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送别“乔老爷”

2022-08-07黄奇石

歌剧 2022年7期
关键词:乔羽农奴歌剧

黄奇石

乔羽同志是一代大词家,人称词坛“泰斗”“词圣”,也不为过。大诗人、歌剧《白毛女》主要执笔者贺敬之同志前几年还曾对我说过:“当代歌词,乔羽写得最好。”

他遽然离去,消息传开,人们纷纷哀悼,送别这位党培养的人民艺术家。他一生用他的笔歌颂祖国、歌颂党,无愧人民给他的称号,值得人民对他的怀念。

突然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证实后,网上已是一片哀悼送别声。心里难过,一时也不想写什么,仅拟了副挽联为他送行,没有鲜花,也没有“好酒”。我想等过了这一阵子,等心情安定下来后再写不迟,免得有鲁迅先生所说的“谬托知己”之嫌,也省去有“借光自照”之讥。

《歌剧》杂志要出乔羽纪念专栏,游主编约我写一文。我自然义不容辞,谨以此文为他送行,既为乔羽,也为我自己的一点哀思。

一、歌剧《农奴》

初识“乔老爷”,与他的歌剧《农奴》有关。

1965年秋,我从厦门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歌剧舞剧院。当时,乔羽正好在剧院写《农奴》的歌剧剧本。我住八单元集体宿舍,他住七单元客房。他当时和陈紫他们已调到文化部创作室。创作室十三位有实力的剧作家、作曲家,人称“十三太保”。

那时乔羽已很有名。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也崇拜名人,既好奇又有点胆怯,觉得“名人”

了不起。当听人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乔羽时,并不敢贸然上前问好、搭讪。他那时40岁不到,正值盛年。只见他中等个,脸虽白净却并不帅(后来熟了,我曾说他有一副“罗汉相”,他则自称长得像“孔子”。影视剧《孔子》还想请他当主演呢)。他戴着一副白框眼镜,配上他那有点谢顶的大脑袋,显出他是个斯文、有学问的人。平时,院里也难得见到他,只有在开饭时,才见他下楼,匆匆去食堂用餐。

当时,文化部挨了批,急忙抓革命现代戏,在两个歌剧院一下子抓了四部重点剧目(中国歌剧舞剧院是歌剧《农奴》、舞剧《南海长城》;中央歌剧舞剧院是歌剧《阿依古丽》、舞剧《红色娘子军》)。

歌剧《农奴》是根据同名电影改编的,由院长马可亲自挂帅,并担任作曲,外加他从中国音乐学院带来的两三位学生(李西安、李吉提、军驰)。

乔羽在创作上是个极其认真的人,所谓“慢工出细活”,不写到自己满意绝不肯轻易拿出来。他也爱喝酒,后来有人问他写歌词,是否和李白一样“斗酒诗百篇”。他说:“我哪有这本事?喝多了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他知道歌剧《农奴》的分量,也许因为是他创作生涯中关键的一部,哪肯赶任务似地写完稿就拿出来?用他后来的话,叫“头未梳成不许看”。

然而,全院上下,特别是歌剧团都眼巴巴地盼着,“等米下锅”。特别是“中央院”的《阿依古丽》上演之后,“中国院”的压力就更大了。后来,也许是为避开院里人们喋喋不休的催问与关切的目光,乔羽搬回垂杨柳的家中去写了。听人说,院长马可几乎每个礼拜都上他家去,了解剧本进展如何。也许又不好意思太逼他,每次都得带条好烟去,表示慰问。

有一次,我在食堂正碰见马可那三位得意门生之一的李吉提(听说是李富春家的孙女,名字有点“俄罗斯”味),随意问了一句:“曲子写好了吗?”

她答非所问:“那就看乔羽的了。”意思是,乔羽剧本拿不出来,怎么写曲子?

一直到后来,“文革”开始了,全院上下急切盼着的重点歌剧《农奴》排演的希望也就彻底破灭了,只成了文化部搞“假繁荣”的批判材料。不过也好,戏没拿出来,创作者马可、乔羽他们的“罪状”

反而减轻了许多。戏没上演,连音乐都没有,剧本无大瑕疵,想批也无从下手。不像“中央院”的《阿依古丽》,公演了,铁证如山。“文革”大批判,我印象中,乔羽没怎么因歌剧《农奴》而挨批,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么,该剧剧本写完了没有?音乐又写了多少?院里的群众大都不清楚。案头本子、曲子连个影子也没见到,排练、演出等等就更说不上了。歌剧《农奴》“胎死腹中”,成了未解之“谜”。

“文革”中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剧院饭厅地下室的一大堆旧书和材料中发现了歌剧《农奴》的两份本子:一份是打印的“剧本提纲”,一份是刻蜡板印的“文学剧本”。看那“提纲”像是“剧本”

的简缩本。一般情况,是先有提纲后有剧本的,“提纲”不可能附上很多唱词。但从该剧“提纲”上每幕都有大段大段的唱词看,它又像是从剧本中抽出来的,所以我称之为剧本的“简缩本”,而非剧本的“草图”。这跟乔羽一贯的严谨认真的做法有关。

