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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名家与小小说

2022-08-19杨晓敏中国河南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王蒙

■ 杨晓敏(中国河南)

天然成趣,妙手偶得

40多年来,小小说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能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发展,在当代中国成为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虽然有其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和社会基础,但在它萌芽、发轫以及文体特征尚未完善成形时期,与文学界一大批有远见有责任感的著名作家、评论家的热情呼吁和创作实践是分不开的。王蒙对小小说这种文体有着独到而精准的定位,他的小小说创作一直秉承自己的理念:小小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瞬间之中,捕捉住了小说——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种新鲜的思想。王蒙还说:小小说微到了没有说教的余地。你对生活的感受本身就必须成为艺术,没有铺陈的余地,没有打扮的余地,没有贴膏药、穿靴戴帽的余地。小小说是对作家的生活体验、作家艺术地感受生活的能力的最直接切近的考验。

作为“人民艺术家”荣誉称号的写作者,王蒙一生经历坎坷,著作等身,作品《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等,都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作。王蒙身为中国文化传播者、当代文学导师、文学组织者以及民族团结模范,亦有可圈可点的卓越建树。小小说创作,也许只是王蒙文学事业的冰山一角、沧海一粟,然而之于一种新文体的热情倡导与率先实践而言,对于当代小小说事业的兴盛繁荣,所起到的引领作用无疑有一种巨大的推动力。

王蒙的哲理深度和思辨力量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小小说和中长篇一脉相承,取材广泛,时空跨度大,近半个世纪的社会众生相无不纳入他的视野。因为他的从政、从文经历与众不同,他的小小说显得无拘无束,删繁就简,仿佛一块块从生活的河道里捡回的石头,经作者随意刻削点画,便成了既有天然情趣又有美学价值的艺术妙品。《演讲术》《手》《雄辩症》《他来》等,内涵深刻,对人情事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字如音符般鲜活跳跃,一直是大众公认的小小说经典篇目。

《雄辩症》是一篇不足五百字的小小说,可谓名副其实的“微型”,短而不平,妙在其中。一位热衷于既能当正方又能当反方的病人去看医生,面对医生寻常的问询,这位病人却是步步紧逼,做出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反应。打了鸡血似的亢奋情绪,无事生非地制造话题,毫无逻辑地自说自话,貌似“真理”在手,以一己臆想来宣泄情绪,获得快感,让人不禁莞尔。谁说小小说“小”呢?

历来官场如战场,充满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描写官场的文章也常常因此而显得波澜诡谲一波三折。王蒙的小小说善于从极平常的一个生活情节或说是一个生活细节入手,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在看似随心所欲、不着痕迹的情节安排中,作品的立意清晰地浮现在读者面前。王蒙的这一类小小说作品,可谓他生活体验的最直接的艺术表达。

《手》是一篇引人沉思的描写官场生态的佳作,读后令人五味杂陈。一位天天忙于政务、应酬场面的官场人物,忙得生活中似乎只余下工作,友谊也成为奢侈。某天,他于百忙中阴差阳错地接见了一位强烈要求见他的半百老妇,因为她“有重要的话,面谈”。老妇人是他下属的下属的遗孀,郑重前来拜访,只为代自己故去的老伴向他表示感谢,而她感谢他的理由是在自己的老伴病重之时,他曾前去探望并跟老伴握手,在绝境之中给过那个病榻之上的男人以信心与力量。

上级探望病中下级,给下级带去温暖与力量,原本是应有之义,此篇小小说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位官场人在接待了这位老妇人之后的复杂感受:接受还是拒绝,隐瞒还是挑破?原来,他当初的所谓“关心下属”,不过是因为车子的意外抛锚之后的无心之举。把官员内心的忐忑、虚弱的矜持一一细腻地刻画出来,与老妇错位的感动以及细瘦枯黄带汗的手,瞬间形成了鲜明对比。结尾处官员回家用香皂洗了三遍的健康高贵的手,望着发烫的手心,不知是该自责还是自慰,该幸运还是忏悔。作品简约写了一个场景,一段对话,一种蒙太奇式的闪回记忆,即完成了对一个重大生活题材的微创手术,举重若轻,如锋芒利刃,对那种不正常的干群关系给予了抨击与解剖。

寓言新解是王蒙小小说的另一种风格,体现了作家艺术感受生活、提炼生活的能力。《刻舟求剑》《狐假虎威》《守株待兔》《鱼目混珠》等小品,这些由成语、寓言故事为蓝本的王氏诠释,见人所未见,挖掘出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和审美内涵,将古今中外、人文自然、政治经济、文化流派等诸多内容巧妙融合一处,在这些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短典章中,一代又一代后人对此耳熟能详的故事里,注入时代解读与智慧接续。

王蒙曾一度时间内致力于更为精短的小品创作,后来出版的《笑而不答》(小品集)、《尴尬风流》(长篇系列小品),以主人公老王的所见所思,言谈举止为主线,大多长则七八百字,短则三五百字,各自独立成篇。老王者,亦不乏作者影子,所以在站位、视野、识才和智力量级上,于拙朴中见机敏,见率真,鹤发童心,食古能化,逢新鲜事儿好奇,遇烦恼事儿置之度外。只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不做方外之人,偏爱人间烟火。老王的日子有滋有味,令人羡煞。

