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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午夜梦寻

2022-09-15吴亚丁

福建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妻儿子

吴亚丁

孙哲民早就为自己的退休生活做好了规划。几年前,他对自己的白发妻子说,等退休了,我带你去最遥远的北方看梦想了一生的北极光。老妻说,得了吧,你就会哄我,连无数人都去过的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你都没有带我去过,别提什么去北极地区,看瑰丽无比的北极光了。

这番话,说得老孙感慨万千。真的,这不是他的有意推托。他是一直想要帮妻子实现她的这个梦想。关于北极光,他是学气象的理科生,无法用最绮丽的笔触去描绘。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想将内心潜藏近乎一生的愿望与期待,寄托于那宏伟瑰丽、气象万千的盛大景象。许多年来,他觉得,只有那个梦想的实现,才能匹配他胸中曾经无数次激荡翻涌的生命豪情与热爱。

可是,老妻仿佛是一个不动声色的预言家,像是专门冲着化解他的承诺而来。他的策划与安排,又一次被生活中的小事打乱。

事情很意外,可又在情理中。老孙中年得子,孩儿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北京念大学,一口气读到了北京邮电大学的博士,毕业后去了南方的大城市深圳。没几年,就与当地的一位广东女孩结了婚。儿子给他和老伴生了一个孙子。确定生下孙子后,那个瞬间他恍惚感到犹如天外来客,他们老孙家的香火竟然得到了传承!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与白发妻子都感受到了一种壮阔人生的潮水汹涌袭来。多么高兴啊,这真是贴心又幸运的生之体验。

儿子在电话里说,听闻父亲退休了,由于自己工作太忙,所以希望能够得到父母的支持,来深圳帮忙带一带孙儿……

这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可是,老孙放下电话看了看妻子,他设计的退休生活可不是这样的。最近几年,一个念头愈来愈紧迫。是的,这个寒冷的冬天,他要亲自携带老妻一起北上,去到祖国的最北方,穿着厚厚的天蓝色羽绒服,站在白雪皑皑的清晨,亲眼一睹她梦想了一生的绚烂极光。

老妻轻轻地拍了他一巴掌。你还真以为那北极光,是一定要去看的吗?孩子还年轻,前途正好,未来值得期待。为孩子着想,他们虽然退休了,可是手脚还利索,正是助推一把的时候。

老孙还想辩驳,可是一想,儿子的儿子,他和老伴的孙子,至今尚未得晤一面呢。冬天还有些时间才能到来。眼下,他们何不南下深圳,亲自去看望一下他们最新的家族成员,他们最年幼的小宝贝?

生活自有其本身的逻辑。这个念头在从洪州乘坐南下的高铁开始,就一直若隐若现地浮现在老孙的心里。你不可违逆生活本身,此番由北上改为南下的行动,就是最好的佐证。此刻,他们已乘坐在前往深圳的高铁上,窗外风驰电掣,一片片景致往后消失,仿佛将时光倒流。他与妻子的相识很幸运,在懵懂的年纪遇上了合适的人,便一拍即合,再也没有分开。有人说,这是生活的馈赠。他觉得很对。也有人问,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过于简单了些吗?仔细去想,似乎有些道理。可是不知怎的,他喜欢这种简单,尤其喜欢这种简单背后日益呈现的丰富。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能够把漫长的一生,过成合二为一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完整一生,是多么神奇啊。他的这种感受,好像暗合了西方关于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之说。若要同意这种说法,他更倾向于稍做一点点的修改,他才是老妻身上的一根肋骨呢。因为,他人生中的许多重要节点,仿佛都跟随着妻子而动。

譬如这次南下。妻子的一个暗示,就将他关于退休的安排做了暖心的修正。一般来说,一个人的未来,总是会有多重可能性的。而他的未来,却永远与她保持一致。他乐于这样做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为了讨好她,而是由于线路或方向的修正与调整恰好也符合他自己的意愿。平心而论,他也很想去看看自己的第三代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世界是奇妙的,当初他们有了儿子,很多宾客前来道贺,人们纷纷赞美说,哎,你看你这个儿子跟你长得多像啊,脸颊上的那道浅痕,仿佛天才大师按照你老孙的模样进行了最贴心的临摹。唉,莫非,这才是孙家祖先在造人时遗下的传承密码?

