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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桥

2022-10-21董书敏

四川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母亲

□文/董书敏

确切地说,肖阳不是现在才对父亲的死有了怀疑,早在几年前,几年前的几年前他就隐约有了这种想法,这想法如同一根埋在他身体里的钢针,随着血液在他的身体各处游走,不时地就让他疼一下,再疼一下,越来越频繁。

1

铁皮亭子立在工地的一角,紧临外面的围挡,与对面刚刚建成的别墅对比鲜明。同那些建造别墅的工人一样,工程完工后都必须统统走人。毕竟他们只是建造者,有他们在只能让人想到建造时的混乱不堪和乌烟瘴气。当一切都完美收官之时他们的使命就已经完成,甚至连曾经的痕迹都不能留下。前些天,铁皮亭子的前面还有一排彩钢房,正好把它严严实实地挡住,现在彩钢房已经随着工人的陆续撤离被整体挪走,眼界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但也很快成了过往人员的眼中钉。

当初买下它,肖阳是藏了私心的,想留下一些和父亲有关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比如老房子,比如老房子墙上的痕迹,比如那本叫做《彩虹桥》的画册。他不想父亲的痕迹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去。现在工期即将结束,甲方已经放下话来,所有与交付无关的东西都必须在验收之前清除。这让肖阳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个庞然大物。你猜拎着大锤跃跃欲试,拆了吧,哥,卖废铁能值不少钱呢。肖阳正犹豫,老海就过来了,他在亭子前立住脚步,问,拆吗?我的工人正好都闲着,不用另外找人。肖阳是外墙保温的现场负责人,老海是水暖的承包商,不在一个级别,交往自然就少,只是最近老海手下的代班出了车祸,人手不够,老海这才亲自上阵,与肖阳有了工作上的接触,不过因为是一里一外,工作上的来往并不多,私下里也亲密不起来。工作以外唯一谈过的话题就是美式工装靴。老海说这靴子结实,有重量,穿在脚上觉得霸气。肖阳说,在沈阳懂这个的不多,穿到国外也不土。这点交情真的不值一提。看肖阳犹豫,老海又说,不要你的工人,这点小忙哥还帮得了。这句话却让肖阳犯了合计。老海是个精明的人,这点肖阳很清楚,上次老海手下的工人踩坏了他们堆在楼下的板条,肖阳向老海要了两千块钱的赔偿。稍后,老海就把肖阳手下工人跳墙的视频给录下来,第二天总包说老海的工人跳墙要罚,老海就发了这段视频到工作群里,说看好了,这是谁的工人。其实,因为生活区的大门离得远,那些天不少工人都是跳墙进出的。

这样的老海,肖阳必须时刻提防。

老海随肖阳进了亭子,里面的东西已经搬空了,靠墙有几只工人丢掉的袜子,像老鼠一样趴在那里。老海转圈儿瞅了瞅,说卖废铁可惜了,不如我拉回去收拾收拾,我刚在农村买了一块地,把它拉去装点啥正好。肖阳说,你这么有钱的老板怎么还弄个旧玩意儿?不怕人笑话。老海说,物尽其用,谁想笑话就让他笑话去。说着,老海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随意数出几张递过来,说你看,卖废铁能值这个钱不?说实话,老海给的价钱挺合理,比卖废铁略高一些。肖阳想起老海第一次看见这个亭子时的样子,那真像是看见了老相识一样,开始是一愣,然后站住脚仔细打量。虽然最后老海没有走上前相认,但肖阳已经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很不一般。现在老海又要花钱把它买走,这不能不让肖阳多想。

肖阳没接老海的钱,他说明天,明天吧,你到时候用微信转给我就行,我不爱揣现钱。老海说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一早,老海带车来拉铁亭子时,铁亭子已经不见了,老海吃了一惊,赶忙给肖阳打电话,肖阳一本正经地说,对不住了老海,那亭子我不卖了,给我舅留着,他家养牛,正好装个草料。这是肖阳顺嘴扒瞎,他舅铁枪在浑南公安分局工作,根本不养牛。电话那边的老海沉吟了几秒,说这事弄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肖阳在心里暗笑,他压根就没打算把亭子卖给老海。

接老海电话时肖阳正在工地的东门,对面海星花园四个大字很是显眼。肖阳之所以来这个工地,是因为他记得这里,也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七岁那年冬天,爸爸推着二八自行车,直梁上的小座还没有拆掉,他坐在里面已经觉得太挤,要装不下他,他和父亲说了,父亲说你先凑合吧,要不你坐后面,让你妈在地上走,他只好算了。一家三口来到一个马路市场,夜里刚刚下过雪,市场里到处都是雪堆,天也阴沉着,北风刮起雪粒打到脸上,又疼又麻。行到一个胡同口,父亲停下自行车,让他们在这里等着,他自己跑到马路对面的一个铁亭子里,这个铁亭子和市场里别的铁亭子有些不同,虽然外表都是一样的蓝色,但它窗框上的铝合金是金色的,玻璃也大,是整整装装的四块大玻璃,玻璃上厚厚的一层白霜,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外面贴着的红字,妈妈指给他念,大米、白面、豆油、各种杂粮。他把字都背熟了也不见父亲出来,他问妈爸怎么还不回来,妈说可能去给你买好吃的了。他很高兴,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他看见对面熟食店里扑出的热气,看见摆成一排的红彤彤的肘子。一个长脸细眼的男人一手端着大碗,一手拿着小刷子往肘子上抹油。在他几米远的身后,在两个亭子中间,一个大哥哥正拎着嘠斯罐在火上烤。长脸细眼的男人不时回头,说小海子你可小心点儿,那玩意儿烤工夫多了能爆炸。小海子头也不回,说不烤也点不着啊!我们还等着把它点着了烤自来水呢,要不饭都做不了。

好一会儿父亲才回来,两手空空,脸却气得铁青。母亲小心地问,没要来?父亲说是,这帮东西,给脸不要脸,就得像吴老二一样狠狠地治他们。

当年肖阳站的地方就是他现在的位置,对面就是那间写着大米豆油的铁皮亭子。两年前,肖阳刚来这个工地时,这个亭子还在,不过不是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在旁边的一条胡同里,当时正被一个老太太占据着卖包子和豆浆。肖阳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眼熟,这自然勾起了他的回忆。正好老太太早起做包子摔断了腿,而工地的彩钢房也住不下四十几个工人,这样肖阳就把它买下来救急。

爸爸当年两手空空地回来,让肖阳很失望,这失望就像在心里扎下了根,让他一直记着。之所以记得更是因为那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父亲推着自行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2

父亲出事那年,肖阳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那是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隔几天就下一场雪,路上的雪来不及清扫,被过往车辆和行人反复碾压踩踏就变成了冰,灰秃秃的,一点儿都不白,走在上面很容易摔倒。肖阳就摔倒过不止一次,有一次磕在了路边的一辆倒骑驴上,倒骑驴上有根钉子,没有完全钉进去,上面露个钉头,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杵到了眼睛,下眼皮上的伤口半个多月才长好。为这父母大吵了一架,父亲怨母亲没有管好孩子。母亲怨父亲听了他大姐的话,给孩子买了大一号的鞋,走路不跟脚。两人吵架的地方就在卫工街旁边,天已经黑了,路灯早已亮起来,路两旁骑自行车的人密密麻麻,像一群一群的乌鸦,一路往南,一路往北。偶尔他们会侧过头来往路边看一眼,即使看清了他们都长着一张人脸,但肖阳仍旧觉得他们像乌鸦,长着一张人脸的乌鸦。

肖阳记得很清楚,父亲那天回家比往常要早,说是吃完了饭还要出去,去做什么,他没说,母亲也没问。吃过饭,父亲让肖阳把书包拿过来,说他要检查一下。肖阳有些磨蹭,他的书包里有刚买的漫画书《乌龙院》,他不想让父亲看见,他想把它先藏起来。可父亲就在旁边盯盯瞅,瞅得他心慌意乱。父亲到底是父亲,很快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抢过书包,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然后捏着那本只有巴掌大的《乌龙院》冲肖阳吼,一天就看这玩意儿能学好习?!

作为惩罚,父亲让肖阳给自己出五十道数学题,然后做出来。五十道!肖阳在心里暗暗叫苦。

十几分钟后,当父亲看见肖阳做出的数学题,伸手就是一巴掌。怎么都是二加三,一加二,我花一万五给你办户口就是让你学一加二二加三!

父亲真是气坏了,操起扫床的大刷子不由分说就往他身上抽,一下又一下。母亲冲过来想把父亲拽走,可她哪里拽得动,于是就挡在肖阳面前,说你抽风啊!不打孩子能死啊!父亲将母亲推到一边,拍着桌子吼,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要了这个鸡巴崽子!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让肖阳最伤心的一句话。那天肖阳缩在床和桌子中间,心里很难过。可父亲并不罢休,他咣地踹过来一脚,不是踹他,而是踹向桌子下面的小柜,这一脚用的力气太大,柜门像被炮弹击中了一样,立时裂开并向里面凹进去,连带着桌子的侧面也开了一条口子,而且上下错开,触目惊心。父亲还不解气,顺手捞起他的作业本,撕了,又抓他的铅笔,撅了!这时父亲腰间的BB机响了,他这才停下来,拿出BB机看了看,一边骂一边穿上大衣气呼呼地出门。看着父亲走出门去的背影,肖阳恨得咬牙切齿,并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等我长大了,看我不揍死你!