凡是要上报、公之于众的作品,哪怕是征求意见稿,他都是一丝不苟、力求完美。

这份“提纲”打印得很是讲究,估计是上报的;剧本刻印则装订一般,应是征求意见的。让我深感惊讶的是,剧作每页都附上一页空白纸,显然是让看剧本者随时可以写上意见的。这真是用心良苦。

我看过不少剧稿,乔羽的《农奴》剧稿是唯一这样征求意见的一份(估计发送的范围不大)。

歌剧《农奴》这两份提纲与剧本,我反复看了多遍,认为它可被称为“精品”之作。文字十分讲究,连幕前的舞臺布置提示也写得异常之好——一两笔写景,气氛境界全出。最为我赞赏的是该剧的唱词,用“绝妙好词”不足以形容其唱词之美。歌剧作曲大师陈紫就常对我夸赞乔羽剧词之美,并举二幕农奴小强巴放羊那一场开头的一段唱为例,大意是:天上飘着云霞,他想把云霞剪下来,做件花裙子送给妈妈……情景交融,音韵和谐,把孩子的天真和对妈妈的爱写得很浓很深,既自然又感人。

记得“文革”后期“下放”部队农场时,我与乔羽同在一个班,彼此很熟了,无所不聊,自然也聊起歌剧《农奴》。我怪他未免写得太慢了,失去了一次上演的机会。他似乎也并无悔意,只说了一句:“那唱词每一句都是精雕细刻的。”是的,写歌剧不像写歌词,每次只有一首,至多十来句。一部歌剧需要写几十首甚至上百首唱词,大的唱段甚至达到四五十句甚至更多。能写出那样精美的唱词,每一句都得苦思冥想、“精雕细琢”,快是写不成的——我有点错怪他了。

我这个人也是“好读书,不求甚解”,那剧本,我虽读过,剧中情节已到了最后的“平叛”。但看那“幕序”只有三幕,我以为后面还有第四幕(歌剧一般都是四幕),还想“平叛”后,他怎么“翻”上去、还能“翻”出什么新的来?一直到乔羽晚年,有一次见面,我又和他谈起他的《农奴》。我问他:“本子没写完吧?”他说“写完了。”“怎么只有三幕?”“就是三幕。”

可见乔羽的本子是写完了的。难怪1980年代后期——他还在院长的位置上——突然想排演《农奴》,却又找不到本子。我听说后,便把我收藏的那两种本子给了他。我当时少了个心眼,没让他复印一份给我。我想要排演了,剧本的生命在舞台,戏公演后,剧本也会公开发表,还留个本子干什么?然而,后来戏没排,本子竟也丢了!这个疏忽损失巨大,现在想起来仍十分后悔。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歌剧《农奴》最终也没弄成。估计与由谁担任作曲有关。当时作曲家也选了几位,好像有瞿希贤、舒铁民他们。马可已去世多年了,瞿希贤岁数大了,别的年轻的作曲家又没有十分把握。要完成这样一部大歌剧的音乐,没有大量藏族音乐素材是不可能的。作曲家至少总得去趟西藏吧?当年乔羽和作曲、编导、演员、舞美他们一帮主创人员是去了的(不知馬可去了没有?可能没去,应是身体、岁数或工作上的原因)。

这一来,戏没排成,那本子也不知下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查问这件事,都没有结果。去年,我让剧院派人去原来的资料室找,仅找到那打印的“提纲”。有“提纲”怎会没有“剧本”?前不久,我又希望院里再派人细细找一下,结果找到的还是只有“提纲”。

现在大家都知道乔羽是个“写歌词”的(据传他自拟墓志铭:“这里埋的是一位写了几首歌词的人”)。其实,他不仅是一位词作家,还是一位剧作家。而且,他大半生主要精力还是写剧本,先后写了儿童歌舞剧《果园姐妹》等儿童剧(大小儿童剧有五六部之多)、电影歌剧《刘三姐》、电影《红孩子》、歌剧《农奴》《擂鼓台》(均未上演)与《矿工的女儿》、话剧《杨开慧》。其中废弃的或不为人知的也许不在少数。如朝鲜歌剧《卖花姑娘》来华演出版的全剧唱词,就经他改写或润色(这是文化部外联局一位主事者对我说的,他住在剧院,部分词稿也给我看过,说是乔羽写的。此事未问过“老爷”,未得到他本人证实,只能存疑)。

乔羽遗失或废弃的剧稿中,最重要也最可惜的就是歌剧《农奴》。这是他剧作的巅峰之作,更是他词作的宝库,丢了是无可弥补的损失。但愿老天有眼,有朝一日,此剧稿能重见天日(近年有关线索都问了,希望渺茫)。

歌剧《农奴》剧本的丢失,对于乔羽这位过于“认真”的剧作家来说,他的这种“不认真”态度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一部千辛万苦、精雕细琢写出来的“心血之作”,随随便便就给弄丢了,也不想办法去找(“文革”中全国唯一一部于张家口上演的四幕歌剧《矿工的女儿》,本子也找不到了)。他似乎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丢了就丢了。可他又好像不是这种“马大哈”之人,真是怪哉!

