是黑毛叔,孙子是王海。

有一年王海病得厉害,骨头软得无力站起来,午锄二村懂点医学的小红要黑毛叔去柳树河挑水给王海洗身子。

霜降刚过,黑毛叔砸开冰面,挑着刺骨的水回家倒入洗脸盆,撩着水哆嗦着手擦洗王海的身体。王海的身体由凉变热,由无力睁眼到眼皮子睁得不想合眼,精神明显好转。

王海用柳树河的水洗身子一直洗出腊月天,病愈后能够下地了,人变得和铁一样结实。他常常在寒冬腊月天脱下棉衣在柳树河河岸上走路,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太阳只是明亮,没有暖意,王海看上去比午锄二村任何一个娃娃都结实,似乎王海就是娃娃们中的小太阳。

午锄二村的人说:“柳树河的水把人的身体洗得有了筋骨。”

从此王海就很少感冒发热。

此时山下的柳树河旁,黑毛叔赶着牛,牛把头探进河水中啜饮着。

五叔说:“牛跟人是一样的,甚至牛比人吃得好,牛吃的是人间雨露哇。”

万周在黑毛叔家看见过王海妈妈把磨好的玉米面粉专门留给牛拌草吃。

王海妈妈说:“牛一年要犁那么多地,每次犁地不用人吆喝,总是端端正正地把地犁得剩不下一块硬地。”

午锄二村把家畜看得比人重要的人家不少,牛就是一个家族里一等一的好劳力,牛是人的亲人,是家族里的兄弟姐妹。所以,牛在柳树河上游喝水,午锄二村人在柳树河下游喝水,没有人会计较人喝的水是牛喝过的水。

水流百步清,谁让牛是午锄二村人家的兄弟姐妹呢。

五叔背过午锄二村,指着远处喊万周过来看:

“看见没有,那就是城里,看,那些有着闪亮的光的地方是高楼顶上的玻璃窗户,人像鸽子一样住在里面,我就奇怪城里人为什么都向往住鸽子笼一样的高楼。”

万周一脸疑惑。

远处啥都看不见,绵延在山头尽处是灰蒙蒙的天空。

五叔说:“你可太差劲了,难道读书把眼睛都读近视了?城里那些读书娃都戴着眼镜,都是看电脑和手机看下的毛病。你一定要保护好眼睛远离手机,说不好将来因为有一双好眼睛可以去当空军。”

当空军开飞机,在天空翱翔,哈呀,真是得保护好眼睛,但现在看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啊。

绵绵延延的山脉起伏,在阳光照耀下一直向远方铺过去。万周还没有出过山、进过城,所有山外的世界都是从电视里看到的,电视里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学生娃,穿戴整齐上学,从来没见过他们有不穿鞋子光脚走在马路上的。不过,农村修下柏油路,看上去很平坦,夏天里光脚走在上面搞不好会烫伤脚底板,很不舒服,不如踩在泥地上走路稳当。

站立在山头上,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崇高感,从这样的眺望中可诞生出许多梦想。那些梦想和现实衔接得很近,似乎很容易实现,也很容易下定决心去努力。

万周觉得世界真大,大得能把胸口的闷气拽出去。

不远处的草丛动了一下,一条蛇在那长满了苔藓的黄沙石中逛来溜去。

五叔迅速跳起来落在蛇走动的地方,一脚踩下去,蛇迅疾缠绕住他的腿,五叔笑着弯腰一下一下从小腿上绕下蛇身子,提起蛇尾巴抖了两下,蛇就瘫痪了。

五叔提着蛇说:“可惜这条蛇也不够粗,等找到够粗的蛇给你也做一把二胡。你梅子姐拉二胡都在舞台上独奏了,明年她的十八岁成年礼,那时候我要亲自做一把二胡给她,就算她认为我这个当爸的不合格,我也要让她知道爸爸是爱她的。唉,这都是她妈妈的功劳,梅子需要我陪伴时,我在城里晃荡根本就没有关心过她。万周,你跟五叔学做二胡吧,将来也做个手艺人。”

万周迟疑了一下又觉得做手艺人没用,辛苦还赚不下几个钱,学了手艺就不想下地种田了,虽然手艺可以让人重新学做小孩,能够回到自己的梦想中,可还是不如当空军,保家卫国。

万周说:“五叔,我还是想当空军。”

五叔说:“你把我的话当真了?”

万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五叔,当真了。”

五叔接着说:“二胡的声音叫你不好受,惆怅,也许还会改变你的性子。”

对万周来讲,这些话真是一个未曾想过的崭新世界。乐器能让人惆怅?也许不学习二胡是一种错误呢,此刻他就想体验啥叫惆怅。

看着五叔手里的蛇,万周的心房在疾速地搏跳着,下意识伸手去轻轻地触摸一下蛇皮,冰冷的,如柳树河冬日的水。

弹回伸出去的手,甚至害怕蛇抬头咬他,万周以复杂的感情、诧异的双眼看着五叔,又窥视着像一条麻绳一样的蛇。它的皮摸上去绸缎一样绵软,真是让人充满了冒险、麻痒的快乐。

五叔说:“蛇倒提着尾巴抖两下,骨节就脱臼了,你害怕一条骨头脱臼的蛇吗?它已经没有任何能力攻击你了,现在就是一根湿了水的麻绳,你连一根麻绳都害怕?来,拿着试试,你将来既然想当空军,那现在就练练胆,空军可是要飞到三万米的高处呢。”

万周躲避着蛇说:“五叔,你是想吓死我呢。”

五叔的手扬起来,蛇脱落在空中,飞过来的蛇挂在万周脖子上,万周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又迅速弹跳起来甩开蛇躲到山路中间。

五叔哈哈大笑,指着万周说:“就这点出息还想上天当空军。”同时又埋怨一个夏天都打不到一条能够做二胡的蛇,而且上好的琴筒也难找到,红木现在的价格直线飙升,太贵了,好像所有东西每天都在涨价,就是粮食不涨价。还有马尾巴也难找,现在这把二胡用的是尼龙丝,音色一点都不纯正,也就哄一下乡下瞎糊弄音乐的农民。

那条蛇鞭子一样在地上拖着长长的身子,五叔蹲下,很轻巧地拿着蛇来回绕了几下,蛇似乎又活了,一点一点向前蠕动。脱臼的骨头又被五叔接好了,它一定很疼,弯曲着在草皮上滑行,看上去没有一点速度。

万周想李伟几个在东山上到底看到了什么?五叔上山到底又做了什么?还有那只小狐狸为什么有白色的皮毛?

午锄二村谜一样的人和事吸引着万周想知道更多,于是他问五叔:“午锄二村西山顶,阎王鼻子石后有一眼山洞,里面住着狐仙吗?”

五叔看着蛇走远,回头说:“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山洞,从前有人在洞里修行过。”

万周疑惑地问:“修行?”

五叔掏出手机查阅了一下,网上居然有记录。网页上显示,宋代以前,午锄二村附近人烟稀少,西山上完全是荒山野岭,除了在高山庙宇中修炼的道家方士偶尔路过外,四周再无人迹。随着大批逃难的人到来,一些进山砍柴拾草的山民见这里四周群峰罗列,谷中地势平缓,山涧水草丰茂,不失为生活居住的风水宝地,便有意在此安居。那时候有人在山上看见了这个洞,洞里住着一个人,胡子和头发长了一丈长,见人不说话,且面无表情。传说是一位道士在此修道,没有人知道他多大岁数了。沿着洞前石径再往北走,可见一大石卧于路侧,平坦如砥,洁白似玉,可供数人坐卧。不管是砍柴拾草还是进山挖药材的人们走到此处,都会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儿,吃点干粮,喝口山泉水,然后让穿谷而过的山风吹一吹,浑身的疲劳便消失殆尽。传说那个修道之人也会坐在那块石头上采气,采日月精华之气,他用席篾做扁担,头发丝当绳索,挑着两座山峰站在石头上练体力。

万周不信,觉得一块石头怎么吃得住两座山峰?石头还不下陷到大地深处?

五叔龇着牙笑着说:“这就是传说嘛。传说可以把一只正常的鸡说成不长一根鸡毛,还能飞上天。不过,西山顶上那块巨石很大,上山的人要通过巨石缝隙,羊肠子一样的路仅容身子侧身而过。午锄二村的人走到此处都是望石兴叹,自古没有几个人攀越石头登顶看过巨石背后的山洞。从巨石上爬行而过,站在巨石顶俯视远处,真是惊险至极。所以,巨石有了一个奇怪的名字‘阎王鼻子’,意思是由此攀越往上走的惊险如同摸阎王鼻子。巨石后的山洞内有修行人留下的石凳、石桌、石灶。”

万周迫切地问:“有没有住着狐仙?”

五叔说:“找一个好天气我领你上西山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里面有没有住着狐仙。好多事情一定要亲眼所见,看见了则有,没有看见则是传说。”

万周脑子嗡嗡嗡地响,似乎是蜜蜂在耳朵眼儿旁乱飞,脑海里浮泛着道士的影子,一张脸上头发和胡子乱糟糟的,想不出长成什么样子。

风停了下来,五叔坐在石头上挑弦,二胡发出“啦咪啦咪”的声音。

方才还有一股劲道的五叔,此刻二胡在手,人看上去就文艺了,显得很像一位艺术人才,那些野性都收敛在了拉二胡的坐姿里。

“活在人世间,凡生活就有矛盾,凡交往就有磕绊,凡辛苦就有收获。”五叔说出几句很有哲理的话后,脸一仰,望着远山拉了一首很凄凉的曲子,五叔说是《二泉映月》,是一位叫阿炳的盲人拉出的二胡名曲。

音乐响起时,风又来了,风里夹着柳树河沁凉的泉水扑在脸上,五叔的脸在天光中跳荡、扑闪,二胡的声音像细密的蜘蛛网。

万周的心一下就紧了,似乎可感觉到泉水流动,月光照在柳树河上,风吹出碎银子一样的光芒,心很静也很难过,莫名其妙的。

万周想,这大概就是五叔说的“惆怅”吧。

一曲拉完,叔侄二人才开始动身往山下牛庄村走。

九、对错都是半斤八两

万国兵做下的二胡是卖给山下牛庄村一个靠二胡为生计的手艺人,这个人叫来顺,来顺跟着乡村八音会外出演出赚钱养家糊口。

八音会是乡下音乐艺术的民间汇集,很适合音乐行走,也有娱神祛灾的具体功用,农村人婚丧嫁娶不可或缺。八音会从前是由鼓、锣、钹、笙、箫、笛、旋、管这八种乐器组成并演奏,现在人玩音乐,好多旧乐器的演奏方法丢失了,他们也懒得捡拾,所以又添加了二胡。农村人买不起正规厂家做的二胡,只能买五叔做的二胡,五叔的二胡在方圆几十里地的音乐人中很有市场。

叔侄二人走进牛庄村,牛庄村有点萧条,村里的人都外出打工了,原来的牛庄村人住的是窑洞,他们后来放弃窑洞盖了红瓦房,塌了的窑洞已经成为鼠穴狐窟。

一只黄鼠狼在路边上捋着美髯,很像一位超然当下的思想者,它不怕人,人走近了,它才跳跃了一下躲开,面对着一棵老榆树,似乎脊背上没长眼睛就避开了人的视线。接着,它伸出前爪子抓挠树皮,看上去像是在弹钢琴。

五叔大声吆喝了一声:“假装艺术家的转过身子来!”

