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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爹的坛子

2022-10-21刘益善

四川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坛子宜昌轮船

□ 文/刘益善

我五爹刘济安,就是我五祖父。我们鄂城一带把祖父称作爹,把父亲称作爷,这与北方人把祖父称作爷把父亲称作爹相反,恰恰颠倒了。

我记事时,五爹就和他大哥我祖父住在一起,在他大哥的三间茅屋西头山墙下,搭间披屋。五爹一个人住在披屋里,一个人在生产队出工做活路,一个人做饭吃。

我是家族里长房长孙,五爹对我疼爱有加,他做了好吃的,必定我叫去。我小,不能陪五爹喝酒,他就自斟自饮。

五爹用一只小碗盛了肉汤给我吃喝,然后从床头的木桌上,抱出一只瓷坛子,揭开用布团做的盖子,用手从坛子里掏出饼干,或是小芝麻饼子,有时还有棒棒糖,递给我享用。

五爹把我带在身边,喝酒喝得高兴时,嘴里还哼哼出一段楚戏《葛麻》中的段子:甲子乙丑年年混,提起帮工真气人,员外他吃的白米饭,葛麻我吃的糙米羹……五爹要是喝得不痛快,就唱楚戏《董永分别》中的段子:七月十五是中元,是中元呃,家家户户祭祖先,娘子在后面她走得慢,等娘子到此间同把家还……

五爹的楚戏,不是诉苦,就是悲哀和苍凉。

我少年时在五爹的披屋里,享受到了一个光棍老男人无私的爱。五爹后来一直都没找女人结婚,没有给自己生出只男半女。

五爹的经历和人生,我自小就从他嘴里听到一些,也从我祖父和奶奶那里听到一些。

如今,我也到耳顺之年,五爹已去世半个多世纪了。我要写一下我五爹刘济安,让人们记得他。

写我五爹,先从他装饼干、芝麻饼子和棒棒糖的坛子说起。这只坛子如一只竖起的大鸡蛋,椭圆形,白瓷面,坛肚子上有一花边圈出圆形的画面,画面上有峡江、房屋、江岸、青山,三架日军的飞机在天上轰炸,一艘轮船在峡江的主航道奋力航行,巨大的烟囱喷吐着黑烟,在加足马力运送人员和物资,破浪前进。江边两只有篷的木船刚起航离岸,江中另一航行木船上艄公正用竹篙奋力撑船转向,欲使木船与轮船成直角,以防木船被轮船掀起的江浪打翻。画面由绿色、黑色、红色三色绘成。

五爹的这只坛子,给了我少年许多美食,坛子上的画我烂熟于心。看得太多了,坛子对于我来说,是童年的朋友。

这只坛子是五爹的一个念想,一种寄托,一个见证。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武汉热得叫人抓心,走在往武昌汉阳门码头的石板路上,感觉皮肤被晒出了油,一双浸了水的麻草鞋踩到地上,能感到那石碴子的烫。我五爹刘济安上午九点出门,赶往码头卸货。从蛇山边的棚户屋里,告别已有孕在身的妻子玉梅,穿过花楼街再过大长街,就看到汉阳门码头边的那一排苦楝树。那苦楝树树荫里,坐着知了,看到大太阳底下的五爹,喊着:热了!热了!

五爹弯腰在路边捡了颗小石子,朝树荫里掷去,心里骂着:你好舒服,还说风凉话,我不晓得热了?

人呼二哥的胡二水,在码头石阶边站着,对我五爹刘济安说:老五快点,船已靠岸,跳板都搭好了,这次卸的是军用物资哩!

五爹看到工友们都已来了,正在往登船跳板上走。

这日本鬼子打下徐州,六月占领开封,蒋介石下令炸了黄河花园口,仍然挡不住日本鬼子的西进,倒是让上百万的中国民众死亡。

国民党和共产党人统一战线,从八月开始在武汉布防,集结中国军队百多万人,保卫大武汉,要与日本鬼子打一场大战。

武昌、汉口、汉阳,到处是布防的中国军队,这么多军队要吃要喝要武器弹药,这些只能从长江上游水路和其他陆路运来。长江下游,根据蒋介石的命令,中国政府已凿沉多艘船只,以阻断航运抵抗日军的水上进攻。