评论家寇云峰先生曾撰文说,“老王”是个勤于思考、善于观察,既随遇而安又努力地“与时俱进”的可爱的老人形象。从《笑而不答》到《尴尬风流》,“老王”善于借题发挥,自嘲自谑,抓住小事做足文章。主人公让我们感到越来越熟悉亲近,仿佛家中的一位长者,虽然年事已高,虽然已退出人生的旋涡或舞台中心,但没有“出世”,没有把现实生活置之度外。而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全身心地感受社会人生的变化,体察变革时代的脉搏律动,微笑着面对“老龄社会”来临之际的尴尬和困境。以一颗拳拳之心,耐心地寻找人的精神世界与物化世界的矛盾点和契合点。这些充满内在的喜剧元素的文字,写得“老”而不“辣”,从从容容,全无一点暮气和火气,只有一派对生活真谛彻悟之后的祥和与亲切。

王蒙是《小小说选刊》顾问,因工作关系, 我曾有机会与王蒙先生交往数次,这种与文学大师的零距离接触,倍受教益。

1995年春,王蒙应邀参加了由《小小说选刊》举办的“首届北京当代小小说作家作品研讨会”,这是小小说作家团队在京文坛众多名家、多家媒体面前的首次亮相。王蒙在开幕式上的讲话中,为鼓励年轻作者树立写小小说的信心,幽默地比喻说,大的东西人家一下子看不周全,而小小说可以放在读者的手掌中分析解剖赏玩,遮不住丑,掺不得水,总体构思全部裸露在严格的批评家与读者面前。现在是读者选择的时代,有些写得像砖头一样厚的书,出版后就像扔在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而有些报屁股上发出来的千把字文章,读者很喜欢,还不停地被转载。

当年秋天,《沧州日报》举办“亚龙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共收到来自海内外应征稿件12700余件,从中择优发表124篇,在更大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王蒙以评委身份参加了颁奖会,对家乡能举办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赛事,小小说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写作,感到由衷高兴,并对获奖作家与获奖作品给予积极评价。他说:小小说又叫微型小说,微型小说之所以能“微”,多半在于一个“妙”字。汉语构词把“微”和“妙”组成一个词,叫做“微妙”,这本身就微而且妙极了!微者,体察入微也,还不仅是短。如果短而平,短而无味,短而有套子,再短也是冗长。而妙即创造性与独特的内涵,见人之所未见,挖掘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与审美内涵,以一当十,短以胜长,句句抓到痒处,打到痛处,是谓妙。

1996年冬,以发表原创小小说的《百花园》月刊拟在来年进行版面的调整革新,每期重点推介小小说作家的集束式作品,并辅以评论和作者创作随笔。作为刊物主编,我想在封二刊用文坛大家的照片并配上对刊物或对作者的激励性题词,借此扩大影响,引发关注,并请河南文坛德高望重的南丁先生代为向名家约稿。没多久,我就收到了王蒙先生寄来的照片和题词:文学是精神上的始终如一与不断更新,是挑战应答也是和解淡泊,是开拓冒险也是平安守护。其情殷殷,对办刊人和写作者都有一种启迪和期望。

2002年,《小小说选刊》《百花园》“中国作协创研部”《文艺报》在京联合举办“小小说20年庆典暨理论研讨会”,中国作协领导、各部、室、刊社负责人、在京数十名著名评论家及中央媒体纷纷与会,王蒙专门为会议发来贺词:贵刊创办二十年来在团结作者、繁荣精短小说创作、满足广大读者阅读需要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令人高兴。我相信通过发奖大会与研讨会,定能促进精短小说的进一步繁荣,把你们的刊物办得更好。祝愿你们在办好刊物方面,祝愿小小说作者与评论者在创作与研究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就。并借此机会表示我对于发展精短小说创作的热忱。

2003年,郑州设立“小小说金麻雀奖”,王蒙以《不见》《守株待兔》《孝子》《奇才谱》《符号》《接受》《柿子》等10篇小小说参评并荣获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身体力行对一种新文体奖项参与和认同。评委认为:作者获奖的十题作品,节奏快捷,活泼诡谲,合理夸张,丰富联想,博采杂糅,对人情事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十题小小说,或鞭挞讽喻,或诙谐调侃。方寸之内,见玄机;尺幅之间,见境界。融哲理、奇幻、荒诞、寓言于一炉,风格亦庄亦谐,以一当十,见微知著,读来令人如嚼橄榄。

2005年,我盛邀王蒙先生前来郑州参加“中国郑州·首届小小说节”,他在开幕式上讲道:中国的传统是喜欢短的,因为中国的汉字的表达就比较短。因为汉字的信息量比较大,中国古代文学像笔记小说那可以说已经是非常精粹的,而且比现在咱们的小小说篇幅还要短,《聊斋志异》里的许多作品,它就只有几百个字,或者是千把字;杰克·伦敦和欧·亨利的许多经典名篇同样是这样,也是在两千字以下的,像《麦琪的礼物》《秋天的最后一片藤叶》等等。我还特别爱看佛经故事,如《百喻经》,那里头有很多都可以作为小小说或者叫微型小说来读的。还有很多非常精彩的寓言,寓言和小小说也是可以互相涵盖的,不管是伊索寓言,还是克雷洛夫寓言,如果当小小说来读的话,也都特别精彩。所以这种短小的篇幅,古今中外都有许多范例,让我们能够充分地运用这种短小的形式满足阅读的需要。