一直到半夜,父亲都没有回来。母亲出去打了几次传呼,父亲都没有回话。第二天一早,家里突然来了几个人,把母亲叫出去,肖阳当时正在吃早饭,一个小花卷,半碗炖白菜,正难以下咽,就听母亲哎呀一声,开门一看母亲已经瘫倒在地。

父亲出了车祸,被火车撞死在铁道上。

父亲出事后,肖阳和母亲一起被舅舅接到了姥姥家,那时大人们从不在他面前谈论父亲,更不谈论他的死,怕勾起他的伤心。只有肖阳自己知道他一点儿也不伤心,他甚至觉得这样太好了,他再也不用担心父亲会骂他了。可是随着他一点点地长大,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想法太过恶毒,那不应该是一个儿子该有的想法。他越来越觉得对不起父亲,而工地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又让他有了更多的联想,他开始怀疑起父亲的真正死因,其实母亲当年也怀疑过,她甚至还想去公安局立案,被舅舅给拦住了。舅舅铁枪本身就是警察,和肖阳爸爸一起念的警校。那时他在平安镇派出所当所长,他说话,全家人都听。

3

我进厂还没有一年,就遭遇了放长假,因为无事可做就整天在录像厅和台球社转悠。有几个和我要好的无业游民想结伴去广州拎包,也找了我,我跟过去,只当了一回二传手,就被吓了回来。为这,他们总说我怂。于是我就在心里憋了一口气,想混出个人样来,有一段时间,我是又学画画,又学书法,还报了文学函授班,可惜除了每天在旧报纸上写写毛笔字之外其他的都没坚持下来。画画和写作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怎么可能坚持下来。这可让我哥有了话把儿,总拿这事敲打我,说我做事没恒心。其实要论恒心我确实不如他,但用我爸的话说,他那哪是恒心,分明就是一根筋。我哥刚下岗就借钱在马壮市场买了一间铁皮亭子,有占道许可的那种,专卖五谷杂粮。结果刚干了五个月市场就停业改造,他花一万二买的铁皮亭子瞬间变成一堆废铁,拉进收购站换了五百块钱。市场改造完毕已经是一年以后,经过这次改造,铁皮亭子已经不叫铁皮亭子了,而是叫档口,一个档口八千块钱,不是全款而是租金,租期两年。原来的铁皮亭子是用铁板和角铁焊的,属于私人定制。后来的档口是用铁皮包的,四角和门框窗框都用了方钢,空心的,看着威武却没有原来的角铁结实,但外面刷上一层蓝漆,前脸又多了几条铝合金,看着比原来漂亮。这时我哥还背着五千多块钱的饥荒,哪好意思再找人借钱,于是他就把家里的房票偷出来。等我爸妈发现时,房票已经到了别人手里,气得我爸妈死的心都有。一直到现在我哥都还是周围人眼中的反面典型,不时就被人提起,他们说那张房票当时可以得六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到现在能值七十万,坐家里就把钱挣了,比干什么都强。那房子是我爷留下来的,本指望动迁后全家住进楼房,谁知道被我哥这个挨天杀的给卖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爸我妈都管我哥叫挨天杀的。这个挨天杀的拿了钱租了档口,把原来的前脸拆了,换成四块大玻璃,中间是金色的铝合金框架,看着就高级。他不想回家挨骂,就住在小店里,白天开门卖粮,夜里闸板一关就在里面睡觉。我不愿意回家时偶尔也住在那里。

粮店的对面是一条胡同,以胡同为界,北面是八院,靠近胡同的是八院的车库。南面是十几栋20世纪80年代盖起来的单位宿舍楼,据说是几个工厂合盖的,不怎么好管理,公共区域成了“加沙地带”,被住户盖满了小平房,一个套一个,一个挨一个,既拥挤又杂乱。住在楼里的都是城里人,在标准件厂和沈阳油脂化学厂上班的最多。那时候这两个厂子眼看就要破产,工人大多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就整天在外面溜达,希望碰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他们很瞧不起住在平房里的农村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是居高临下的。也有一些人,突然没了收入,就把家里的楼房租出去,搬到下面的小平房,一边用房子的租金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一边像我一样考虑怎么出最少的力挣最多的钱。

每天胡同里的人都像鱼一样一拨一拨地游出来,晚上再像鱼一样一拨拨游回去。光鲜亮丽的像观赏鱼,灰头土脸的像下锅鱼,当然还有一些很特殊的鱼,他们仿佛来自另外的海洋,他们没有正经工作,却并不缺钱,出手大方,穿着得体,很少与人搭话。一看就和普通人不同。有一个高个的男人,长得很帅。据说在广州拎包,拎完了回来花,花完了再去拎。坐飞机去,坐飞机回。最大的一笔拎了五十万。他不时常在家,有时一连几个月看不见,有时在家一待就是几个月。有人说他正在被通缉,但我有好多次看见他挎着他媳妇的胳膊从胡同里欢天喜地地游出来,看见警察也不躲避。我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就是听了他的故事才狠下心来南下广州的。还有吴家哥仨,个个打架厉害,把人往死里打,但我只看见过老二老三,老大还在监狱里。当时吴老二在市场里帮着收费,很是威风。他长得瘦,个头也不高,脸成天阴着,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牙关紧咬,而且上下牙错开,硬生生地在脸上憋出一棱一棱的肉。

有一次一个卖菜的朝阳人不知怎么惹到了他,他像疯了一样把人家往死里打,拿穿了皮鞋的脚狠跺人家的头,一下又一下。看他太过分,我哥出去把他拉开,并示意那个朝阳人报警。朝阳人报没报警我不知道,反正警察没来,吴老二他妈却来了,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觉的衣服站在马路上骂街,说她的儿子从来不欺负人,是懂事的孩子,谁要敢瞎哔哔,她就割了他的舌头。又说,还报警?报他妈个X呀!谁再给瞎出主意,我他妈一瓶子嗨死他!那天我和我哥谁也没有吱声,任她在我们门前骂了半个小时。后来有人告诉我哥,那天幸亏没搭茬儿,不然事儿就大了,她儿子带了六七个人就待在胡同里,等着收拾我们。幸好恶有恶报,不久后,吴老二因为在市场里拿刀捅人被抓了进去,判了一年半。

天天站在胡同口卖呆儿的是一个过气的混混儿,细高挑的大个,总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汗衫,下摆甩哒甩哒地盖往半截屁股。他长着一双笑眼,只要微微一笑,眼睛便成了一弯月牙。听说他是拎包客的亲哥,因为被兄弟媳妇看不上,哥俩也不怎么来往。这混混儿没他弟弟长得好,而且像个女人一样两腮发粉,还是个兜齿儿。有一次我近距离看他的脸,才知道他原来是起了一种癣,嫩粉色,正像碎米一样暴皮儿。这家伙每天卖够了呆儿,就像二鬼子一样窜过来,东家一把菜,西家一根葱,因为东西不多,又都害怕他的混混儿身份,大伙也不好意思收他的钱。我哥可不惯他毛病,买啥都照样收。他占惯了便宜,白拿不着东西,心有不甘,就吃生花生米,不是一粒一粒吃,而是抓起一把仰着脖子往嘴里倒,一边倒还一边说,现在买卖都不好做哈。后来,吴老二捅人进去后,他迎来了人生中的又一个春天,和另一个人一起顶替吴老二的位置在市场里帮着收费。这时他的腰背挺得笔直,汗衫的下摆利落地掖进裤腰,用一根皮带束住,脚上是擦得铮亮的三接头皮鞋,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每次过来收费时他都拎一个大本夹,他拿大本夹敲着我哥的案板,说这都过多少天了,你这月的费用什么时候交?别一趟趟让我们白跑。而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则是腋下夹个包,像更大的老板一样冷冷地看着我哥,问,今天能交不?我可没工夫跟你多废话。看他们威风凛凛的样子,我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就劝我哥早点把钱给他们。我哥偏不,说他们就是个跑腿儿的,跟过去的狗腿子差不多。人家管理所的人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水看报纸,然后雇他们出来收钱,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我哥那时根本想不到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个满脸暴皮两腮发粉的兜齿儿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沈阳第一批城管队员。

4

肖阳四岁时户口还在农村,照这样下去,根本没资格在城里上学。这成了肖大力最大的一块心病。他开始对妻子有了不满,觉得这一切都是妻子的过错。他们本是高中同学,从高一就开始谈恋爱,老师想棒打鸳鸯,多次找过家长。其实老师找家长,多半是怕铁环吃亏,老师曾拍着桌子冲她喊,说你看他那张脸,那就是个张三,张三是啥知道不?张三就是狼!长着狼脸的人不好交,你就等着上当吧!谁知后来肖大力考上了警校,铁环落榜。老师又马上变脸,说是铁环高攀,说人家现在是城里户口,又是警察,能回来娶你,你这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啊!

后来肖大力到底还是把儿子的户口迁了过来,并且成功落在了启二学区。户口办完那天,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儿子和媳妇都没有睡,就站在楼门洞里等他,等他的好消息。见他回来,忙问办成了吗?肖大力阴沉着脸说办成了。三个人进了屋,肖大力把新办的户口本和交钱的收据拿出来放在桌上,铁环先看户口本,仔仔细细地看,肖阳的名字更是一笔一画地看。最后才看那张收据,说怎么收据上是一万,我们不是交了一万四吗?肖大力当时正因为花这么多钱憋气,正找不到出气口,听她这么一问,火腾地就上来了,说你傻呀!那四千是人情钱!光人情钱啊!我今天请他们吃饭又花了好几百,吃完饭人家又要找小姐,办这个户口一万五都没挡住。你要是非农户,我们一分钱都不用花,用得着像现在这样花着钱还得求着人家。

那时肖阳还小,不知道父亲为他办户口所付出的代价。而一向不肯吃亏的肖大力同样不知道,他将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5

门被敲响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九点多一点儿。这个时候谁会来呢?刚想问我哥,就见他已经把手指竖在嘴上,意思让我别出声。

开门!开门!外面的人很横,已经开始抬脚踹门。尽管门上已经被我哥固定了两根角铁,但铁皮部分还是经不起踹,有一个大包很突然地就向我们这边鼓过来,连带着门框上的方钢一起打弯变形。我哥凑到门跟前儿,隔着门问,谁呀?这都几点了!外面说,收管理费的,赶紧把门打开。我哥回头冲我摆了一下手,我赶紧猫到粮食口袋后面。我哥打开门,那个平时腋下夹包的高个进来就捣了我哥一拳。我哥一愣,伸手就想还回去,却被那个满脸暴皮的兜齿儿给托住了胳膊。我哥往后退了一步,手往案板底下摸,我知道他在摸什么,那里原来放着一根铁棍,是晚上用来防贼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不过现在这个铁棍在我手里握着,我哥自然摸不到。不过即使摸到了,我哥也不一定敢操起来打过去,真的,他一定被吓住了。连我都看见了这人眼里暴起的血丝,一根一根杂乱又鲜红。我哥一定比我看得更真切。这时我已经知道这个人姓肖,以前当过警察,很有两下子,在市场里也打出了威风。吴老二出来后想和他强强联合,被他给撅了回去,于是吴老二就放出话来,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弄死他。

我哥最后还是妥协了,他拿过布围裙,伸手从里面往外摸钱,不是很情愿,一张一张地摸,没有一张大票,都是一元两元的,最大面值是五元,不小心摸出一张大票再收回去,重摸,而且是摸一张递一张,递一张人家就得伸一下手,这可能正是我哥想要的效果。耍我呢?姓肖的终于忍不住了,我是跟你要小钱啊!我哥说,这是钱不?我是不是在交?姓肖的没有答话,也没有再伸手,而是等我哥把钱一张张地放完才伸手捡起来。见他们转身要走,我哥又多说了一句话。后来,我一直觉得如果我哥不多说这句话,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说了,于是一切都改变了。我哥说,钱你们拿了,给我开个收据。就是这句话,把姓肖的惹翻儿了,他捏着那叠零散皱巴又长短不齐的零钱一下一下往案板上摔,一边摔一边说,我是替你服务你知道不知道?我不用晚上出来,你这个钱也省不下你知道不知道?我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用干,你这个钱照样得交你知道不知道?