他赠送我的《乔羽文集》只出了两卷:《诗词卷》与《文章卷》,另外的几卷特别是重要的《剧作卷》也没有下文了。后来几次见面,我都催问为何不出《戏剧卷》,他也不说原因。估计与他后期写的两部剧作找不到有关,特别是歌剧《农奴》。也许觉得没有这个戏,其他的出了,似乎也没太大意思。也可能不是这原因:现有的完全可以先出,丢失的等找到了再出续集。

乔羽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与他的对作品存亡得失的见解也许不无关系。记不清是他的歌词或文章中写过这样意思的话:该留的,谁也赶不走;不该留的,谁也不能留。这是他的见解,也是他的哲思:得与失、成与败等等,无不如此。用毛主席所说的话,这就叫“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他似乎想开了、看透了,丢了又何须惋惜?

二、“下放”岁月

如果说,从歌剧《农奴》的前后遭遇,可以看出乔羽作为剧作家,对自己心血之作的过于“认真”与过于“不认真”的完全不同的态度来,那么,三年的“下放”岁月,则把乔羽作为普通人的性格展露无遗。

而从我与他的关系来说,则从较为陌生转为十分熟悉,闲聊起来,可以无话不谈,彼此没有戒心。

剧院“下放”河北蔚县部队农场。此地属古蔚州,唐末设置、宋辽著名的“燕云十六州”之一,文物昌明之地。春秋时代的古“代国”属地,更早的据说还是黄帝部族游牧迁移的场所(营地所在的壶流河两岸近年已挖出相关的地下文物)。

但我们去时,谁也不注意这些。“代国”则是爱文物的塞克老人说的(有一次连里开卡车去运稻草,我还登上一段古城墙的残垣。塞老则捡了几片砖瓦片)。乔羽下地时一戴上草帽,帽檐两侧往上一翻,有点像《水浒》中杨志卖刀戴的“军笠”。他便会得意地显摆:“这是范阳笠。”我懵得很,不明所以。大概该处离古范阳也不远。

当时,乔羽与我同在一个班,文艺三连二排五班。塞老与陈紫则分在四班。各班都有不少老前辈。不是雨天,上下午一般都得下地干活,排着队,一起出发,一起回来——半军事化的管理。我年轻,农家子出身,干农活不算什么。但老前辈们大都五六十了,如塞老60多了,陈紫50多了,乔羽也40多了。毛主席关于“下放”五七干校的指示最后还特意加上一句“……除老弱病残者外”,但下面的执行者根本不管这些,“老弱病残”一锅端,全都得下去。

那段生活当然是清苦的。一开始住的是“干打垒”(据说是清华师生留下的),几个人挤在一个炕头睡。一日三餐,名副其实的粗饭淡菜。早餐大多是玉米糊糊、窝窝头夹咸菜(馒头很少),中、晚餐则是二米饭(白米与小米掺在一起)。吃饭时,一班人坐“马扎”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大盆玉米粥或二米饭,另有咸菜或一两盘炒素菜(油水也少)。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底:周总理已给保留了北京户口,早晚是要回去的。“下放”锻炼是毛主席的号召,是“斗、批、改”最后的重要环节。就个人而言,吃点苦、受点累,也有利于去掉自己身上的一些杂质。所以再苦再累,大家都努力扛着。我没有发现有人叫苦叫累或怨天尤人的。愁眉苦脸、哀气叹气是有的,那是家里有事来信时。

乔羽从一开始,就表现得较为适应与乐观。老革命前辈们也大致如此,他们都是从延安或解放区一路摔打过来的。刚到时,正逢“十一”国庆,班上出墙报。每人自愿写稿子,乔羽写了《满江红·国庆》,最后两句我还记得:“……看全球举火,纸虎成灰!”

我效颦也学填词,写了《沁园春·韶山》,末句:“湘江上,望千帆竞发,不负东风。”他帮改了一个字:“湘江”改为“湘水”。壁报须用毛笔抄写,乔羽的字好,抄写的事自然归他。舞文弄墨惯了,他也乐于当这“文抄公”。

初冬坝上长城外寒流一到,北风呼呼一吹,天冷得很快。一直到初春过后,也仍是天寒地冻。为了保护稻田里的秧苗不受冻,得盖塑料薄膜,需要大量草绳。连里便发动各排各班搓草绳。搓草绳一学就会,但要搓得好也不容易。我看乔羽搓的草绳,又细又结实,几乎成了“工艺品”了。班上就数他搓得认真搓得细致。我甚至怀疑,他把写歌词那股子“认真”劲也用到这手艺活儿上了。

最不可思议的,也是我不得不佩服的,是乔羽竟乐意去揽洗猪肠子、鸡肠子的活干。每当过年过节,连里自养的猪、鸡、兔子都会宰杀一些,以犒劳大家。那些猪肠子、鸡兔肠子舍不得扔,得有人清洗。这个又腥又臭的活兒没几个人愿意干。奇怪的是,每次几乎都是乔羽带头去干。是班上分配的还是他自己揽的?大半是后者。没有人会把这脏活专门派他去干的,那就近于惩罚。