王蒙在讲话中,还以典型的王氏幽默风格打趣说,我喜欢这种精致隽永的文章,还为《微型小说选刊》题写过刊名,怎么样?印在杂志上,看起来书法效果是不是也很有特点啊。其实我和大家心里明白,王蒙以前叫“精短小说”也好,这次说“微型小说”也好,以他的多重身份和业界交往,在重要场合,面对各方同仁,这样兼顾各地域各报刊的提法,不动声色中让众人颔首,又是多么智慧和得体。

2007年,在“中国郑州·第二届小小说节”上,为表彰中国当代小小说事业的重要倡导者和奠基人,王蒙等人被大会组委会授予“小小说事业终身荣誉奖”。

《陈小手》的神来之笔

小小说能从其他精短文学体裁和民间文化中汲取营养,营造抒情氛围和象征意蕴,在尺幅之内反映大千世界本质变化的端倪,体现思辨力量。小小说写作之于名家高手,同样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让我们庆幸的是,一些文坛名家身体力行,写出了一大批堪称经典的小小说作品,让读者明晓小小说不小,可以以小制胜,从而有了参照范本。

我手中的这本1984年12月的《小小说选刊》试刊号,64页,32开异形本,定价0.25元。她在多年的尘封中微微泛黄,然而抖去灰痕,封面上那幅嘴含一朵黄花的青春头像,简洁夸张,俊秀飘逸,似乎还在昭示着当代小小说的无限生命力。我多次阅读过试刊号上的作品,试图厘清这些当代小小说事业开拓者们早期的办刊思路,领略那些早期的小小说文体创造者们的代表性作品。在试刊号上选载的作品中,我读到了汪曾祺的《陈小手》,选自《人民文学》。

胡振德 画

一提到笔记,人们会自然地想起南朝宋时的《世说新语》、宋代的《梦溪笔谈》《容斋随笔》,以及清代的《阅微草堂笔记》等等,而一提到当代笔记体小说,《陈小手》《双灯》《鹿井丹泉》《陈泥鳅》《虐猫》《尾巴》《捕快张三》《护秋》等名篇,人们很容易想到汪曾祺。在热爱小小说的读者中,汪曾祺的《陈小手》是被奉为经典圭臬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它矗立起小小说文体的脊梁,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与意义,属于小小说殿堂级的优秀作品。有评论家这样说:汪曾祺的文学成就是由中篇小说《大淖纪事》、短篇小说《受戒》和小小说《陈小手》来共同奠基的,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就不是完整的汪曾祺。

《陈小手》是一篇让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佳作,小小说中塑造的陈小手这个人物形象,是小小说人物画廊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光彩夺目,让无数新老读者倍加青睐。对于小小说创作,汪曾祺认为应该具备三要素:有蜜,即有新意;有刺,即有所讽喻;当然,还要短小精致。《陈小手》堪称汪曾祺实践这一创作理论的典范之作。据说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评奖,曾因为《陈小手》“实在太短(1400多字)”而未能入选,现在回头再看,当年发表乃至曾获奖的短篇小说,大都“风过不留痕”了,而作为小小说的《陈小手》今天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不知是应该感到遗憾还是庆幸。

在相当长的年月里,妇产科医生是个陌生的字眼,大多数情况下只有老娘或称稳婆的人来给产妇接生。陈小手却偏偏做了一名男性产科医生。因其手小灵巧,柔软细嫩,其接生水平竟是一般稳婆也不能比的,尤其擅长治难产,因此名动四方。陈小手骑着白马到各处去接生,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看外科的,都瞧不起他,他却从来不在乎这些,有人来求,骑上马就走,人到了,一番忙活,大人孩子双双平安。陈小手不推辞主家奉上的报酬,也不计较报酬多少,洗净手,骑上马又走。作者选择这样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下笔,一句“陈小手活人多矣”,既是对主人公心地良善、医术高明的认可,其实也为主人公的悲剧埋下伏笔。

陈小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接生,当联军团长的老婆和孩子平安无事了,却引来杀身之祸。“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这一枪来得突然却不突兀,一位残暴冷酷的旧军阀形象一下子横空出世。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这句话使情节陡转,陈小手和团长两个人物形象刹那间形成鲜明对比。团长不仅暴戾,还愚昧,其暴戾令人恨,其愚昧令人叹。小小说干净利落的结尾处,是大片留白,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思索余地。作家不仅写活了陈小手这个主要人物,心无城府,孤独无助,就连团长这个配角的阳奉阴违、出尔反尔的阴暗心理,也刻画得异常逼真,让人一番审丑,掩卷不忘。

在《陈小手》的结构上,汪曾祺虽不注重跌宕起伏、大开大合,但通篇写来,仍是从容不迫,不显得干紧局促。汪曾祺是一位特别讲究语言艺术的作家,曾就小说语言这个话题留下许多精彩的观点论述,“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陈小手》的故事铺陈、叙述语言如行云流水、水银泻地般自然转圜。结尾处的神来之笔,引爆作品闪出火花。《陈小手》中那个团长一枪打死为他婆娘接生的陈小手后,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简洁勾勒出团长草菅人命的狭隘阴毒与无知狂悖。

有人称汪曾祺是个人道主义者,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双灯》是一则聊斋故事新编,看似写狐与人的短暂邂逅,实则体味的是现实生活中人与人相处的一种理想关系:合则来,不合则分,悄悄地走,正如悄悄地来,挥一挥衣袖,绝不带走一片云彩。