所以,这个孙儿会怎样呢?

这是他的秘密,他不会与别人分享。坐在车厢里,他满心高兴。戴着防疫口罩的老妻正在对面安详地闭目小憩。她当然是知道他的这些小秘密的。可是,她肯定记不清楚了,她的记忆力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话说回来,又有谁整天去记住你的那些不起眼的鸡毛蒜皮事情呢?广播里说,高铁将到江西南部的一个小城市,没错,前方就是龙南县。听见这个名字,他蓦然一惊,将老伴推醒。喂,到龙南了。

龙南?老伴懵懵懂懂地嘀咕了一句。可是,当她醒悟过来,她立即精神起来。

喏,这不是你童年时代就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城吗?老伴说。

谁说老伴的记忆力差啊?他愣了,直盯着她。老伴说得没错,他的童年在江南名城洪州度过。不过刚上小学,就跟随在大学任教的父母亲下放农村。在将要离开洪州前,年幼的他在家中趴在地图跟前,小小的手指一直在江西的版图内寻找。父母被安排要去的地方在赣中一个盛产白莲的古镇莲城。那古镇离洪州不够远,而他渴望的,是像春草一般更行更远还生的远方。他的手指所示之处,是江西省的最南端,一条曲曲折折的边境线。母亲问他,你在找什么?他说,我在找省界。父亲听见了,回答说,噢,那应该就是三南地区。

什么叫三南地区?父亲回答说,赣南地区的龙南、全南和定南县,它们便是江西最南端的三个县。

他仔细查证过,父亲是对的。它们还有一个特征,三个县的名字,都嵌有一个“南”字。恐怕偌大的中国也没有第二个省能有这样的一门三县,简直像孪生的兄弟。

父亲说再往南,就是另外一个省广东省了。那时,他突然就激动起来。他渴望越过省界。当然,他也知道,他们是本省的“臣民”,是不可能越过省界的。当年向父亲吵闹着要去三南地区,乃是缘于瞥了地图一眼。是的,只需一眼便可知道,到底哪里才距省城最远?喔,不能再远了,真的不能再远了,在他疯狂的想象中,挨着省界才有意思。呵,倘若能够像鸟儿一样飞过去,落下来瞧瞧,是否一脚可以踩着两个省的土地?

那个年幼冲动的自己,至今想来是有点儿疯狂。当然,其状亦可原谅。因为少年的思绪飞扬起来,连风都追赶不上呀。如今,当年那些莫名的企盼,都已归为笑谈。每念及此,他的眼里都会闪烁着泪花。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他竟然从未去过童年时就曾暗生情愫的三南地区。

其实,何止三南地区?还有更多向往之地,他都未能如愿前往。人生真的有很多的遗憾啊。正感慨万端,他的妻子,那隐藏在黑口罩后熟悉的眼睛,在冲着他笑。

我还记得,呃,你少年时代的那些梦想哦。她诡异地笑着。

啥?我的梦想?我哪有什么梦想?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扭过头不去看她。呵,这个年纪还谈梦想?

老妻体贴地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是粗糙的,有些凉。

我知道你们家,喔,是说你父母的家,那年下放去了另外一个叫作莲城的地方。距离你想去的三南地区,譬如这个龙南,还有几百公里远呢。刚下车,你就哭了,你转身吵着要父母趁天黑前带你回省城去。她温柔地回忆着。

哈,你全都记得。他哑着嗓音说。

那仿佛是他人生的涅槃新生之初。而在这之前呢,省城的记忆是有的,童年的各种纷扰也是有的。时代巨变的飓风,让省城的每一条街道都不安宁。当然,最让他感到天翻地覆的就是这一次。从省城到农村,变化太大了,眼前破旧的土屋和杂草丛生的田野与省城不可同日而语。马路没有了,楼房也没有了。整个世界像深耕过的土地,呈现出完全陌生的面貌。他无法相信这个荒芜之地会接纳他,无法想象这无人知晓的角落,能给他以慰藉与庇护。这不是他想要的地方,他害怕这样的地方。

