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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里有只手

2022-09-20杨雨鑫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喇叭声侄女丝线

○ 杨雨鑫

从昨夜家庭聚会的宿醉转醒时,床上已经洒满了夏日特有的余晖。智能时代养成了我的一些习惯。比如,醒来第一时间就得把那嵌着巴掌大屏幕的玩意儿拽在手里才安心。微信首页,我点开那一个个醒目的红点,以确保这场宿醉没有使我错过一些要紧的事。

我已经习惯了用“复制-粘贴”回复那些熟与不熟的人,只是看到表妹的名字还是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表哥,昨天和你说的事,就拜托你费心了。”我的脑子开始疯狂运转,最后定格在昨天半夜与表妹分别的情景。她明显十分疲惫,却又笑着对我说,“囡囡要上小学了,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过来给她补补课吧。”

自己说不好是什么心情,只感觉胸口发闷。挣扎着起了身,套了件印着兔八哥的背心,拖着步子走进盥洗室。等把脸从水里抬起来,才从墙上的镜子里辨认出自己的表情——莫名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与优越。渐渐地,表妹和她七岁孩子的轮廓也清晰了起来。

表妹跟我是同年同月出生的,又正好是一男一女,自然从出生起就被家里大人当作两个活宝逗弄着。儿时的表妹活泼可爱,偶尔会有些调皮,但无论如何不会预料到她日后的坎坷。豆蔻年华的少女总会随着青春期的躁动而对爱情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大多数女孩都不会将这份幻想追逐到底。但表妹打小就不是会妥协的主,我说不好这是不是家里人总是将我们放在一起比较的结果。总归时间来到了高中,她开始无视舅父的掌掴、舅母的眼泪和我饱含不安的劝诫。一路任性地讴歌青春,跌入恋河,未婚先孕,以致辍学。她像所有叛逆者幻想的那样拥抱自由,又像所有教育者预言的那样自食苦果。

负心男人在她怀孕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七年后的昨日,表妹的眼泪终于滴入了家庭聚会的果汁,在酒杯里荡起了悔恨的涟漪。而我则可以想象,舅父、舅母的茶水也会因这泪水而变得更加苦涩,难以下咽。

我们心照不宣地谈起各自的近况,但内心的目光都汇聚在餐桌一角的女孩身上。七年前呱呱坠地,五年前被不堪重负的单亲妈妈寄养在外婆家——此刻正喝着和母亲一样的果汁,脸上却流露出和母亲截然不同的神情——单纯的快乐。

酒过三巡,我在微醺中想象着众人的目光会以何种形式显现在侄女的命运里,这份臆想一直延续到昨天半夜与表妹妹分别时突然断线,在黄昏醒酒的此时书接上文。

与侄女相似的年纪里,总会有不知名的虫鸟在开学前的夏夜唱着歌。当我意识到这歌声将被师长日复一日地训诫取代而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侄女的童年里时,我已经明白了昨日臆想的答案。

酒精涌出胃袋,记忆漫出脑海。虫鸟之歌、青春叛逆,拥抱自由,这些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吗?我靠着马桶,在记忆里翻找着,却只想起课桌上的一道道笔痕了。

它们在我身上刻画出这二十多年来“进取生活”的烙印,而如今这份烙印即将再一次刻画到小侄女身上。我明白,那颗在我身上已经枯萎而在侄女和其他孩子的命运里才开始萌芽的梦想之树,正结出我再也无法摘得的酸葡萄;现在,从表妹的悲剧中所诞生出的旧一代人的悔恨,正驱使他们把少女那包含着无限可能性的心灵打造成俨然又一颗“进取之心”,且其态度之迅烈严肃绝无可能像二十年前加诸我身的那般悠闲。

现实与梦呓,充盈着残酷和希冀的骨感,但现在的我,心灵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牛皮,不再能够去感受那些情绪的触角了。那些短短天赐的幻想之心曾随着生命而来,而后,又顺着人为而去,就像此刻身上的兔八哥背心一样。

窗外的夕阳里似乎有只手,在拨弄着人间,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把记忆中小店那橘红色的长凳和遮阳伞挪走,将印有海尔兄弟的冰箱和会摇头的风扇调成静音,就连儿时放课学后满是蔷薇的小路也被换成了浅蓝色施工的铁皮围栏。

还会有孩子倚靠着校门外第三家小店的卷帘门吗?手里的汽水也会升腾清凉的雾气吗?“咕咚咕咚”的凉意又会从哪开始窜上脑袋里去呢?