开酒坊的魏家小二,遇上了南山上下来的美丽女郎,二人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小日子,就在小二渐入佳境且沉溺于这种卿卿我我的生活时,美丽女郎却平静地离开了。她挑着双灯前来,又挑着双灯离去。作者有意淡化情节,着意给人一种感悟启示。“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了。”“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相较于狐仙的简单直白,人类是不是太过于复杂,才有了太多的痛苦与纠结。

《护秋》写民俗民情。秋季庄稼成熟时,有偷秋的风俗,护秋因此而来。偷秋算不得偷,护秋也就显得随意而轻松。汪曾祺笔下的“护秋”,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特有的民俗风情画。文中的朱兴福与杨素花夫妇,一弱势一强势,男人“蔫里巴唧”到窝囊,女人“人高马大”强势到惹出风流事端。作者满怀一腔怜悯,对这对夫妇采取宽容的态度,对女人的行为没有横加指责,对男人则从旁巧妙点拨。

作品语言简洁而富有张力,朴素中透着清丽,方言俚语,信手拈来,在看似漫不经心的淡淡叙述中,道出夫妻相处之道,也写出人性人情的微妙。“夜很安静。快出伏了,天气很凉快。风吹着玉米叶子唰唰地响。一只鸹鸹悠(即猫头鹰)在远处叫,好像一个人在笑。天很蓝,月亮很大。我问朱兴福:‘今天十五了?’‘十四。’男人体内的雄性激素终被激发。结尾处的静谧和谐氛围,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蓝天,明月,淡淡的对话,有着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之美,暗示了朱兴福与杨素花夫妇二人幸福新生活重新启动。

《捕快张三》中的张三在得知妻子红杏出墙时,怒不可遏三番两次逼她以死殉节,因几杯酒下肚,面对花容月貌娇妻的痴情与幡然悔悟,动了恻隐之心:“呔!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张三的豁达、宽容和真性情毕现,与妻子和好如初。汪曾祺每对作品中的这些小人物,不作任何笔墨评价,然而对那些人物的爱憎,无不流溢在字里行间。大德无形,大化无痕,不仅是为人处世的生存法则,也是文学艺术的一种至高境界。

汪曾祺说:小小说总是有个态度的,但是要尽量收敛。可以对一个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陈泥鳅》中那个“好义,也好利”的市井水手陈泥鳅,处于社会边缘,具有一般乡民的嗜好和自由散漫的个性。平时显得卑琐平凡,而心地不乏善良高贵。可以面对水中的死者尸体与主家讨价还价,也可以急人所难,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报酬拱手送人。结尾时陈泥鳅把冒险换来的银元送给那个病危无钱买药的陈五奶奶的情节,让人怦然心动。主人公劳动(绝技)创造美,挣钱后知道救济活人更要紧,这种朴素人性张扬着原生态的生命意识。

在上世纪80年代初,短小精炼的小小说文体应运而生。在它的萌芽、发轫和生长中,各个报刊社根据自己的选择,或有识之士因为自己的喜爱,把它叫做小小说、微型小说、掌上小说、迷你小说、微篇小说、一袋烟小说等多种不拘一格的称谓。也正因为这种共同的开发和互补互动的努力,才激发了众多作者创作的积极性,极大促进了阅读市场的选择与繁荣。《小小说选刊》在办刊中要形成自己的风格优势,当然会在栏目设置、选稿取向、相关活动乃至页码、价位和发行市场的读者群定位上扬长避短,发挥创意和想象力。办刊人以至逐渐形成自己的一些理念,会渗透到刊物的运作中体现出来。

1993年,我以《小小说选刊》主编身份,去北京看望几位刊物顾问。因道不熟,辗转至汪曾祺老师家时,耽误了不少时间,甚感歉意。不料汪老说,为等你来,我画了幅画,送你吧。这也算汪式小小说情节的陡转吧,令我喜出望外,因为汪老不仅画了一幅墨荷,还题写了与小小说文体相关的看法:“规整性与随意性相结合,为一切艺术所必需,也是小小说之要诀。”那天我们聊了不少有关小小说创作与办刊物的话题,记得最深的一句话就是,汪老说,你们办小小说刊物,倡导小小说文体,应该弄清小小说究竟是什么。这个不能说不清楚。如今,汪老的文学成就以及在小小说的创作上的实践、乃至对小小说的理论探索早已为文坛共识,睹画思人,怀念之情沛然而生。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汪曾祺的小小说,在文风与技法上影响了许多后学者。

用文学解析生命密码

著名女作家毕淑敏先从军后从医再从文,丰富的人生阅历,滋养出一种厚重大气的文字,打上她直接的生命体验的烙印。她的作品冷静舒缓,笔触深刻,善于在正视死亡与残酷的环境中,书写出生存的淡然、通透和安详,追崇人性善美,往往将矛盾两端的极致命题融合于一体,攻于心理辨析,秉承柔韧的写作姿态,循循善诱地去诠释生命主题。当年她的作品《昆仑殇》《红处方》《阿里》《拯救乳房》等,一经发表便广受读者热捧,文坛上曾出现过“毕淑敏文学现象”。