最伤心的是,省城肯定回不去了。熟悉的街巷,童年的伙伴,那只用线绳做动力的小自行车玩具,还有小学的操场……全都退缩到了回忆的幽暗一隅。哭泣也解决不了问题,他开始害怕黑夜。在南方的乡下,他躲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整夜睡不着。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平静下来。夜晚,他小心翼翼地与这个世界触摸、沟通。他用心灵的眼睛打量着一切。他的知觉,才慢慢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来。

父亲下放的那个莲城,后来陆续来了很多外地人,母亲说是上海来的知青。清一色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好不热闹。父亲被公社任命为带队干部。其中有一位爱读书的男青年,瘦高个子,戴着眼镜,与父亲相谈甚欢。父亲委托那人在上海替年幼的他订了《红小兵》杂志,那是一份给小学生阅读的刊物,每个月定期寄给他。

可惜,你没有留下那些杂志。老妻有些遗憾。

嗯。回城的时候全卖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幼年在农村的经历,他也曾说与妻子听。《红小兵》固然好,可是他更怀念父亲送的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后来,他才明白,那套书是少年的他与这个外部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

所以,不幸中也有万幸啊。老妻说。

她一直都是对的。要不,他怎么会说,他才是她身上的一根肋骨呢?

我还记得你那件颇有意思的事。老妻突然说,她笑起来,眼睛又像藏了起来。可他知道,她的眼睛犀利着呢。

哪一件呢?他问。

就是你去向那个漂亮的小女孩索要一根头发嘛,你想要她的头发,制作你的晴雨计。她说。

对了,那正是那套《十万个为什么》中写的,用一根长长的头发,固定在木板上,另一端,绑着一片小铁片做指针。利用热胀冷缩的温度与湿度的原理,标示出明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而关于那曾经激动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的女孩,真是奇怪,现在的他却几乎回忆不了她的容貌。当时他抛下正在读的《十万个为什么》跑去找她。只有十多岁的她,细腻白皙,长发及腰,丰满的小屁股正坐在村后沙丘上,玩沙子。

给我一根你的长头发吧。他向那个女孩央求说。

长头发?要我的头发干什么?女孩警惕地问,护着自己的乌发,怕他来拔。她只肯给短的。当然,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只要一根就好了,我不要短的。你的头发那么多,就给我一根吧。

真的是一根吗?最后她同意了,就去拽自己的头发。她胖乎乎的手臂抬起来,那时他从宽敞的短衫缝隙,一眼瞥见了她蘑菇般的发育。他的小脸立刻就热了起来,拔腿就跑开了。

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那激荡人心的一瞥。后来遇见妻子,年轻的女大学生,正好也长着满头乌黑的头发,也是长长的,惹人心痒。后来,他便与她结了婚。

有些事情,是不合适说出来的。

可妻子,依然记得那女孩。谈恋爱时,他一不小心,就将这一切都告诉她。

这点小事,你还记得……他有点难为情地说。

我当然记得!你告诉过我的事,我都记得。你说,你后来成了省气象台的工程师,就因为那个女孩的那根头发,是不是?人生真奇妙啊。她笑了起来。

那是美好的年纪。由于羞涩和自责,他后来尽量避免见到那个女孩。很长时间,他只觉得眼前有一团白云在晃动,后来才明白过来,是她一直穿着那件白色的短衫在晃动。而他知道,那白短衫的后面,藏着一个异性女孩令人心驰神往的恼人秘密。

羞怯的偷窥,让他从此埋首于书卷堆。没错,喜欢地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喜欢天文,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喜欢气象,仍然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从那根头发开始,他向母亲预报每天的天气。后来他发现,那根头发仿佛也像他一样害羞,因为指针常常一动不动。只有害羞的人,才紧张得不敢动弹。