五爹和一帮码头搬运的工友,走过登船跳板后,船上运来的货包和货箱子,就上了他们的肩。五爹搭巾布披在肩上,接下递货人放到他肩上的木头箱子。他的腰闪了闪,立即挺直,扛起货走下船跳板。五爹感觉到箱子的重量,这里面装的是铁家伙,是枪炮子弹还是手雷?还是炮筒零件?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这些箱子一只只扛到江岸上,让那些汽车拖走。五爹根据肩膀的感觉,估计这箱子有两百来斤重。几个年龄大的工友被安排给五爹们上肩和下肩,五爹和十来个二三十岁的壮汉子扛货。肩上扛了箱子,迈脚稳稳地踏上长木跳。木跳宽尺余,长六七丈,一头搭岸上,一头搭船上,跳板中间有支架。走在跳板上,五爹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出了声音:哎嗬,哟嗬,哎嗬,哟嗬,一串哎嗬哟嗬把胸中的那股力发出来。脚踩在跳板上,一脚踏实一脚迈出,那踏住的一脚,像铁爪抓地,那迈出的一脚,像铁杆拄地。

扛货人嘴里喊着号子,双脚迈动,肩上如扛一座山,那跳板还在悠悠晃动,扛货人已经到岸,有接肩的人从肩上接下箱子。

妈的,死重!嘴里说完,那接下来的箱子已经递到车上,车厢满了,立马开走。

船上装的货物卸完了,这一上午就过完了。

胡二水喊工友们在江边用搭巾洗洗脸,一起到江岸上的黄陂菜馆里吃饭。

胡二水说:今天下午三点还要搬两船货,中午大家吃饱喝足,啤酒汽水管够,不许喝白酒,吃完后在江岸边的苦楝树底下好好睡一觉。

想喝二两白酒,李三槐对五爹悄悄说,我们搞一点白的,么样?

五爹对李三槐说,算了吧,二哥这也是没法,下午卸货任务重,喝了干不好活。晚上回家再喝吧,这是在打仗啊,要保卫大武汉呢!

李三槐歪了歪嘴,只好拎了三瓶啤酒吹起来。工友们围坐在黄陂菜馆的两张大桌子边,吃起来,喝起来。

五爹在一九三八年夏天的这一天,在武昌汉阳门码头和工友们卸了三船货,人累了一天,却也赚了三块大洋。三块大洋,对老百姓来说,已经是很多的了。五爹知道这是在战时,他们是用血汗换来的钱。

五爹回到蛇山边的棚户区里。玉梅已从织布厂里下了班,在家里熬好了稀粥,备好了咸萝卜、花生米,在凉水桶里浸了一只大西瓜。

五爹进到低矮的窝棚里,对玉梅说:今天累了,赚了三块大洋,要喝点白酒解乏。

蛇山南边的山脚下,搭了一片窝棚,烂砖旧瓦短木头垒起来的,穷人们和做工扛苦力的都住这里。玉梅出门,到小铺子里打了二两酒,从牛肉店买了半斤牛肉,用干荷叶包了回家。玉梅不能让五爹喝多了,每次只许二两。

五爹和玉梅这对苦鸳鸯,一个从鄂城华容一个从新洲阳逻,跑到武昌来做工。一个扛码头,五爹力气不错,一个在织布厂当织工,玉梅心灵手巧。两个人后来就成了一个家。

蛇山棚户区住的一帮工友,基本上都是从鄂东的鄂城、黄冈、新洲来的,说的都是鄂东一带的方言,虽说有点区别,但是一个语系。

胡二水是汉阳门码头鄂东帮的领头人,他仗义,为弟兄们谋好处。弟兄们就喊胡二水二哥,二哥说话,大家都听。

五爹的媳妇玉梅已经怀孕,他们小心呵护,玉梅在织布厂每天只做半个班,他们要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

五爹喝着玉梅买回的酒,用花生米当菜。

玉梅在一边喝白米粥,把腌萝卜吃得嘎嘣嘎嘣响,很好听。

五爹说:你吃牛肉啊!

玉梅说:牛肉是下酒菜,你吃。

五爹说:你给肚子里的儿子吃啊,儿子想吃哩!

玉梅说:我觉得是个闺女,闺女跟娘贴心呢!