我哥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拿了钱得给开收据!

问题是这个市场收费很少开收据。那个收税的大老李,每次收税时都是昂首挺胸公事公办的样子,只有收完了钱才会和我哥说几句别的,他说他的儿女都在国外,等他退了休也过去。还说我哥现在年轻应该有更大的志向,就像他的儿子和女儿。只有说到他的儿女时他的脸上才会有笑容,才不会像个大人物一样板着脸。有一次我哥无意中翻了他给的税票,才发现他只给了八十元的税票,而其中的五十还和正经税票不一样,上面多印了服务费三个字。而我哥每月交的明明是一百六。我哥拿着税票去找旁边的长白山,问他大老李是不是也少给了他税票?长白山说,多给少给对咱们来说都一样,反正你少给了他钱不行。又说你知足吧,好赖还给你几张票呢,一张不给你也得那么地!长白山和我哥不一样,他来自黑龙江农村,人生地不熟,不得不逆来顺受。我哥就不同,总觉得自己是城里人,高长白山他们一等,现在竟和长白山他们一样的待遇,这不公平!

我没看清他们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哥和姓肖的已经同时跌倒在地,姓肖的果然有两下子,马上就弹起来,不等我哥起身,他的重拳已经砸下来,和他同来的那个兜齿儿赶紧退出去,并随手把门关上。我是在十几秒后才冲出来的,我用那个铁棍照着姓肖的后背就是一下,然后又是一下,把他砸倒在我哥身上。我哥从他身下钻出来,看看一动不动的他,愣怔了几秒,就推我快走,说趁着现在他没看见你,赶紧走,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千万别说你来过这儿。我出来的时候,没看见那个兜齿儿,外面一片寂静。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我接到我哥的传呼,这时我正在路上,找个公共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我哥,是公共电话的机主,他说打电话的人等不及已经走了,他让我告诉你,他去南方了,不回来了,让你把货抖搂抖搂,找点别的事干干。我问他那人长什么样,他说挺有男人样,不磕碜。我赶到店里,里面和我昨天离开时一样,杂粮口袋一个个摞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折叠床立在门边,一切都是老样子,看不出一点儿打斗过的痕迹,除此之外,我哥装钱的围裙是空的,里面一个钱也没有,而往常他会在围裙里留一些零钱。他随身的腰包还在,可里面的身份证和一年来积攒下的大额钞票都不见了。这让我觉得更加可怕,仿佛昨天是做了一场噩梦,但看看门上的那个大包和门框上的折痕,我确定我没有做梦。我找出一把锤子想把铁皮恢复原样,但固定铁皮的方钢已经裂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像嘴一样张在那里。在门槛底下我发现一截被折断的铅笔,我能肯定这不是我哥的东西,我哥记账一直都用圆珠笔。长白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盯啥呢?他隔着门问,我吓了一跳,顺手把手里的铅笔插进那个缝隙里。然后才推开门,说门坏了,敲敲。长白山说,昨晚你们干什么弄那么大动静?我说不知道啊,我天一黑就回家了,刚回来。长白山看看我,又看看屋里,问你哥呢,我说上货去了。

一整天我哥影也没露,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长白山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姓肖的出事了,让火车给撞死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长白山是卖熟食的,就在我哥旁边,当初因为交费的事,让姓肖的揪着头发直接给按到地上,像对待犯人一样。这件事市场里不少人都看见了,为这长白山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有一次他跟我哥说,我一看见他就想给他一棒子。这是我哥跟我说的,我哥当时还说,光他想啊?这市场里没几个人不想。

6

很快肖阳负责的42套别墅已经开始陆续交房,四栋洋房也正在收尾。别墅是清水,最小的一套,没有五百万也下不来。能买得起的多是成功人士,不差钱儿但说道多,懂行的鸡蛋里挑骨头,不懂行的跟着瞎起哄。哎!小伙,你给我这弄条龙怎么样,对!就在露台外边,我就喜欢龙。啥?龙你们不会弄,是中国人不?看书不?肖阳每天与不同的业主周旋,难缠的、挑剔的,每个都要面对。

中午,肖阳接到通知,说一个大客户要过来收房。这个人肖阳早有耳闻,据说当初这人来买房时,售楼员都不爱搭理他,结果人家要买三套别墅三套洋房,而且是一次性付款,整个售楼处都震惊了,要知道一套别墅就是五六百万,一套洋房也要二百多万,这一笔交易就是两千多万。为了留住这个大款,当时请了施工方的项目总经理亲自讲解,甲方工程师全程陪同,给足了他面子。

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视,肖阳挂断电话就去工地的东门迎接。站在他七岁时站过的地方往对面看去,一个戴着破帽子的细高男人,正一手提着布兜,一手掐腰站在当年熟食店的位置。肖阳扫了一眼布兜,上面印着盛京银行四个大字。再看他掐在腰上的那只手,就忍不住想笑,这哪里是掐腰,手那么往后,又那么往下,与其说是掐倒不如说摸更贴切,而且他摸的也不是腰,而是腰下边的后屁股。此时这个摸着后屁股的男人正眯起眼睛往工地这边看,神态像个荣归故里的大将军。肖阳觉得这个人有点儿面熟,像在哪个遥远的地方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寻思,就见老海的路虎车从北边开过来,车停下,老海夹着包从车上下来,看了那男人一眼,愣了一下,这时那男人也看见了他,迟疑地叫了一声,小海子!老海站住,随即哎呀一声,说长白山,怎么这么巧,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了吧。老海说着便快步走上前去握住那男人的手。男人说可不是,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样,现在做什么呢?老海冲肖阳这边一指,说我在这里包点小活儿。男人拍拍老海的胳膊,说行啊!当老板了。老海说,哪啊!就是混生活。男人用脚跺了跺脚下,说我原来卖熟食的亭子不就在这吗,和你哥隔个电线杆子,哎?那电线杆子呢?男人前后左右瞅了瞅,确定没有电线杆子后,这才像鬼画符一样在地上指指点点,说就在这块,没错!挣绳拉到这儿,有一次我们家老二还绊了一跤,嘴都摔破了。老海说我还记得你家老二,像你,但没你脸长,通天鼻子,一瞅就灵,我问他你家在哪啊?他就跑回亭子里,拿脚跺地,说这里是家,这里是家。长白山说可不是,那时候舍不得钱租房子,孩子都跟着遭罪。没事的时候我就看对面的楼房,我就想,这么多的房子怎么就没有一间是我的呢?

仿佛一道幕障徐徐退去,往事扑面而来,肖阳想起七岁那年冬天,也是站在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对面一个长脸细眼的男人端个大碗往肘子上刷油,他不时地回头,说小海子,你可小心点儿,那玩意儿烤工夫多了能爆炸。小海子头也不回,说不烤也点不着啊!我还等着把它点着了烤自来水呢,要不饭都做不了。小海子的旁边就是父亲进去的那间粮油店,玻璃上全是霜,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肖阳感到一股凉意从周围漫上来,这感觉很像二十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

长白山正是肖阳要等的人,他现在在九路做灯具批发。后来肖阳和母亲说起他,母亲便后悔,说当初不如我也去卖灯了,那样我不也给你买别墅了。母亲总是这样,一听说哪个挣了大钱,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后悔没和人家干一样的行当。没有去收破烂,因为收破烂的后来都去了钢材市场,都发了大财,成了亿万富豪。没有去开药店,现在卖药的都发家了。现在又后悔没去卖灯。肖阳知道母亲之所以这样是想给他好一点儿的生活,为此她一直很努力,每天起早贪黑地守着鸭脖店,寸步不离。肖阳说,妈咱别后悔,别看他住别墅,我看他的生活还不如我呢,戴个破帽子,拎个破兜子,从对面过来,我都没瞧起他。他自己也说他挣钱除了存银行再就是买房,干别的不会。我觉得我活得比他强,我是生活,他有再多的钱也还是生存。再大的别墅住着也像个收破烂的。肖阳的话让母亲不由心生感慨,她又何尝不是呢!来城里差不多有三十年,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店铺,但她真的融入城市了吗?

7

有一天,老海问你猜知不知道肖阳把那个亭子拉哪儿去了?你猜说知道。老海问在哪儿?你猜说,我哥不让说。

那个亭子被肖阳拉到农村去了,他家在农村有个大棚房,就在马三家附近,当初买的时候是等着动迁,结果这都十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十年时间,这里早已演变成村庄,小卖店、麻将社、小吃部,甚至还有一家汽车修理部。

肖阳家的大棚离马路最远,在东北角上,是最偏的位置,但却是肖阳最喜欢的,因为它的前边和左边都是大片的庄稼,这样院子里疯长的野草就和外面的田野连在了一起。心情不好的时候,肖阳就过来吼上几嗓子。他是真的喜欢这里,觉得这里虽然荒芜却生机勃勃。

早在工地的时候,肖阳就已经把亭子仔细地看过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那时他还不知道老海就是当年的小海子,不过现在他知道了。听说老海还惦记着这个亭子,就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文章。毕竟老海曾是这个亭子的主人之一。