伴随愈来愈多人的好奇与称赞,他开始用心搜集民间谚语。“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这一条,让他多看了许多的山景。“蚂蚁搬家,早晚要下”这一条,让他知道了蚂蚁排队的原因是搬家。最纳闷的是那句“蚊子咬得怪,天气要变坏”,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他琢磨了好久。他曾撩开衣衫,眼睁睁看蚊子趴在自己的小肚皮上吸血。痛倒是不痛,就是痒得难受。蚊子这么咬人,算不算怪?他的笔记写了满满的一本,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晚上也不想睡觉。在夜里,他侧耳倾听,懊恼一个人为什么天一黑就要睡觉。许多的晚上他只有一个期待,就是渴望次日的黎明早点到来,那样,他才能够一跃而起,跑去观察新生的初阳怎样到来,寻找流动的白云,怎样拼凑成他想要的形状。

像这样的少年往事,他不知道讲过多少遍。妻子曾经感慨地说,少年时代的梦,真有意思,什么都是鲜活的。人如果长大了,做的梦就变得愈来愈破碎,愈来愈模糊不清,愈来愈没有意思。

或许,在认识的人中,她真是极少数喜欢倾听他讲故事的一个女人。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到了后来,他真的再也做不了一个完整的梦了。

这个时候,他看见妻子站起来,从列车的行李架上,摸摸索索,找出一样东西。喔,是一本旧笔记本。

老妻有点羞涩起来,这可不像她平时的样子。她说,我教了一辈子初中语文,从来没有好好写过几篇东西。这是我年轻时刚与你谈恋爱,听了你的故事后写下来的一些东西。当年,我是想写点能让人留恋的东西。

他有点吃惊,从没听她说过这事。这次去深圳帮儿子带小孩,她变魔术一样,变出了这么一本早年还是姑娘时写下的笔记本。这就让他非常好奇了。

那本笔记本纸张泛黄,有些发脆,一看,就知道年代已久。喔,那里面到底记录了一些什么东西呢?

你看嘛。她说。

他犹豫着,接过本子,翻开便看到墨水写着“少年的午夜梦寻”这样几个字。噢,少年?谁的少年呢?

这当然是她的手笔了。他认识她的字,何止认识?还很熟悉。年轻时,他们有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互通书信。现在这种做法太老土,取而代之的是手机。

笔记本里这篇文章,开宗明义写道:

我不太会写文章。这里我想写的,是一个爱做梦的少年。那个人,长大后,成了我的男友。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在十三四岁的年纪,特爱睡觉,譬如我。有的人,在这个年龄不喜欢睡觉,我现在想写的他,正是这样的少年。

对了,我忘记写了,那一年,他刚刚跟随父母从下放的农村回到省城的大学校园。父母恢复教学工作,他也跟着回城了。

回省城后,他说,他几乎忘记城市的模样了。他对我说,当年的他,对这个城市感到陌生和害怕。我说,你本来就不在这里嘛。你离开城市很多年了,当然畏惧它。事实上,谁又会对城市感到亲切呢?城市其实是冷漠的,它不仅冷漠,而且嘈杂,又让人心烦。只有黑夜才能让它安静下来。而这一切,都与你我无关。

他笑了,说你说得对。他说,他倒是没有留意到城市是这样的冷漠。当时,他好不容易回到城市,却不习惯待在这样的省城。他告诉我,刚回城时,他十三四岁的年纪,已上了中学。当时的他特别孤独,没有朋友,喜欢独自玩耍。当年位于城郊的大学有个足球场,位置很偏。足球场奇大,外面被一片荒原包围。百米跑道和跳远的沙坑的附近,有一座简陋的裁判台。

裁判台是木制的,学生比赛时,一群裁判老师就坐在上面按着秒表,计算成绩。他喜欢在晴朗的夜晚,在无人时,独自坐在上面,仰头看着蓝色的星空发呆。

夏天涨水期,靠近湖畔的那片草地常常被淹。等洪水退潮后,荒草便疯长成壮观的景象。裁判台周围,总是蚊虫飞舞。他不怕蚊虫,喜欢坐在那里看着星空,让思绪在广袤辽远的宇宙间翱翔。那个年纪,他正热衷于天文学,凭肉眼也能辨认许多星辰的位置……北斗七星、人马星座、天狼星座、织女星座……还有火星、金星、水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他最爱看壮观的狮子星座流星雨了,他告诉我说,你知道吗?恒星会以不同的姿势发生大爆炸……小伙伴们经常被他宛如梦呓般的语言所震惊,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时他经常独自徘徊在午夜时分的校园。他从家中逃出来,走到足球场夜观星象。家人担心,以为他患上了梦游症,偶尔也会限制他出门。可是,他没有生病。他不害怕黑夜,不害怕孤独,不害怕与蚊子相伴。有那么一个时期,他只愿自己在奇异的天际云端里徜徉。那个年纪,他就知道了,太阳系外是银河系,银河系外,是众多的河外星系……那个时候的他,不知天高地厚,总幻想着去探寻宇宙的尽头。