五爹说:管他闺女儿子,你要给我生一窝子,我有的是力气,能养活你们。

这一天,五爹喝完了酒,在窝棚门前的竹床上睡得沉沉的,他既没有听到远处沉沉的炮声,也没有听到汉口上空日本人的飞机过来,丢了一阵炸弹,被中国人的飞机起飞迎战打跑的激战声。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十月份,入秋了,武汉保卫战越来越紧张,日军加大了兵力,加强了进攻的力度,要拿下武汉,沿长江西进大西南,打下重庆,从而彻底征服中国。

蒋介石决定,为了保存大西北,坚持长期抗战,决定放弃武汉,西撤重庆。

在放弃武汉前,国民政府把重要的军工企业设备,重工业、轻工业的大机床,还有零散物资共一百多万吨,全部运到宜昌,这些物资可是国家仅存的一点家底。

除物资外,聚集在宜昌等待入川的军政要员及其部下与附属人员达十余万人,还有不计其数的难民。

一九三八年十月的宜昌,江边码头,城市街道,到处是堆放的西运物资,到处涌动的是等待入川人员。

运送物资人员入川的任务下达给了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这卢作孚是国民政府的交通次长,又是长江上最大的轮船公司老板,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爱国的中国人,有权谋有担当的中国人。在中国的抗战史上,卢作孚是不能被忘记的民族英雄。

就在半个月前,卢作孚曾接到国民政府军政部命令,民生公司所有的船只,全部开到武汉下游江防要塞田家镇凿沉入江。卢作孚拒绝了国民政府军政部的命令。卢作孚电告蒋介石,说自己的理由。国民政府如果守不住武汉,西撤入川的话,能完成这一任务的只有民生轮船公司。如果民生轮船公司的船只全部凿沉入江,宜昌至重庆的长江段,江水逆流而上,坡度陡,水流急,其他船只根本完成不了西撤运送物资与人员的任务,国民政府就自断了后路。

蒋介石觉得卢作孚说得有理,撤销了民生轮船公司凿船沉江的命令。

战事发展如卢作孚所料,国民政府西撤。卢作孚承担西撤人员物资的任务。

十月十四日傍晚,五爹和工友们在汉阳门码头卸完了最后一船军用物资,在江边用搭巾洗脸擦汗,枪炮声似乎越来越近了,江防的守兵们还在坚守着岗位,守卫着国土,抬下来的伤兵和尸体越来越多。

五爹心里郁闷,工友们都不喧哗,大家都默不作声。五爹朝江里看,夕阳西下,他看到长江水浸染了半个太阳,江水一片红色,犹如血染一般,他不禁在暑气未尽的初秋打了一个寒噤。

二哥刚被行业工会的人叫去,这会儿回来了。他默默地走到大家中间,把手抬了抬,一伙人围过来,竟没一点声息。

二哥说:刚才战时行业协会把我和各搬运民工群体的头找了去,传达国民政府军政部的命令,武汉要派出一些民工前往宜昌,参加宜昌西撤重庆的搬运工作。大家回去安排一下,除张三爷等几个年纪大的留下来,还有个别人家里实在离不开的外,其他人明天早上在昙华林戈甲营街口集中上车去宜昌。国难当头,全员抗战,匹夫有责。

五爹晚上回到家里,喝了玉梅打的酒,吃了花生米和牛肉,然后洗了澡睡下。玉梅也洗漱好摸过来躺下。五爹摸着玉梅滚圆的肚子,把耳朵贴在玉梅肚皮上,听胎儿在玉梅肚子里动弹。

五爹说:玉梅,我明早跟二哥他们一起去宜昌,在宜昌搬运装卸转运重庆的物资,要个把月才能回来。你一个人怎么办?要不找个亲戚陪着?

玉梅伸手摸了摸五爹的脸颊,说:你放心去吧,国家事大咧。我能照顾好自己,还不只是七个月吗?等你回来,我就开始给你生第一个儿子。玉梅是个明事理的人,勤劳善良,和五爹过日子,两口子恩恩爱爱。棚户区的住户,没有不说这对小两口恩爱的。

第二天一早,二哥胡二水在昙华林戈甲营街口,聚集了鄂东群的七个弟兄,都是精干壮实的年轻人,几个年龄大的被胡二水劝阻后就不去了。五爹跟着一起,加上胡二水就是八个人。他们上了一辆嘎斯车,立即上路。

武昌到宜昌,六百里路,他们早上出发,晚上到达。

二哥胡二水把五爹一群人带到了宜昌江边。

天哪,工友们第一次见到这阵势:江边无边无际,摆的都是大小箱子,那些箱子垒得像山一般耸立着。围着箱子坐着靠着睡着的都是人。五爹们到的是晚上,江边虽吊着一些马灯和牵线出来的少数电灯,在夜雾中,黑黢黢的,看到的都是人和货物,有多少,说不清楚。