在创作长、中篇小说,散文,随笔,访谈之余,毕淑敏也时有小小说佳作发表,《紫色人形》《走过来》《曼德拉的铅笔》《翻浆的心》《魔术师的铁钉》《盲人看》《进当铺的男孩》《格布上的花》《城里人与乡下人》等,或赞美人间至爱,或将笔触探向幽微的内心,或热切关注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在毕淑敏的这些作品中,她既保持着一位女性作家天然的细腻与温情,又有着一位从医者特有的严谨与冷峻。在简约的精短篇幅里,笔意酣畅,蜿蜒流淌,故事紧凑,表述严谨,有思想启迪,有情趣陶冶,在小小说领域也读者甚众。

《紫色人形》是一篇为作家赢得广泛声誉的小小说佳作,也可视为毕淑敏文学成就的经典作品之一,当年曾获得中国台湾联合报征文大奖,《小小说选刊》双年度优秀作品奖。作品借助一块旧油布为道具,讲述了一段感人至深、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乡下医院化验员因工作需要去仓库找一块油布,翻找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油布想领走,而仓库保管员大妈却委婉含蓄地拒绝:“她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些恍惚地说,我没想到你把它给翻出来了……当时我把它刷了,很难刷净……”“要是你听完了我给你讲的关于这块油布的故事,你还要用它去铺桌子,我就把它送给你——” 话里有话的开头,看似平淡无奇的叙述,铺垫得合情合理,颇具匠心,先为故事结局打下了伏笔,像是要让读者的情绪稳定下来,再进入下文。

女护士面对油布上依然清晰可鉴的“紫色人形”,开始了娓娓道来的叙述,平静而克制,似乎生怕触痛了这对烧焦的爱侣,惊扰了他们用静默呵护彼此的片刻安详。一对小夫妻新婚之夜遭遇不测火灾双双被烧成了炭人,在生命的极限,他们彼此克制疼痛从不呻吟,生怕对方听见了难过,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给对方唱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互相抚慰。困厄病痛面前,一对恋人生死与共,彼此支撑以歌声与病痛对抗,死亡面前二人坦然应对,共赴死神的邀约……丈夫先走一步,妻子让人把她也抱到丈夫的油布上,因烧焦的身体而涂抹的紫草油,深深浸渗在他们身下的豆青色油布中央,形成了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一种平静的叙述语调,几近冷酷的表现方式,客观地描绘了一段爱人之间面对死亡的自我终极关怀。从来没觉得一份爱情会书写得如此惨烈和瑰丽,普通的油布打开了尘封的岁月,穿越流年描绘出了一对恋人至死不渝的爱恋。紧紧偎依的淡紫色人形,就像一枚巨大的年代恒久的纪念邮票,收藏着一曲惊心怵目、感天动地的爱情绝唱。

生不同时死同穴的爱情故事,古有化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有化相思树与鸳鸯的韩凭夫妇,那只是神话一样的传说。毕淑敏笔下的这一段爱情故事,虽然只截取了其中一个片段,其动人心魄的力量,应该成为现代人可以同样永世流传的爱情奇迹。巴尔扎克说过:“艺术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这篇小小说正是用最小的面积,呈现出惊人的艺术表现力,直击读者心灵。心怀悲悯,冷静睿智,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道德操守,也是他们的职业素养,当一个作家将这样的经历与素养融入文字时,文字便有了救赎灵魂安抚人心的作用。

毕淑敏早期从事医学工作,后转入文学创作,还攻读了文学硕士和心理学博士,并成为一名出色的心理咨询师,这种经历,在作品中也多有反映。小小说《走过来》借一个心理试验,把国人那种功利性极强而又缺乏主观意志的心理描摹得非常深刻。没有告诉你任何原因理由,只有一间空而大的教室,然后是坐在门口像收票员一样的主人公,还有一位国外学心理学归来的女友,他们告诉路过的人:请走过来。被叫的路人表现各异,老年女人缓缓进去又退出,中年女人满腹猜疑又不知所措,年轻小姐满腔热情又悻悻转身,包括主人公也在替那些人打抱不平,所有接受试验的人当中,只有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毫不迟疑地跑进来,不问任何缘由,然后又开心地跑出去。

“中学同学霓,从国外读心理学回来,说中国的女人多有心理疾病,比例大约在一半,表现为没有自己的意志,功利性太强。”这篇千把字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试验,倒不如说它是一幅众生百态图。从老人到小女孩,作家精心选择的接受试验的人,囊括了从童年到老年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代表,横看它可以是一个群体的集中反应,纵看它也可以是一个人从小到老的惯性思维缩影。小女孩走过去了,人之初稚嫩活泼,向前走就是一切,不顾忌不猜测,没有功利没有得失,走得单纯,走得随性,简单的测试,蕴含深刻的寓意。

《走过来》中的心理测试,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人生测试。一间大而空的房间,让一个人从一边门进来,走过去,再从另一边门出去。测试就这么简单,但是简单的问题不一定得到简单的答案。“每个人难道不会走吗?为什么还要别人告诉?一定要有看得见的利益才肯走吗?有时候,走就是一切啊!”女友自问自答,看似直白,却给人留下无尽的思索。

有人说这世间最曲折漫长的路是人心,最难猜测读透的也是人心。《翻浆的心》一文,就像一台人心记录仪,读来让人百味杂陈。茫茫戈壁滩上,有搭车人、司机与乘车的“我”,在环境险恶的沙漠里,演绎出一场温情与冷漠、坦诚与猜疑的哑剧。一篇千余字的小小说,写得悬念迭起,扣人心弦,丝丝入扣地剖析着特定环境中的人性表演。搭车人男青年在寒冷车厢里的窘迫状,司机的粗野与冷漠,“我”的猜疑与不安,都有细腻的描写与刻画,环境的渲染与情节的进展相辅相成,结局的误会旁逸斜出,让几个人物形象,愈加鲜活饱满。

