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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苹果

2022-09-20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毛大明注射器

○ 孙 辉

果 园

盛夏的天气很少能让人感觉到欣喜,那种炙热的可以让人发昏的阳光足以扑灭一点一丝的喜悦之情,也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弄得甚常枯干和烦乱。就在大年媳妇咒骂着快让人发疯的热天气的时候,她的公公大年爹却在这样的天气里体味到一丝快意。

那时大年爹正摇着一把蒲扇,坐在自家的果园里。阳光透过那棵巨大的苹果树的叶子洒在地面上,把地上的每一个光点都燃成气泡一样的东西,在大年爹的脚边熠熠闪光。一只蚊子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忽然一跟头栽落下来,接着便被那束在树叶中窜出的光点迅速地收干缩小,它的长脚在光点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全身痉挛一样地抖动着,后来在大年爹的注视下,它透明的羽翼如同烤焦的塑料碎片那样翻卷起来,大年爹仿佛听到了那只蚊子的一声叹息,然后它便一动不动了。

点燃了一袋旱烟,大年爹便剧烈地咳起来,那支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烟袋冒出的白烟迅速地同果园中的气体融合在一处,果园中仿佛又多了一种混合过的气味。这是大年爹所喜欢的气味,苹果叶的清香加上农药的酸气还有旱烟的辛辣,大年爹止不住多咳了几声,嘴里吸进了更多的混合气息。

他站起身来,那只刚刚被烤干的蚊子便被他的鞋底踩扁。果园中窜进的一股阴风拂过他遍布皱纹的脸庞,那渗着细细汗珠的皮肤上就感到一股子清凉。这样的日子的确不错,如果浓烈的阳光再持续两天,刚刚喷过的农药基本上就可以维持到收成的那一天。那些在极具杀灭性的农药下挣扎的各种果虫儿们现在肯定很希望下雨,最好是一场大雨,将喷洒在苹果树上的农药全部浇落,它们才会再现生机,可大年爹想得和它们完全相反,他认为在他喷过农药之后,一滴雨都不下才好。早晨他还像模像样地听到广播匣子中那个娇嫩的女播音员说:“全市这几天仍然是高温天气,旱情有可能进一步恶化,望各方面做好防旱准备。”女播音员的话让大年爹对那个女播音员倍生好感,于是他早早地配好农药,借着晨间的氤氲之气尚未消散之前,将自己的三十几棵果树都喷洒了1059。据推广站的人说1059是目前为止对付果虫最有效的药物之一,可政府下了法令,好像以后不再推广使用这种农药,因为它有巨大的副作用。“副作用算是什么东西?”大年爹对这一点耿耿于怀:“那些吃果子的虫子就不要杀了?我们吃什么?”于是他特意多买了几瓶,以后恐怕很难再买到这样又便宜又有效的药了。在他眼里,不管什么药,便宜又有效的才是好农药,至于其他的标准,那只不过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儿干的人瞎琢磨的玩意儿罢了。

阳光蒸发着果园中刚刚喷洒的1059,大年爹抬头看了一下刺目的阳光,眼前黑了一下却觉得很开心。这样的日子的确不错,他踱着步子在树荫下又抽了一袋烟,这才收拾起那一堆摆在旁边的瓶子、桶还有喷药器,他的动作十分熟练,可等他把一支刚给家里的小猪打过针的注射器拿到眼前时,他便忽然疑虑起来:“我怎么把这个破玩意儿也带来了?早晨我还看见它摆在锅台上呢!”他想了十几秒,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破烂东西也带了来。年岁大了终归有着记忆的减退,大年爹并不服老,然而他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把这个放在锅台上的注射器带了来,于是他终于叹了口气:“咳!老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走出自己的果园,大年爹行进在中午的山坡上。身上的农药桶压痛了他的肩膀,他便放下肩上的东西站了一会儿。这时几个孩子的喧闹从他的身后传来,那是村里人家的孩子,学校放暑假了,他们就满山满野地瞎跑。几个孩子一路笑着从他身边蹦过去,大年爹喘着气,就看到那几个孩子从塞在短裤的背心中掏出些半大的苹果互相扔掷起来,他们放肆的笑声和扔苹果的动作忽然惹怒了大年爹,他便咳了一声,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大骂道:“好好的苹果就那么摘了扔着玩!”不远处的一个孩子听到他的骂声,便停下来,又从背心中掏出两个苹果,将其中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呸”了一声,然后把那个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扔到地上,大声道:“我摘的又不是你们家的苹果,你叫什么!”接着他又咬了另外一个苹果一口,大概是感到了苦涩的滋味,他把那苹果也同样一掷,恶狠狠瞪了大年爹一眼,接着就追着另几个孩子的身影去了。