黄鼠狼出溜一下直线跑往了远处。万周想,果然是一条道走到终。

他们直接往来顺家的院子里去,院子里的一位老婆婆说,来顺下地去种麦子了。

万周和五叔又往来顺家的麦子地去。

出了村口,他们看见一块田里有一个庄稼人牵着牛犁地。牛在地里一圈一圈行走,地里的泥土在泛着白光的犁铧下一瓣一瓣翻卷过来,当这些泥土像一本线装书一样一页一页被翻卷完之后,就意味着要把麦子种进去了。

万周想,这块田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就会变成绿油油的麦田。

五叔拉着二胡,二胡声让田里的来顺和牛都停下来张望。

万周说:“五叔,来顺为什么不好好种地要去搞八音会?”

五叔说:“春天,农民赶着牛把所有的地犁了,把种子也撒了,但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还有旱灾水灾这些天灾人祸,他们很可能会白白辛苦了半载,到最后颗粒无收。所以他们也得靠手艺混饭,赚下钱买面买米养家糊口,以备老天不可怜农民的苦日子难活。”

来顺走下地垄,走近五叔和万周。

来顺走着的样子很喜悦,因为他也听见了二胡的声音。来顺不停地在衣裳前襟上擦手,似乎怕把二胡搞脏。

就在来顺要接过二胡时,万周摸了摸二胡琴筒上的蛇皮,它像蜂巢一样有着菱形的花纹,摸上去有声音,又像鱼的一片片鳞甲。

来顺和五叔聊天,说着一些关于八音会文场武场的事。

万周从他们的聊天里知道了八音会文场乐器主要使用唢呐、丝竹,武场乐器主要使用梆、鼓、锣、镲。文场突出唢呐吹奏技巧,要求吹奏者不仅大、中、小唢呐和老咪(口哨)都能运用自如,而且还要吹奏出喜、怒、哀、怨等不同的感情色彩;不仅能吹奏各类歌曲,而且能吹奏整本戏文;不仅能“文吹”,而且能“武吹”(如吹奏时口咬铡刀,刀的两端还要挂两大桶清水),练习的是牙口;不仅有独奏,而且有多人一起联袂吹奏。

五叔告诉万周:“别小看来顺,他的本事可大啦,一个人可以拿三样乐器,演出时人手不够,来顺的脚上是板子,膝上是二胡,胳膊上还吊着铜锣,那架势,锣鼓一响就叫人热血沸腾。”

来顺拉了几下二胡有点不满意,最不满意的就是二胡的弓毛不是马尾巴。他觉得少了工序就等于质量降低,要求降价。

两个人一开始还说笑着互相夸奖对方呢,霎时就变了脸。

来顺坚持要马尾巴弓毛。

五叔坚持现在的二胡弓毛不一定用马尾巴。

两人争执不下,来顺就不要二胡了,背转身背着手要往麦地走。

万周有点着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帮忙,急着看五叔。五叔无所谓的样子,准备拉着二胡从牛庄村回午锄二村。

不要二胡拉倒,东方不亮西方亮,他再卖其他艺人。

万周跑着来到来顺脸前头,要来顺停下,他说:“来顺叔,我让五叔回去做马尾巴弓送来换走现在的弓。你们大人总是说翻脸就翻脸,咋翻脸比翻书还快呢?”

来顺迟疑了一下说:“念书娃,你懂啥?人得讲信用,货不真价不实就不能接货。我不怕他万国兵,钱在我口袋里装着呢。”

万周想哭,好久都没有见五叔打过蛇了,做二胡容易吗?他一定要拦挡下来顺,要来顺收下二胡。

来顺看这小孩子一股牛劲不让走,一时心也软了,毕竟自己手头急需一把二胡,假如不买万国兵的二胡,去城里买,那是得花大价钱的,于是也有意给了万周一个台阶。

来顺大声说:“你这娃娃,咋比你叔还难缠,这二胡我说下了,弓毛是马尾巴毛我就要,不是马尾巴毛,你让我咋要?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是不能留下这二胡,就是见不得糊弄我。”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万周跑到五叔身边拉着五叔的手要他过去把二胡给了来顺,两个大人不能伤了和气,伤了和气都对不起蒙琴筒舍死而后生的蛇皮。

看着万周来来回回拉架,两个大人也觉得没有啥意思,何况两个人吵了半天,四处看看,牛庄村连一个拉架人都没有。

吵架没人拉架等于没有一个说理人在场,继续吵下去的欲望就没有了。看着来回说和的万周,两个人觉得没意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啥事不能协商解决,要在一个孩子面前丢人?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下,二胡就在笑脸中从万国兵手里到了来顺手里。

这事算是有了眉目,接着两个人开始商量解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最后约定了换马尾巴弓毛,来顺在给五叔钱时押了钱,等弓毛换了再付清。

五叔压着气说:“算计不过你哇来顺,我们走哇。”

来顺甩手说:“好走哇。”

五叔不解气地回头说:“来顺,你真是个人才。”

来顺也不服输地说:“咱俩半斤八两。”

再没有话说了,都半斤八两啦。

叔侄二人往午锄二村回时,手里空着,空着的手让心里很难过,万周一下就感觉到了惆怅。

这时才体会了什么是真正的惆怅啊。

十、黄鼠狼给鸡拜年

暑假快结束时进入了初秋,初秋的傍晚天气是很凉的,这个“凉”字似乎是秋天独有的。冬天应该是冷,夏天应该是热,春天应该是寒,独有秋天是凉。

傍晚的天空虽然凉爽,但是因为走山路,两个人的脊梁骨处还是有燥热生起。

回午锄二村的路上,五叔话少了许多,走着走着觉得很没有意思,从路边的小树林里拽了一片柳叶放进嘴里,柳叶在五叔的嘴里发出响声。五叔吹的是一首曲子,吹着吹着就不想吹了,开始吹鸟叫,鸟叫声在五叔的嘴里让寂寞的山路活泛了许多。

万周说:“五叔,你还生来顺叔的气?”

五叔停下吹奏树叶,冲着山下的牛庄村骂:“来顺,黄河没有盖,长江没封顶,你去跳河吧,我等着你去跳河呢。”

万周吓得又不敢问话了。

停顿了一会儿,树叶又在五叔嘴里响起来。

万周的心情也回到了来时。

不过今天的事情让万周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一件大事,他决定在开学前把这件事情完成。

当然还要在开学前明白许多道理,比如要听王大爷讲黄鼠狼的故事,上次没有听完;还有东山上的蟒蛇,五叔说有就一定有,五叔说打一条蟒蛇做两把二胡,一把二胡是五叔女儿梅子的成人礼,一把送给一直嘲笑五叔的琴师。堂姐梅子这个成人礼,自己也应该做点事儿帮助五叔,最主要的是让五婶回来。

五婶因为五叔不好好当农民,肚子里装了一些对事物的奇思怪想,最主要是因为五叔如午锄二村山上的狼一样糟害午锄二村人们的家禽,总有人找五叔生气,每天都有生不完的气,这样的结果导致五婶离家出走回了娘家。

妈妈总说:“该去你五婶娘家喊你五婶回午锄二村了。你五叔一天天在变好,坏事情都是此前的,不能把从前的坏事情老往心里装,坏人也有变好的一天,浪子回头金不换呢,这一天要是到来了,这一天就是你五婶回家的那天。”

万周马上就是初中生了,更应该帮助大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心里想帮助五叔做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因为,这件事真是越想越重要。

回到午锄二村和五叔分手后,万周坐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歇了歇脚,心里就急着想往王大爷家去。

妈妈喊万周进屋帮忙捡豆子,田里刚收割下来的豆子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掉得到处都是。妈妈说自己的眼睛散光,看不见地上的豆子,豆子都叫鸡捡食了。

万周人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

王大爷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打瞌睡,王奶奶的手工簸箩放在屋檐下,那里面有剪刀、针线、布头和许多扣子,还有王奶奶做下的手工活——绣花鞋垫。

王大爷家养了牛养了马,现在牲口都被黑毛叔赶到山上,天黑后才会回到午锄二村。因此,万周的小心思全都不在妈妈让捡豆子这件事情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王大爷看见跑进院子的万周,知道他是来听故事的,伸了伸屈在马扎前的双腿,看着万周说:“你闲了?”

万周说:“跟我五叔出去卖二胡刚回来,我一直想听王大爷之前讲下的黄鼠狼的故事,那故事的后来呢?”

王大爷问:“后来?我上回讲到哪里了?‘后来’要接到上回挽住话头的地方。你这个小家伙,就你知道王大爷讲的故事好听,那些午锄二村的种田人,脑子太现实了,人怎么能没有故事陪伴呢?怎么就不知道讲故事是精神食粮呢?”

万周龇着牙笑,说:“王大爷,你当时讲到万事不能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待动物也是一样的,不是万不得已不要杀生,更不能因为找点乐子而去虐杀动物。不过我在讲棕熊故事时,你就断了黄鼠狼的故事哦。”

王大爷笑着说:“你等于没有说。不如你继续讲棕熊故事,我脑仁子被你搞得糊涂了,被你这一说更是搅成了糨糊。”

万周说:“对了,我想起来啦,说到黄鼠狼用野味交换自己的孩子,那户人家还以为是我五叔良心发现呢。”

王大爷哈哈大笑,站起身拿过几个红枣要万周吃,他自己也拿了一个放进嘴里。

王大爷说:“原来是说到这里啦,那就接着这里往下讲。那户人家给你五叔一个笑脸还说了道歉话,你五叔满不在乎点头应承下,双方似乎都认为事情这么解决就对了,当时就握手言和了。你五叔心里一定很纳闷,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自己怎么会拿野味再去赔不是?有野味自己还想留着做下酒菜呢。既然说是,那就是好啦。

“那户人家回家把野味剥皮煺毛炖了,一家人围着桌子美餐了一顿,表扬了你五叔变化大,把啃干净的骨头扔在院子外,洗干净锅碗躺下睡啦。那一夜他们睡得死也睡得很美,夜里有啥动静完全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开门,看见门口又放着一只野鸡、几只麻雀,依旧是一字排开,从左至右。这下,真是难为他们了,怎么都觉得万国兵的玩笑开大了。这哪里是和解,这是加气啊,是让你吃饱再吃撑你。”

万周说:“王大爷,我想起来啦,你上次讲对方说炖了肉要请五叔喝酒,这回你讲,他们自己吃饱睡啦。”

王大爷打着哈哈说:“是吗?我糊涂了,你五叔肯定没有被邀请去喝酒。这回啊,可就不敢吃了,怕吃下去不消化,你五叔这样一再做,说明不是赔礼道歉,是挑衅当时吃鸡事件的后果。这户人家拿着野鸡和麻雀走到你五叔屋门口,把这些东西照原样一字摆开走了。

“这回你五叔出门看见了,好啦,他才不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直接开膛破肚煮了吃啦,后果的严重性来了。”

万周惊讶得瞪大眼睛努力想象后来的结果会是什么。

王大爷往嘴里扔了一个枣子,说:“你是读书人,想象一下后果是什么?”