司机说:“我有一个同事,是个很棒的师傅。一天,他的车突然消失了,很长时间没有踪影。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个青年化装成一个可怜的人,拦了他的车,上车以后把他杀死,甩在沙漠里,自己把车开跑了。从此我们司机绝不敢让不认识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上车。你是我的老乡,说了话我才破例的。”通过对搭载顺风车青年动机的怀疑,挪揄、讥讽了当今社会人心惟危、缺失信任的不正常现象。相对于作品表达的主题,以及这篇作品所持的写作姿态,作者不惜质疑自我人格,去烘托作品人物的高尚品质,更值得肯定。舍我是一种虔诚的精神修为,也是一种文化布道的行动。

毕淑敏从医从文做心理咨询师的三重身份,注定了她非同一般的写作风格,也给她带来得天独厚的条件。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一直是作家们孜孜不倦地探求的一个话题。《曼德拉的铅笔》以女友从南非旅游归来送“我”的两件礼物为切入点,诠释一个宏大的环保话题,寓重于轻,写法颇为新颖别致。第一件礼物是野生大象的粪便标本,“据说大象为了维持自身的安全,它们的牙已缩得越来越短。不知道造化的法则,能否给象族以足够的时间,使它们在人类的枪口击毙最后几对象夫妇之前,让祖传的长牙完全消失!”第二件礼物是曼德拉用过的一种铅笔,“最大的价值,在于保护树木。人们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了几个世纪,森林越来越少,今后再不能继续下去了。要知道无数木材,就这样被短短的铅笔头吞噬掉了”。

人类如果没有长远的预见性生存意识,没有领悟人类其实只是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一味滥用资源、砍伐树林、杀戮动物,就会破坏自然生存规律,必定导致不堪的后果。当野生非洲大象的粪便都成为一种奇特的纪念品,才会明白不可再生的物种生命链有多珍贵,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所以作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比如我们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沙子,青海盐湖的晶盐,喜马拉雅山的石子,陕北的黄土……搜集来装进塑料管,是多么好的制造铅笔的原料和思乡的礼品啊!

《进当铺的男孩》的构思并不复杂,儿子想通过“当铺”的功能,让学期里在家闲置的游戏机带来“时间差”的收益利润,正当而体面地买到心仪的派克笔,这一机巧的心机,让母亲惊讶而费解。一个饶有意蕴的家庭教育和儿童成长故事,两代人之间的思想分歧与碰撞,在作者笔下清新流畅,人物有个性,让人感受到当今少年身上的朝气、阳光和早慧。

“儿子说,为了买笔,我需要钱。我检点了一下我的所有财产,就数这台游戏机值钱了。我去当铺里问了一下,大约可当二百五十元,可惜您把发票弄丢了,要不然还可以多当些。”“儿子说,要是等我慢慢地把钱攒够了,我们同学的派克笔早就拍卖出去了。我觉得当铺没有什么不好的,可以救人急难。”这种类乎“实用经济学”的经营手法,虽然最终未被母亲认同,还是以借贷给钱的方式让儿子买到了同学的派克笔。“他说我给的钱有‘嗟来之食’的味道,还是自己进当铺来得理直气壮。” 结尾一句话,顿时,让一个从小独立思考、自信自尊的少年形象站立起来。

毕淑敏在一篇《我很重要》的随笔里写道:“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汇聚而成的。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物,饮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轮美奂的躯体,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平日里,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一叶菜,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出的万物之灵,掉以丝毫的轻心吗?”

“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史,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土地。人类的精神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作为精致的一环,我们否认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 这些音韵铿锵的文字,直抒胸臆,掷地有声,大可以看作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宣言和人生信念。

毕淑敏的作品,主题端正,善于用平静理性的文字,书写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人产生某种针灸入穴般的颤动,对生命的认知,化解于祥和的思考之中。王蒙用“文学的白衣天使”来评价毕淑敏,可谓形象地概括了她的从医从文之路。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毕淑敏的笔下人物“我”,常常让人无法分清是文学人物还是现实中的她,虽然文学故事可以虚构,但情感却不能虚构,艺术魅力的通感可以辐射无垠。读毕淑敏的这些小小说作品,不能不为其涌动的那种大爱情愫而感动,也不能不为她字里行间所解析的生命密码而叹服。

精微勾勒平凡的人生

刘心武当年的短篇小说《班主任》,曾为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其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得茅盾文学奖,《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在中国刮起一阵红学热。多面手的刘心武亦是不折不扣的小小说大家,他的众多小小说作品故事性强,语言幽默,意境隽永。“内容丰富,精彩纷呈,反映了社会不同阶层,不同人物的不同心理与生活,剖析了社会最深层的现象,朴实的文字中渗透着非凡的人生哲理。”

这些短小精悍的小小说,记录的不仅仅是一个个有趣的故事,还有这个大时代变迁的光影。一个作家的人生境界与人生阅历,往往决定其文字品位,刘心武的小小说,写的多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小悲欢,其间洋溢的人文情怀与悲悯意识,如绵绵春雨一样润物无声,有着一份天然去雕饰的朴素之美。