终于有一天,他被自己无法抑制的疯狂想象吓住了。年幼的他,像受惊小鸟那样,从高空中跌落下来。唉!宇宙实在太大,虽然景观绚烂奇幻,却又那么深不可测、遥不可及。而且,宇宙中存在无数的黑洞,他总是梦见自己掉进那些永不见底的黑洞。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不愿意自己像一粒尘埃那样,在无穷无尽的太空,随波逐流,更不愿意自己从此消失在茫茫的宇宙……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想象中遨游浩瀚的宇宙,却于转瞬之际,发现了一种可怕的归宿。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样,他终日挣扎,终于让自己从浩渺深邃的虚妄之梦,醒悟过来……

醒悟过来的他,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他从宇宙退向地球。哈,这是他自己说的。我还记得,就在前不久他才刚告诉我,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时),他在乡下遇到过一个小姑娘,那时他正痴迷于用最简陋的方法预测天气……那个女孩就送了一根长长的头发给他。头发?头发有什么用处呢?当时我很纳闷。后来,他告诉我说,这便是从宇宙回到了地球啊。他更喜欢与人类有关的一切。现在,我终于明白,或许他现在成了省气象台的一名工程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们现在的交往也很有意思,我才大学毕业呢。我们都还年轻。可我们在一起时,他却总是谈起天气。哈哈,当然不是小说里经常描写的人物寒暄呀(譬如,今天天气真好),他是真心喜欢天空。他告诉我,从宇宙的角度看,云层是离人类最近的漂浮物质,而他就是跟这种物质打交道的人,每逢这时,他的这种奇特的描述总会莫名其妙地打动我。唉!他的工作真是洋溢着浓浓的诗意!我好羡慕他啊,一个常年与云朵打交道的人,该是多么浪漫呀!

唉,我真是不会写文章。说好写他的少年,却情不自禁写了现在的他。我的文字也不好,写起来总是别别扭扭的。

不过,让我感兴趣的是,少年的他那么小,为什么会那么痴迷星际和外太空呢?那会儿他才十几岁的年纪。我这么想,他这种人,会不会离我太远了?是不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难道,我爱上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

……

文章读到这里,居然就结束了?戛然而止的感受,让他一时倍感茫然与不适。

老妻有点害羞,脸色也有点不自然了。可是,她是好奇的,追问说,怎么样,看完了?有点意思吗?

有意思呀。他停了下来,对她说,这就算是写完了?

写完了。她爽快地回答了他。至于后来,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嘛。结婚后,还有什么好写的呢?老妻轻描淡写地说。

他想重新看一遍那些文字。不知怎的,他总感觉她没有写完那篇文章。他想要从字缝里,去寻找他希望读到的意思。当然,现有的文字,已令他心旌摇曳。可是老妻不想让他再翻看笔记本了,里面有些话,让她不好意思。她说,你都看过一遍了,还不够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再仔细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

他想了想,就问她,那你为什么会写这么一段东西呢?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表达!你不知道,女人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凭感觉行事了。况且,那个年纪我也还小呢。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所以,就秉烛夜书写了这么一些文字。我倒是想问一问你呐,从这些字里,你看出了什么?她说。

她写的事情是没错的,至于具体的情景,也很真实。不过,他也好奇,原来他的十三四岁,在她的眼里是那样的呢。她写了一个从他这里听说的少年旧闻,一个并非她自己亲眼所见的隐秘故事。可是,她为什么喜欢他少年时代的那些传闻往事?