隔天下午,肖阳把工作安排下去,带上几样破拆的工具和你猜一起来到自家的大棚房。铁亭子经过了装车卸车这一折腾,原本严丝合缝的结构起了变化,特别是窗口下面竟然有了半指多宽的缝隙,肖阳用大号螺丝刀将窗台下的铁皮破开,真的从里面掏出了东西,是几张年代久远的照片,上面老厚的一层浮灰。吹去浮灰,就看见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紧挨在一起,他们的左边是摞在一起的几个粮食口袋,右边是一个大大的油桶,在照片边缘处的暗影里肖阳看见了两根搭成X形的角铁,他往门上看了一眼,没错,就是这两根角铁,它们正撑起门的四角。很显然,这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肖阳仔细打量照片上的两个人,觉得其中一个和老海很像,应该就是年轻时的老海。肖阳不死心,拎着角磨机在亭子里这瞧瞧那摸摸,瞅着哪块可疑,上去就是一下子,直到将亭子割得伤痕累累。最后肖阳发现门框上那块已经破损的折痕,这是相当陈旧的折痕,折痕处的铁皮锈迹斑斑且还藕断丝连。肖阳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破损处的铁皮,然后打开角磨机的开关,从破损处开始一直向下,铁皮被破开了,却只是一条缝,还是你猜找来其他的家什才将铁皮完全破开,于是两个人就都看见了那半截铅笔,它静静地倚在那里,像个受伤的孩子,肖阳把它拿起来,擦掉上面的陈年老灰,熊猫两个字最先跳了出来,在熊猫两个字上面还有一小块橡皮,被金属片箍着和铅笔连在一起。肖阳心里忽地一沉,他记得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妈妈的一个亲戚给了他十根这样的铅笔,怕被同学拿去,他还在每根铅笔上都刻上一个肖字。肖阳转动铅笔,看见了熊猫二字背后有浅浅的划痕,凑近眼前仔细瞅,马上便认出这是写得极其难看的肖字,肖阳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他记得这半支铅笔,一直记得,他曾找过它,却没有找到。这是二十年前父亲临出门时撅折的那支铅笔,它的另一半一直被肖阳珍藏着,这是气愤的父亲留给他的。很显然,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前来过这里,并且把他的半支铅笔留在了这里。

8

下午长白山给我打电话,问我认识不认识肖阳,我说认识,不就是那个干保温的小伙吗?他说你看他像谁,我说像谁?我哪知道。他说你是天天见他,所以看不出来,我打冷眼一瞅就看出来了。我说像谁?他说像姓肖的,你忘了,就是叫火车撞死那个。我心里一惊,说我还真没看出来。他说是他儿子了?他没说,但他问我了,他知道我在这个市场卖过熟食,就问我记不记得当年有一个姓肖的,管这片市场收费。还问我姓肖的出事前那天晚上来没来过市场,都去了谁家,现在上哪能找到他们。我的心狂跳起来,后悔那天和长白山在工地东门唠了那么长时间,那时肖阳就站在我们对面,我们说的话可能全被他听了去。我突然想到那个铁亭子,原来肖阳留下它是有原因的。

你怎么和他说的?我想先试探一下长白山,我觉得当年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记得清,我怎么知道姓肖的那天要死,要提前记着。不过,长白山话锋一转,肖阳可跟我打听你了,问我你原来是不是在我旁边卖粮。

很明显,肖阳已经盯上我了。

几天过去了,肖阳并没有问过我什么,我们在工地也见过几次面,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但我明显感觉到肖阳看我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像一根棍子要直捅过来,可因为力道不够总是会中途掉下去。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安。当年我那两棍子打得确实够狠,不然也救不下我哥。我从亭子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长白山的门欠开一条缝,见我出来又悠地关上。我没有看见那个兜齿儿。

我在亭子后面摸到我的二八自行车,用手拎着走到市场中间的路上,这时市场里一个人都没有,却也不是漆黑一片,地上没有清除掉的积雪,发出微弱的寒光,不远处的路灯亮着,灯光里飞舞着雪花,像秋天夜晚聚在灯下的蚊虫。七马路路北的网吧还开着,不过门口一个人也没有,灯也很暗,里面更黑,偶尔会闪出一丝诡异的光,像极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辆货车顺着七马路从东往西开去,声音呼啸。我跨上自行车,脚下用力,听到车胎和积雪接触的吱吱声。我不敢停下,飞一样向七马路冲去,然后从七马路拐上卫工街,回明廉我父母那里。天黑,路上的人很少,不像傍晚下班时间,道路两边黑压压的自行车大军像臭水沟里的黑水一样,黑压压向前流动。经过味精厂时,看见路旁一个人仰躺在地上,脸上白森森的,不知是死是活。我犹豫了十几秒钟,终究没有停下来。回家后,母亲看出了我的慌乱,问我怎么了,我说看见一个人躺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我妈说,赶紧给公安局打个电话。我爸说,管那闲事儿干吗,该井死河死不了,那么多过路的,总会有人管,不用你显欠儿。

我哥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我给他打过几次传呼,他都没回,我越发觉得事情不妙,跟我妈说,我哥去南方了,不回来了。那时候沈阳去南方的人很多,有点胆量的都走了。在我爸妈眼里,我哥本就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儿子,他去南方再正常不过,还有就是因为卖房票的事,他们一直不给我哥好脸色看,特别是听说一个小套间就能卖个八九万,我爸妈恨他更是恨得要死。说走就走吧,死到外边更好!我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最初的几年,我们还能偶尔收到我哥从南方邮来的包裹,都是一些吃的,渐渐地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我哥他一定换了身份,在某个地方过着他的好日子。这样最好,既保护了他也保护了我。

9

回到家,肖阳把那半支铅笔拿出来,说妈,你认得这个吗?妈接过来看看,说不就是半支铅笔吗?肖阳从自己抽屉的最里面找出另外的半支,说你再看看这个,母亲把两个半截铅笔对在一起,还是看不明白。肖阳说,这支铅笔是我爸当年亲手撅折的,一半我留了起来,另一半当时没找到,但今天我把它找到了,你猜是在哪里找到的?

肖阳本想找舅舅帮忙分析一下,谁知电话里刚把事情一说,舅舅劈头盖脸地就数落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待着没事干是不,正经事你不干,怎么竟琢磨这些没用的。你是成心想让你妈难过是不是?肖阳说不是,我就是觉得我爸死得有点屈,你说他一个大活人,不傻不苶的,怎么就能叫火车给撞死呢?所以有时候我就想,我爸是不是被人打晕了给扔到火车道上的。电话那边的舅舅显然也是一愣,肖阳仿佛看见舅舅突然之间就拧紧了眉毛,他有些得意,得意自己比舅舅先想到这一层。这几年,肖阳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崇拜舅舅了,他觉得舅舅能办到的事他也能办到,甚至会比舅舅办得更好。过分一点说,他已经瞧不起舅舅了,瞧不起他们那代人,他们总是自以为是,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总是以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口气评判现在的年轻人,把年轻人说得一无是处。肖阳很想很想对他们说,我们这代人比你们那代人强得多得多。不等肖阳在心里把这句话说完,那边就泼来了冷水,他说肖阳,你能想到的,别人早想到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你可别自作聪明了,你爸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要是有鬼也早就投生了,你现在把这件事重新翻出来不是自找难受吗?

肖阳说,你就那么肯定我爸是被火车撞死的?舅舅沉吟了一下,把声音尽量放平,似乎要压下心中的火气,他说肖阳,你记着,你爸就是被火车撞死的,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他就是被火车撞死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就算是被火车撞死的,我也要知道他死前都经历了什么。肖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能想象出舅舅愤怒的样子,他知道舅舅一定会把电话再次打过来。果然,只过了一分钟不到,铃声就响起来。肖阳看了一下,果然是舅舅。他没有接,一直等到铃声停下来,才打开微信,给舅舅发了一条语音,说我现在正忙,一会儿打给你。

肖阳是不想再打了,不管闲忙都不想再打,舅舅可能也猜到了,随后也发了一条语音过来,舅舅说,肖阳,你替你妈考虑考虑,别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了,好好挣点钱,把工程师证考下来,找个好对象,让你妈高兴高兴。

刚听完这条语音,同事的电话就打进来,同事问肖阳现在在哪儿?肖阳撒了个谎,说在路上呢,怎么了?对方说,吊篮的维修工把精装房的电线给偷了,被保安抓了现行。肖阳问偷了多少,对方说,24号楼和26号楼几乎让他偷了个遍。肖阳脑袋轰地一下,心说完了,麻烦大了。这两栋楼是洋房,按合同再有三天就要交房,这几天正在收尾。

10

肖阳回到工地先去看了现场,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别看只掐掉了二十厘米,但就是这二十厘米让已经穿进墙里的电线两头不够长。一连走了几户都是如此,掐得相当专业。如果只是换线还真的没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工地,预料不到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施工班组打群架的,电焊引发火灾的,从架子上摔下来的,搞破鞋被抓了现行的,故意碰瓷的,打臭无赖讹钱的。和这些事比起来,偷点电线还真不算个事儿。问题是他把露在外面的二十厘米都掐掉了,留在墙里的电线根本拽不出来,每个都只看见那么一个小纠儿,却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无论用什么工具都捏不住,想换新线就只能破墙,破墙就要修补,有的还要破坏顶棚,这是精装房,所有的房间都已经装修完毕,就算日夜赶工,也不可能在合同期内交房。这样算下来,直接经济损失六七十万不止,而且还不算由此滋生出来的其他麻烦。

从现场出来,那个偷电线的家伙还在楼前的空地上站着,旁边站两个保安。看见肖阳过来,这家伙还点头笑笑,一脸的满不在乎。还是在路上的时候,同事就把这个人的照片发给了肖阳,同时还配了一句话,一看就不是个好饼!现在肖阳一见,果然如此。这家伙六十来岁,两腮发粉,像生着什么癣,正暴皮脱屑,而且上嘴唇短下嘴唇长,是个兜齿儿。一双眼睛倒是笑着,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肖阳走到他身边,定定地看了看他,说就你偷的电线?这家伙说是啊!肖阳说,你可一家拽不行,还家家偷!这家伙笑笑,说偷多了不是犯法吗?再说,我一家掐二十厘米,掐一百多根也就这么一掐。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放包里看不出来。肖阳知道,作为常年在工地上做活的维修工,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危害。他一定是故意的!

肖阳问旁边的同事报警没有,同事说还没有,现在里面正研究,他老板答应赔十万。肖阳说十万怎么够,这种人就应该让他蹲监狱。谁知这家伙马上接茬,说随便,有能耐你就报警,看吃亏的是谁?

按以往的经验,这种事真的不能报警,能不能立案暂且不说,就是立案,也不会对他有太大的惩罚,工地的损失也不会因此而减小,而他老板答应的十万则有可能泡汤。更重要的是,被职权部门抓住了把柄还要被罚款。

吊篮是肖阳所在的公司租赁过来的,只为他们外墙保温所用,尽管肖阳之前都不认识这个维修工,但在外人看来这个人就是肖阳手下的工人,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想到这儿,肖阳真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这人也看出来了,竟坏笑着向肖阳挑衅,说你有能耐现在就打我,打我呀!来呀!打我呀!