万周想了想说:“第三天一定又有野味放到他家门口了。”

王大爷问:“为什么?”

万周说:“因为那家人想感化五叔。”

王大爷笑着说:“想得美,怎么可能?凡事只有再一再二,肯定没有再三再四。第三天哇,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在外面提着装黄鼠狼的铁丝笼子玩耍时,对面来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递给这户人家小儿子一块糖,老头儿笑笑招手要这户人家的小儿子跟他去河道玩耍。这户人家的小儿子跟着人家屁颠屁颠走了,走了几步,老头儿发现小儿子手里提着的铁丝笼子不见了,回头看,那笼子里的黄鼠狼崽子活蹦乱跳正滚动笼子往这边来,老头儿笑着要这家的小儿子折回去,提着装黄鼠狼的铁丝笼子。一老一少走过午锄二村的街道,街道上还有人看见了他们,可就是没有人在意那老头儿是谁。这户人家发现孩子丢了时已是傍晚时分,发动午锄二村的人到处找一个老头儿,村口边,河道里,山上山下,孩子就这样消失了。”

万周说:“那老头儿害死了那家人的小儿子吗?”

王大爷说:“怎么会呢?那样故事不就结束了吗?三天过去了,午锄二村人找得失望了,怀疑这娃娃或许已经被人抱走了,或许已经出了什么差错。这户人家一屋子人号啕大哭,感觉到没有希望时,这娃娃打门口迈腿进屋笑得咯咯咯咯回来了。娃娃手里提着装黄鼠狼的铁丝笼子,笼子里的黄鼠狼不见了。娃娃妈妈抱住孩子不丢手,哭啊哭啊,哭得娃娃很不耐烦、很烦恼,想挣脱大人的怀抱下地时,妈妈怕再失去孩子怎么都不丢手。娃娃为了哄妈妈丢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给妈妈吃。娃娃说:‘妈妈吃糖。’妈妈一看,哪里是糖,是一块石头蛋子,掏孩子口袋,那口袋里装着一段一段的蛇干和青蛙腿。这家人一下醒悟了,那些野味哪里是你五叔发慈悲心了,是黄鼠狼想用那些野味来交换崽子,交换不成把小儿子掳走了。这三天在哪里住着,小儿子记不清了,只说是好多黄鼠狼和他一起玩儿。”

万周觉得这故事有点神,仔细想想神得又没有道理,理论上讲不通;也许现实生活中真有,心里也还是感觉万物有灵,说不定就是真作假来假成真。

那户人家到底是午锄二村谁家呢?

万周问:“王大爷,这家人现在是午锄二村谁家呢?”

王大爷不正面回答,转换了一个话题说:

“民间有一个说法很流行,动物毛发显岁数,也和人的头发一样,足够老了,那就通体是白毛。要是看见这种白毛的野畜,那一准是有点道行的,千万不要去招惹。对于家畜也有要求,‘鸡九狗十三’就是这个意思哇。就是说鸡不要养超过九年,狗则是十三年,因为时间久了,这些动物就会通人性。黄鼠狼也叫‘骚水狼子’,我刚才说的被‘骚水狼子’所‘媚骚’的人家,事主往往会备下七碟菜、数杯酒和一摞酒盅大小的馒头,然后用吃饭的盘子盛着,于夜深人静之时摆放在天井南墙根下,供黄鼠狼们享用,就是‘请黄仙客’,借此消愁免灾。若此法仍不管用,则会以毒攻毒,请一个会捉‘骚水狼子’的人来治它。这种人‘八字’硬,只要他在被黄鼠狼‘媚骚’的人身上这儿捏捏那儿掐掐,黄鼠狼附体的人便会跪地求饶,乖乖地说出黄鼠狼的藏身之处。对于这种被捉住的、附体人身的黄鼠狼,一般是教训一顿后将其放生。不过也有专门捉黄鼠狼剥皮卖钱的。你五叔从来不干捉黄鼠狼的营生,因为你五叔吃过黄鼠狼送的野味。”

万周继续问:“那这户人家是谁呢?”

王大爷说:“你去问你五叔呀,他知道是谁。”

吐月胡同外面有吆喝声传来,是黑毛叔赶着牲口从山上回来了。

此刻的王奶奶正在屋子里做晚饭,黄昏把所有的东西覆盖了一层纱。

黄昏是容易叫人眼乱的时分,这个时间很容易做一些大白天不敢做的事。

万周有些心不在焉,本来还想要王大爷讲讲狐狸精的故事,听见牲口回到了吐月胡同,他的心就开始咚咚跳。

正好今天王海去他姑姑家了,如果王海在,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多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最主要的是多一张嘴。嘴,除了生理功能之外,具备另外两大特殊功能:一为评判是非,二为搬弄是非。无论什么嘴只能是嘴,嘴的一张一弛、抑扬顿挫、起承转合,皆受意识支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嘴里讲出的故事只能半听半信。

万周还看见了王奶奶簸箩里的剪刀。

他的心开始如皮球似的被什么拍打,想动手,本来还想着今天只是来探探情况,结果机遇来了。

他突然就想行动了,老天给了万周一个绝佳的黄昏。

十一、马没有马尾走路变得颠三倒四

就在刚才王大爷讲故事时,万周已经把剪刀藏在了屁股下。

他站起身和王大爷说要去撒尿,厕所在院子外的北墙角下,挨着厕所的是马棚。

走出院子外,正好和黑毛叔撞了个正面。

黑毛叔走近看是万周,说:“王海去他姑姑家玩几天,你们就要开学了,赶快开学吧,你们这些没王的蜂天天在村子里惹是生非,折腾得村庄鸡犬不宁。不过,没有动静就没有成长,你们一开学,午锄二村安静得真叫人难过,那些果树被你们在暑假糟害得不成样子了,唉,果树没有人糟害第二年都不怎么结果子,天生被人摧残的命,和人一样。”

万周说:“我是来听王大爷讲故事的,我知道王海去了他姑姑家。黑毛叔,王海啥时回来呢?”

黑毛叔说:“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你们就要开学了,开学后就没有时间玩了。玩吧,正是玩耍的年龄。”

万周拐进厕所,他实在是没有尿,或许要做的事情让他尿意全无。

黄昏越发昏暗了。

心里的念头在身体里开始乱跳,仿佛蚕一样抽丝剥茧地跳动。

万周走出厕所,离开大粪味儿,微风里,有一股清香蜿蜒而来。他走到马棚前又四下看了看,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远处传来收购连翘的女人们的争吵声。

万周站在昏暗的马棚里和马对视着,马的眼睛水汪汪的,他轻轻拍了拍马头,马打着响鼻算是回应。

绕行到马的屁股前,马突然直起尾巴拉屎,一股热气扑面过来,有青草的味道,不是太臭,和猪粪不一样,猪圈里永远都是臭气熏天。

万周想起老师在课堂上讲乡村和马粪的味道。

老师说:“原始的乡村和牲口的味道才能拉着你,从繁华喧嚣回到这个曾经只能在书本上触摸到的地方。马粪就是穿梭于岁月间的调料。一个人的童年在乡下是最幸福的,只有乡村可以放肆地让童年游走。”

此刻响起老师的话,心里突然有了感觉,当时老师说出的意思对乡村的孩子来说是一个空洞的理解,也许只是风穿过耳膜,才能感觉到风。现在有感觉了,突然觉得马粪的味道很香。

万周小心拽起马尾巴,拿出剪刀一缕一缕剪下,马痒痒了,用力甩尾巴。马甩动时,万周就停下手里的剪刀。

甩甩停停,马尾巴就豁豁溜溜被剪完了。

也许是最后一剪刀有点剪痛了马的皮,马尥起蹄子后踢了一下,把没有防备这一手的万周踢倒在地上。好歹地上的马粪日积月累很厚,没有伤到筋骨,但胯骨扭了一下,酸痛得很,让他差一点掉出了眼泪。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马粪和草料,走出马棚,小心地把马尾巴放在胡同墙角一个地方,然后定了定神决定进王大爷院子告别,并悄悄放回剪刀。

走到院门口时听见王奶奶在说话:“下午我还做手工,剪刀就在簸箩里放着,这会儿又放哪里了?我记得做饭前还在啊?奇怪奇怪,脑子不算话啦,人老喽。”

万周走进院子说:“王大爷、王奶奶,我回家吃饭啦,我妈满大街喊我回家呢。”

王大爷说:“你这尿真是长啊,我以为你早走了。”

万周不敢回话,手里的剪刀无法放回原处,路过柳仙的牌位处随手放在上面。走出院子,走到放马尾巴的地方,拿着马尾巴就跑,所有的紧张现在都丢在吐月胡同了。

万周跑往五叔家,他急于想把马尾巴送给五叔,这样卖给牛庄村的那把二胡就有了最后的解决方法,梅子堂姐的二胡就有了真正的马尾巴弓,他所做的这一切真是让他开心啊。

五叔家的灯泡度数亮得人晃眼,五叔拿着刨子在刨木头,发出“咻咻”的声音,一串串刨花,雪一样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木头的味道实在是好闻,穿过鼻腔,直抵肺腑。五叔拿起木板眯起一只眼,拿出墨斗吊线,吊完线,五叔又开始刨木头。

五叔没有发现万周,万周突然不想让五叔知道自己来过,他想起了王大爷讲的黄鼠狼的故事,为什么不把这些马尾巴放在五叔的门口给五叔一个惊喜呢?

可是五叔要是看不见,踩了咋办?

犹豫着很难下决定时,他看到五叔家篱笆上的菊花开得正欢,一片黄色隐在茂密的碧绿枝叶间,夜幕下这些菊花格外显眼。菊花无节制地散发出奇异的药香味儿,五叔的院子真美啊,五婶怎么舍得离开呢?

这时候,午锄二村的街道上传来万周妈妈的吆喝声:“万周哎,万周哎,回家吃晚饭了。万周哎,万周哎,小祖宗,野哪里去了?”