大年爹气得哆嗦,嘴里大骂着:“没教养的败家子……”他骂了几声,孩子早已没了踪影。阳光从山道的前方直射下来,大年爹身上都是汗珠。他终于闭了嘴,又挑起了自己的农药箱,这时那根给小猪打针用的注射器便在农药桶中“当啷”响了一声。

大 明

我们的家在谭家村,村里的人多半都姓“谭”。据爸爸说,我们这一脉是大清朝皇族的一脉,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妈妈常常抱怨爸爸的身上有一股“在旗”人的臭味,连说话也带着“在旗”人的腔调。 爸爸管爷爷叫“骂”(mà),“骂”这个音就是爸爸的意思,爸爸管奶奶叫“讷”(nè),你知道,“讷”这个音就是妈妈的意思。现在我管爸爸只叫爸,管妈妈叫妈,这是老师教我们的,当然,我的爸爸妈妈也同意我这么叫他们。昨天,我在一张学生登记表上填写自己的民族时,又一次犯了难。爸爸是“在旗”人,妈妈是汉族人,那我是个“在旗”人,还是汉族人呢?最后还是老师说:“现在这个时候满族人和汉族人早已经分不清了。”老师还说:“在旗人就是满族人,满族人和汉族人结婚也是很早之前就发生的事情了。”所以我听老师的,就在那个表格上印了“民族”的框框后面填上了“汉”这个字。

当汉族人挺好,至少妈妈不会说我身上有股“在旗”人的臭味,“在旗”是什么意思呢?是满族人的意思吗?爸爸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一种分法,不同的家族在不同的旗下,那该是多么大的一面旗呀!是红的,还是黄的?爸爸说我们家是镶黄旗,可我从来没见过镶黄旗。我见过不少旗,有五星红旗,还有我们学校的少先队队旗,都是红色的。每天我们都站在操场上看着红色的国旗升起,升国旗的那个叫三顺子的孩子可真神气,虽然他举着的那面五星红旗已经旧得泛出了白色,可他拉着那根绳子的时候真的还像是那么回事!

我以后也要做一个升旗手,电视里的那些在天安门前升国旗的战士多神气!我就要像他们那样。我要是成了升旗手,肯定比三顺子更神气,三顺子算什么呀,在家里还光着屁股洗澡呢!上次二毛打了他一拳,他就哭了半天,还去告诉老师,真丢人。

昨天填完了那张表格,我们就放假了。放假可真好,不用天天跑几里长的路去上学。暑假比寒假好,我们这儿的冬天到处都结冰,哪也去不了,爸爸妈妈他们在寒假里成天在家打麻将,真没劲!可夏天就不一样了,我哪儿都可以去,爸爸妈妈每天要干很多活儿,也就不怎么管我了。

我的弟弟二明可真烦人,他今年才念小学二年级,整天都缠着我,我都小学五年级了。我更喜欢和三顺子、二毛他们在一块儿玩,可二明老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动不动还要哭,烦死人了!

二毛家可阔气了,他每年夏天都有好几身新衣服,他家里还有一台大冰箱,里面装的都是些好吃的,冰棍儿就有好几种,红豆的、牛奶的,甜得不得了,二毛对我挺够意思,每次都让我咬两口,真甜啊!