那天到底没有报警,不过把那人的女儿找来了工地,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是吊篮厂家老板的亲哥,怪不得他老板会答应赔偿十万。

晚上回到家,肖阳忍不住和他妈说了这事儿,谁知竟意外得知,这个兜齿儿就是当年和他爸一起在市场收费的那个姓王的,来过他家几次,还摸过肖阳的脑袋。这让现在的肖阳非常恶心,他厌恶地拍打自己的头发,说我爸怎么回事?放着好好的警察不当,却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丢人不丢人。他妈说,还不都是因为你。肖阳说怎么又怨上我了?他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说,不得养你吗?不挣钱拿啥养。

临睡前,肖阳想起留了不是好饼女儿的电话,于是就用微信搜了一下,头像很漂亮,但肖阳已经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挺胖,一米六的个子,一百五十斤开外,而且和她爸一样都是兜齿儿。不过昵称倒是让肖阳心念一动,彩虹,和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那本画册只差一个字。肖阳请求加她的微信,对方很快就通过了,肖阳看了她发的朋友圈,原来是在网上卖衣服的,都是几十块钱的便宜货。

11

不是好饼的家在重工街与北一路交叉口的西北,是安居房,好大的一片,虽然这些年沈阳城区在不断地扩大再扩大,但这个西北角却一直还是老样子,几十年如一日仍然是城市的最边缘。边缘再往外就是于洪机场,彩虹说她每天都能听见飞机起飞的声音,特别是在晚上,感觉像是要发生战争一样。

肖阳进来的时候,不是好饼正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睡衣萎在床上看电视,看见肖阳,忍不住愣了一下,继而摆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哎呀,你还追到家里来了,多大点儿事啊!还有完没完了?

彩虹在旁说,是我让他来的,你有意见啊!那我让他走。不是好饼可能以为女儿和肖阳关系特殊,马上堆出笑脸,说人家是稀客,我欢迎还来不及呢。来,过来坐。肖阳没动,说公事呢,我一个人也说了不算,今天我是为私事来的,说着就把手里提的几样水果放在桌上。不是好饼一听肖阳是为私事而来,而且还买了不少东西,当下更认定他和女儿的关系不一般。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去柜里找了正式点儿的衣服去到另一间屋子。这边彩虹给肖阳倒好了一杯水,并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很快不是好饼就换好了衣服,从另一间屋里很正式地走出来,后面跟着他同样正式的老婆。可能不是好饼和老婆说了什么,他老婆对肖阳很是热情,直夸肖阳长得帅,又问肖阳在哪里工作,肖阳说在工地干活。她说可惜了啊!工地那么累,你爸妈舍得啊?肖阳笑笑,正不知如何作答,不是好饼插话说,他是做管理的,不干活,但操心。又转向肖阳,说我说得没错吧。肖阳说对,又说,我这次来是想跟你打听点儿私事。不是好饼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一点儿,说要问啥?你说。肖阳说,你认识肖大力吗?不是好饼摇摇头,说不认识。肖阳说,就是二十年前和你一起在马壮市场收费的那个肖大力。不是好饼愣了一下,继而又仔细地想了想,说原来当过警察那个?肖阳说是。他是我爸。不是好饼惊异起来,上上下下把肖阳重新打量了一番,说还真有像你爸的地方,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呢。肖阳说,我像我妈多一些。这时电视里正播放电影《烈日灼心》,正是邓超被注射死刑那段,不是好饼老婆看着揪心,就抢过遥控器说关了得了,吓人巴拉的。电视被关掉了,大家依然都沉默着,似乎没有从刚才的剧情里走出来。肖阳在心里想了一下,说我爸后来出事你也知道,那天是有人给我爸打了传呼我爸才出去的,出去找什么人出去干什么我们都一概不知。现在我就想把这事弄明白了,要不这心里老放不下。不是好饼说对,你是他儿子嘛,应该的。之后,谈话便进入了特别理智的阶段,不是好饼不再轻易开口,问到关键处,就说,这我可记不清了,这都多少年了,我怎么可能记得。或是你得容我慢慢想一想。现在岁数大了,脑子不好使。彩虹对肖阳印象不错,一心想帮成这个忙,她说爸,你不是说你记性好吗?在执法队的事都记得,先前的怎么就都忘了。不是好饼笑笑,说在执法队时风光啊!谁不都记着自己风光的时候吗?肖阳说那你怎么后来不干执法了呢?不等不是好饼答话,他老婆先开腔了,让人开除了呗,咱也没有人,要不他现在一个月能开七八千。

后来从彩虹嘴里,肖阳知道她爸被执法队开除和吴老二自焚有关,当时她爸就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吴老二被烧死,而没有上前施救。

12

晚上肖阳一进家门,他妈就拿着扫床的大刷子凑过来,摆出要揍他的样子。肖阳一愣,抬手在他妈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嬉皮笑脸地说,妈,什么情况?妈说,是不是去找臭鱼烂虾了?这话只有肖阳才懂。两年前,一个从国外名牌大学毕业的女研究生喜欢上了肖阳,想做他的女朋友。这在肖阳妈看来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是红毛鲤子自己撞到了网上。她让肖阳把握好机会,把这个公主一样的姑娘娶进家门。谁知肖阳就是对人家喜欢不起来。这可把他妈气坏了,说他把红毛鲤子放跑了,就等着去找臭鱼烂虾吧。今天邻居告诉她,说看见肖阳和一个胖姑娘在一起,她马上就觉得自己的预言应验了。怎么样?把红毛鲤子放跑了,找个臭鱼烂虾吧!肖阳说,我就跟她看了场电影,没跟她搞对象。母亲说,没搞对象怎么还一起看电影!

肖阳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去找了不是好饼。为了转移话题,肖阳就提到了小金钢,他说,那你和小金钢呢,你们不也不能结婚吗?干吗还走得那么近。

小金钢是外地人,来沈阳做生意。肖阳见过几次,知道他和母亲的关系不一般。小金钢在沈阳做电缆生意,他们是家族企业,自产自销,他妻子在老家负责生产,他在沈阳负责销售。他喜欢吃母亲拌的小咸菜,经常光顾,算是店里的常客,一次母亲因为卖东西和顾客吵了起来,正好小金钢在场,帮她解了围。这次以后,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小金钢有妻子,也有儿女,但不知怎么竟对比自己大七岁的肖阳母亲动了真情,从此以后,他几乎天天来店里,有时只是在门口看一看,看肖阳母亲是不是完好地坐在那里,他怕有人来找麻烦,他怕她一个人吃不上饭,他怕她一个人被欺负。渐渐的,两人的关系开始不明不白。虽然他没有承诺过什么,但他舍得给肖阳母亲花钱。肖阳母亲无意中提起想在浑南再买处房子,钱不够。他只说了一句,我帮你想办法。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真的拎了三十万过来,是现钱,装了满满的一皮兜子。把肖阳母亲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自己人老珠黄何德何能,竟让小金钢如此对待,这份情义她如何能还得清。过后,母亲执意请小金钢吃饭,而且命令肖阳必须回来。

那是八月末,肖阳很忙,半夜回家是常有的事,为这,他们把吃饭的时间定在九点以后,而且就在家里,自己买菜自己做,既干净又实惠。那是肖阳第一次见到小金钢,很拘谨,打过招呼后就不知道应该再和他说些什么。小金钢也是,冷场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肖阳工地的活累不累。肖阳说累倒是不累,就是操心,一天得接一百多个电话,搞得电话一响,心里就紧张,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在等着他。小金钢问用爬高吗?肖阳说,用啊!要不怎么知道干得合格不合格。小金钢说那可得注意了,到什么时候都是安全第一。肖阳说可不,上个月我们工地就掉下一个,是干铁艺的,在别墅区安护栏,结果护栏没安完,自己先掉下来了。小金钢倒吸一口凉气,说想没想过要换个工作?肖阳说想也白想,做别的得从头再来,一个月挣三四千根本不够花,干这个轻车熟路。小金钢低头想了想,说你想不想做我这行,我可以帮你。想还是不想,肖阳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想过,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说想帮他。肖阳心里有些感动,嘴上却不知怎么回答。这时母亲一手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是两个凉盘,一盘拌牛肉,一盘拌小菜。母亲把两个盘子放在桌上,让肖阳把桌子收拾收拾,准备开饭。小金钢也过来帮忙,把桌上的水杯、放大镜、电水壶的底座,统统放在桌子下面的格子里。这张桌子是肖阳的外公亲手做出来的,算是母亲的陪嫁。从老房子搬过来时,母亲只把这张桌子和外公打的一个立柜带了过来。看小金钢轻车熟路的样子,肖阳猜想他一定不是第一次来家里,说不定他和母亲已经住在了一起,这样一想,肖阳的心里便再也无法平静。

那天除了那个拌小菜,其他都是硬菜,另外母亲还准备了白酒,是梦之蓝,好几百块钱一瓶。在肖阳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从没有这么大方过,看来她对小金钢也是动了真情。这让肖阳心里更加不痛快,要知道人家有老婆,母亲明知道人家有老婆还和人家来往,还给人家当小三。肖阳越想越不是滋味,刚才的那点儿感动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和小金钢根本没什么话可说,脸也越拉越长。其实他不想让小金钢看出他的不快,他想把拉下来的脸往上收,可神奇的是,怎么收也收不上去,卡住了一样。他也想和小金钢开始新的话题,可他不知如何开始,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在陌生人面前,他从没有这样窘迫过。好在有母亲在他和小金钢中间左右兼顾,那顿饭才得以顺利地吃完。吃过了饭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小金钢并不急于走,而是趁着母亲收拾盘碗的机会和肖阳拉起了家常。他拿起桌上的一只水杯,细细地在手里端详,那是肖阳从网上定制的马克杯,上面的图案是肖阳小时候去动物园时照的。那时的肖阳五岁,瘦得像猴一样,咧着个大嘴站在爸妈前面。爸爸的嘴抿着,没有一点儿笑模样,妈也是,眼睛虽然看着镜头,却空泛无物,仿佛心在别处。这是一张特失败的全家福,但却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妈妈一直当宝贝一样留着。

小金钢转动着杯子,情不自禁地问,我听你妈说你七岁时你爸爸就不在了,你对他印象怎么样?还记得他吗?