我后来知道,他喜欢炒猪“下水”下酒。但我们每餐吃都在一块,并没有看见他拿回来炒猪肠或炒鸡肠下酒(连里几乎没人敢公开喝酒)。况且那猪肠子,每次都让名摄影师“老游子”全做成香肠了。

乔羽人缘好,跟谁都合得来,与炊事班老蔺师傅的关系也没得说。这位圆通又老于世故的“乔老爷子”

是否偷偷地与他们约好,夜深人静时私下在厨房炒鸡肠子下酒,那就不得而知了。其实,乔羽想喝点小酒,一招呼人家都会叫他,完全不必为了解馋去受那清洗臭猪肠子、臭鸡肠子的罪。

“下放”后期,管理没那么严了。该看病的看病,该住院的住院,一般连里都能准假。而这又给了乔羽一个“好差事”——给连里住镇上小医院的男女病号当“陪床”(现在文雅些,叫“陪护”)。这活虽比下地干活轻松却不值得羡慕。为什么会落到他头上?我全然不知。只知道好一阵子乔羽从连里消失了,上过医院的人说他在那里当“陪床”呢。大概每月底他才会回连里一趟,领工资、取粮票。有时来去匆匆,有时会在班里炕上过一夜。我看他脸上丝毫也没有当“陪床”的无奈与倦态,似乎还有点乐此不疲的样子,便开玩笑地说:“老爷,又有美差了?给老小姐们端尿盆了吧?”他欣然一笑,拉着京腔:“啊哈——!美——差呀!哈……”

让大作家去当“陪床”,说来几近荒唐,但在当时并不奇怪。现在想来,此事也是有因果、有踪迹可寻的。首先这是时代使然。当时就是干部“下放”

劳动锻炼,“斗私批修”阶段,人人平等的风气很浓。

再大的名人,也不能更不敢摆架子。谁摆架子,只能说明你没改造好,不仅让人瞧不起,还会自取其辱。所以名人们尤其要小心谨慎,努力表现好。有时也没大没小,说话很随便。一次,我说乔羽:“老爷,听说你是本院怕老婆的一二号种子?”乔羽并没生气,反问:“谁不怕?你还没娶老婆,不懂!”

司机班年轻的李师傅对塞老说:“老塞克,你大字报写的字还没我写得好呢。”塞老呵呵一乐。他的字很好,写的是“二爨”(北魏名碑《爨龙颜》与《爨宝子》),碑派字,李师傅不懂。那时连里风气就是这样,不见外才随便调侃。

其次,也有具体的主客观因素:客观的是,我们“下放”的部队农场属65军,军部设在“北疆锁钥”——张家口,师部在古军事重镇柴沟堡。全院编成三个连:文艺一、二、三连。西合营有一位团政委坐镇统管。当时部队时兴办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正缺节目。像乔羽这样的名家,这位团政委是不会放过的。他应该请乔羽为宣传队写过小节目。记得有一回乔羽独自在西山坡一个小碉堡里写东西。那时已快开始抓“五一六反革命”了,气氛已显紧张。但我还没被隔离,还能自由走动。我去那碉堡看他,里面很小,一桌一凳。他正在赶稿,面前小桌上散放着些写好的稿子。他随便拿了一两页给我看,埋头继续写他的。我大致扫了一眼,都是些唱词(好像不是小歌词,有可能是表演唱或小歌剧之类)。为宣传队写节目,这样他就会常去西合营接受任务,甚至临时住在那里。他是个热心人,听说连里有人病了住院,也会去探望;又听说需有人“陪床”,从连里调人又会延误,他便会自告奋勇充当这个角色。

以上是我的大致推想,应不无道理。因为后来乔羽又专门充当了一次真正的“陪护”,负责照看一位因替“五一六”翻案挨批受刺激、脚腿行走出现障碍的病人。乔羽陪他四方求医,从西合营到柴沟堡再到张家口,除了不能回京之外,这几处的医院几乎跑遍了。

前几年,一次见面时不知怎么又谈起西合营的事,乔羽突然说起这位“仁兄”来:“你大概不会想到,他是装病。”我大为惊讶:“怎么可能?!”他说医生测了病人双腿与大脑交叉反应的感觉。病人反应不是“交叉”,是“一顺撇”。医生说:“你这病人的病是假的。”装病逃避批判,可是不小的罪。如果乔羽揭发了,他定罪责难逃。但乔羽替他隐瞒了,多少年后才偶尔谈起。另有一位院领导,与那“仁兄”本是“合谋同案”的,不知是为了掩盖或为了表现“积极”,竟拼命批判他、整他。两相比较,人之善恶,一目了然。

乔羽为《纪念陈紫百年诞辰文集》口述纪念文时说:“陈紫是个好人。他不整人。”他把“不整人”

当成“好人”的标准。按此标准,你不能不说,乔羽也是个“不整人”的好人。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一开始刚“下放”,他是背了个“大案”在身的。