爸爸说二毛的爸爸不务正业,整天不知道弄好自己的果园和菜地,就知道在家里睡觉,二毛的爸爸还和曲圣武他妈搞破鞋呢,村里人都知道。二毛的妈妈可好了,对我像二毛一样!他家真的特有钱。

二毛的爸爸每年贩苹果都能赚好多好多钱,虽然他从来就不去弄好自家的果园。爷爷说二毛家迟早得完,因为谭家村的人没有人不会干农活的,只靠一点点小聪明怎么也靠不住,但是村里的人家谁也没有二毛家有钱。事实上,村里的人家都在忙活着自己的果园和菜地,只有二毛家里人什么也不干。爷爷说,二毛他爸是个投机倒把分子,要搁在以前,枪毙都不过分。我想只有妈妈说的有道理,她说眼下的时候是种苹果的不如卖苹果的,人家二毛爸就是有路子,要不干吗每年秋天村里人家都拿了东西往二毛家里跑呢?还不是指望二毛爸多给他们卖点儿苹果?

据说以前谭家村的苹果一熟,好多外地人都抢着来收。现在外地人不来了,因为山东和陕西的苹果都比这儿更好。县城的商场里都是外地苹果,那些苹果又大又好看。爸爸说只有我们这儿的苹果才有味道,那些外地的苹果除了大和好看之外什么味道也没有,可是每年秋天,我们家的那些又大又好看的苹果总是先被二毛爸给收去,家里剩下的都是又小又不好看的,难道这些又小又不好看的苹果才算有味道?怪不得,妈总说爸满嘴胡言,买苹果谁不挑好看的买呢?

爸爸和妈妈又吵起来了。“天气太热了,不能干农活了!”这是爸爸的声音,妈妈又急了,骂的还是那句:“谭大年,我嫁给你是倒了八辈子霉!你老子都上山干活去了,你还有脸赖在家里?谭大年!”妈妈叫爸爸的名字总是那么来劲:“谭大年!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出息的男人,什么时候你也争口气给我看看!你这样下去大明和二明都让你给带坏了。我呸,骂了你才舒服啊!”

二明真烦人,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二明,你干吗老动我的书包?”我一看到二明的脸,就有些生气。好多人都说二明最像我爷爷,那些人说我爷爷是全村最犟的老头,二明可没我爷爷那么犟,他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哥,爸妈上田去了,咱俩出去玩吧!”

河 边

夏日的阳光晒在山坡下的河面上,河水中散发着一股鱼腥和青草的气味。大年爹捡了一块石头,用脚在河中的细砂中扒了几下,然后他枕在那块又粘又滑的石头上,身子半淹在水中,水中的几条小鱼触痒了他的脚,他便动了几下脚,那几条小鱼便一下窜了开去。

河水喧嚷着流过他的耳畔,这个五十几岁的老汉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用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那些略带着腥气的河水便从他的脸上划过又落回到河中,他懒懒地在水中支起身子,一条小鱼这时便窜进了他的裤裆,他扭了几下屁股,只见裤腿中游出了那条青色的小鱼卷起一股细砂疯狂地逃了开去,这让大年爹觉得很有趣。

阳光很好,很快晒干了大年爹刚刚才在水中拧了一把的汗衫。大年爹伸了个懒腰,河水在他的肩膀左右忽地冲到腋下,十分惬意,他站起来,用河水冲掉身上的细砂,然后,他将那副农药担子拿到河中,不急不缓地用一把青草将药箱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

在这个怡人的上午,他带的三瓶1059被他喷洒到自家的果园里,就连剩下的小半瓶也一点儿没浪费。山上的果林反射着浓绿的光,大年爹盯着自家果园的方向,满意地点着头。他是个能干的人,年轻的时候别人就这么称赞他,他常在人家还没喷药之前,就做好了很多别人没做的事。他对自己一向挺满意,而今天他对自己尤其满意,因为最后的小半瓶1059也被他派上了大用场,这让他不免为自己得意起来。

“满山的果林只有自己家的那几棵才是最珍贵的。”大年爹想:“看看今年苹果打果的样子,大概是这几年中最好的一年了,到时候准能让二毛爹卖出好价钱!”他刚想到了二毛他爸,眼前便立即泛出了二毛爹的神情,那是城里的贩子脸上才有的骄横和聪明,真弄不懂谭家村怎么弄出了这么一号怪物?他暗自咒骂着从来不种田从来不弄果树的二毛爹,心里便泛起了一丝不快。他讨厌那个不干农活的二毛爹,这几年家里的苹果不知被他赚了多少钱去,可少了他?唉!他不愿再想下去,想得越多,只能让自己更加不快罢了。