说实话,肖阳对父亲的印象并不好,他太霸道了,总是挑他的毛病。如果父亲活到现在,他想他们不会是一对和睦的父子。肖阳不知如何作答,他冷冷地看向小金钢,说这与你有关系吗?小金钢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

对父亲,肖阳并没有完整的记忆,他只记得几个片段,这些个片段组合起来的父亲并不完整。从肖阳五岁那年开始,父亲就再没穿过警服,而是把几套半旧的警服都压在了箱底。从大人嘴里,他知道父亲不再是警察,至于原因大人们则都闭口不提。从这时开始父亲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待在家里,喝酒,睡觉,看报纸,床上桌上一团糟。后来父亲找到了新工作,在马壮市场帮着收费,虽然不再天天待在家里,但脾气却越来越坏。肖阳上小学后,母亲开始做起了小买卖,每到周末,在家里陪着肖阳的就只有父亲,这让肖阳很是郁闷,因为父亲总是骂他、损他,说傻子能考上大学你也考不上大学!说自己这辈子就是让他这个鸡巴崽子给坑了,好像没有肖阳他就能轻松蹦到天上去。有一次父亲让他去给买酒,他盼着父亲给他拿张大票,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有虚荣心,可父亲没有掏自己的上衣兜,而是在家里的几个抽屉里翻找出一角一角的硬币,用一个旧的塑料袋装着,让他拿这个钱去买。他看看那袋零钱,觉得很丢人,于是不肯去,父亲暴怒起来,伸手就打他的嘴巴,左一个右一个,一边打一边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你这个鸡巴崽子,花一万五给你办户口,叫你办这点事都不行!那天父亲不光打了他的嘴巴,还冲到他的小屋里,把放在桌上的一本画册给撕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画册,印刷精美,纸质偏厚,封面上红色的彩虹桥三个字像正在跳舞的小娃娃。这是邻居小哥哥送给他的,内容是一对失散的父子历经无数艰险终于在彩虹桥上相认的故事。他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看,他想要一个像画册里一样的父亲,而不是他眼前这个整天就知道骂他损他的父亲。那天的父亲简直像疯了一样,把他贴在墙上的港台明星照片还有恐龙画片都撕扯下来,粘在墙上的就用铲子铲,现在老房子的墙上还有父亲当年愤怒的痕迹。

那时的肖阳恨透了父亲,他常常在父亲转身离去时咬牙切齿地冲着他的背影发誓,等我长大了看我不宰了你!当然父亲没有等到他长大。

小金钢默默地听完,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他盯着手里的水杯,突然冒出一句,你爸真不是个东西!这句话惹恼了肖阳,他说,你才不是个东西!小金钢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对对对,我不是个东西!

提起小金钢,母亲果然就住了嘴,显然小金钢已经成了母亲的软肋。

13

肖阳怎么也没想到,不是好饼居然会主动给他打电话。不是好饼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就我们两个人,别告诉小丽。小丽就是彩虹。

两人的见面地点在重工街和建设大路的交叉口,当然是桥下,空间相对宽阔,有不少的健身器材,还有篮球场和周围用布网围起来的乒乓球桌案。不是好饼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肖阳看见他和好几个人都打了招呼。两人进到一处围栏里,那里面有一个已经塌掉的球桌。不是好饼拿张纸板替肖阳扇了扇石凳上的浮灰,说你坐这儿,然后自己直接把纸板铺在另一个石凳上。伸了一下懒腰说,你想问啥?肖阳说,我就想知道我爸出事前都发生了什么。不是好饼瞅瞅肖阳,说是一天以前呢,还是十天以前呢?肖阳说,就当天,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有人把他叫走的,打的他传呼,我爸的传呼是汉显,他看一眼直接就走了,后来那个传呼机让火车给轧碎了。现在我就想知道那天是谁把我爸叫走的,他们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停一停又说,我爸是差点八点离开家的,十一点多在火车道那儿出的事儿,我想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不是好饼听肖阳把话说完,略微低下头去,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这几天我还真就想起点儿什么,不是好饼抬起头说,不过,我和你无亲无故,就这么把什么都告诉你是不是有点儿太傻了。肖阳说你还有脸说,就你做下的事判三五年都不多,要不是看你弟弟的面子,高低把你送进去!又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这么坏呢?

不是好饼笑笑,说我坏?打小我就住那儿,咱家是老户儿,第一批上的楼,正经风光过。结果楼给扒了又不给原地回迁,讲理不!我还当的钉子户呢,一平方米给七千,别人才五千出头,现在呢,卖两万多,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住别墅,我就得住安居房!我不祸祸他们祸祸谁!哎!扯远了,咱先说正事,我告诉你也行,不过得有条件。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肖阳说你说,我听着呢。不是好饼抹了一下嘴巴,慢条斯理地说,我还得说一下,我告诉你的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条件嘛自然也高,你还想听吗?肖阳说当然想听。我说的是条件,你能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就告诉你,否则免谈。肖阳说啥条件,你先说说。不是好饼说,条件有两个,答应一个就行,第一个,娶小丽,她三十,比你大,你能答应吗?肖阳说,现在肯定不能答应,但以后不好说,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另一个呢?不是好饼说,你就是答应了我也不信,你小子鬼着呢。现在就只有第二个条件,二十万,你给我二十万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肖阳腾地站起来,说你吓我呢,我哪来那么多钱。不是好饼摆摆手,说坐下坐上,我还没说完呢,这二十万呢,乍一听,好像挺多,但其实呢一点儿都不多,就我知道的这个事,他一百万都值!但前提是得找到需要它的买家。你明白吗?肖阳说我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这个下家不只你一个,还有另外两个,哪一个都能比你出价高。肖阳说那你就先卖他们。不是好饼把手在空中一抓,说要不是你,我还想不起来我有这么个宝贝。他把手握在眼前,像真的握着一块东西,慢慢地把手张开,看着自己手上虚无的珍宝,嘿嘿地笑起来,嘿嘿!它会是个无价宝唉!他的样子让肖阳想起美剧《白雪公主》中的大反派魔法师,嘴形奇特,满脸银白色的碎屑,两眼生光。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一定要加万倍的小心,否则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吃了大亏。肖阳说,我可没那么多钱。说完站起身就想走。不是好饼说别走啊!你说你想出多少吧。肖阳也根本就不想走,却也不想出太多的钱,他想了想,说两百,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也该出一千的,可话到嘴边就成了两百。不是好饼也笑,说你真是肖大力的儿子,青出于蓝却胜于蓝,比你爸还小抠。肖阳说,行不行吧!给个痛快话。不行!少五千免谈。肖阳说,五千没有,我一个月挣多少?不是好饼揪揪肖阳的衣服,又踢踢他的鞋,说这都不便宜吧,值两千不?肖阳说,那我脱下来给你,顶一千。不是好饼把嘴一撇,说我才不花那个大脑袋钱呢。唉,两千行吧?肖阳一看有门,说谁兜里揣那么多现钱,我手里就四百多点,不行都给你。到底多少?拿出来数数,不够就扫微信。说着不是好饼就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眯着眼睛点开。

现钱加微信,肖阳一共付了一千。原以为不是好饼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却不想人家只说了一句话,他说,那天是我把你爸叫走的。肖阳问,然后呢?然后?想知道然后得付钱!你想一千就把什么都买走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肖阳说,你打臭无赖!不是好饼说,怨你贪便宜。

那天不是好饼虽然没说以后,但他说了以前。就像肖阳去买电脑钱不够,人家卖了他一个半导体。肖阳这岁数,没见过半导体,但他听他妈说过,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不是好饼说,我和你爸那时候打的就是擦边球,擦边球你懂吧,有点儿像黑社会,但又不完全是黑社会,算半黑半白。那个时候吧,不像现在做小买卖的什么钱都不用交,那时候不行,国税、地税、管理费、检疫费、治安费、卫生费、工商许可、卫生许可、税务许可,交钱的地方太多了,哪怕你刚开业,也得先把这些钱交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比画比画就都不干了呢,交不起这个钱!马壮市场五年就改造了两次,算退路进厅一共三次。那些做小买卖的刚积下一点儿钱,改造!再积下点儿钱,又改造!每次改造完,好地方都让那些当官的给留下了,谁不生气呀!所以这费那费的他就不好收!不好收怎么办呢?哎!不是好饼突然两眼放光,我们派上用场了,先是吴老二,然后是你爸,他们都是狠人,但不狠也真收不上来钱!我呢就是你爸的一跟班儿。其实要我说,我们这帮人才是现在和谐社会的大功臣,没有我们当年的狠劲儿,哪有现在的太平盛世。

肖阳想起那支铅笔,想起那个铁皮亭子。就问,你和我爸那天是不是去了卖粮的屋里,就在咱们工地东门正对着的那个地方,有一个铁亭子,旁边是卖熟食的。不是好饼一愣,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肖阳说,我小时候去过,那亭子后来让我给买下来了,我在里面找到了我爸留下的东西。不是好饼一惊,说你找到啥了?肖阳说,铅笔,那是我的东西,我认得。不是好饼说,这个我可得好好想想,那天我们好像去了好几家,去没去过他家我还真忘了。肖阳看出来,不是好饼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不光是因为钱,还有别的什么。

肖阳知道父亲原来是警察,他记得小时候父亲穿着警服,很威风,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是了。也许父亲是卧底。肖阳常常这样想,他想打入黑社会,没有成功,让黑社会给发现了,然后,然后就发生了那场车祸。这话他跟舅舅也说过,舅舅嘿嘿笑,说电视看多了吧,哪有那么多卧底。

14

我没想到他能来找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想到。以前在工地我们打过几次照面,也就一走一过。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和我擦肩而过之后停下来打量我,当然他看到的只是我的背影,就像我也曾打量过他的背影一样。我们都不愿意面对面地去打量对方,我们都知道彼此的过去,我知道他是一个无赖,就像他知道我帮我哥卖过粮一样。如果不是他偷电线的事情败露,我还真不知道他的弟弟——那个拎包客会这么有出息,成了吊篮厂家的老板,不知道他的第一桶金是从哪里拎来的?拎了多少?