《偷父》写主人公家里遭撬窗入室偷窃,主人公返家堵住一少年窃贼,原来他想拿走的是一幅主人临摹凡·高的自画像。画像里的人物显得特别憔悴,眼神饱含忧郁,胡子拉碴。少年一口认定那是他早已因矿难而死的父亲。从创作技巧来说,这篇《偷父》可谓吊足了读者胃口,从一开始就步步铺设悬念, 又在不愠不火的叙述中慢慢将这个悬念展开。寻常的矿难的题材,太多的沉重与苦难,已近乎让读者与写作者的心变得麻木,然而,刘心武的这个小小说却从一幅被偷的凡·高画作入手,娓娓道来,描述一对生活在贫苦底层的父子深情,读来让人心痛。

结尾写道:我是想追上去叮嘱他:“孩子,你以后可以来按我的门铃,从正门进来!”作者面对弱势群体、对被生活所逼误入歧途的少年,“从正门进来”一语双关,是关爱也是告诫,由衷流露出的怜悯之情,跃然纸上。《偷父》曾被广泛转载,也被收录到中学教材里。刘心武把这篇小小说的题目用作小小说集的书名,可见他自己的偏爱。“我的小说都很注重讲故事,即使是小小说,也经常设置悬念,读者读起来,应该是比较有趣的。”

刘心武极擅长在寻常的生活细节中,发现平凡人的真爱,于淡而平静的叙述中,稍加点染,即能写出动人的小小说佳作。《不必改期》是对孝道的一种全新诠释,也写出了两种不同生活观念的碰撞。因对门单元老太太去世,一对夫妇觉得在别人悲痛时笑逐颜开不合时宜,继而取消了原定家中的周末朋友聚会。老太太的子孙辈们却在老人骨灰送走的当天就大卖废品,欢欢喜喜在家开起家庭派对。两相对照,褒贬似乎不言自明。然而年轻人的一番话却意味陡转,引人深思:“我们都爱奶奶……我们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这是对奶奶最好的纪念!”何为孝?孝不仅仅是一种形式, 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真诚。逝者已逝,生者坚强快乐生活下去,也许,这才是对孝道的最好诠释。

随着时代的发展,进城务工人员越来越多,反映农民工感情与生活的文学作品也越来越受到作家们的青睐。近年来,刘心武也创作了不少此类作品,诸如《竹排嫂》《照镜子的保安》《卫生王子》等,在这些作品中,作家满怀对社会现实的关注热忱,亦满怀着对这些生活在城乡底层的小人物的悲悯情怀,以写实的手法为读者讲述了一段段悲喜交织的俗世故事。其写作视角触及角角落落的各行各业。

《竹排嫂》中的竹排嫂们,有着中国传统妇女勤劳朴实的美德,干着又苦又累的做竹排的体力活儿,她们不怕苦累:“她们挣的是计件工资,每天东方发亮她们就来,在露天场地干活儿,中午不回村,自带馒头,就着花生米,喝老板供应的开水。吃完喝完,再稍稍说笑一阵,接着干,直到天光模糊。”这样不加任何色彩渲染的描述,如同一群有着天然淳朴之美的竹排嫂一样,自有一种平实而感人的力量。

让人感动的地方是竹排嫂们那份强烈的责任心,以及对远方丈夫的关爱与牵挂之心。因为竹排嫂们的丈夫,大多在远方城市里做建筑工人,她们手中做的这些竹排,是要运送到各大城市建筑工地做脚手架,她们几乎是融进自己全部的爱心去做。竹子被虫子蛀了,竹排嫂们与老板据理力争,最后将那批竹子改做养羊的竹栅;有位新手在做竹排时偷工少了一道工序,竹排嫂们用自己的言行对她施以教育。

无论是远在城市建筑工地上的男人们,还是在乡镇作坊辛苦干活的女人们,务工人员生活的艰辛大家有目共睹,但刘心武笔下的这一群竹排嫂,却是一群对生活充满热忱,对家人丈夫充满了热爱,又泼辣勇敢而不乏智慧的女人。她们如同一棵棵坚守乡间的绿树,生机盎然,摇曳出今日乡村的一派美丽风景。眼下,大量描写务工人员沉重苦难生活甚至扭曲变态的打工文学泛滥文坛,读到这样清新健康的作品,尤其让人兴奋。

《掐辫子》入选2012年天津语文高考阅读试题,在这篇小小说作品中,作者开篇借一位年轻白领跃入水潭为恋人捞草帽的场景,为全篇设下悬念,继而合情合理地引出后面的故事:男孩对一顶普通的草帽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因为那一顶草帽上,凝结着家乡亲人的汗水与亲情,他们通过“掐辫子”这一特殊的地域风情,将男孩送进大学,给他换来一个美好前程。随着男孩女友对“掐辫子”这一行业的深入了解,在女孩的眼里,那些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草帽也有了生命。

文中对奶奶的描写尤其温情动人:“老人手劲不够,掐不出合格的了。可是掐了一辈子,喜呀悲呀什么心思都掐进去了,所以不告诉人家不收,还由着老人掐……”在这里,“掐辫子”已不再是一种获利手段,它透出的还有一份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一份浓浓的文化底蕴,读来有沉甸甸的厚重感,韵味无穷。