那支给小猪打过一针的注射器不知什么又被大年爹翻了出来,它飘浮在药桶中着实有些抢眼,大年爹从桶中捞起它时,它在阳光下闪出一道颜色奇异的虹,紧接着,大年爹随手把它扔进河水,那支注射器便顺着河水向下游一起一伏地飘去。

大年爹注视着逐渐远去的注射器,这才想起那支注射器的功能。正是这支注射器,不但给家里的小猪打了一针,也给大年爹的果园中的一棵果树打了针。事情发生得很简单,那是大年爹碰上了几个在他身边用苹果打闹的孩子之后,他便折返回自己的果园,将剩下的小半瓶1059统统借着这根注射器注到路边的一棵果树的十几只苹果中去。那十几只苹果分外地大,假如有人恰巧从这棵树旁经过,那么这十几只可怜的苹果难免会落到别人的口袋里,大年爹几乎是怀着一丝恶意将1059注射到那些苹果里,在他亲手完成了这项并不复杂的工作之后,他只觉浑身舒畅,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有谁胆敢偷吃自己的苹果时遭到苹果的袭击的丑怪模样。想到这里,他便止不住想笑,偷偷笑了一会儿,他又有些担心,1059的药效只有半个月左右,半个月之后,这些苹果说不准还是被可恶的孩子玩闹般地摘去,这时他不由得不憎恨,自家的果园为什么要分到那么一棵长在路边的果树?可恶的是,那棵果树尽管每年打果很多,收成却极为可怜,谁叫它偏偏长在路边呢?

河水浸润着大年爹的双脚,他默默盯着清澈的河水好一会儿,这才收回自己的视线,然后他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带着空空的肚子往家里走去。

这是一个极有成效的上午,当大年爹又一次迈开回家的脚步时,阳光又一次晒暖了他的脑袋。他知道自己上午的活儿干得不错,什么也没有浪费,时间、农药还有注射器,一切都派上了用场,这一切看上去的确挺不错。大明和二明从远处像野孩子一样跑过来,大年爹远远看到,便收了脚大声叫道:“大明!”大明在前面诧异地收了脚步,这才发现爷爷站在自己的对面,他小心地回头看了一下正从后面跑来的二明,不知如何才好,大年爹看着自己的两个孙子,忽然问道:“干吗,在山下野跑,不吃饭了?!”

大明调皮地翻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用塑料凉鞋踢开了脚边的一粒石子,二明这才从旁边大声说:“爷,我们放假了!”

“放假了?”大年爹半是狐疑地问:“放假了,就不能在家帮着干点活儿?”

“爸妈刚去后园给菜浇水了。”大明说。

“那你们就出来瞎跑,赶快回去!”大年爹一时不知对孙子说些什么,便又大声道:“暑假作业都没有做好,哪来的野性?”

大明不情愿地嘟着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爷爷跟他说暑假作业的事儿,那个暑假才开始一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二明这时笑着从大年爹身边跑过,朝着河边一路奔过去,大明赶紧对大年爹说:“二明又上河去了,我去追他回来!”

大年爹哼了一声,大明便从他旁边一路跑着过去。

大年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对着大明的背影喊道:“大明,咱家果园的苹果这几天不要吃啊!刚打了药的!”

大明头也没回应了一声:“我知道刚打了药的,你不是背着药箱吗?”

大年爹低头看了看自己挑在肩上的药箱,苦笑了一下。老了,的确是不中用了,孩子一眼就看出来的东西,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

病 人

假如不是爸妈在我高考时非要我去报一个医学专业,那么我现在肯定不会坐在这里听着对面的这个瘦脸女人喋喋不休。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医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可我现在却成了一个医生。

妈妈对我说:“孩子啊,如果你以后当了医生,家里人可就都有了照顾了,”所以等我考取了那所医专之后,最高兴的就是妈妈。刚考上医专那会儿,自己好像也得意了一阵子,可是一进学校,我还是觉得自己果然投错了档案。第一节解剖课上完,我吐了三回,这以后不吐了,大概是适应了吧!