万周不敢吭声,决定还是把马尾巴放在五叔的门口。只有在门口,五叔抬脚出门进门才能注意到,放在其他地方眼睛看不到等于白放。

一大把马尾巴,可以做好几把弓毛,这样自己也算是为堂姐梅子的十八岁生日尽了一份力。这一份力也算是对堂姐给自己外号“一碗江湖”的感谢。

为了更醒目一些,万周拽了一把菊花缠绕在马尾巴上,放在五叔家门口。

五叔已经不刨木头了,他弓着背,把左脚架在长木凳的木料上,一下一下在拉锯,那些木屑面粉一样漏下来。似乎有一股风吹进屋子,木屑眯了五叔的眼睛,五叔停下手里的活计想找什么东西,吓得万周拔腿就跑。幸亏是光着脚,不然会让五叔听见鞋底子的声音。

午锄二村的夜繁星满天,一轮圆月圆圆地挂在天空,围绕着月儿的几片灰白的云一直荡漾在月儿的身边,那么皎洁,那么让人舒畅不已。

万周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想知道五叔到底拿了马尾巴没有,如果拿到手他会是什么表情,他该多么高兴啊。

看着妈妈入睡很久,他悄悄爬起推开门出了院子,怕惊醒妈妈,他连衣服都没有穿,像条鱼一样潜入夜色中。

爬上土坡,不知道谁家的狗听见动静叫了两声,结果和点着捻子似的,狗开始连续不断叫。

五叔的院子静悄悄的,光线又暗,万周看不太清楚。万周发现门口似乎什么都没有了,说明五叔很可能已经把马尾巴拿走了。

好开心的夜晚哦,头顶上的明月照着午锄二村,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小男孩站在月光下。

月儿如水照着村庄里的青瓦屋顶,有风徐徐吹来,月亮格外耀眼的光芒,使得村庄里的每一条小路都清清楚楚从眼底蜿蜒而去。那些白天忙着下田种地说闲话的人都躺在了屋子里的床上,他们在做着秋天的美梦。

此刻的午锄二村是万周的世界,他是午锄二村的王,他想大声吆喝那些狗闭嘴。

不过,一吆喝就暴露了自己。他在寻找近处的动静,白天那些鸟都哪里去了?如果能和鸟对话就好了,可以告诉万周此刻它们的心事,它们一定更爱欢天喜地的自由。白天,它们的样子是警惕的,它们偷食人的粮食,三五一伙,落在秋天的农田里,上蹿下跳寻找食物的样子可爱极了,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扑啦啦飞得无踪无影。大人们用自己的智商想出办法吓唬鸟,那些农田里的稻草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戴着破旧的草帽,鸟们就落在破旧的草帽上看这个假人儿会不会掀掉草帽。

往远处望,四周的山像一只怪兽的影子,午锄二村的四大地仙就藏在山中,迫切想做人、想变成人的地仙们,你们此刻为什么不出来呀?我站在这里就想会会你们的面,让我来告诉你们像不像人。

一条狗,拖着夜晚长长的影子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在裸身子的万周身边左顾右盼,并不走近,也不走远。

万周小声喊了一下狗的名字,狗立时就摇了两下尾巴。

狗和万周站在一起看午锄二村的风景,先是从远处看,月亮的光铺在山巅上,真怪,山简直变了一个样,它们的形状与在白日里望上去大不相同,它们变得十分层叠、杂乱,雄伟而奇特。

往上仰望,山高处是天,天也是山,云朵山一样模仿着人间。午锄二村似乎前后左右尽是山,夜的怀抱中好像鼻子都可随时触到山。

再仔细看,只见远处有一座迷蒙的巨峰突起,周围还有几十座小石峰。那巨峰像手握金箍棒的孙悟空,那些小峰就像抓耳挠腮的小猴。瞧瞧,孙悟空正领着它的孩儿们向南天门杀去呢。

微亮的天空下,群山苍黑似铁,庄严、肃穆。

我们的村庄,凹凸不平,像老人的脊背,有多少万周没有听完的故事藏在村庄呢?

突然一道白影从村庄的一条突显的土路上闪过,万周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身边的狗箭一样射了出去,嘴里唬着恐惧。万周跟着狗跑出去,那道白色的影子突然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西山一个高土堆上。山峰呈墨蓝色,它的周身晕染开水雾一样的东西,就像洒水车的喷壶将一些尘埃似的声响压下去,它靠着月亮的张扬变得越发浪漫。

是一只白狐狸。

狗在午锄二村街道上突然止步不走了,午锄二村的一群狗奔过来,每条狗都呼出粗重的鼻息,但是,始终没有听见它们叫,狗为什么不叫?

大约有十几分钟的时间,高处那白色的影子掉头走开了。村庄安静下来,月光下的山头上雾霭泛起,雾气罩住了裸露的墨黑山岩、峭石,月亮隐在了云彩背后,午锄二村也渐渐地变成古铜色的影子,与墨黑的树、墨黑的屋互为映衬。如果是五叔,他会在这夜色中追随狐狸而去吗?

既然没有人敢深入山的心脏,能够深入的就一定是最爱冒险的五叔了。

睡意袭来,万周真的是瞌睡了,他打着哈欠,驱散开聚集在一起的狗,踩着又从云朵中偷跑出来的月光走回家。

妈妈在床上睡得沉沉的,妈妈收割秋天的粮食实在是太累了,如果妈妈没有睡觉,万周很想和妈妈说几句话。

小心翼翼躺在床上,挨着枕头,人就迷糊到枕头岭去了。

十二、打架的人最喜欢被围观

午锄二村在第二天上午时发生了一件打架事件。这件事一开始是吵架,后来是打架。

打架的人是黑毛叔和万国兵。他们从村庄打到田里,又从田里打到山上,似乎是打累了,打到山上便没有动静了,半小时过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山,一边说话还一边互相拍着肩膀。

张望他们的午锄二村人看见这两个滚了一身土的人下了山,心里充满好奇。

午锄二村上午居然没有一个孩子在,李伟领着一群孩子,其中有万周,他们往柳树河上游玩水去了。柳树河水从山里流出来在沟垴里集聚出一潭水,因为是泉水,水摸上去很凉,本来他们想下水玩儿,怕凉就在岸上打水仗,又怕水溅湿了衣裤,有的干脆就光了膀子、腿。

李伟光着腿站在高处激流而下形成的漩涡里,任凭激流冲刷自己的双腿。

这样的玩法似乎很不过瘾,于是万周提议大家一起玩“龙出山”。

年龄小的在上游堵一道拦水坝,年龄大一些的在下游堵一道拦水坝,等上游的水越聚越多、水面越来越宽的时候,上游的就一起喊:“放龙出山!”

这时候水就汇成了一条“龙”向下涌去,放水的人撵着龙头跑。往往是眼看着他们的水快要满了坝,坝就因为不牢靠被水一下子冲塌方了。

其实这是甩开这些年龄小的孩子的一种办法,年龄大的和他们玩不到一起,总想办法甩掉他们。

柳树河看上去很温顺,也很可爱,但也有大发脾气的时候,比如夏天山洪暴发,那可是真吓人。

有一年夏天,西天边聚集了好多暗红色的云,这些云镶着紫灰色的边,就在这云里突然炸响了雷,雷声大得吓死个人。

午锄二村的街道上才滴了几滴雨星星,就听见隆隆的吼声由远及近了。眨眼间流过午锄二村的柳树河水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满了河道,漫上了岸,岸上那些午锄二村稀罕农田的人费力气开出的菜地霎时就没有了踪影。

洪水越涨越高,越聚越大,溢上了沟岸,岸上夏天打麦子的场上搁置的麦秸垛被整座冲走了。

那次发大水,午锄二村的人把好多石磨、石碾推进了柳树河。石磨和石碾对午锄二村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现在都用电加工粮食,从前的笨重家伙对午锄二村人而言都成为笑话在讲。

他们说石磨和石碾是风水学中的青龙和白虎,可以镇压洪水暴发。后来洪水下去时,学校老师说,午锄二村人们的眼界狭窄,用这种方法镇压洪水极不足信,甚至是胡诌学说。既无法镇压洪水,还丢失了乡土记忆中手工劳作的快乐记忆。

就在他们说着记忆中发洪水的情景时,午锄二村的大人们喊他们回家,说村庄里出大事了。

他们穿上衣裤,泥手泥脚回到午锄二村时,才发现大事就是黑毛叔和万国兵在打架。

打架已经接近尾声,大家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道理。

好多年午锄二村的人都不打架了,偶尔会吵架,跳着脚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骂一阵子后,该骂的话都骂完了,甚至重复一遍也骂完了,没有意思的两个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这样的骂架大多数是因五叔万国兵而起,这回又是他打架,等于是坏人没有变好反倒升级了。

王大爷坐在槐树下的圈椅上,脸前还有一个凳子做茶几。王大爷不坐石头坐圈椅,这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了。

到底是怎么啦?

黑毛叔和万国兵低头坐在石头上,村庄里的人几乎来齐了,或坐或站,听打架的人各自叙述打架的来龙去脉。

王大爷说:“这事蹊跷,它的蹊跷处是我的马没有尾巴了。”

听到这句话,万周的脸一下子红了,甚至有点滚烫。

王大爷说:“一早我要我儿子黑毛上山放牲口,发现我的马不会走路了,东倒西晃出了吐月胡同。我以为它病了,问黑毛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在山上没注意叫柳仙伤着了?黑毛上下看了一遍说,没有,好好的。那是不是牲口感冒了?或者草料没有吃对?在山上吃了毒蘑菇?看着我的马很坚强地摇晃着走出吐月胡同,走过街道,跟着牛往山上走。以往都是牛走得慢,现在我的马还没有我的牛走得快。多蹊跷啊,就是没有发现它没有尾巴了。”

这故事听起来十分好听,接下来呢?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笑,有的还想着马没有尾巴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黑毛叔瞪着血红的眼睛吼着:“你们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王大爷清了清难过的嗓子继续说:

“黑毛问我:‘爸爸,你看咱家的马到底咋了?’我说:‘咋也不咋,让它在山上吃一天青草就好了。’黑毛又问我:‘爸爸,不对劲啊,咱家的马不成比例,少了什么,一点都不好看了。’我仔细瞅还是没有瞅出来问题。黑毛又问:‘爸爸,马是不是少了尾巴?’我一看,哈呀,马屁股上就一秃刷子,它努力想甩,什么都没有,它看上去扭腰吊胯难受得很。你们说这马尾巴哪里去了?”

王大爷看了看四下张望的人群,说:“坏人就在你们这一群人中,当然你们不用猜也知道,因为刚才打架了嘛。我想到能够稀罕这马尾巴的人在午锄二村没有别人,只有万国兵,他做二胡,二胡的弓毛就是马尾巴。我去找他,你们知道他有多么不知道廉耻吗?他在家门口正在一根一根捡马尾巴,真是逮了个正着。我问他:‘你还是个人?’你们知道他咋回答?他说:‘不是人你来找我干啥。’”

大伙儿的眼光就盯着万国兵看,万国兵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王大爷继续讲:“大伙儿来讲讲这理儿。我问他:‘你手中的马尾巴毛是从哪里搞来的?’他恬不知耻地说:‘黄鼠狼送来的。’是人说的话吗?”

这时候带头笑的人出现了,是万周,他笑得弯下了腰,因为王大爷讲过黄鼠狼拿野味换小崽子的故事。不过他知道这事到底还是自己干的,所以不敢说话,反正大人打架到最后吃一顿饭都是朋友,无所谓。

王大爷说:“好笑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再一次问他,他恬不知耻再一次说:‘黄鼠狼送来的。’一句话告诉了我结果。”

人群中有人问万国兵:“果然是黄鼠狼送你的?瞎话说大了吧?”