把这些箱子搬到船上去,把这些人装到船上去,送到重庆,要多少船?要多少天?五爹们估算不出来。

胡二水把五爹几个人领到一处帐篷跟前,吃了晚饭,稍事休息后,就立即开始装货。

管事的人听说五爹们是刚从武汉到达的民工,抱歉地说:对不起兄弟们,没让你们歇口气。出宜昌过三峡,险滩太多,只能白天行船,所以货物必须要在晚上装好。实在没有办法,辛苦弟兄们了!

宜昌的所有能做码头的江岸都停着船,民生公司的二十几艘轮船,再加上征集到的八百五十余只木船,轮流着装船运送,那是日夜不歇人,日夜不停船。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制定规矩,按顺序进行,不允许一点混乱。装满了船,不论人与货,有条不紊,立即起航。长江的水到十二月就枯了,到时无法行船。给宜昌大撤退留下的时间只有四十天左右。

二哥和自己的弟兄,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与条件了,这里是在打仗,是人命关天,是国家存亡。哪里要人装船,他们就上。停歇的工夫,他们就把肚子填饱,找块地方躺下就睡,养足力气再扛货装船。有时饭吃到一半,要装货了,放下饭碗,装了货再吃。觉睡得正熟,要装货了,二哥一吆喝,大伙一骨碌爬起来,扛起货物就登船,船装满了,走了,他们再接着睡。

五爹心里想念着玉梅,可他天天像辆轱辘车样连轴转,每天只觉得累、困,连想念玉梅的时间都没有了。一个星期下来,胡二水带来的弟兄,大家都瘦了,但都还没趴下来,鄂东来的这几个子弟都还不错,骨头架子还扎实。

宜昌到重庆,航程近千公里,十多个县境,险滩多达数百处,上行在水上走四天,下行两天。轮船木船一起上,日军的飞机天天飞来轰炸骚扰,虽然有国军的飞机和苏军援华航空队驱逐,但是仍然阻挡不了小鬼子的轰炸。

五爹和工友们只负责搬运装船,而二十多艘轮船、八百五十多只木船的船员与船工,在峡江里与风浪险滩搏斗,能过了险滩急流,却躲不了小鬼子飞机的轰炸袭击。每天,五爹都在江边听到上游传来的消息,回来的船工说,昨天小鬼子炸沉了两只木船,船上的船工都死了,货物沉了长江。

五爹看到,被炸死了的船工家属,每天晚上都来江边叫魂,烧钱纸,放纸扎长明灯,呼唤亲人的灵魂回家。

二哥说,这个仗要打下去,国家要拼命,军队要拼命,民生轮船的卢老板要拼命,一切有热血的中国人要拼命。

五爹与几个兄弟伙,一切听从二哥的,逮着活路就做,把岸上堆的物资往船上搬,把船装满后,望着船只离去。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做活。

他们望着木船上的船工老大,他们望着轮船上的水手,比起他们来,五爹觉得自己这伙弟兄还是安全的。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些轮船、木船平安,不要碰到小鬼子的飞机,小鬼子的飞机炸不到他们,船上的船工水手和物资平安运达重庆。

可是,每天从回来的船只上都传出,小鬼子又炸沉了几只木船和两艘民生公司的轮船,轮船上的水手有三人被救起来,其余的水手和木船上的船工,全都命丧峡江。

每每听到这些话,五爹就面对长江流洒眼泪。这个国家,这些个老百姓,怎么办啊?任那小日本鬼子去欺负去杀戮吗?可惜自己上不了战场,也不会开枪开炮,但是自己愿意和日本鬼子拼命,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了。

二哥喊了声,船来了,装货。

五爹擦了擦眼泪,跑到岸边那变得越来越少的物资山边,拣那大的重的往肩上放,扛着就往船上奔。他想这就是去杀鬼子,去赶走东洋人。

五爹扛着物资箱子往船上跑,和五爹一起的李三槐、石炳义、张腊货、刘定洋、万大安、陈正木,都是扛着箱子就跑,一个个跑得呜呜神。

宜昌江边码头装货,有民生公司的趸船,上船比较平坦,没有像武昌汉阳门码头那样颤颤晃晃的跳板。五爹他们扛货上船,连号子都不叫,只是嘴里呜呜呀呀地号叫。

五爹在宜昌过日夜连轴转的日子三十多天了,他和几个兄弟也渐渐习惯了。令他们高兴的是,刚到宜昌时看到那如山的物资箱子,那到处拥挤的人群,已经慢慢见不到了。长江的水越来越浅了,枯水期到了。