瘦脸女人还在那里说个没完,她说她的感冒配了几次药都不见好转,钱倒花了去,病却没治好,她怀疑是我没费心思帮她配点好药。我知道她是公费医疗,所以才张了那么大一张嘴一直说个不停。其实感冒只要多喝开水,多睡些觉自然就好了,然而这话从医生的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不很诚恳。医生不就是给病人看病开药的吗?既然开不了药,病人怎么会满意呢?

当我把一张开满了好药的单子飞快地写好时,瘦脸女人在边上忽然叫了一声:“李医生,你干脆帮我挂几个吊瓶不就行了!”于是我又在单子下面加了三针盐水,她这才闭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接过我递过去的单子,她的脸色很有些得意,好像她比我更懂如何才能治好感冒。我确信,她一定不知道没有什么感冒药是绝对有效的,因为每一种感冒都源于不同的病毒。所谓的感冒药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剂,好像吃了药你的病才治得好,其实感冒多数时候只要做好调节,自然而然就好了,就是这样。

瘦脸女人刚刚转过身去,我就打了个呵欠,跟这种病人打交道真是累人,在他们那里,会开好药的医生仿佛才是好医生。记得刚刚到这家县城医院的时候,我总是给病人多开些既有效又便宜的药品,可那些只花了十几块的人往往在拿了药之后都面带疑虑,等他们再三问我是不是开错了药之后,我会跟他们说:“没错。”三个月后,我宁愿给那些长相不善的人多开些价钱颇贵的药,对我来说,这一点儿也不难。

急诊室的外面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现代人做事总是咋咋呼呼的,家里的小孩子摔了一跤,头上不过一个血肿块块,他们也会声嘶力竭在走廊外面就大叫医生。

瘦脸女人还没走出急诊室,急诊室的门便被一个身体用力地撞开,这一声巨响吓得瘦脸女人浑身一哆嗦,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下男人冲到我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异常。他大声喘着粗气,神情紧张地盯着我,然后跟我急迫地说:“医生,你救救孩子!”

那个被中年男人抱着的孩子满嘴白沫,两腿无力地垂在中年男人的臂弯里。我连忙站起身,示意中年男人把那孩子放到检查床上,那个男人几乎是扑到床边,然后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床上。

我拿了听诊器,问中年男人:“怎么回事?”然后撩开孩子的衣襟把听诊器放在孩子的胸膛上,我几乎没听清那个中年男人对我说些什么,因为我的耳际没有任何声响。

那个可怜的孩子的身体已经僵硬,这让我在夏天中忽然感到一种寒冷,我探了探孩子的气息,又搭了搭孩子的脉搏,然后我面无表情地跟那个中年男人说:“你们来得太晚了!”

中年男人的瞳孔立即放大了,那是一种极其绝望的表情,接着他一把拉住了我,那只粗硬的手捏得我彻心透骨地痛,于是我听到他说:“求求你了,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我极力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觉得那只手攥得更加紧了,我真的不知该怎样才好,只好大声喊道:“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看病!”

中年男人立即松开了手,我回到床边,又听了孩子的心脏,还是没有跳动。那个已经死去了的孩子嘴角歪斜,全身青紫。想了三秒钟,我回过头来,对中年男人又一次说:“你们来得太晚了!”

我无法描述中年男人在听了我这句话时的表情,我能够感受到的只是一片茫然的黑暗。对这个孩子,我真的无能为力,虽然我很想帮帮这孩子,毕竟那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但我真的无能为力。

中年男人这时发出了哭天抢地的一声:“二明啊!……”他的声音急促而高昂,完全不像正常人的声音。这时,急诊室外的一群人都顺着门口往里面看,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是自己害死了那孩子。

几个护士匆匆忙忙跑进来,想拉起那个跪倒在床前痛哭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死死地抱住孩子的身体,怎么也不肯起身,他的哭声奇特异常,我怀疑自己会终生难忘。

那个叫二明的孩子是吃了打了农药的苹果中毒身亡的。我们这个县是全国有名的苹果大县,在我们这里每年都有好多例苹果中毒事件,可那个叫二明的孩子中毒之深发作之快,是我这个当医生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按理说,农药打在苹果表面,只要用手擦干净,大半的农药应被擦掉,至多不过是轻微中毒而已,可这个孩子的症状?孩子小小的肚子能装下几个苹果呢?