万国兵这时才平视着所有人说:

“我是做二胡,我做二胡拼的是手艺,我不走黑路。今天我起了一个五更天,确实是想进城里一趟,想找乐器店买二胡弓毛。哪知一出门发现门口有许多黄菊花,我想着是谁糟害我院子里的黄菊花,居然还放在我门口示威。哈,我弯腰捡拾黄菊花时发现了菊花中的马尾巴毛,我哪里知道是谁放在我门前。王叔经常讲黄鼠狼的故事,我就想到了黄鼠狼,你们说不是黄鼠狼是哪个?后来才知道是黑毛的马被人剪掉了尾巴。如果说是我剪的,我能明目张胆地在门口捡马尾巴吗?如果不是我剪的,那就是说有人要加害我,给我制造麻烦,这麻烦制造得大了。我也想找出这个人,一旦找出这个人,我要把他带到西山阎王鼻子上,然后把他摔成八瓣子蒜。”

这句话着实吓了万周一大跳,他怎么会害五叔,他是爱五叔的啊。

当时等王大爷问罢话不再问了,黑毛叔上去就打。

打架的人一般都是打架时不吵架,吵架时,基本是打架结束了。

两个人从万国兵的院子开始打,你推我搡,打过街道,因为当时没有娃娃,他们俩身后跟了一群狗。

午锄二村上午也没有多少女人,女人们都上山摘连翘了。

打架打到一片谷子地。谷子地边上坐着双鱼老汉,他一早就拿着镰刀下地了。双鱼老汉是午锄二村最勤劳的人,大人小孩见了他都叫他双鱼叔,他从来不介意爸爸和儿子一个叫法。

双鱼老汉已经杀掉半亩谷子了,挨着谷子地是他的苹果园,去年刚栽种下的苹果树,今年春天刚开花,开花时为了不让今年结果,他在春天就把花儿打掉了,他要让苹果树歇一年,长枝干,等明年挂果就一定会丰收。他看罢苹果树园子,发现没有什么事可做,就蹲在自家地中央,像思考什么大事情一样。

打架的人打过来,依旧是你推我搡,跌倒的又迅速爬起来。打到双鱼叔面前,双鱼叔说:“咋了,好多年午锄二村没有人打架了,你们打架因为啥?”

黑毛说:“问他。”

五叔说:“问他。”

双鱼叔说:“互相推诿,敢动手打架的人都不是好人。”

在这里没有落下好话,两个人又继续往前打。

前面是柳树河,过了柳树河更没有人拉架了。两个人又开始往回打。

午锄二村头的祠堂前站满了看打架的人,都是些大妈大婶。她们合计着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八月十五了,这日子真是快,年怕中秋月怕半,日子真是不禁过啊。

打架的人过来了,祠堂前觅食的鸡架着翅膀“咯咯咯”跳着跑,四处乱窜的鸡把午锄二村的大妈大婶们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她们想上去拉架,却实在是害怕两个后生的蛮力气撞了自己,远远地埋怨说:“有啥摆不平的理要打架?你们真是没有给午锄二村的娃娃们做下好榜样。”

打架的人觉得没有意思,女人啥时候能说清楚道理。

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山上的羊在看山下打架的人。一群山羊齐刷刷站在土崖边,它们耷拉着长长的胡子,边吃草边看山下的人打架。

打架的人又是你推我搡往山上走。下坡打架很容易,上山打架很困难,不是这个摔倒了就是那个跌了一个狗吃屎。

午锄二村半山上还住着一户人家,是兰花婶,她正在屋子里忙活着做午饭。丈夫下午要进县城打工了,她要做一顿好吃又香喷喷的饭送丈夫出门。

兰花婶跑到院边上的菜地里,拔了长在地里的蒜苗、大葱,还拔了一把青菜。听得山路上有摔跤的声音,兰花婶吆喝屋子里的女儿出来看看是谁在打架。兰花婶的眼睛不好,看不到远处。

兰花婶的女儿芳芳刚六岁,梳着两个羊角辫站在地边上看打架的人,看着看着就笑了,咯咯咯笑得欢实。

兰花婶问女儿:“笑啥子呢,下边是哪两个娃娃在打架?”

芳芳说:“是两个大人,他们玩家家呢。”

兰花婶说:“大人玩家家?真是闲啊,秋忙的季节闲得不像话。”

这句话真是让人脸烧。两个人还是要打,打着爬上了山垴。

羊倌海全穿着黑衣黑裤,看着阳光下的两个人一脸沮丧,正在为他们的行为不安和焦躁着。他一只手挖着眼角的眼屎,另一只手抓挖着口袋里的两个苹果,这是他的午餐,他想着一人给他们一个苹果,别打了,都打不动了,灰头土脸的样子分不清谁是谁了,看羊的狗冲着两个人叫,叫得凶。羊群从土崖边转过来围着他们看西洋景,羊助威似的“咩咩咩咩”叫。羊倌海全在地上放着的收音机里播着京剧《三岔口》,锣鼓家伙正响着:

“锵锵锵锵锵,锵锵起锵起,嘚来,嘚来锵——”

恼恨奸贼太猖狂,太猖狂!

私通北国害忠良,

要拆毁杨家天波府,

俺焦赞一怒去汴梁,

杀死奸贼谢金吾,

王钦若起了歹心肠,

他要杨家尽抵命,

保本多亏八贤王,

将俺发配沙门往,

披枷、戴锁,恼胸膛!

打架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这场打架戏没有多少观众,人家是为观众演出,他们是找观众说理,秋忙的季节有啥不能坐下来说,为啥要打架?

于是,两个人就坐在山巅上听戏,羊群见没有啥意思了便慢慢散开。

两个打架的人互相拍了对方的肩膀一下,有啥大事过不去要打架,输理就服输,有理就找理,打啥架嘛,早就打得没有劲了,却一直在找人多的地方说理。

两个人先笑了一下,安慰海全要他装回那俩苹果,“那是你的口粮,我们不能吃。”于是,两个人站起身,下山到老槐树下说理去了。

十三、五叔万国兵的成长故事

正是中午时分,下地的人都回来了。

王大爷搬来圈椅,搬来凳子,倒了水,还很理性地拦挡着不让王奶奶出门。王大爷喝着水坐在老槐树下等午锄二村下地的人、摘连翘的人、打架的人陆续回村。

万国兵此刻就是一个土人,灰头土脸,衣服裤子上都是土,和周围的人比较,假如他不说话,他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土疙瘩。但是不存在的五叔气场很大,就像王大爷一样,周围的人都能看见他。

黑毛叔也是一个土人,不同的是黑毛叔穿了一件红褂子,道理又在他这边,人看上去底气足,还瞪着眼看万国兵敢犟嘴。

万周认真观察了一下他们,想知道最后他们怎么和解,就没敢溜号,躲在人旮旯听他们说道理。

等王大爷说罢,万国兵开始说。说理就是说道理,得把道理说出来。

万国兵开始说自己的故事。

他说:“手艺活是靠天赋,有的人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有的人生来就反对吃这碗饭的人。我师范毕业后在县城里跟着剧团琴师学过二胡,午锄二村的人都知道,那一年我十九岁。

“万家人觉得我这个小儿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手里有手艺,走遍天下不缺钱。我学二胡没有学好,心里就想做二胡。那时候农村娱乐节目少,村里有个会拉弦子会唱戏的,生活别提多美妙了。

“我万国兵是被午锄二村的大山宠坏的。我决定不离开村子,就辞去剧团工作,在午锄二村做二胡。一开始我用老竹竿做琴杆,葫芦做琴筒,青竹竿做琴弓,尼龙绳做弓毛。这些原材料哪里来的?都是午锄二村里各家各户提供的,就在你们的房前屋后拿。做好的二胡从形状上看起来有模有样,拉起来的声音却如同杀鸡。

“我拿着第一把二胡进城让做二胡的老琴师看,琴师觉得我应该是一个聪明人,就是有点小聪明。人一旦被小聪明占领了脑子和思想,这个人的路就不会走远。老琴师当面批评了我。”

万国兵根本就不想听人批评。他据理力争,并拿出了一个叫华盛顿的人砍樱桃树的故事来给自己争辩。

华盛顿是谁?是美国总统。有一天,华盛顿的父亲送给童年的华盛顿一把小斧头,斧头虽然小但是很锋利。华盛顿高兴极了,拿着斧头到处砍伐。砍伐中间他想:父亲的大斧头能砍倒大树,我的小斧头能不能砍倒小树呢?于是就想试试。他看到花园边上有棵樱桃树,微风吹得樱桃树摇来晃去,像是在挑衅他的小斧头。华盛顿颐指气使跑过去,举起小斧头向樱桃树砍去,一下,两下……樱桃树倒在了地上。

华盛顿的爸爸回家后,看见被砍断的小树,非常生气,因为这棵樱桃树他花了很多钱才买到,他希望这棵樱桃树结果并用果实来做果酱。

华盛顿看见爸爸很生气,心里虽然很害怕会被处罚,但还是鼓起勇气跟爸爸说:“爸爸,樱桃树是我砍的!我只是想试试您送我的斧头是不是很锋利。”

华盛顿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爸爸不但没处罚他,反而大大称赞他:“好孩子,你的勇气让我很欣慰,一万棵樱桃树也比不上一个诚实的孩子啊!”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老琴师听的原因就是想让他知道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用聪明制造了二胡,就算村庄丢失了很多东西,我是为了艺术。”

老琴师认为万国兵是在给自己狡辩,这不足以说明诚实可以掩盖小聪明,反而小聪明作怪,将来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我一气之下回到午锄二村,发誓要做一把好二胡,用最好的木料。可是北方没有好木料,最好的就是枣树。一把好琴的琴筒要用珍贵的檀木、楠木和专用的蟒蛇皮。在当时的条件下,我是买不到檀木、楠木的,只好用枣木代替。那时午锄二村谁家没有枣树呢,你们的枣树都被我砍伐了,一棵枣树对你们来说不算啥,但全村的枣树被砍就是一件大事儿。最后一次偷偷锯下午锄二村在村外的枣树时,被锯了枣树的人家上门告状,我爸爸知道了,就拿着镰刀把揍我,不让我吃饭。

“本来就对那家来告状的人恼火,我的小聪明一下又冒出来啦。我琢磨着怎么给对方一个难堪,结果就看到了从他家走出的鸡。”

村子里的鸡就遭殃了。万国兵的“害人精”外号就是那时戴上的,当然后来还有“二流子”。

“我妻子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就抱着我女儿梅子回了娘家。后来女儿梅子长大了,遗传基因决定了选择,梅子进城考了艺术学校,十分巧合,梅子学的是二胡。

“为了给梅子一个成年礼,我万国兵唯一的想法就是做一把二胡送给女儿。我虽然赋闲在午锄二村,好像整天不干正经事儿,其实我在县城文化气息最浓厚的城隍庙广场和人合伙开了一家门面,制作、销售各种传统乐器。我在乡下做二胡,拿的是进回来的半成品。我的店铺里也有其他乐器,比如八音会所需要的乐器和锣鼓家伙,还有各种型号的二胡,这些乐器都是从外面批发回来再卖给当地人。我自己做的乐器只卖给少数人,我挂的牌子是那位教我学二胡的老琴师题写的‘午锄二村乐器店’。