而搞这个案的正是与这位“仁兄”关系密切的“战斗队”(他是“为首”或是“后台”,已说不好了)。

他们不止一次上垂杨柳抄乔羽的家,甚至顺手牵羊拿走字画(乔羽多次对我提起某人拿走字画的事)。

人性之善恶,不是抽象的,是具体的,是由一件件大事小事表现出来的。

我至今难忘的是,有一回乔羽又回连里来了。

天已傍黑,他便在班上住下了。四五个人挤在一个炕上,九点一過,哨子一响,熄灯了,大家都上炕躺下,都习惯性地一声不吭。不一会我忽闻到一股肉香,随即便有一团纸包的东西碰了碰我的腮帮子:“拿一块,传下去!”——唔,是吃的!我接过那纸包着的肉,拿一片放嘴里,又传给边上的。啊,好香的酱肉!也分不出是牛肉还是驴肉。就这样,躺炕上的几个人传过来传过去,把那一包肉全下肚了。屋里黑乎乎的,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出声,谁也没再问——我知道,那是乔羽特意捎回来给大家解馋的。

说起当年这偷偷分肉吃的事,有点“斯文扫地”。但几十年过去了,每想起那情景,心里总有一点暖意、一点温情。平生牛肉、驴肉吃了不少,独有那夜的那包肉最香、最让人难忘……

三年“下放”岁月,全连上百口男女老少、诸多趣闻逸事,一本书也许都写不完。光乔羽的也远不止上述这几件事。他后来和陈紫为张家口文工团写歌剧《矿工的女儿》去了。大半年后他们再回到连里时,我已被关在山坡上小黑屋,成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了。他和陈紫曾特意爬上山坡去看我。

我当时已低头认罪,形容枯槁,心情极坏,低着头连招呼都没打。只听“老爷”嘀咕了一句:“很好,很好!”陈紫则一声不吭(也许勾起旧事,想起当年在延安被打成“特嫌”的事)。我听了自然不快:什么很好?既来看我,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过后慢慢琢磨,他的“很好”,和毛主席“坏事变好事”的意思差不多。人生太顺利了不好,挨这一下,会让我明白了许多,也算是好事。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与乔羽的心是相通的:三年“下放”岁月,我们从来也没有改变对毛主席的景仰与崇拜。我们一有空,常海阔天空地聊,也谈毛主席、谈鲁迅。看得出他对毛主席的崇敬是发自内心的。他是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主要撰稿者,并专门写了《毛主席,我们心中的太阳》。这是乔羽写的篇幅最长的一首长歌。开头几句我都还记得: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太阳!

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

身上都闪耀着您的光芒;

无论我们身在何方,

都好像近在您的身旁……”

歌词质朴、深情,没有对领袖深厚的感情,这样的词是写不出来的。

坦率地说,在部队农场,过着军事共产主义式的生活,也可以说是“清教徒”式的。物质上清苦,精神上还是向上的,不分尊卑、上下平等。应该更准确地说,“下放”生活有苦有甜、有辛酸也有快乐、有悲剧也有喜剧。但我们从来也没有将它当成是“劳改”或是“地狱”。

平心而论,单从物质生活上看,我们比附近乡村的老乡已好了许多。老乡们祖祖辈辈、年年月月生活在这里,繁衍生息,也许从黄帝时代就开始了,至今三五千年。我们偶尔下来一下,才短短三两年,最后还回到城里。难道这就是“劳改”,就是“炼狱”?

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某些人所崇拜的西方不是一直在高喊“人人生来平等”吗?农民在乡下辛劳是正常的、应该的,你下乡干点活就是不正常、不应该的。这公道吗?如果连这起码的一步都反对、都否定,又怎么能走向消灭城乡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差别以及贫富差别的社会?实现共产主义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说实话,“下放”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会有“劳改”的这种邪门念头。这是后来许多写“下放”、写干校的名人“大作”出来后,才铺天盖地把“下放”

写成“暗无天日”的地狱般的日子。我认为是不符合事实的,也是有背作为人的良心的。

我承认,在精神层面上,人与人不尽相同,而是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心胸豁达的,有心地狭窄的;有想得开的,有想不开的;有活得明白的,有活得不明白的;有还想着别人的,有只想着自己的;有不整人的,也有总想整人的。

从以上零星数例,不难看出乔羽为人的若干侧面:他是心胸豁达的,他是想得开的,他是活得明白的,他是还想着别人的,同时他也是不整人的。

但人无完人,乔羽也不是完人。

三、剧院春秋

大概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乔羽在中国歌剧舞剧院先后当了副院长、院长,总共十年左右时光。

这十年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冷暖自知”,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歌剧院的院长,荣誉虽高,官位很低,与“七品芝麻官”差不多。当时“文革”

刚结束,歌剧荒芜了十年,“青黄不接”,既缺人才又缺资金。全院四五百口人,要正常运转已不容易,排戏就更加困难。排一台戏,仅很少的几万元,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千方百计往上打报告要钱。

乔羽上任后,很忙。我与他反而接触少了,没事我也不愿打扰他,除非是我的剧本,才会请他过目,让他帮忙安排。他在院里负责抓剧目(我的每一部戏,都经过他的手,助力甚大。其中有成的有不成的。本文暂不涉及,待另文再作介绍)。因此,乔羽当院长后更多的情况,我所知不多,不敢妄谈。以我之见,可圈可点的,也就是剧目。毫无疑问,他的长处也在这上面,他抓剧目是有眼力的。