没过多久,急诊室外又是一阵喧闹,那群看热闹的人正往屋子里面看着还在失声恸哭的中年男人,就听到一个女人在不远处大声地哭喊:“大年啊,大明也不行了!你快点来呀!”

……

那天下午,半个小时里,我一连看了两个病人,却连一分钱的药都没有开,因为那两个孩子送到医院时,都已经身体僵硬、呼吸停止。

他们死于食物中毒。

他们中毒的原因是吃了被注射器打了农药的苹果,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这预言了两个孩子的死亡,因为仅仅吃了喷过农药的苹果远不至于中毒至深,但1059注入苹果之内,后果自然不堪设想。

那个叫谭大年的中年男人在医院里一直哭到晚上八点,他的女人像疯了一样扯着他的衣领,直把他的衣领扯开一条长长的裂缝,中年农村妇女扯着谭大年的衣领时,一直哭喊着一句话:“谭大年啊!我的孩子呢?孩子呢?”

后来,我还听说,孩子们吃的苹果是他们的爷爷亲手注射过的含有剧毒的苹果,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

二 毛

大明和二明出事儿那天,我还跟他们玩了好一会儿。

那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我看见大明和二明从后院儿跑出来。我在窗边对大明喊了一声,让他快点吃饭。大明说他刚吃完,我就让大明在井边等我。

二明也在那儿,二明老是喜欢哭,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大明拿了个罐头瓶,里面装了两个小红金鱼。他想用那两条小鱼换我的雪糕,我要是知道大明会那样儿,我就跟他换了,可我当时正吃得香,那天又那么热。

我的雪糕给大明咬了一口,二明就在旁边捂着肚子叫疼。大明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就把雪糕递给二明吃,谁知道二明根本不像以前那样狠狠咬一大口,他看都没看雪糕一眼,接着就在井边滚起来。

二明当时叫得可惨了,他刚叫了几声,我妈就从屋里冲出来给了我一巴掌,她以为是我不给二明雪糕吃,二明才故意那样的,我二毛有那么小气吗?我当时挨了一巴掌,也哭了。大明和我最好,还是大明好,他拉着我妈的手说:“不是二毛惹二明的。”

二明滚在我妈的脚边,他的嘴都合不上了,满嘴都是白沫儿,我和大明看二明那样,都吓坏了。我妈赶紧冲着大明家叫大明他爸。

大明他爸来的时候,还端着饭碗,他在院门口一看见二明的样子,就把碗扔了,狗就把大明他爸的饭给吃了。

紧接着,大明他妈也来了,她一来就尖叫起来,她一向都那样的。二明看见他妈,叫得更厉害了,嘴里的白沫也更多了,脸也变青了。

大明他妈当时就哭了,她说二明肯定是吃了东西中毒了。大明在一边说他和二明上午吃了两个苹果,是爷爷苹果园里的。

大明他爸上去就给了大明一耳光,说:“你不知道果园刚刚打了药吗?!”可是,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刚打了药的苹果只要擦干净了,是不会中毒的。

二明被他爸跑着抱走了,大明捂着脸就在我旁边哭。我和大明最要好,我说:“没事儿,大明,你别哭了,你爸带二明上卫生所了。”

大明他妈还在那儿骂大明,说大明什么也不懂。我觉得大明可懂事儿了,他是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

大明他爸走了还不到十来分钟,大明的肚子也开始疼了,他蹲在井边上,跟二明一样,脸色发青,不过大明没有哭,他只是跟我说:“二毛,我肚子疼得不得了。”

我说:“大明你也中毒了,赶紧上卫生所吧!”

大明他妈说:“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刚打过药的苹果!”大明他妈干吗要这么骂大明呢?谁都知道那种苹果没事的,我还吃过呢!