“你们知道不,传统的二胡包括琴身(琴杆、琴筒、琴托、皮膜、音窗)、琴弦系统(琴弦、弦轴、千斤、琴码、音垫)和琴弓(弓鱼、弓杆、弓毛),每一个部件都很有讲究。虽然现在很多乐器已经实现了工业化量产,却不是每一个工厂出来的产品音色都完美无缺。老琴师制作的二胡,讲究一把乐器来自同一根木料,他认为只有这样,切割黏合后的琴体才能保持原来的灵性。琴杆需要的是顺纹,最好是年轮吻合的一部分。

“制作一把二胡琴筒的蟒皮和弓毛也是很讲究的。很多初学者不懂,几百元买一把乐器,琴筒皮膜有的可能是牛皮染了花纹,甚至是用人造材料皮假冒的。电视里一把好二胡的蟒皮,一般都是南方的金花蟒的皮,蟒皮鳞纹粗而平整,色彩对比协调,厚度适宜有弹性,这样拉出来发音共鸣才好听。北方只有蟒蛇最为理想,我在午锄二村找了几年,盼着能找到一条大蟒蛇,那我就中了大彩。一方面我想做一把二胡送给老琴师,我得让他知道我已经改正了我的小聪明;另一方面就想给女儿做一把二胡,明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我要送她一把纯正的手工二胡。

“小聪明确实是害人,但那是从前;岁月给了我很多教训,我在努力改邪归正。习惯很可怕,我修正自己的脚步、修正自己的方向,可是许多修正都被习惯改变了。

“好了,现在说黑毛家的马。他的马是一匹黑马,但是有一条白马尾,一米多长的马尾做二胡弓毛,确实是最最优质的。你们不知道现在作假有多厉害,许多二胡,琴筒上的蟒皮都在作假,因此二胡的弓毛也在作假。只有懂得音乐、懂得二胡的人知道假是不能代替真的。真的弓毛夹在两弦之间,摩擦琴弦时发出的声音能叫人内心惆怅的。现在市面上卖的大多都是尼龙丝制作的弓毛,也只有一些讲究的乐器,才用得到真正的马尾毛。

“遇见这样的马尾,午锄二村的人怎么能知道这种遇见的欢喜呢?不是不想,是早就想过了。但好东西不能伸手,伸手就会被捉,我更不能自私到为了自己去剪邻居的马尾巴。

“乡里乡亲,曾经的小聪明早就让自己吃亏吃怕了,敢动吗?不敢。

“再给你们讲一下,二胡中,蟒皮和马尾是最不能凑合的部分,都是发声装置,琴的声音好不好,就主要取决于这两处。我确实是想为女儿做一把二胡,这把二胡已经做了五年;也确实是想为我的老琴师做一把二胡,名声从哪里掉落,就一定得从哪里捡起来。等一张蟒蛇皮,等了五年,五年里就想自己亲手打一条蟒蛇,白天在山里跑,夜里在山里晃荡。

“想着有了蟒皮再想办法找一束上等白马尾巴做弓毛,正想着呢,蟒蛇没有来,马尾巴来了。

“当我看到地上的白色马尾巴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实在是想象不出哪来的马尾巴。

“高兴的感觉慢慢缓解下来,浮泛,模糊,不确定,若有若无,仿佛真是一只黄鼠狼的献祭。明知道这是一个传说,又觉得传说总不会偏离生活太多吧。

“如丝一样的马尾巴,一根根很清晰地在眼前,知道阳光照射在上面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是看到我的师傅用肯定的眼光看我而不带半点不屑,是看见我女儿梅子在舞台上独奏,大声介绍说:‘这是午锄二村万国兵琴师——我的爸爸亲手做的二胡,二胡拉出来的音乐有柳树河河水流动的音质。’

“早上,先是王大爷莫名其妙问我话,再是黑毛看见我,照着我的脸就是一拳,这一拳打醒了我,我才明白上好的马尾巴来自黑毛家的马屁股。”

万国兵最后这句话,让人群中的孩子们笑了,只有万周没有笑,内心的羞耻袭击了他。他满脸是泪,万国兵的眼睛一下就盯上了他。

十四、请不要嘲笑一匹马

如果此刻万周跑出屋门,那一定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得挨一次打。

五叔走进万周家的堂屋,妈妈进山摘连翘了,万周在屋子里想问题,其实问题就一个:

怎么办?

听见是五叔的脚步声,正想着怎么应对呢,五叔的话先进屋子来了。

万国兵说:“万周,万周,是你干下的好事。”

万周假装无事地回答:“啥好事轮得到我?”

万国兵说:“你如实说,把你那小聪明抛开说,诚实一些说,别在心里编故事。我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你心里咋想的说出来,我信的就是你的诚实!”

万周说:“想啥?”

万国兵说:“此刻你想啥?”

万周说:“想你是来打我的。”

万国兵说:“为啥打你?”

万周说:“不知道。”

万国兵说:“真不知道?”

万周的小身子已经挪到了屋门口,迈出门槛就能逃跑了。就在准备迈腿时,万国兵抓住了他的胳膊。

万国兵说:“跑,我让你跑。你那小聪明我早就有过,是不是昨天在牛庄村发生的事刺激了你,你想剪真的马尾巴弥补那把二胡的弓毛?”

万周“哇”一声哭了。

万国兵说:“哭啥呢,没有干就不哭。把你心里的鬼哭出来也好,你就说真话了。”

万周挣扎着想跑出家门,想跑得远远的,不要见午锄二村子里的任何人。

万国兵的手铁钳一般抓得他紧紧的。

万国兵说:“马尾巴没了,马走起路来无法掌握平衡,你赔王海家一匹马,那秃尾巴马归你。”

万周说:“你放开我,我就说。”

万国兵说:“知道就是你做的,既然都做了,那就拿胆量说出来。敢作敢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男子汉大豆腐。”

万周嘴犟,说:“你别吓唬我,谁证明马尾巴是我剪了?”

万国兵说:“午锄二村只有你还知道一些马尾巴的功能,我做二胡,我整天念叨马尾巴、琴弓、蟒蛇,午锄二村你也算是一个小人才。”

万周哭着说:“五叔,你不能打我,你打我我就告诉我爸爸。”

万国兵说:“你爸爸在城里打工,他如知道是你干下的事儿,他会把你打个半死。”

万周越发大哭起来,哽咽着说:“我没有钱,我还在念书,我赔不起王海家一匹马,我拿啥东西赔?”

万国兵说:“承认是你剪下的?”

万周说:“我还没有承认。”

万国兵照着万周的屁股打了一下,说:“再嘴硬!”

万周觉得这事情不能再嘴硬了,一匹马可不是一只黄鼠狼,也不是一只狐狸,是一匹马。

事情肯定瞒不住了,万周哭着喊:“我就想让五婶带着梅子姐姐回来,就想给梅子姐姐过一个成年礼,就想让自己也为这个成年礼做一点事儿。”

万国兵听罢,摸了摸万周的脑袋。万周斜睨了一下,看见五叔的眼泪掉了出来。这一生自己做下多少坏事,总不思悔改,偏要等到现在,叫这个念书娃懵懂无知走出来买单。但是,剪马尾巴终究是不能原谅的事,这样的事传出去是十分理短的,更是十分丢人的。

万国兵丢开万周的胳膊说:“你想去哪里?你去哪里我都放手让你走,但是,你要知道你因为私心私念让一匹马失去了平衡。它将在很多日子里努力掌握自己,它的一生将因为努力不得好招来人们的嘲笑。它是一头畜生,但它也有疼痛,知道不?”

万周不哭了,也不走了,把一些事情说出来是多么重要。做了坏事要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侥幸逃脱过去,下一次也许还会做同样的坏事。可是怎么来结束这件事呢?

黑毛叔牵着马来到院子前的苹果树下,把缰绳缠绕在苹果树上。马用屁股上的秃刷子来回甩打着那些走近的蠓蝇子,它的屁股看上去在用力气,可秃尾巴却动不起来。

百口莫辩,万国兵看着拴在苹果树上的马,毕竟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也是好事,既然成为现实,马尾巴肯定是续接不上去了。那就只好买下这匹马,等于养了一个劳力,有什么不好呢。

这时候王大爷拄着拐棍也走来了,他站在马前看着马,马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滚动。多好的一匹马,为了这个家族立下了汗马功劳。

王大爷看着门口哭得鼻子通红的万周,招手叫他过来。

万周迈不开步,无法过去,脑子指挥不了脚步,或者说是心里胆怯了。

王大爷说:“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讲啥?你说要我讲啥?今天讲烂事不外扬。”

万国兵说:“叔,剪都剪了,难不成拿故事来嘲笑他?”

午锄二村或许可以被称作快乐的村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了快乐。其实快乐就近在咫尺,在人生每个转弯时刻都会不经意地碰到它。

如果剪马尾巴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呢?

王大爷站直身子说:“我年轻时爬到西山阎王鼻子后去寻找我想知道的故事和传说,见那个洞口上写了一副对联:上联为‘儒也为儒,仙也为仙,精神与墨水同长’;下联为‘歉而不歉,乱而不乱,唯居之捣蛋最稳’。这事儿到此了了,趁着万周妈妈摘连翘没有回来,我来就是想说,这对联告诉人许多道理呢,认真读很耐琢磨。责备一个娃娃的童真所为一定是大人的错误。我来,是喊黑毛牵了马回家,只要人不嘲笑它,它的同类从来不知道‘嘲笑’它。”

原来人才嘲笑人啊,人才嘲笑万事万物啊,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

王大爷最后这一句话是说给儿子黑毛听的。

万周没有听明白是啥意思,站着不动,万国兵一把拽了他,走到王大爷面前。

站着的万国兵说:

“叔,你是对的,我在西山上阎王鼻子后面没有发现你刚才说的对联,也许有,也许风吹日晒有的字已经消失了。东山上有一条蟒蛇,我知道它在哪儿,几次想打它没有成功,就怕午锄二村的孩子们惹毛它,就怕看不住。东山上那条蟒蛇大得可以站起来,它是和我比胆子呢,我几次无法下手。我对梅子的疼爱惹出这么多事,我还在耍小聪明。私念真是一种传染病啊,虽然是万周剪了马的尾巴,可原因在我这里。人和生灵为邻居,人得给生灵一条生路,我不能把自己的要求搁置在你的难过上。所以,我决定联系南方做二胡的厂家,以后就买人家的家养蟒蛇来蒙琴筒。

“午锄二村山上的蟒蛇活了多少年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它死?我教会了这些孩子恶,我把错误教给他们,让他们错误理解我的坏行为是对的,我不是好人啊,叔。我们大人从来都不好好做大人,又怎么能够教会那些狐狸和黄鼠狼做人?”