窗外归家的人们,喇叭声一阵高过一阵,将思绪从飘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好像这毫无生命力的喇叭声,竟可以代替掉他们的言语,交流他们的感情。更是不知从何时起,就连下班归家的方向竟也变得如此统一了?

于是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种不断扩张的形式正在迫使人们做出相同的选择,于我如此,于表妹如此,连将要上小学的侄女也是如此。

我突然意识到,如今的时代人们一个个都在高歌自我,而每个自我又都十分雷同,所以那些喇叭声说不定真的可以代替人的言语,代替我们的交流。

那夕阳中不知名的手,不仅仅在摆放着大街小巷的种种,更是在塑造出一个时代共同的记忆,它的锦袖应该会自然而然地飘扬着薄如蝉翼的线,当人们踮起脚你推我搡透过窗户探出头去好奇它的时候,那些丝线便轻飘飘地套在人们的脖颈上,于是就不难理解为何人们总是那么相像地聚在一起了。我想那些丝线只要这么一直望着,是不会觉得难受的,毕竟我是如此,它们于我而言既像是宗教里神明的赐福,又像是启蒙运动里的标签。而那些想回过头,不再看那只手的人啊,松下脚的瞬间,便会被丝线死死地勒住喉咙,直到整个人都血脉偾张,额头上青筋暴起,逼着他们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这样的日子一久,吊死在丝线下的人也渐渐少了,多出的是未曾察觉到自己脖颈被丝线牢牢套住或察觉到了而选择缄默不语的人,于是此刻,他们才会在窗外响起那些自己人才能听得懂的喇叭声。

我突然为自己昨日聚会或今日转醒看到表妹消息时某一时刻生出的些许庆幸与优越感到厌恶,毕竟若是踏在那些回头不看并坚定如此之人的累累白骨上,我脖颈上的这份丝线便自然会是轻盈吧?相较于早早地为囡囡套上这圈薄如蝉翼的丝线?她的童年,应该过得更有意义一些。

我突然想起中学下课后的落日,它让我联想到了广东福建九十年代大排档外面的夕阳,远处有海,接壤出一片橘红色的云,再远一些的地方,会是课本上火烧云的天。幻想中的街道上没有那么多的喇叭,有个孩子会在汽笛声里骑着单车,驶出轮船靠岸的余荫,而后面则会有一群伙伴背着书包向他追去,红领巾上下翻飞,叮铃叮铃的拉链声,像书房外挂着风铃。

在智能时代养成了敲击键盘的习惯,但此刻我只想要给表妹和囡囡手写一封信。我希望囡囡会是那个可以站在远处的山丘,眺望着此地的种种,而又不会被大手的丝线所捕获的女孩。

我在柜子的角落里翻出多年不用的纸笔,开始写道:

永远的少女:

你我都明白最美的从来不是星空,而是人们眼中炙热灼烧着的热情。当夜幕到来,意识的余晖也将燃尽,那窗户外旋转着心灵中的真神,不知疲倦,不知悔改,如此挚爱与痴狂,颇具传教士风范,正是儿时难能可贵的幻想,若是往后尽皆都在“醒悟”中崩塌,在穷苦潦倒里世故,那心灵只会满是泥潭,身子也就步履蹒跚。

我曾无数次写过你的名字,可落下笔触从未如今天这般正式,以心与时间的洗礼作为赠礼来书写。

小时候你说星星也是会笑的,我想当我们望向天空,而心中还装有自己的时候,它们就是在笑,因为我们未曾因为仰望而迷失自我。星星一定也是因为如此,才会觉得人间充满希望,所以它们挂在天边,不肯离去,毕竟它们是那样温柔,曾接走过在人间逗留的种种疯癫之人,而如今我想它们一定惊讶于人类的进步,不仅接受了我们,还送上了祝福,以让我可以为你写下这样一封信。

如果可以,我期许你去做一只的乌鸦,用顽强的生命去见证丰收的麦田,再从人们的惊呼中将果实衔走,掠过精卫填过的海,去向高尔基的海燕炫耀,在卓别林的默剧里耍宝,在希腊的歌声里饱餐,最后一定要在爱琴海的余晖下安详,因为你说过,你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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