大明后来也吐白沫了,他妈就连天叫起来,我和我妈架着大明往外跑,没跑几步,大明就跑不动了,他一跤摔在土道上,他妈就又哭了,说:“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

大明那天的身子好重啊!我们把他送到村口,截了一辆拖拉机,当时大明怕是不行了,他死死地握着我的手问我:“二毛,我会死吗?”

我不知道大明怎么会问我这个,我当时吓哭了。大明他满嘴都是白沫,我和大明最要好,大明是个好人,我一点儿也不想大明死。

后来,大明他妈送大明去医院了。

再后来,大明和二明到了很晚才被送回来,大明他爸像傻了一样,让大明他妈扯着叫着。我妈过去拉,怎么也拉不开。我爸跟我说大明和二明都死了,这怎么可能呢?中午我们还在一块玩呢!

后来大明的爷爷、奶奶们也都来了,等他爷爷听说大明和二明吃了苹果才那样的,他爷爷当场就昏过去了,他们家的好多人都在那儿哭。

我挺想大明的,我觉得明天他还会活过来,他肯定会在早晨轻轻地敲我的窗户叫我去河边抓鱼,他抓鱼的本事高着呢!只要两只手往草里一拢,鱼就抓到了。

我爸说人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我看了那么多电视,里面的人不是死了之后又活了吗?

听说大明和二明都被装在一个骨灰盒里。那么小的盒子能装下那么多骨灰吗?大明那么老高,那个盒子就是装我一只脚也装不下呢?

我跟我妈说,我想大明,她和我一块都哭了。我真想大明,我妈说如果大明能和二明一块儿去医院,可能就又能和我在一块儿玩了,我就恨自己,当时怎么不叫大明和他爸一起去卫生所呢?

大明真可怜,他的学习可好了,我们老师都夸他。大明说他长大了要当一名升旗手,就是电视里常看到的把旗往天上一甩的那些解放军。

大明要是当了解放军,那该有多神气呀!

清 晨

一抹灰色的氤氲浮荡在村边的槐树上,槐树上是被刮得支离破碎的白色纸条。当那棵站立在村边的槐树准备迎接又一天的太阳之际,大年爹拖着拐杖停在树下。

他眼中藏着一抹血丝,嘴角略略地歪斜,挂在眼角的眼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拼命眨动眼睛,要让泪水洗去眼角的沙涩和疼痛,可是眼泪干了,甚至连抬起手来抹一把的力量都在他身上消失了。

槐树的左边,五十步,是两座新坟,一个属于大明,一个属于二明。

大年爹目光呆呆地望着那两座新坟,然后是低低的干咳,声声干咳在乡村的晨间久久不散,最后和挂在树梢的灰色氤氲融在一处。

太阳就升将起来,那刺目的阳光即将再次照耀在槐树上、在他的身上、在那两座坟头上,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连拐杖也支撑不住他羸弱的身躯。

老了,不中用了!可他分明记得大明那天同他说话的情形。那是他的孙子和他说的最后一句——

“大明,咱家果园的苹果不要吃啊,刚打了药的!”

“我知道刚打了药的,你不是背着药箱吗?”

“大明啊!”大年爹的拐杖终于和他一起斜着倒在地上:“你要是个贼该多好啊!那你就不会吃咱家的苹果了。大明啊!你往果园里多走几步,不是有伏果都熟了吗?你怎么就摘了路边的那几个苹果呢?大明啊,你要是能听见爷的话就好了,你就让爷代替你和二明吧!大明啊,苹果咱家有的是,你怎么就赶上那么一个啊!啊,啊……”大年爹的干咳止了又停,停了又止,这时一抹晨阳带着一丝诡异的红色从不远的山边露出头来。

谁都喜欢说这样一句话,生活还在继续。可对于厌世者而言,生活还在继续,真的有意义吗?

在大年爹被戴上手铐的一刻,他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大年媳妇进了精神病院,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谭大年,大明和二明哪儿去了,怎么他们还不回来呢?”

谭大年在两年半后和自己的媳妇办了离婚手续,他的丈母娘和他的妈妈在他脸上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就在村里人对谭大年翻着白眼之际,二毛在一天夜里看到谭大年拎着一个包袱出了家门,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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