王大爷牵了马走两步停下,拍了拍马的屁股说:

“蟒蛇是和你比高呢。老辈人说,有些蟒蛇碰到了人,爱与人比高,是想和人玩儿,它不知道人想杀它。如果比高,你比它矮,那它就会觉得你好玩儿,天天等着你的出现缠着你玩儿。假如手里有锄头,你就将手里的锄头举起越过头顶,手里锄头举起来立刻就比蟒蛇高出许多,那蟒蛇一下子就矮下去了,害羞得不再让人看见。东山上的蟒蛇是一条鸡冠蟒蛇,头如雄鸡有冠。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这条蛇修炼数百年了,已成精,通人性。任何生物皆有灵性,蛇是极阴之物,报复心强,千万不要打扰它,更勿为一己私欲伤害它。”

万周跑到马头前,用头顶着低垂的马头,一副歉疚的神态。马温柔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怜悯和抱怨,还有一点诧异,弄不懂万周究竟是怎么了。万周拍拍马的脖颈,抚摸着它的鼻梁和嘴唇。它会意了,抖抖鬃毛像抖掉了许多疑虑。

噢,舍己为人的动物,我伤害了你。

马抬了一下头,仿佛想超出它那四足兽的地位,它的眼睛闪闪有光,目光十分坦率,它抖动了一下脊背上厚密的短毛,落在上面的苍蝇飞走了。

马想告诉万周:没有关系,调皮捣蛋不怕,就怕说谎话。

十五、喜鹊是杰出的建筑师

傍晚的时候,午锄二村下了一场雨,雨不大,地里干活儿的人前呼后拥吆喝着跑回村庄的屋檐下躲雨。就在大家议论这场雨能下多久时,李伟爸爸开小轿车回午锄二村接李伟回城里上学,万周带领午锄二村的同学们在细雨中送别李伟。

小红挑着担子走在村路上,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挑着刚从外面批发回来的膨化空心条玉米棒,小山包一样。看着越过她的孩子们,她咧开嘴笑,一口牙很白,韩贝儿蹦蹦跳跳地跟着妈妈走。

韩贝儿方才因为下雨要妈妈抱,哭得泪水涟涟,看着这些在雨中扭腰调胯的哥哥和姐姐,她就一脸灿烂了。

李伟爸爸看见小红挑着膨化空心条玉米棒,啥话不说,拦挡下一次性全买了,送给站在雨中送李伟的同学们,又让李伟送给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午锄二村人。

李伟爸爸的行为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万周抱着一大捆玉米棒跑回家,妈妈上山摘连翘了,院子里的鸡和狗躲在大门洞里,万周站在大门洞环视一遍整个小院,紧着跑了几步把玉米棒送回屋子。放下玉米棒走出院子时操起一柄尖锹,把妈妈用水泡在脸盆里的大白菜苗学妈妈的样子种下。篱笆下、栅栏旁,甚至矮墙边和石头缝隙处拖出长长的豆秧子,上面挂着许多扁豆。他冒着小雨把院子里衰败了的菜铲除掉,摘下扁豆,把种子剥出来种下。直到实在找不出可以下种的地方时,才发现雨把自己淋湿了,像刚从柳树河游泳回来。

万周站在大门洞里回望小院种下的种子,暑假就要结束了,除去吃饭睡觉写作业,他几乎没有为妈妈做点啥事,现在把菜园子整理好了。

妈妈很晚才回到午锄二村,收购连翘的大卡车在村街上等着。卖完连翘回到屋子里,难得看见万周在茶几上做作业还表扬了几句,说:“在山上摘连翘和打仗一样,近山的连翘都被摘光了,没有几天可摘了,跟着她们一起哄抢几天吧,也是不少的收入呢。万周,我看到院子里的菜园子收拾利落了,大白菜也种下了,是你五叔的功劳吧?”

万周笑眯眯抬起头说:“妈妈,是我的功劳。”

妈妈很诧异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万周:“你咋一下子就转变了?”

万周小大人似的说:“因为,就要上初中了。”

妈妈觉得这事很蹊跷,实在是累得顾不上多想,嘴里嘟囔了一句:“一定是你有啥要求,是不是?”

万周说:“妈妈,难道有要求才会帮助妈妈做事?”

几天之后,扁豆没有出苗,大白菜也看不见了。为了救活看不见的大白菜,万周一整天都在浇水,被水浸泡后的大白菜秧子蔫在地上腐烂了,反倒是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草疯了一样长满了院子,很快占据了小院的四处,说垄断也毫不为过,连青砖夹缝中都枝枝蔓蔓的。

院子里碧青青一片,给人一种滤尽尘埃的宁静气氛。

妈妈不进山摘连翘,早出晚归的日子就结束了。

妈妈在黎明太阳未出山前,定睛细看院子里的青草,喊万周过来看:“你种下的大白菜苗呢?”

万周说:“在地里呀。”

妈妈说:“你是按照妈妈种大白菜的方法种进去的吗?”

万周说:“是呀妈妈。”

妈妈说:“你说一遍你种菜的方法。”

万周一五一十把自己种菜的方法讲了一遍。妈妈气坏了,越听越觉得气在眉头处拧着一个疙瘩。原来万周把大白菜苗全部埋到了地里,那些扁豆还没有成熟,种进去的种子都被泥土沤烂了。

妈妈说:“你知道这是秋天吗?”

万周说:“知道啊,暑假就要结束了,秋天是庄稼成熟的季节呢。”

妈妈气得拾起地上的笤帚照着万周的屁股打了一下说:“你见过北方哪里是秋天种豆,你活颠倒了吗?祖宗,你要气死我。”

万周觉得自己又闯祸了,抱着头任由妈妈打,妈妈能在自己身体上把眉头那一疙瘩气打散了也行。

妈妈坐在地上“呜呜”哭。

万周坐在地上看院子青绿的草地上长了许多喇叭花,朵朵隆起的花苞上竟含有点点晶莹的露水,远远地就能闻到它散发出的那股说不出的暗香。金色的蜜蜂时而嗡嗡地穿梭,时而憩在花上絮语;斑斓的蝴蝶忽而在篱笆上吻吻,忽而在栅栏上停停;鸡们咯咯地踱步,偶有几只进犯的毛毛虫出现,它们便蜂拥上去将其悉数歼灭。

万周想,菜园子没有了,可是喇叭花开了呀。

他不知道去哪里,不由得往老槐树方向走。

老槐树下,一个鸟巢已摔得散了架,离鸟巢不远处有四个摔碎的绿色蛋壳,比鸽蛋略大,蛋壳内残存的蛋液早已成了干硬的胶状物。从蛋壳的颜色和巢穴的粗放来看,应是喜鹊蛋无疑了。

喜鹊在树上飞来飞去,没有风没有雨,是谁破坏了它的窝?

王海跑过来说:“万周,你看看喜鹊窝,看上去十分粗糙,但如果你近距离观察,会发现喜鹊其实是出色的建筑师。我刚才看电视了,科学家说,喜鹊筑的巢至少可以抵抗八级风的吹动。我就不信科学家说的话,爬到树上用手一摇,哈呀,树枝断了。”

万周看着王海想,这家伙真是大害虫,比我还捣蛋。

两个人蹲下看喜鹊窝的构造。为了证明喜鹊窝的门在哪,两个人爬到老槐树另一枝杈上看那个完好的喜鹊窝。

喜鹊在空中叽叽喳喳叫,似乎是在求饶,又似乎是在骂人。

喜鹊窝也并不是只像外观那样都是树枝,在那些树枝里面,其实围着一个很精细和柔软的小窝,大多是用柔软的草或皮毛布料等做起来的,那是喜鹊孵化鸟蛋和雏鸟破壳而出后居住的地方。当然了,一定是十分温暖和安全的。

喜鹊窝上还有如同人类房屋三角屋顶那样的一个斜坡,雨水会顺着树枝流到鸟巢的外面,这样的构造往往使得喜鹊巢只向一个侧面开口。喜鹊只从这里进出,而且这个侧面还是背风的一面,风和雨都不会灌到鸟巢中。这样做的好处是防止阳光曝晒和风吹雨淋,能够保护鸟蛋和卧在里面的雏鸟不受阳光和风雨的伤害,这真的是别出心裁的设计啊。

王海说:“喜鹊真是杰出的建筑师呀。”

万周说:“当初筑巢时,它们一定是做过勘察的,应该说地址选得不错。你看,筑巢的老槐树,干高枝密,站在树梢四处望,午锄二村的远处和近处都看见了。”

空中的喜鹊越来越多,先是几只后来就是几十只,吓了万周一大跳,这是咋的了?快下树。

两个人跳下树,远远站着看天空,喜鹊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再看地上,覆巢之下,已无完卵。

喜鹊在用喜鹊的语言骂人,一句紧跟一句。

王大爷在院子里坐着听戏,发现天空异样,看到有好多喜鹊飞来,觉得有啥事儿,急忙拄着拐棍走到村庄的街道上。看到大片喜鹊围绕着老槐树飞,他又急忙走往老槐树下。

看到地上的喜鹊窝时,他明白了:又是这些没有开学的捣蛋鬼使下的坏。

王海看见爷爷过来了,喊了声:“快跑。”

万周却站着不动了。

王海边跑边扭头喊:“你傻瓜了吗?我爷爷的拐棍可不是吃素的。”

王大爷吼着:“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你往哪儿跑!”

王大爷用拐棍指着万周要他过来坐下,朝着远处王海的影子喊:“回来,你不乖乖回来我把这顿打记在往来账上,一次打你个痛快。”

王海在远处大声说:“让我回去,你就把往来账上的打,前勾后抹掉。”

王大爷停顿了一下说:“你回来再商量。”

王海说:“不答应不回去。”

王大爷看了看万周,冲着王海说:“好吧,既往不咎。”

正低头落座呢,王海已经嬉皮笑脸地来到老槐树下。

王大爷用拐棍指着万周和王海说:“你们咋舍得上树糟害喜鹊窝?喜鹊在谁家院里的树梢头喳喳叫不停,这家就必有好运气。可记得姑啊婶啊她们做枕套时,总要在上面绣上两只花喜鹊?再顽皮的孩子也从不掏喜鹊的巢,更不敢把弹弓瞄向喜鹊。在午锄二村的生活场里,喜鹊是吉祥鸟,是幸运鸟,是传递福音的鸟哦。”

地上面目全非的鹊巢,让万周的心情无比复杂,他想象不到喜鹊爸妈该如何面对这突然的打击。他轻轻地拾起那绿色的蛋壳,用一枝从鹊巢上散落下的小棒挖一个凹槽,将它们掩埋在路边的泥土里。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十六、人面麻花相对搓

初中终于开学了,初中在午锄二镇,离午锄二村有五里路,这样午锄二村念初中的孩子们在这一学期都要在午锄二初中住校。

一开学,该住校的学生们都住校了,村庄安静得可以听见掉在地上的针响。

万国兵说:“这一群没王蜂就得老师和学校管他们。”

爸爸打电话回来要弟弟万国兵送儿子入学,他秋收就回来了。送万周入学的路上,万周对东山上那条蟒蛇喋喋不休地问。

问泼烦了,五叔说:“那天,东山上的土花蛇团成蛋,团着你们打死的那条蛇滚在一起。李伟几个正好看见,团成蛋的蛇把他们吓坏了,亏得他们没有动手,动手就麻烦大了。”

“五叔,会有什么麻烦呢?”