一九三八年进入十二月,民生轮船公司的老板卢作孚在宜昌码头巡视,如山的物资运走了,人员撤退一空,这一天,卢作孚宣布,宜昌大撤退胜利结束。

卢作孚给所有参加运送物资与人员的船工民工,发放了工资路费,还每人发了一只椭圆形彩釉的瓷坛子做纪念,以纪念奇迹般的宜昌大撤退,后来又被称为东方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二哥胡二水,领着从武汉来的五爹、李三槐、石炳义、张腊货、刘定洋、万大安、陈正木,一共八个人,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了。

接着,就是他们怎么办?往哪里去?

肯定回武昌呀!玉梅在武昌,我儿子快生了呢!五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飞到蛇山下那温暖的窝棚里,他要抱住玉梅,摸摸玉梅肚子里的儿子。

二哥说:我们出来四十多天了,武汉在我们出来不久就沦陷了,被日本人占领了。现在我们的家人怎么样?没有任何消息。我们要回去,就要分散走,躲过日本人的岗哨,悄悄摸回去,找到家人,然后再做决定怎么过日子。

二哥说:我不回去了,行业工会的人希望我随最后一批船到重庆,在重庆继续扛码头。你们中间有人愿意跟我走的,我带着你们过去。如今重庆是大后方,全国各地沦陷区的人都往那里跑。回家的兄弟小心些,不要说出我们这段经历,想法子和家人一起活下去,等待着打跑日本鬼子的那一天。

五爹、石炳义、万大安三个人决定回武汉,他们分散开,各人走各人的。

剩下的人跟二哥一起去重庆。

他们八个人在宜昌码头喝了告别酒,从此各奔东西。

五爹从宜昌出发,他穿着一身逃难人的破棉布衣裳。已经入冬了,还戴一顶旧麦草帽,背上背着一只灰布旧口袋,口袋里装点吃食和一瓶水,几件换洗衣服,再加上卢作孚发给的一只瓷坛子。五爹很喜欢这只瓷坛子,他要带回家去,将来给儿子装糖果饼子和各种吃食。

一想到儿子和玉梅,五爹心里就有一种甜蜜,就有一种力量,他会一步步从宜昌走到武汉,走到玉梅面前,他一定会亲自陪着玉梅,把儿子生下来。他坚信玉梅肚子里怀着的是个儿子,绝对是个儿子,他自言自语地说。

四天四夜,五爹沿着长江走,白天避开人多的地方躲起来睡觉,没有日本人哨所的地方,他就走一阵。饿了吃带在身上的干粮,还在一个村子里找好心人买了一些面饼子。他带的是一只空啤酒瓶子,装了水沿路解渴,喝完了再装些江水带着。夜里,五爹没有一刻停止,沿着江堤拼命地往武昌方向走。他盼望早点见到玉梅,他盼望早点抚摸玉梅的肚子,早点见到自己的儿子出生。

四天四夜,五爹没有碰到拦阻检查,小心翼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一次他碰到了一队日本鬼子的巡逻兵,他发现快,一下子躲到长江边的芦苇里,待鬼子走过去他才爬起来继续赶路。

第四个晚上,他从白沙洲的一排民居里进入武昌,那时已灯火寥寥,他不敢乱动乱走。待他找了一个工友模样的人打听清楚,如今这日本人在武昌城里是怎么样个治理办法?他说他从家乡鄂城那里过来,想到蛇山那里去找个人,该怎么办?那人告诉他,你走路小心点,多从小巷子胡同走,绕开日本人,莫被日本人碰到就行。

他千恩万谢感激了那个人。

五爹是在深夜里,悄悄摸近了蛇山,悄悄地找到他与玉梅住的那片棚户区。

五爹第一眼就傻了,蛇山南边,原来的那一片棚户区已经被烧平了,到处都是残破的砖瓦和发煳的木头。

我的家呢?我的玉梅呢?我的儿子呢?五爹找到他与玉梅住的窝棚那地方,只有一堆乱砖瓦,窝棚没有了,玉梅没有了,儿子没有了。

五爹一下子瘫坐在乱砖瓦堆里,跌倒在地下,昏死过去。一个人抱着太大的希望,一下子全没有了,他就承受不住。

五爹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小窝棚里,躺在稻草铺上。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看到一个老妇人正端一碗水朝他躺的地方走过来。