下面重点谈两部他抓成功的歌剧剧目:《原野》与《伤逝》(舞剧有《铜雀伎》)。

先说歌剧《原野》。

第一届中国艺术节(在四川成都举办)前几个月,乔老爷突然给我打电话,说院里决定把我的《郑成功》作为参加艺术节的剧目,时间紧迫,要我抓紧修改。我一听,十天半个月哪改得出来?便回答说:“修改来不及了!”我说的是实话,但也犯了“傻”。什么“来不及”?先定下来,特殊情况搞“流水”作业,边改本子边作曲,即使投入排练,不是也常有修改的吗?哪怕上演了,也是半成品,也可以不断修磨。不然,怎么叫“十年磨一戏”呢?一次难得的机会,就让我一句“犯傻”的话弄黄了。“老爷”也没再逼我,只好另找别的本子了。

正好李稻川、金湘送来《原野》的本子和音乐。因是曹禺的女儿改编的,曹大师本人还给乔羽打了电话。这戏就这样定了下来。

本子、音乐都是现成的,排练很顺利。该剧在艺术节的首演也获得巨大成功。戏剧冲突很強烈,金湘的音乐很有冲击力,并富有现代感(关于该剧的成就与不足,我在《中国歌剧史》下编《原野》一节有详细的评论,这里不赘述)。

排出《原野》的另一个意外收获是乔羽与曹禺关于歌剧的通信,引出曹大师对歌剧的许多精辟见解(登于《人民日报》)。乔羽曾送我一复印件,“歌剧史”也全文引用了。

总的来说,歌剧《原野》是成功的,影响很大。

但是,乔羽为此也付出了些小代价,与一位挚友闹翻了。二人终生都未能复归于好。

分歧是对该剧风格的看法,由此引出“中国院”

该不该排这种带“洋味”的、有“现代派”色彩的戏?

分歧在戏中,风波却在戏外。一直发展到“株洲歌剧汇演”时,告别宴会上乔羽酒后当众骂人(我不在场,是陈紫归来说的)。情况越发不可收拾,友情也更难以挽回。乔羽晚年谈起醉后骂人事,似有悔意,但并不认为排《原野》有什么错。他十分委屈地对我说:“曹禺亲自给我打电话,我能不排吗?”前辈们矛盾的是非曲直,我们晚辈不必妄加评论,更不能添油加醋、火上浇油。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谈的,也只能从艺术的角度上谈。依我之见,乔羽排《原野》还应有另外的因素,那就是他对“洋”与“土”的看法采取比较宽容的、兼收并蓄的态度。他不认为两个歌剧院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作为探索,“洋院”也可以排点“土的”“民族的”;反过来,“土院”也可以排点“洋的”或“偏洋的”。有一次闲聊,他似乎突发奇想地说:“唱美声的能不能也唱点民歌,唱民歌的也唱唱美声的?也许有出人意料的效果。”我估计他这个想法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会只对我一人说。

从声乐的角度上,能不能这样唱?我不懂,而从不同艺术风格的借鉴交流、取长补短上,应该是可能的、行得通的。很多民族唱法的歌唱家包括王昆不是也学习美声吗?同样的,不少美声歌唱家不也唱了民歌?民歌本是东西方都有的。毛主席1956年《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中主张包括音乐在内的艺术可以杂交、嫁接,不要怕“非驴非马”,说“非驴非马”变成骡子不也很好吗?

再说,“土”“洋”两个歌剧院分院是暂时的,不是永远的,分院“十六字方针”最后不也有“先分后合”“殊途同归”吗?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一切探索都是可能的、允许的。艺术没有对与错,只有高与低。至于成败得失,历史会做出评判。再说歌剧《伤逝》。

《伤逝》可以说是一部很有创新意识、很有探索精神的歌剧。本子也是天津的作者写好了找上门来的,具体情况不清楚。与《原野》比较,同样是改编本(歌剧《伤逝》改编自鲁迅同名小说),但它人物很少(子君、涓生两个,外加一男一女两个“歌者”),情节较淡,冲突不强烈。施光南的音乐旋律好听,但戏剧性不强。它的好处是结构很新颖:“春、夏、秋、冬”四场戏。春天他们好了、来了(紫藤花开了),冬天他们散了、走了(紫藤花没了)。四场景与剧情“起、承、转、合”结合得自然简洁、入情入理。我尤其欣赏“冬景”: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剩下一个“空巢”,寒冷、凄清……

舞美很有创意,添了不少彩:一开场涓生重返旧居,忆念子君。“歌者”伴唱歌声中,天幕映出子君的特写影像,眼眶里落下一滴泪来!……从未见过,令人叫绝。与之相比,《原野》台上横卧一肥硕的裸女,象征“大地母亲”,想出新反而笨拙,想添美反而碍眼(剧中人物在那裸体上踩来踩去,看了极不舒服)。尽管此设计得到曹禺与乔羽两位大师的认可,我仍觉得未免过于直露和图解了。“结构性”舞美设计不应如此,如《阿依达》的“金字塔”才是天才的创造。(我曾对乔羽谈过这个意见,他听后说:“你说的也有道理。”)然而,一部歌剧的成功光靠舞美不行,舞美只是“包装”。《伤逝》这种人少、戏单的戏是很难排好的,也就很难让人叫好。记得刚一首演,剧院创作室就有人嘲讽它是“二人转”了,估计也不会太叫座。