我们见面的地点就在工地的东门对面,原来我哥卖粮的位置,他在这里把我叫住,他说,哎!小海子,你不认识我了?我停下来,仔细地打量他,口不对心地说,还真没认出来,你谁吧?他说,我原来在这个市场收费的,记起来了吧,我还卖过你洗衣粉呢。我想说,就是吃花生米往嘴里搂的那个,但终究没这么说。我说,有印象,你就住对面,没事就站那儿卖呆儿,后来才帮着市场收费的。听说你后来去了执法队。他说,那都是老皇历了,不说了。咱就说现在,你看你都成大老板了,再看看我,唉,人跟人真没法比。那个卖熟食的长白山,他妈的买好几套别墅,当初谁他妈瞧得起他呀!老倒子一个。我说,你这不也挺好吗?他说是挺好,但得看跟谁比,跟那个姓肖的比,我得知足,但跟你比就不行了。我嘿嘿地笑了两声,不知如何作答。他又说,我今天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我就不信你能把我给忘了。我说,你一提,我就想起来了。他说,那我再提点别的看你能不能想起来,我说啥?他说,咱得找地方说,这里不方便。我说,就在这说吧,有啥不方便的。他往我跟前凑了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小声说,姓肖的出事那天晚上最后去的你家,现在他儿子正在查这件事,已经问了我好几回,而且答应给我钱,不是少给。我现在就想问问你,我该不该跟他说实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似乎要从我眼睛里看到二十年前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我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也思索过无数次,但真的有人这样问起,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定定神,说,这是你自己的事,问我干吗?他说,你和你哥都是当事人吗?我说啥叫当事人?别跟我拽,有事说事!他笑了,是冷笑,他说你跟我装糊涂是不是,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是不是,告诉你,当时我就在你们门外站着,你对姓肖的做了什么我一清二楚。而且我还知道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这些可能连你都不知道,你哥他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说,你的话我听不明白。他说,那我就明说,姓肖的不是让火车给撞死的。我说哪个姓肖的?他怎么死的跟我有关系吗?他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不过呢,我这人念旧,看你哥的面子,再给你几天时间,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给我打电话。哎,你电话多少,我给你打一下。

15

后来,肖阳和不是好饼又见了两次面,每次不是好饼都向肖阳要钱,一次给了五百,一次给了三百,但真正有用的话不多。不过每次不是好饼都能让肖阳看到希望,好像他真的掌握着什么重大机密。

有一次,肖阳提到老海,说老海就是原来那个卖粮的,不是好饼说不是,他是卖粮的弟弟,不总来。又说我早就认出他来了,他现在可有钱了,走顶头碰儿都装作不认识。还有那个长白山,卖熟食的,一连气买了好几套别墅。你说上哪说理去!原来就一个臭卖熟食的,让他交钱像抻筋似的,后来让你爸给揍一顿,老实了。

虽然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肖阳越来越认识了自己的父亲。知道他不光跟自己凶,跟别人也凶。

有一天,肖阳突然接到小金钢的电话,说他来铁西办事,想起肖阳就在附近,想过来看看。肖阳很意外,说我现在正忙,小金钢说我等你,今天正好事都办完了。这一等,就是两个来小时,肖阳以为小金钢等不及走掉了,跑到东门一看,小金钢的车就停在对面。肖阳不好再推,就近找了一个清静的小店,要了三个炒菜、一个凉拌。肖阳问小金钢喝酒不喝,小金钢说不喝,得开车。肖阳说喝点没关系,可以找代驾。小金钢还是不喝。肖阳说那就来两瓶冰红茶吧。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不知怎么话题就又跑到肖阳父亲那里。肖阳说,我一直觉得我爸死得窝囊,你说他一个大活人看见火车来了还要硬闯,他就不能再等几分钟?小金钢看着他,说凡事都有意外,谁都有大意的时候。肖阳说,他这一大意,命没了。小金钢说是,后果太严重了,害得你这么小就没了父亲。说着小金钢的手还往前伸了伸,似乎想伸过来安慰安慰肖阳。但也仅仅是伸了那么一点点就又缩回去,两人之间毕竟隔得还远。肖阳说,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有人先把我爸打晕了,然后给放到火车道上了。小金钢一愣,说你怎么会这么想,电视看多了吧。肖阳说,我最近找了原来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想问问出事那天他们都去了谁家,可他不肯说,而是跟我要钱,要二十万。你说,要是没有什么事他敢跟我要二十万?

二十万!他这是蒙你呢,你给了?肖阳说我哪有钱,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也拿不出来,借都没处去借。

其实就是有钱,肖阳也不可能舍得拿出来。小金钢说,这种人以后少搭理,就是个无赖,想蒙钱,别信他!

16

几天后,不是好饼突然找到肖阳妈的店里,进门就说,你生的好儿子,你可得好好管管。

原来,肖阳偷拍了不是好饼跟他要钱的视频。然后拿着拍好的视频威胁说要告他敲诈勒索,如果不告也行,那就把父亲出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不是好饼嘿嘿冷笑,说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有这样的心眼儿,你去告好了,你看我怕不怕!你看到时候吃亏的是谁。

在肖阳的记忆里,他妈很少和他发火,一般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格就都依着他。自己每天起早贪黑,挣点钱,却舍不得花,不是送到银行就是给肖阳发红包。天热,发!天冷,发!肖阳闹心,发!肖阳挨累,发!每次肖阳都一一笑纳,连个话都不用回,偶尔回个表情包,他妈便心花怒放,马上又会再发来一个。但这次,他妈真的生气了,她狠狠地瞪着肖阳,左眼下面的一条神经扑扑直跳,里面像藏着一个小蝌蚪。你还告人家敲诈,我看你才是敲诈!你怎么跟你爸一样一样的!肖阳一时蒙住,说你说清楚,我哪样像我爸了?虽然在外人面前肖阳把他爸吹得神乎其神,但在家里,在亲人面前,他最反感的就是别人说他像他爸,无论是长相还是其他,都不想像他,都想尽量避开他。他妈知道说走了嘴,再也不肯多说,就是骂,一边骂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肖阳从舅妈嘴里才套出实情,原来,因为肖阳办户口的事,他爸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总觉得被人抓了大头,结果就办了傻事,竟然去敲诈那个拿了好处费还找了小姐的彭处长。结果是人家该当处长还是处长,该办户口还是办户口,该拿好处费还是拿好处费,该找小姐还是找小姐。他呢?则被当成是害群之马被清理出警察队伍。这是肖阳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之前他妈告诉他的一直都是,你爸自己辞的职。辞职并不稀奇,他的一个朋友,在检察院干了十年,突然就辞职了,自己做律师,每天活得很是滋润。

思虑再三,肖阳决定去找老海,当面问个清楚。谁知电话打过去,老海说他这几天都不能来工地,有事儿和他手下代班说。肖阳说不是工地的事儿,是私事儿,老海问是啥事儿,肖阳说,你哥当年是不是在马壮市场卖粮,就在咱们现在工地的东门对面。老海想一想,说好像是。肖阳说,那你把你哥电话给我,我有事要问他。老海说,开什么玩笑,我哥在哪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你?

在老海这里吃了闭门羹,肖阳只好再给不是好饼打电话,说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跑到我妈那里告状,看来你是不想赚这二十万了。不是好饼嘿嘿冷笑,说小子,你一撅尾巴我都知道你拉几个粪蛋,想跟我耍心眼儿,我告诉你,这要不是看你爸的面子,我非把你告到公安局不可,看看到底是你敲诈还是我敲诈?肖阳说,是我敲诈我敲诈行了吧!我这不是穷吗?你一下要那么多,我怎么能拿得出来,要是三万两万的我还能张罗张罗,一下要那么多,打死我也没有啊!不是好饼在电话那头仔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经得住诱惑。他说废话少说,你到底能出多少吧,肖阳也想了想,说两万。不是好饼说刚才还说三万两万,这放个屁的工夫就又少了一万。肖阳说,行不行吧?不是好饼说,一口价,十万!不够打欠条,年底结清。我敢保证,你知道了实情后宁可借高利贷也会把剩下的钱结清。肖阳说,你既然这么自信,那就都打欠条好了。不是好饼恼了,说好小子,还想跟我耍心眼儿。肖阳说开玩笑开玩笑,你说咱什么时候见面吧?不是好饼说,那就明天,肖阳说明天我没空,时间安排得满满的。要不这样,你来工地,顺便把吊篮拆了。

17

不是好饼死了,是在楼顶拆解吊篮时摔下来的。本来工地想把这件事瞒下来,给家属八十万私了解决。谁知总包老板的小舅子的小舅子从这件事上看到了商机,于是就去敲诈他姐夫的姐夫,张嘴就要七十万的封口费,不然就把这事给捅出去。他姐夫的姐夫气得要死,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小舅子。这还了得,自己带来的穷小舅子想敲诈富姐夫!弄不好,富姐夫一生气,他都得跟着夹铺盖滚蛋。这样的小舅子打死都不屈。可问题是现在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握着,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劝姐夫拿钱免灾。事到如今姐夫也认拿钱。谁知小舅子见人家答应得痛快,便觉得自己要少了,临时又追加三十万,凑够一百万,想回家吃利息。这可把总包惹翻了,当即报警,同时提出这可能是刑事案件,说因为偷电线的事,不是好饼把工地的人都给得罪了,被报复的可能性较大。既然怀疑是刑事案件,公安自然要介入。先是查看现场,解剖尸体,死因确实符合高空坠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发现,那就是死者是肾癌晚期患者,这一点连他的家属都不知道,但死者肯定知道,因为在医院里查到了他的就诊记录,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自己只有几个月可活。与其同时进行的是查看工地的监控录像,看看是不是楼顶上还有其他人。但不巧的是,附近监控刚巧坏掉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于是又围绕不是好饼的社交圈子展开调查,这一查还真就查出了问题。最近一段时间肖阳与不是好饼电话往来频繁,而且据家属说,两人因为私事还见了几次面,每次都不是很愉快。第二个与不是好饼有过不必要交集的人是老海,虽说两人都在一个工地,可工作上的往来基本没有。但从死者的电话中可以看出这几天他几次三番地给老海打电话,每次两人的通话时间都很短,最后几次,老海根本不接。

肖阳和老海终于同时出现在警方的视线里。如果在以前,肖阳会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他做梦都想让警方介入,替他查清父亲的真正死因。但是现在,在他和不是好饼最后一次见面后,他的思绪完全乱了。唯一剩下的就是后悔。

18

肖阳打开老房子的门,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桌子还是原来的桌子,门还是原来的门,但感觉就是不一样,有一种记忆深处飘过来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又很陌生。他换了拖鞋进到南面的卧室,屋子显然被打扫过,还换了床单。他记得很清楚,上次回老房子时床单是粉色的,现在换成了红格子,床单已经半旧,而且应该不是纯棉,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沧桑感。肖阳隐约记得这是他小时候的东西。他想也许就是这个床单让他闻到了过去的味道。是他妈打电话让他来一下老房子。做什么,他妈没说。

现在他妈还没到,他想打电话催一下,掏出手机就看见两条未读微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小金钢发来的,问他几点能到老房子。另外一条说是会给他一个惊喜。看得肖阳莫名其妙。