五爹认出了她是老三婶,他在汉阳门码头扛活的工友张三老头的老伴。

五爹喊了一声:老三婶,玉梅呢?我家玉梅哪里去了?他的喊声里带着哭音。

哎,济安你醒了,菩萨保佑!你睡了一天一夜啊!老三,济安醒了,快来!老三婶喊着。

张三老头从外面进来,拉着济安的手,说:济安,你终于醒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老二和其他的几个人呢?他们回来没有?

五爹先回答张三的问话:二哥带着三槐、定洋、正木、腊货去重庆了,我跟炳义、大安回来了。我们三个是分开走的,怎么,他们俩还没回来吗?老三叔,我家玉梅呢?她去哪了,我要去找她!

张三按下了要爬起来的五爹,说:你莫急,听我慢慢说。五爹躺下,张三说了这些日子的遭遇。

日本鬼子是你们走后的第三天晚上打进武昌的。这些天杀的东洋鬼子进城后,到处放火、打枪、杀人。我们躲在窝棚里不敢出门,你出门,他就找你。那天深夜,进城的鬼子一个小队到蛇山南边巡逻,看见了这片棚户区,就放了一把火,还拿枪朝房子里扫射,当场打死了不少老百姓。我们的窝棚全部被烧了,大火中,我们四处奔逃,朝没有鬼子的地方跑,谁也顾不上谁,谁也看不清谁。我跟你三婶一口气跑到大东门那个菜地沟里,算是躲过一劫。第二天白天,我们看见鬼子不在了,就悄悄地回到窝棚处。天哪,哪里还有棚子,全是一片砖瓦堆,都烧光了,我们住的地方飘散着烟煳味。住在这里的人,都跑了,不见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与你三婶在乡下没有房子没有土地,也无儿女,无处可去,就还是回到这里用烂砖瓦搭了个窝,总比躲在菜地沟里好些吧!我们回来后,跑出去的人也回来了两三家。但是玉梅没有回来,不知去了哪里?可怜的孩子,挺着个大肚子,但愿菩萨保佑,让我们的玉梅母子平安,早点回来!

张三说完了工友乡亲们的遭遇,五爹平静了些。玉梅下落不明,她肯定还活着。五爹在心里决定了自己下面要做的事,就是寻找玉梅,把玉梅找回来,活要见人,死人见尸,没有玉梅,没有孩子,他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思。

一九三八年年底,和五爹一起从宜昌回武汉的石炳义、万大安,都找到了在武汉流落的家人,他们带着家人回老家鄂城种地去了。

五爹开始了寻找玉梅和玉梅肚子里孩子的漫长日子。

五爹到了新洲阳逻,在玉梅的老家,玉梅的哥哥嫂子在,玉梅的父母去世了。玉梅的哥哥嫂子说玉梅没有回娘家来。

五爹找到自己的老家鄂城华容,大哥大嫂和侄儿侄女都在家,大哥在乡间做裁缝,大嫂纺线织布,日子过得也穷。大哥大嫂说玉梅没有回过鄂城的老家。

五爹沿着长江找,五爹找遍武汉三镇。五爹出去找一阵,然后回到蛇山棚户区张三那里落脚,歇息几天,然后又出去寻找,寻找他的玉梅。

五爹从一九三八年底开始找玉梅,一直找到一九四五年九月,日本鬼子投了降。胡二水他们去重庆的几个弟兄回武汉了,都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是五爹没有找到玉梅和孩子。

抗日战争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是五爹的玉梅没有回来,玉梅肚子里的孩子没有找到。

二哥胡二水及一帮兄弟们劝说五爹,死了心吧,玉梅怕是不在了,再找个女人,重新成个家,过日子吧!