我看演出后觉得它清雅、凄美,把原著提炼得颇有新意,并无“二人转”的感觉。当然,“歌者”

可以扩为“歌队”,也可以上场,以补“人少戏单”的不足。乔羽作为主事者,推出这样的戏,既需要眼光更需要胆量,搞砸了是要挨骂的。

然而,《伤逝》虽有不足,还是成功了。它后来和《原野》都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的四部歌剧中的两部(另两部是《白毛女》和《洪湖赤卫队》)。得奖虽不能证明一切,但至少证明它并非失败而是成功之作。

所以,我说乔羽抓剧目是有眼光的,求新求变。“可圈可点”,并非虚言。一个院团长看不出一个剧本的好坏、戏能不能排是很危险的。不幸的是,这样的院团长实在太多了。有的院团长总爱吹他赚了多少多少钱。我说,你赚的钱再多,歌剧史上不会留下一个字,只有传世的好剧目,才会被记上一笔。《原野》与《伤逝》这两部歌剧,是够这个分量的。这正应了乔羽那句话:“该留的,谁也赶不走;不该留的,谁也不能留。”

他抓成的除了这两部歌剧,还有一部舞剧《铜雀伎》,汉代特有的音乐舞蹈风格,令人耳目一新,也很成功,演出轰动一时。

他没抓成的,也有两部歌剧一部舞剧:歌剧《乡情》与《秦俑魂》;舞剧《珠穆朗玛女神》。

歌剧《乡情》据同名电影改编。三位作者,各写一幕(乔羽也是其中之一)。剧本初稿已出来了,因乔羽奉命参加大歌舞《中国革命之歌》而搁置了(该大型歌舞为音舞史诗《东方红》的续篇)。乔羽决定用我刚完稿的《月娘歌》代替(原名《月是故乡明》,写海峡骨肉分离的戏)。

歌剧《秦俑魂》与舞剧《珠穆朗玛女神》选题也很棒,构想也出来了。乔羽先后给我说了两剧的大致构思,很是精彩,没弄成实在可惜。这里不细说了。

关于乔羽的褒贬毁誉,因他是大名人,好的不好的,各种议论当然少不了:喜爱他的,把他捧上天;不喜欢甚至恨他的,把他踩在地。人人都是过客,短短一瞬而已。古人早就看透了:“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褒贬毁誉由人去,千秋功罪任评说。乔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心里岂会不明白?连伟人都挨骂,更何况他人?他晚年不少歌词都带有哲理性,说明他已开悟了,成了哲思老人了。

应该说,当上院长,是乔羽的光荣,也是乔羽的烦恼。没当过歌剧院院长的,不少人都羡慕、都想当;当过的,才知道并不是什么好差事。院长几乎没有不挨骂的。无所作为的挨骂,有所作为的也挨骂。1980年代剧院不景气,群众心里不满,院里议论纷纷。有一阵子院里传出一副对子:“情况不明决心大,心中无数主意多。”一次与乔羽同车外出开会,车上还有创作室另一位同事(此兄对“老爷”一向不太友好,为人尖刻,那‘对子刻薄,很像他的手笔)。车上彼此无话,我忽想起那对子,也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竟没话找话说:“老爷,都说你是军师。‘决心大的是院长,‘主意多的准是你吧?”乔老爷似乎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当着那位“仁兄”随便调侃他,我是太不懂事了。

我知道,他即使不快,也不会把我这几句调侃当成恶意,更厉害的嘲骂他也受过。听说,有位小有名气的老演员闯进他的办公小屋,不知何故发疯,指着“老爷”的鼻子骂,气得他坐车回家时,手还直发抖。

作为局外人,依本人的观察,乔羽在剧院挨骂,原因多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项是“评职称”。特别是“一级”卡得很严,又不那么“一碗水端平”。很多老前辈、老艺术家本该评上一级的都没评上,而个别刚露点头角的小青年不该评上一级的反倒评上了。卡得严又不公平,怎不招来怨恨与骂声?后来继任的刘院长就觉得奇怪:他原来的民族乐团才一二百人编制,不及歌剧院三分之一,一级名额多达40多个,竟与本院差不多。风气不正,名额靠往上争。估计乔羽不屑于去上面求人争名额,你给多少我评多少。然而,“外不争”的结果,便是造成了“内争”的局面,贻祸至今。每年评职称,“僧多粥少”,都是一场“内争”的灾难。这一件事上,“世事洞明”的乔羽“照章办事”,卡了自家、苦了大家,反显得有点老糊涂和书生气了。

凡事有因果。在剧院,乔羽挨骂有原因,有他做得不妥的地方,也有别人对他的成见与偏见。而他人缘好、受人喜欢,也自有其原因。固然人们看重他的才华,钦佩他的成就,但对于人与人的交往,这不是主要的。很多有才华、有成就的名人、明星不也是极其招人讨厌吗?乔羽之所以招人喜欢,其中很重要的是他的平民化、好相处。好像他跟谁都合得来,聊天、喝酒、讲废话。食堂的大厨师、司机班的司机、烧锅炉的师傅、院里打扫卫生的杂勤工……更不用说各业务团有名或无名的演员,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只要有人请喝酒,他少有拒绝的。剧院里都叫他“乔老爷”,少有人称他“乔院长”(我则直呼他“老爷”)。