文章表达的意思,他都读到了,就是那些内容。不经意而流露的感情,他也能够理解。他知道她爱他。然而,刚才的阅读过程中,不知怎的,有些朴素的描述却触动了他某些记忆的开关。他记得年少的他,当时正对这个世界充满惊奇,他常常陷于一种少年的痴迷,或者说是一种少年的激情与莽撞之中……唉!那些痴迷而固执的念头啊,总是在他的心中盘旋,左冲右突,寻找出路……

莫非,她想写的,会是这种东西?

他不得而知。认识她的时候,他刚参加工作,而她也才大学毕业。那时的她唇红齿白,长发飘飘,一往情深。那时候,他忘了为什么会告诉她自己十几岁的故事。或许当时的自己,真的是被她迷住了。只有被女人迷住的男人,才会忘乎所以,什么都肯告诉她。

这么想,他就有些羞赧起来。男人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傻。年纪大了,心情就平静下来。妻子的文字像一枚放大镜,不经意就让他窥见了一个少年的隐秘世界。那是何其遥远而又恢宏的过去啊。那以后,他像星辰从浩瀚的空间陨落下来。云霓很美,幸亏他在那里停住了,他在那里经营一生,用了自己的全部热爱。这时,他有些冲动起来,抬起头去看他的老妻。她仍旧安详地靠窗坐着,侧着脸庞,盯着窗外在想什么,银色的发髻,在夕阳下闪着光泽。

这一路上,她没有再说什么话。沉默,唯有沉默而已。她若有所思地抱着那个旧笔记本不肯离手,仿佛抱住的是一件世间宝物。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生命中的某一段不守陈规的狂放与傻笨,那少年的稚气,都被她悉心收纳进了那个陈旧温暖的笔记本。显然,她是对生活怀有热情和幻想的女人。

儿子不是一个人来接他们。儿媳抱着襁褓中的男孩,一起来了。在高铁站的出口处,家人的相聚让老两口激动起来。一时间,大家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应该拎行李还是抱婴儿。几番礼让争抢后,终于各得其所,乘车回到了儿子的家。

在深圳北站初次见面的那一刹,他还没有来得及端详孙儿的脸。到了家里,他很想去瞧一瞧孙儿的脸庞。可惜,孙儿尚幼,脸的轮廓不够清晰,他暂时还没寻找到那家传的印记。儿子新装修的家很漂亮,他到处看了看,其实更想看的仍是孙儿。奈何温柔敦厚的白发老妻一直独占了那个位置。她太喜欢那孙儿了。孩子也争气,不哭不闹,眼睛会看人,晶莹透亮,手舞足蹈,透出一种与他颇为相似的气质。

让人放心的是,孩子的母亲是个广东女子,会带孩子。

在深圳的最初时光,儿子请假开车带他们去了很多好地方。世界之窗,蛇口海上世界,罗湖梧桐山,盐田的滨海绿道,大鹏半岛的东涌和西涌。好像他们不是来帮忙带孩子,而是来旅游的。稍有不便的是,这一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许多地方不能去,戴口罩也不行,出城的限制更多。

生活的节奏,就这样神奇地被打断。几个月过去,孙哲民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曾经躁动于心的种种渴望,被突如其来又迟迟不肯离去的新冠疫情扫荡。人们都很沮丧,大家的生活遭遇了不止一次的洗牌。

有一天,儿子回来说,迫于疫情的压力,他们公司开始裁员了。他由于年轻及高学历,还有专业能力,幸而没有被冷漠的失业女神砸中。这样忐忑不安的日子,艰难持续到第二年。这年春天,俄乌战争爆发了,大上海传出疫情,不少人的生活开始停顿,变得焦虑。老孙每天早晨去买菜,打扫卫生。老伴洗衣做饭,照顾孙儿。这日儿媳妇晚归,闷闷不乐躲进了卧室。晚饭时儿子告诉老两口说,他的媳妇公司破产了,她也丢了工作。

人生是艰难的。都说60 年一个甲子,可是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孙,究其一生也从未遭遇这样的世道。在他过往的生活里,很少听到破产这个词。儿子宽慰父母说,没事,他们应付得来。媳妇也说,我可以在家带孩子。

老孙有些疑虑地说,何不再去找一份工作?

