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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记

2022-09-20李文龙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讲价黄菊白菊

○ 李文龙

清明,本是登高怀远,携菊祭祖的佳节,然而对于花匠花商,则是忙于生意了。我是花商的儿子。每年清明将至,便知,真正忙碌的日子要来了。

天未亮,晨光未至,暗色中还挟带着薄雾。我的父亲母亲早已起身,望在路口寻得一个好摊位。睡梦里,我朦有察觉,然而还是凌晨三四点,眼皮正重,父亲母亲未有唤我。再起时分,六点,天已全亮。

我匆匆起床,洗漱之后,买了两笼小笼包送去。路口嘈杂,人来人往。做个不恰当的比方,街头全然为花商的“殖民地”了。我在瓜分和人群之中,寻到了父亲母亲。他们各占一块,售卖着瓜叶菊和黄菊、白菊。瓜叶菊十五一盆,黄菊白菊则是三十五一盆。顾客多为赶去山间祭祖,其中也多以老年人居多,讲价厉害,但父亲母亲经验老到,斡旋讲价,更胜一筹。出门游玩,同学朋友多夸我讲价厉害,我想基因是来自这里。

忙碌再歇时是早晨八点半。不是因为无人光顾,而是城管来了。好在城管不再如往日威严,只是嘴里喊喊,要求我们收小摊位,不干扰公共秩序。

松口气余,收好摊位,再记起小笼包,热气蒸腾已留塑料袋里的余温。

父母在时的摊位里,我所做的无非是一些零活。若顾客把花购去了,我便帮忙套好塑料袋,装好放进顾客的车里。或有时,倾着花洒,给菊花们淋上浴。

闲暇中,我也有了一些心思赏花。

其实我赏不来花,所想的不过是这个年纪的一些杂乱。比如起初时我厌恶瓜叶菊。就是那一株颜色绚烂,却懒散无比的阔叶菊。瓜叶菊是不纯的,花色有红种蓝种紫种,花心却是不合时宜的白、黑或者黑白相间。说瓜叶菊懒散,正是因为它大的奇异的叶子——总是呈着一幅倒下的样子,有些甚是直接倒下,茎都折断了。颜色绚烂亦是不合时宜,也是说它的颜色乱得毫无章法,像是一个涂膏抹粉求美的女人,美吗?或有那么一点,然而是美得令人背脊发凉的,刻意的妖艳。所以瓜叶菊不如黄菊白菊畅销,是意料之中。

最后一天傍晚收摊时,还有几盆瓜叶菊无人要,于是父亲准备将它们作易腐垃圾处理掉。到了垃圾处理的地方,却撞见一位环卫老婆婆。她连口称赞瓜叶菊漂亮,又央求我们便宜卖给她。父亲说全送给她了。她眼睛忽地一亮,又连说着谢谢,左手右手各拿上一盆,扫把都顾不上带走,捡了宝似的回家了。

眼前我实在应该惭愧自己那些对瓜叶菊“欲加之罪”的无故联想。瓜叶菊的外貌是天然的赋予,爱者固爱,我的审美却是被“网红”搅得迷糊了。前几年我甚至还想:花用金钱来衡量,俗,俗不可耐!然而这份控诉是痴的。自然界万物都本不受金钱所扰,该酬劳的,是花匠花商辛勤的劳动。

再是供不应求的黄菊白菊。千余盆,两日便售罄了。它如此受欢迎,我想除了颜色干净之外,还应有文人墨客们的宣传。瓣瓣清菊风中摇曳,便把千年前陶渊明的悠哉吹来了。无风时,菊花盆中站立,排起方阵来,便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不知顾客何想,我猜或多或少,都受了他们的影响吧。

下午四五点后,路上的行人便减了不少。六点,太阳已显现衰态,换作夕阳,不久暮色便降临了。我们动身收摊。

暮色中奔来一个女人。起初我们不知道她是向我们奔来的。但渐渐地,渐渐地,女人的喘息声在我们耳边停下。她陌生的脸庞,昏暗的路灯下,我们没有人认识。

她却认识我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听见,她是去年清明的顾客。六盆瓜叶菊,九十元,她手机扫了码后,便急忙乘车离开,到家后却发现,扫码失败。女人说那晚她彻夜未睡。次日再来,我们却已经收摊,作罢了清明的生意。女人寻了空,四处打听,无果。她的丈夫也帮着寻,终未寻到我们的门店。女人说她就这样不安了一年。今年,她便循着旧迹,来还了。

我们没有人知道这六盆瓜叶菊的故事。女人道来之余,扫完了码。

女人说,明天你们还在吗?我明早上山,还是六盆,能便宜些吗?十块?

母亲说,别说十块,五块都卖给您。

父亲爱在母亲面前嘀咕,抱怨的多是开货车来去装花的劳累。清明四天,一天便要装上四次。一次在凌晨,一次在上午,两次在傍晚。父亲独自去时,我帮看摊;傍晚的两次,则我去帮忙装。

富春江二桥不准大货车行驶。我们的摊置在江北,而门店在江南,装花一趟,要绕一个大轱辘,到富春江一桥去。漫长。

父亲平日在我面前不太说话。要说,也是多问我学校里的事,或是给我讲几个中年的笑话。店里的烦琐杂事,只有我问,父亲才开口。那天驾驶座上的父亲却不同往常。

干这行真只有赚些辛苦钱。凌晨四点起床,晚上八点到家都算早了。还赚不到钱,父亲说真想干完今天就不干了。但又能怎么办?不干这行干什么?没文化,去跑滴滴货拉拉?更吃不消咧。

你奶奶要修老房子,家里欠债满屁股了。疫情,现在卖花这行,真干不了啦。

你奶奶爷爷身体不好,诶,真要命啊。报告出来,你知道的,你奶奶结节又比去年大了。你爷爷血压太高,手脚肿成那样。你平时在家,多看看你爷爷奶奶吧。

车停了下来。红灯。方向盘上父亲的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左臂。他说,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因为那一场车祸,这只手再也抬不高了。结果干的还是这要命的活。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和我曾说的,我出生时,父亲进产房第一件事不是问什么母子平安,而是问问我的手,我的左手。我鼻子一酸,像是有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沉默笼罩了许久,一直到红灯跳绿,货车开行。父亲说,你不要像我和你妈妈一样,这么没出息。你要好好读书。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哽咽着,努力地“嗯”了几声。

装完满满一车花,浸湿衣襟的是汗水和泪水。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还有一趟。记忆中,货车车轮的滚动声异常得响。父亲五十岁了,他人生已有一半的时光,碾碎在车轮的滚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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