这是我与乔羽接触多年,他最为让我佩服也是我学不来的一点。这跟他的个性、经历有关。他从不摆名人架子,自称是“绿林大學”出身。他曾说,人嘛,既要敢于“跳龙门”,也要准备“钻狗洞”。他常说自己是个“俗人”,“俗人应避雅人”。他一说起“废话”来,并不亚于“废协”主席陈紫,且比陈紫更为自由、宽松:陈紫是个独语者,乔羽是个交流者;听陈紫讲“废话”,你只带耳朵就行。听乔羽讲“废话”,你可以耳嘴并用;陈紫只按他的思路“天南地北”,乔羽可以随你的话题“海阔天空”……

啊,斯人已去,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不说也罢。

四、乔羽的遗憾

然而,有些话又是不能不说的。

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别看乔羽一生才华横溢、成就非凡、受人钦佩,似乎风光无限,应该没有什么遗憾的吧?

在我看来,他遗憾多多。别的不说,仅就作品而言,如上述歌剧《农奴》剧本找不到了,《乔羽文集》仅出版了两卷,十分重要的《戏剧卷》没出。当然,他几十年笔耕不辍,写好而丢失的大大小小的作品肯定远不止这些。

而最大的遗憾是,他肚子里装的“宝贝”有的还没有“掏出来”,更没有“掏干净”。这就是他晚年一再说要写却至今没写的两部书:《我所亲历的人和事》与《艺术哲学》。这两部书,一是历史,带回忆录性质;一是哲学,属谈艺录之类。

乔羽一生经历丰富多彩,早年从北方大学到进城,中年从剧协到剧院,晚年在歌剧院几十年到离休。他所亲身经历的“人和事”何止成百成千?这部艺术自传如果能写出来该有多好!那也是一部革命新文艺真切生动的历史记录。解放战争中,少年乔羽就参加了革命。他从华北根据地到新中国建立,从毛泽东时代到后毛泽东时代,历时80年,所亲历的一切,都是音乐戏剧史、音乐文学史、音乐舞蹈史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可惜,他想写却终于没能拿出来。

另一部“谈艺录”,用他对我说的话是“艺术哲学”。乔羽好学深思、学问深厚、见解独到。在从解放区来的新文艺工作者中,“行万里路”的多,“读万卷书”的少。乔羽和贺敬之这两位早先的好友,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几位。他们的文字优美、感情充沛,诗歌充满了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党和领袖的强烈的时代精神。这都不是凭空得来的。年长乔羽几岁的作曲家陈紫向以“杂家”“博学”为人称道,私下里对贺、乔这两位年纪小于他的“大才子”也是十分欣赏与钦佩的。

我不知乔羽自称要写的《艺术哲学》都要写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写成“教科书”式的东西,不会从艺术概念出发,而是从艺术实践出发,不会从概念到概念,而是从实践提升到理论。这其中应该有他熟悉的、他实践过以及他擅长的音乐戏剧、音乐文学与音乐舞蹈,可能还有他喜爱的书法、绘画。

我是十分看重他这两部书的,尤其是后一部。疫情前那几年,每次见面,我都一再催他快动笔,趁脑子还好使。后来我甚至建议他用口述,先拉个草稿,再细加修磨。他每次都说要写,结果至今也没见到一个字。

这是乔羽最后也是最大的遗憾!

为何会有此遗憾?不能不说,这与乔羽个性上的特点或者弱点有关:他虽说歌剧是个“寂寞的事业”“板凳须坐十年冷”,他又是个“不甘寂寞”、不想坐“冷板凳”的人:他爱热闹、爱交际、爱各种应酬场合与各种能给他带来欢乐的男女……晚年他更几乎成了电视“明星”了。各地有什么庆典,也纷纷请他去,他也几乎来者不拒。他的好友王昆有次对我说:“乔羽很懒,不写东西。”我心里想:他不写不是懒,是忙,忙于应酬。

风花雪月,转眼烟消云散,什么也留不下,作家唯一能留下的是好作品。不过,乔羽留下的好东西已够多了。当代有谁能像他那样,留下那么多广为传唱的好歌?——也许我们不能再苛求他了。

乔羽走了。后人自会从他走过的人生轨迹,寻找出他经历的一切“人与事”;从他留下的作品、言谈中,探求出他的“艺术哲学”来的。这样一想,我倒觉得,乔羽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乔老爷,希望您在天上更加快乐,再不会有任何烦恼与遗憾……

猜你喜欢

乔羽农奴歌剧
乔羽作品的智慧之光
山东省济宁市乔羽小学五(1)知行中队
Song of the Motherland
翻身“农奴”做英雄的James Bond
乔羽和佟琦:爱情的小船荡了一甲子
走进歌剧厅
农奴的新生
新疆出土佉卢文文书所见奴隶和农奴的处境
纪念西藏百万农奴解放50周年
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