儿子说,爸,我们商量过了,再找一份工作不是行不通,只是我们想,现在找的新工作,谁知道能够持续多久呢?再说孩子还小需要母亲,不如趁着年轻好好与家人相处一段时间呢。我们想要一家人团圆在一起的生活。

老孙的眼睛湿润了。他与老妻互相对望了一眼,发现她也正在看着他。他问她,你说呢?妻子安静地粲然一笑,回答他说,我听你的。

他们认同了儿子与儿媳的选择。现在的年轻人,与当年的他们相比,更自主了,也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他和妻子都很欣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发现,这个媳妇是能干的,除了喂奶自己来,带孩子自己来,她还经常下厨,替他们烹制好吃的广东菜。海虾,海鱼,螃蟹,花甲,元贝,各种新鲜的蔬菜。这样下来,在遍尝海鲜美食后,他们发现自己几乎无事可干,仿佛他们不是来带孩子的,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做客的。这样下来,不由得又感到了一种不安。

这个春天,深圳气候温润,雨水绵长。每个日子都过得潮湿而惆怅。晚上,老孙和老伴带着孙儿在社区里散步。他有些兴奋,因为今天,他终于在孙儿的脸上看到了那隐约出现的皱痕了,孙氏祖传的家族标识终于面世。哈哈,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快乐了。他似乎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只有基因的力量绵绵不绝,穿古越今。活了好几十年,他头一次体会到人类基因的顽强与坚韧。

老妻叹息说,唉,我说老头子,你怎么总是冒出那么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呢?没有皱痕,就不是你家的孙儿了?这又不是单位公文,忘了盖章,文件就不生效了?

他只好说,哪里是稀奇古怪的念头?这是生命延续的标志嘛。人总是要有一些追求的,有追求才会有责任感。否则,我们怎么才能懂得我们身上应负的使命?

老妻就笑了,说,你真是老了,说的话现在我是愈来愈听不懂了,谁不懂自己的责任了?唉,你能不能说点明白的事情给我听一听?

他就只好悻悻然地说,当然不完全是指我们不懂责任或不愿意承担责任,而是说,我们不需要承担过多的责任了,一代人自有一代人应该作的事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句俗话,叫作“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我们年纪大了,也需要替自己想一想了。

社区小公园由于雨水的滋润,到处芳草萋萋,风景旖旎。没错,他们在儿子家里度过了近两年的时光。后来他们觉得这样下去,徒然增添儿子家庭的负担。深圳的生活不容易,他们不想给儿子太大的压力。两个人商量后,对儿子说,我们想要回老家了。

儿子吃惊地说,为什么呢?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老孙说,当然不是了。我和你妈,觉得你们自己也能够应付得了孩子和家庭的琐事了,就想回家看看。

儿子说,回家看看?

老妻也说,是啊,离家的时间有些长了,就想回去。今年的春天这么多的雨水,家里很多衣裳、床单、被褥啊,恐怕要发霉了。腊肉、腊鸭,恐怕也要坏了,得赶回去翻出来晒一晒。

儿子嘀咕着说,不完全是这样的原因吧。

老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老妻也迟疑了片刻,才说,你爸还想回到他少年时代度过的乡下农村,去看看那些地方。人老了,总是有些地方需要去温习一下。

儿子这才没有作声。是啊,每个人都有童年,都有意气风发的年轻时光。他在北京念了那么多年的书,懂得这些。他不能阻止年迈的父亲携手母亲,一起去寻找他的芳草萋萋少年时。

老孙说,不单是去农村走一走,你妈一直想去北方呢。她想去寒冷的北方,看看这一生都梦寐以求的北极光呢。

儿子犹豫了,说,只是现在疫情还不稳定,出门让人担心……

老孙不以为然地说,总能找到机会的。

儿子就问,原先不是说好了冬天去吗?顺便去看看北方的鹅毛大雪……这个念头,你们在我小时候就说过无数遍了,我现在还记得呢。

听了这话,老妻就噘起了嘴说,别听你爸的,他哄你的呢。看什么北极光啊?我连青藏高原都没有去过,他却总是唠叨着什么气象万千的梦幻极光。

老孙也无奈地笑了,嘿嘿,气象万千……

他似乎早已预感到,在这一生中,总有一些地方,永远也无法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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