“土花蛇会来午锄二村袭击家禽和家畜。”

五里的路程,话没有说完就到了。

报了到,安顿住下,五叔走时说:“你下星期回到午锄二村就见到你五婶了,我保证再不打蛇,你五婶才答应回来的。”

万周觉得五叔有了五婶人就文明了,五叔要是文明了,那些外号就能丢掉了,人人喊他大名儿万国兵,多好呀。午锄二村的人再不用斜睨着眼睛撇着嘴说:“万家的那个害人精。”

五叔走时再次安顿说:“收收心,开学了。”

是啊,开学了。

有许多同学不认识,都是外村学生升学来读初中的。有的是妈妈来送,有的是爸爸来送,爸爸、妈妈有安顿不完的话。五叔再一次强调:“收收心,用心学习。五叔没有机会了,读书是最幸福的时光。”

万周点点头。

学生宿舍里的学生很快就熟悉了,彼此拿着好吃的一起分享,等关灯铃声响起,来不及刷牙就摸索着躺到了被窝里。

万周睡不着,觉得新生活开始了,以前外面蛐蛐的叫声会让他翻出一些童年的记忆,但是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有的同学已经开始打鼾了,有蚊子在他耳朵眼儿旁盘旋,他伸手拍了一巴掌,耳光很响亮,宿舍里没有瞌睡的同学忍不住“扑哧”笑了。

窗户外宽阔的天空只有月亮,灰暗的宿舍里万周的眼皮开始打架。睡吧,开学了,如果不好好学习都对不起五婶回家。

开学第一天,万周就喜欢上了班主任语文老师张四维。

初一语文任课老师张四维,身材瘦长,皮肤白净,上唇留着短短的胡须。斯文中透着豪爽,诙谐中不乏庄重。他总是扬着头,给人一种特立卓识、昂首云天外的感觉。

上第一堂课时,他这样介绍自己:

“同学们该知道唐代大诗人孟浩然名字的出处吧?‘浩然’二字出自《孟子》中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他用一手漂亮的板书在黑板上写道:“本人张四维,取《管子》‘四维张则国令行’……”张老师满腹经纶,字字珠玑,当场就把这一群心还没有收回来的捣蛋鬼镇住了。

凭着第一印象,万周认定张老师准是位不同寻常的老师。

果然,一开学就听到了张老师的外号,说来有点大不敬,张老师有个外号叫“都都平丈我”。

起因是上学期初一学生有常读错字的,如把“玷污”念成“沾污”,把“唾骂”“靓丽”读作“垂骂”“见丽”等。

张老师便在课堂上要求常读错字的同学一定要认真搞清楚每个汉字的正确读音,多请教老师或者查阅字典,不要识字不识字,先识半个字,免得留人话柄,贻笑大方。

张老师还在课堂上讲了从前有个半瓶醋的私塾先生误人子弟,不懂装懂,把《论语》里一句“郁郁乎文哉”读成“都都平丈我”的笑话。

开学这一星期,只要听到有学生读错字,张老师就会幽默地说一句“都都平丈我”。读错字的学生马上脸红得开始检查自己错在了哪里,并从此再不敢贸然读错,不然又会招来张老师“都都平丈我”的警示。

初一刚开学,学生的心还收不回来,尤其是万周,只要玩耍就不打瞌睡,一上课迷糊就犯了。

张老师发现万周的毛病后在课堂上点名要万周回答问题。

张老师问:“看见字稠的课文打瞌睡是不?”

万周一下就灵醒了,马上摇摇头否认。

张老师说:“我刚才给大家讲一首古诗,古诗的题目叫‘人面麻花’,你听见了没有?”

万周说:“报告张老师,‘人面麻花’是一首古诗,我听见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

张老师嘴里说了一句“都都平丈我”也笑了,笑得女生个个儿粉面桃花。万周突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恍然大悟说:“报告老师,是‘人面桃花’。”

张老师不理万周了,开始讲“人面麻花”的故事,他说某地有个卖麻花的妙龄女子,姿色出众。有个小伙子向她求婚被拒绝,于是每天到店门口得以饱餐秀色为快。后来那女子出嫁,小伙子便茫茫然若有所失。令人发笑的是有人戏改崔护那首有名的《题都城南庄》来揶揄小伙子的几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麻花相对搓。

人面不知何处去,

麻花依旧下油锅。大家哄堂大笑,万周也不打瞌睡了。

在陌生的环境中总能遇见喜欢的人,如果说五叔万国兵是他成长启蒙中喜欢的人,那么初中语文老师张四维就是未来取代五叔的人。

万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上课绝对不能打瞌睡了。课堂上打瞌睡是对老师不尊重,不尊重老师就是不尊重知识。

知识是什么?在这个不想欢乐都很难的集体宿舍里,他们就像一群海盗,知识是他们的战船,勤奋是他们的桅杆,他们都朝同一个目标奔去。

张老师有一次在课堂上很认真地说:“升入初中的同学们,从开学第一天开始就要给自己许一个心愿,给自己一个用心学习的理由和标杆。初中,是你们人生里程碑中的一个重要驿站,更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加油站,也是你们美好人生中的又一个启航点。长路漫漫,上下求索,永无止境。在这里,你们成长,知识是你们飞向天空的翅膀。”

张老师的话让万周一下就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正是因为无知,才剪掉了黑毛叔的马尾巴;正是因为无知,小聪明才会入住脑子里作怪。

周六就要放学回家过周末了,万周迫不及待地要先去五叔家,因为五婶回来了。

回到午锄二村,看见妈妈在院门口站着,实在是不先进自己家门说不过道理。进家扔下书包就往五叔家跑,跑进院子见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在帮助五叔拾掇院子,奶奶打扮得干干净净在晒太阳。院子里有了女人就有了生气,那些花啊草啊的争相开放,看上去和照片一样美好。

万周大声喊着:“五婶哎,五婶?”

五叔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指着院子里的女人说:“喊你呢,这是我大哥家儿子万周。来,过来万周,这是你五婶。”

万周疑惑地看着这个对他微笑的女人,这怎么是五婶?完全不是五婶的模样啊,难道是狐狸精变的?

万周大喊:“都都平丈我!”

扭头跑出五叔的院子回到家,万周见了妈妈急切切地说:“妈妈,出错了,不是从前的五婶了,五叔让我喊她五婶,我喊不出口。”

妈妈说:“你见着了?”

万周说:“见着了。”

妈妈说:“是个狐狸精。”

五婶突然变成了一个狐狸精?

万周往老槐树下去,他要先看看喜鹊窝,然后去听王大爷讲故事,再帮助王大爷家的马去打草。大人们的世界很奇怪,他无法理解,因此他决定做好自己,让大人们嘲笑大人们去吧。

吐月胡同里到处飞着蜜蜂,一长溜蜂箱放在胡同两边。

万周不敢往里走,巷子深处王海招手喊他说:“胆小鬼,进来吧,你不招惹蜜蜂,蜜蜂就不妨碍你。”

万周小心翼翼走过蜂巢,走进王大爷院子。

“咋回事儿?”

王海说:“我爸爸买了中华蜂养,准备发展养蜂事业卖蜂蜜。”

王大爷在院子里说:“酿成百花脾,聊尔了口腹。人知口中甘,谁料腹中毒。”

万周说:“王大爷,我五婶叫狐狸精变化了。”

“哈哈哈,你知道啥,现在的五婶根本就不是你从前的五婶,你五叔换婆姨了。”

万周开始恨上五叔了,决定把人们淡忘了的外号捡回来:万国兵,二流子!

院子里不时有蜜蜂飞进来,落到院子里的花草上。

“你们可别糟害这些蜜蜂了,小心蜇成熊脑袋。”

王大爷接着说:“看,这些蜜蜂又采到了好的花粉,只有采到好的花粉它们才要跳舞庆祝。蜂蜜最喜欢跳的是圆舞和摆尾舞。喜欢跳舞的是采集蜂中的侦察蜂,侦察蜂跳什么舞根据所探查到的蜜源的方向与距离不同而选定。如果侦察蜂在离蜂巢一百米之内的地方发现了蜜源,则跳圆舞,整个过程是这样的:侦察蜂带着在那里采集的花蜜回到巢内后,先是在巢脾上安静地待一会儿,然后把花蜜慢慢地吐出来,挂在嘴边,由周围的同伴用喙把其吸走。接着侦察蜂便跳起圆舞,一会儿向左转圈,一会儿向右转圈,舞蹈的轨迹总是圆的。快看,它们跳得多起劲儿。”

几天不见王大爷,他的故事就提升了,很科学的样子。

王大爷要万周看他的膝盖,膝盖上如被毒蚊子咬了一样,痒疙瘩一个挨着一个。他说:“不敢小瞧蜜蜂,它还可以替农作物授粉。蜂蜇疗法还可以治疗风湿性、类风湿性关节炎,我这膝盖就是专门叫蜂蜇蜇,这叫以毒攻毒。”半天后又嘟囔一句,“膝盖也老喽。”

王海拿着一本养蜂书,拽着万周走到蜂巢前看密密麻麻的蜂在蠕动。

万周突然想到,对付五叔家的那个狐狸精可以用蜜蜂做武器。

王海翻开养蜂书要万周看,书上写着:“蜜蜂的后脚跗节格外膨大,在外侧有一条凹槽,周围长着又长又密的绒毛,组成一个‘花粉篮’。当蜜蜂在花丛中穿梭往来采集花粉花蜜时,那毛茸茸的脚就沾满了花粉,然后,由后脚跗节上的‘花粉梳’将花粉梳下,收集在‘花粉篮’中,最后用蜜将花粉固定成球状。蜜蜂的这种能携带花粉的脚,叫携粉足。”

翻阅到书的最后一页,那上面写着:“如果有一天地球上没有蜜蜂了,人类肯定已经灭绝。”

两个人盯着这句话看了半天不说话。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秋雨,第二天早晨看午锄二村,洗浴后的青山更迷人了。整个山坡,都是苍翠欲滴的浓绿,没来得及散尽的雾气像淡雅丝绸,一缕缕地缠在它的腰间,阳光把每片叶子上的雨滴,都变成了五彩的珍珠。

万周跟着妈妈下地秋收,看着妈妈出院门把扁担扛上肩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重担;用镰刀揽住金黄的谷子杀倒时,他体验到了什么是收获。

地里听妈妈说:“你五婶早就和你五叔离婚了,大人的事少管,安心读书。你爸爸下周就回来秋收了,小心他知道你上初中了还不收心学习,还想着调皮捣蛋。”

站在秋天收割后的田野上,四季流转,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万周迫切盼望寒假到来,寒假里的午锄二村就要下雪了。

雪地里打雪仗,雪是从地老天荒处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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