五爹听不进去,他除了在码头上做工,赚些过生活的钱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去找玉梅。他这辈子,就是找玉梅,等玉梅回家。

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又打起来,共产党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解放了全中国。乡村闹土改,分了田地,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新中国成立后,我出生了。我当乡村裁缝的祖父也就是我五爹刘济安的大哥,在日本鬼子投降的那一年带着我奶奶我父亲我叔叔我姑姑,逃荒到了江夏的金口,在金水河流域的一个乡村安家了。我祖父和我父亲叔叔姑姑他们在金水河边生活,后来就有了我和我弟弟我妹妹我表弟表妹二十多个孩子了。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那是一个傍晚,我五爹提着一只皮箱,头发梳得光光的,穿着一双乡下人见得不多的篮球鞋,从武昌坐轮船到金口,然后走五里路到金水闸,从金水闸走七里路到我们的村子,找到我们家,见到我祖父和奶奶。

我五爹喊:大哥大嫂,我是老五,我回家了。

我奶奶当时就哭了,可怜的老五啊,还是一个人,玉梅还没回来啊!

五爹的皮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就是一只绘有飞机轮船的瓷坛子。五爹打开皮箱,拿出瓷坛子,从瓷坛子里拿出一把糖果,分给我们几个孙子辈。

五爹从武汉一个搬运公司回到了乡下。当时城市里搞人口精简,动员一批人回到乡下,五爹说,这叫下放。

从此,我和五爹刘济安就成了朋友,他是人民公社的一个社员,我是乡村小学一个学生。我的弟弟妹妹多,我父母亲巴不得我在五爹的披屋里待着,吃住在披屋,不回家也可以。

五爹从不提找女人的事,也不再提玉梅和孩子了。他一个人劳动,赚到的工分一个人吃喝也够了。

五爹经常喝点小酒,经常唱几句楚戏。

五爹的那只彩绘瓷坛子,总是装着各种小吃食,好像取之不尽。

我知道五爹的玉梅和孩子的事情,是一次他喝多了,唱起了楚戏《董永分别》中董永的一段戏词。董永看着天兵天将把妻子从人间带走:鸳鸯要分散,好夫妻要分别在顷刻之间……五爹那种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呼声喊叫,那楚戏中著名的悲雅腔,悲恸,哀哭,唱得人眼泪直流。

五爹唱着哭着,最后醉了。

我奶奶流着泪说:老五苦啊!

那天,奶奶给我讲了五爹的玉梅和玉梅肚子里的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五爹至今不忘。

长期的思念和悲哀,苦苦的等待和寻找,五爹从青年到壮年到进入老景,身体很快就垮下去了。一九六八年,五爹刚满六十岁时,在一天早上悄悄地死了。

我祖父和奶奶操持了五爹的丧事,一具棺材埋葬在金水河的土地里。五爹的棺材起行时,我们一群子孙辈的跪满了一地,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五爹那只绘有轮船和飞机的瓷坛子。

一九七一年之后,我离开家乡,到武汉上学。后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在武汉工作。在我读书期间,我祖父死了,在我结婚成家后,我奶奶死了。后来,我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姑妈,这些我的亲人,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年龄到了,他们寿终正寝。

我的工作是做编辑和写作。有一年,因为一个朋友搞收藏,讲了他的几段收藏故事,很有意思,于是我萌生了写一本民间收藏故事的书,我采访了十多个搞收藏的人,我把书写成了,出版了。

我在一个收藏者的收藏品中,看到了一只瓷坛子,彩绘,椭圆形,图案是江水,青山,轮船,飞机。

看到坛子的那一刻,我都有点晕眩了。这只瓷坛子跟我五爹的瓷坛子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位收藏者给我讲了这只彩绘瓷坛子的来历,原来是他的叔祖父一九三八年从天门到宜昌,参加战略物资西运与人员大转移时,在卢作孚的民生轮船公司当船员,九死一生。大转移胜利完成后,卢作孚获得国民政府的最高奖章,所有参加大转移的人员,获得一只彩绘有大转移场景的瓷坛子。他的叔祖父也得了一只瓷坛子。

这只瓷坛子是抗战时期的文物,现在全国没有几只,很珍贵呢。

我没有给这位收藏者说什么,我只是把他的这个瓷坛子的故事写进了我的书中。

我回了一趟家乡,找了那些已经都不再年轻的弟妹们,我问了五爹的那只画有飞机、轮船的瓷坛子,他们都说,没见着,怕早就摔破了吧,谁还稀罕那个破坛子。

只有我的大妹妹说,五爹走的时候,五爹的旧衣服和五爹提回来的皮箱,都被奶奶按风俗烧了。五爹的坛子,说不定奶奶放进了五爹的棺材,埋进土里去了。

我的五爹啊,你的椭圆形坛子,你的玉梅和没有出生的孩子,永远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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