《第八棵馒头柳》开头是这样写的:“丈夫是搞地质的,出差是家常便饭,总是背袋一背就走了,她从来不送。丈夫下楼出门也从不回头张望。”简洁明了,既是对下文故事的一个交待,也在暗中为一段看似平淡实则深挚的情感埋下伏笔。这是一对看上去感情极为平淡的夫妻,作者却巧妙地借助“第八棵馒头柳”,书写了一段感人至深的夫妻深情:每次丈夫离家后,妻子都要到阳台上偷偷目送,默默祝福,直到丈夫的身影出现在马路上第八棵馒头柳下,她才放心。丈夫每次出差回家之前,走到第八棵馒头柳下,也总是有意无意站在那里,往家里阳台、窗口望一望,那一望便常让他无端地觉出一份温暖与力量。

这样的深情却一直被夫妻二人深埋于心,直到一个偶然的意外小事件,二人才将彼此的情感坦白于对方面前。一份红尘情感,有呼有应,愈发显得温情动人,也道出世间多少爱的真谛:一餐一饮一蔬一饭的日子里,真爱不是死去活来,不必山盟海誓,但爱会一直住在对方的心里,你知或不知,爱都在那里。相较于那些缠绵热烈的爱情表白,这样的爱情少了一份浪漫,却多了一份踏实。

同样的情感故事,不一样的过程,结局照例殊途同归。在《斜放的拖鞋》中,一个中年夫妻遭逢“七年之痒”,从孩子六岁那年,男人就开始觉得妻子乏味,因为妻子对孩子兴浓而对他性冷,从此家庭里多了龃龉,外面添了艳遇。男人在外面渐渐喜欢跟漂亮的女士说笑,在KTV包房和公司女秘书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妻子发现了男人的变化,借故看亲戚离家出走。男人回到清冷的家里,意处发现“微波炉里有放好的盖浇饭”“冰箱里新添了他喜欢的芒果粒大杯酸奶”“放药的抽屉里面摆放着家用药品”等安排,已心生暖意,而一双拖鞋的摆放方式,瞬间击溃了男人即将泛滥的堤坝。

“他从左边下床,喜欢拖鞋斜放。妻子这样斜放他的拖鞋,与其说是感情使然,不如说是习惯使然。一个家庭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多么细腻的磨合,才能使你的生存有如春水流淌般自然畅快啊……这岂是短时不管不顾,翻江倒海似的身体快乐所能抵消的?破裂重组?重组到她会默默地将你的拖鞋斜放,谈何容易?”这个细节的精心刻画,既体现出妻子的慧心巧思,也为如何解决并不鲜见的家庭生活矛盾,提供出某种启示。

《老画星》篇幅短小,讲述一位久病初愈的老画家宁可毁掉画作,也不愿让自己的败笔之作留在世上。老画家病后初愈重操画笔,画功难免差强人意,公司老总不惜放下身段,亲自为他铺纸研墨,只为一个名人效应及其背后的巨大利益。作品通过老画家与妻子的对话展开情节,把老画家坚守艺术操守,公司老总不守做人底线欲谋私利,形成鲜明对比,引人警醒与深思。不足千字的一篇小小说,像一幅简笔人物画,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老画家不贪图虚名浮利,只忠于操守与艺术的高风亮节。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才能安身立命。《免费的午餐》中家贫无钱读书的父亲,为了圆自己的读书梦,开口向祖父一位家境富有的朋友求助,富人带着他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并没有为其提供其他实质性的帮助。那顿午餐成了父亲生命中极为难忘的一次经历,生平第一次痛彻地感悟到,一定不能有依赖别人的想法!别人可能会向你提供一顿免费午餐,但一生的餐饭事业,需要自己去奋斗争取!祖父的那位富家朋友,是出于冷漠拒绝出手相助,还是暗含深意有意激励,不得而知。行文朴素,构思也不取巧,如话家常一样娓娓道来,最后水到渠成。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能从一次免费的午餐中,悟出自立自强的人生道理,终生传家励志,难能可贵。

《照镜子的保安》以一位貌不出众的小区保安员的生存状态,映照出当下的市井百态。小区保安们拿着低工资,做着没有任何保障的辛苦工作,还常常得不到业主们的理解,甚至还会遭受他们的冷眼与嘲讽。然而,爱美之心,是对职业的尊重,也是年轻人骄傲的资本。“当时正好无车过来,那保安就站到那栅栏上的小镜子前,自我欣赏起来,甚至脱下大盖帽,用手来回胡噜头发,似乎在追求某种造型效果。”此处的细节描写,将一个乡下保安身处生活底层,仍不失对生活的热爱,活灵活现地勾画出来,极为贴切。作家以细节入手,对此不置评论,爱恨褒贬暗寓其中。

刘心武说,“宏大叙事固然很好,精微勾勒也很重要。我总希望读者能从凡人小事里感悟人生、人性。对于一个有尊严的生命而言,回忆无禁区,而且,应该与人们分享回忆,将我们各自的回忆整合起来,也许,那就接近于信史。”据他透露, 1959年17岁那年,他就在《北京晚报》发表了第一篇小小说。迄今已过去多年,除中长短篇文集之外,刘心武出版的小小说专著也有十多部。“开罢大花开小花”“生命不息创作不止”被刘心武奉为生活的座右铭,现在每年都有数篇小小说佳作走进读者视野,保持着对小小说的创作热情和良好的创作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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