刚拨通妈的电话,就听见铃声响在门外。打开门,看见他妈拎了不少东西,鱼、肉、蛋、菜,似乎要在这里重新开火。肖阳看看他妈手里的那些菜,说买这么多,我们怎么吃得了?他妈说,一会儿那个谁也过来。肖阳说谁?他妈迟疑了一下,说小金钢,他想跟咱们在老房子一起吃顿饭。肖阳把东西拎进厨房,转身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小屋的门虚掩着,开门的瞬间,肖阳向屋里扫了一眼,只一眼就愣住了,他这时才知道刚进门时闻到的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不是来自那个床单,而是他屋里的一切。乍一看,感到陌生,既而这陌生又变得亲切,像一个久不相见的亲人向他迎面走来。这屋子完全变回了他小时候的样子,左边的墙上贴着刘德华和张学友的大照片,右边贴着陈慧琳和另一个他已经叫不出名字的香港女星。电灯开关周围贴着大大小小的恐龙贴纸,它们遮挡住了父亲当年愤怒的痕迹。还有那张桌子,他明明记得桌子下方的小柜是没有门的,现在它的门完好地长在上面,他又去看桌子的侧面,他记得那里有一条上下错位的裂缝,是爸爸当年生气时用脚踹的,连同那个柜门一起踹坏了。因为桌面还有其他的部位可以支撑,还可以将就用,有没有柜门也无关紧要。这样肖阳就一直没有换这张桌子,就让它张着那条裂痕留在那里。坏掉的柜门也没有扔,就放在桌子和墙的缝隙里。可现在柜门居然奇迹般地长了回来。一时间肖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回了从前。他看看自己的手机,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又看了墙上的小镜子,他确定自己没有穿越,自己的脸还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自己的身高也还是成人的身高。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也是2018年。他蹲下身,仔细地在柜门和桌子的侧面寻找答案,他用手摸索着,终于在柜门上摸到了修补过的痕迹。那是一道浅浅的印痕,错位了二十年的裂痕不知被什么重新弥合在一起,为了掩饰它曾经开裂的痕迹,它的上面被贴了一层木纹纸,颜色和原来一模一样。肖阳站起来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发现它正在努力变回二十年前的样子,但它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从前。书架上,《中国漫画大王》和成套的《世界大百科》,还有《三毛大世界》都是当年母亲给他买的,去的是太原街新华书店,从书店出来他们刚好坐到了肯德基的门前。那年他五岁,总是忍不住往肯德基的店里看,看大人和小孩儿坐在里面吃东西,一次又一次。他想那一定是人间最好的美味。他妈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就说,我们这次钱都花超标了,可啥也不能再买了。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说了一句让他妈记了一辈子的话。他说,还是有钱好啊!然后蔫蔫地跟在妈妈身后回了家。回家后爸爸知道了这事儿,就埋怨他妈,说你看你,就给孩子买点呗,能花几个钱。那天晚上,爸爸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真的去到太原街,就在他白天看到的那家店里,给他买回了两个汉堡,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吃。肖阳想起来,爸爸有时也不是那么凶的。

这些书的旁边是肖阳后来陆续买来的东西,有《史蒂夫·乔布斯传》《莎士比亚悲剧集》,罗伟章的《饥饿百年》。还有他去欧洲旅游时带回来的纪念品,漆成黄色的小木鞋,长着长鼻子的牵线玩偶,包装古旧的唱片。唱片旁边那个是什么?肖阳伸手拿过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被爸爸撕毁了的画册。他没舍得扔,一直用报纸包着放在书架上,一年总要打开那么几回,不是单纯地看,他已经大了,已经过了喜欢画册的年龄,他看的是他童年的往事,看的是他过往的时光,看的是那对在彩虹桥上相认的父子。他甚至还看那张作为包装的1998年的报纸,记住了那上面醒目的四个大字:抗洪抢险!但是现在这张报纸已经被四四方方地折叠起来放在书架上,而这本名为《彩虹桥》的画册也同桌子一样被人仔细修补过,用的是细细的透明胶,肖阳翻看这本被修补过的画册想不明白这到底是谁做的。

妈,我这屋谁进来了?肖阳隔着门问。怎么了?妈正在摘菜,手上拿着一小缕韭菜推开门。变样了呗!我还以为穿越回以前了呢。妈往屋里看了看,也和肖阳一样一脸的惊愕。她自然记得房间原来的样子。猛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这时外面的房门响了,有人在用钥匙开门,门开处,小金钢像主人一样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肩上挎个双肩包,像年轻人一样背在一侧。回来了,他说,把背包转到前面,从里往外掏东西。这屋里是你给整的?妈问,小金钢说是,你不是说肖阳喜欢港台明星吗?还有恐龙画片。肖阳妈可能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说没说过,她仔细地打量着小金钢,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小金钢不看她,而是看着肖阳,说我今天还给你准备了特别的礼物,说着从包的最深处拿出一个椭圆形的小盒子,透明的,和手掌差不多大,里面从中间隔开,一边摆放着整齐的手指饼,一边是一架玩具小飞机。肖阳浑身一震,这是当年自己想得到却终究没有得到的东西。这种饼干是母亲摆摊时卖过的,一共上了五盒。那时肖阳正上学前班,很想要一个,母亲不肯,肖阳便每天过去摸一摸,直到全部卖出去。这件事在肖阳心里扎下了根,他总是一遍遍地向母亲提起,并且抱怨,说母亲小心眼儿,他那么想要她都不舍得给。有次被爸爸听见了,还给了他一巴掌,并告诫他以后别就长个吃心眼儿。这让肖阳对这盒饼干更加记忆深刻。十四岁那年,肖阳很是叛逆,他像要故意折磨母亲一样,总是提起这件事。有一次,母亲被他气得大哭,说你以为我没找啊,哪次上超市我都看看有没有和那个一样的,没有怨我呀?要是能定做,我就花钱给你定做一个,花一千块钱都行。肖阳记得那个手指饼当年卖两块五,两块五的东西母亲要用一千块去买,可见对母亲来说它也是重要的,也是母亲心上的一块疤。那天夜里,母子俩都有些气恨难平,后来他听见母亲房里传来啪啪的声响,他问怎么了,母亲故作镇静,说打被呢,被上有灰,你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呢。他没再说话,他听得出那是打嘴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从此后,肖阳没有再提这件事。但不提不等于忘记。

很快小金钢又从包里拿出另一样东西,是一本新的画册,封面上彩虹桥三个字像正在跳舞的小娃娃。肖阳翻开来,发现里面的内容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连小孩翘起的手指头都是一样的,可能是由于新的缘故,它看起来比原来的还要精美,纸张也更厚更光洁。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印刷技术一直在进步。

那个旧的没沾好,我就翻拍了一下,做了这个新的,算是赔给你的。

肖阳托着这两样东西,感觉到了它不同寻常的重量。母亲也感觉到了。她有些慌,是真的慌,嘴角颤动着,想笑又像要哭。

快开饭时,舅舅来了,脸阴沉得像有暴风雨,他和小金钢还有姐姐都打了招呼,却独独没有搭理肖阳。肖阳叫了一声舅舅,他也没吭声。肖阳妈让他上桌吃饭,他也不推让,上来就自己倒酒,一连喝了两杯,一口菜没吃。肖阳妈给他夹了一条炸黄花鱼,他连刺都没摘,赌气似的一口咬下去半条。肖阳说,舅,小心鱼刺。舅舅抬头抹搭他一眼,说吃你的吧!别替别人操心了,有你这个好外甥,不死也得扒层皮!肖阳也沉了脸,说舅,我今天也没惹你啊!你看你进来就没给我好脸儿,我哪招你了?小金钢拍了拍肖阳的肩膀,说没事,你舅今天是跟我生气,是我连累了他。然后又拍铁枪的后背,说咱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再说。铁枪回手拨了他一下,说我不是对你。肖阳放下筷子,说那就是对我了?那我走行吧,说着站起来,谁知铁枪一拍桌子,坐下!肖阳一愣,乖乖地坐下来。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在这之后,小金钢故意说东道西,想尽量营造出和谐的气氛,可惜却适得其反,先是肖阳他妈难掩泪水跑进卫生间,哗哗地放水洗脸,然后是铁枪拍了拍小金钢的肩膀,说姐夫,你这是何必呢。姐夫?肖阳看看铁枪,又看看小金钢,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定定地看向小金钢,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二十年前父亲的样子,可是办不到,不光是小金钢的容颜和父亲对不上号,更是因为他早已忘记了父亲的样子。但是他在心里已经确定,小金钢就是他的父亲,一定是他的父亲,亲生的父亲!就如同那本画册上讲的一样,他们父子终于在彩虹桥上相遇了。

不是好饼最后一次和肖阳见面,是他出事前一个小时,地点就在二十四号楼顶楼一套洋房的卫生间里,不是好饼拿了肖阳给的三万块钱,坐在马桶盖上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往腰包里放了一万,另外的两万分成四份,分别放进上衣和裤子口袋。每份分得并不均匀。放完钱站起来,伸手跟肖阳要欠条。肖阳说,你才说了四个字!不是好饼反问,四个字不值这些钱?肖阳想了想,觉得确实值,但前提是他说的是真话。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不是好饼说的是:你爸没死!

等肖阳把这四个字完全消化掉,才想起问一句,那他现在在哪儿?

告诉你给我多少钱?

钱钱钱,你就认得钱!

不是好饼说,我必须认钱啊!你说不认钱你让我认啥呀?我还有啥可认的呀!我可告诉你,这个事儿我要是说出去,可就不是三万两万的事儿了,弄不好那是你爸的一条命!我就问你,你能不能接受你爸死而复活,然后又因为你东窗事发,被判个死刑!不是好饼一边说一边一步一步凑到肖阳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是你能接受,你妈能不能接受!

肖阳闻到了不是好饼嘴里泛出的臭气,不由得一阵恶心,他后退一步,凭什么?肖阳反问。凭什么?不是好饼嘿嘿冷笑,说就凭那个死的人不是你爸!

卫生间里空间狭小,肖阳已经无路可退。幸好,这时门外有了响动,肖阳借机出门查看,只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在楼梯的拐角一闪,肖阳追下楼,却什么人也没有。抬头往楼顶上看,不是好饼已经开始拆卸吊篮。

一个小时后,不是好饼从楼顶上摔了下来。

肖阳咬住下唇,没有预想的那样激动,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些什么。小金钢也一样,面部表情波澜不惊。倒是铁枪在旁心惊肉跳,只有他从始至终都对这件事一清二楚,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不是好饼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究竟是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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