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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以南

2022-07-15邹谨忆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7期

入春以来一直落雨,大河小河眼见着涨了起来。

这是一座南方普通的小城,依河而起,群山环抱,天气晴好时能看清山的层次,从碧绿到青黛,次第推远,及至天边,便只剩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巨大灰影。眼下春潮泛滥,赭黄的泥浆水自上游奔涌而下,水中除了杂草树木,间或还有牛犊、猪崽,一路昂了脖儿嘶叫而去。每天早晚,一些闲人便负了手立在桥上看景致。

那时我刚刚离婚,从省城回到小城我妈这里,除了接送我崽咕噜去幼儿园,每日无所事事,也成了一个闲人。

中午时分,雨又落得急了,我坐在棚子底下吃麻辣烫,头顶的雨声噼里啪啦吵得耳聋。这一带都是排档摊子,白底红蓝条的防水篷布从店面伸出,下面摆一条特制的长桌,桌上嵌电磁炉,放个不锈钢大盆,盆中又隔作数等份,各色菜食插了竹签子,在红油汤里咕嘟着;香菜和粉、面要喊老板另外起锅烫了端来,也有猪肺、蟹排、鱼丸、牛百叶、卤鸡爪之类,自吃自取,吃完算账。老板会看签子末尾的标记,涂红色的两块,黑色的一块五,没涂色的统统一块。

我最喜食木耳、笋片、魔芋豆腐、鹌鹑蛋、黄花菜之类,辣到实在吃不消时,就喝一口凉茶缓缓。正吃到冒汗,忽听临河马路上喇叭声响,一辆车门上印了“清溪驾校”的捷达车,慢慢搖下玻璃,隔了雨,赵南方嘎着喉咙喊:“呷完了莫?看樱花去。”

我冲他喊回去:“你怕是脑壳被雷电打蒙了吧?箩大的雨,冷死个人咯,看么子樱花?不如下来撸两串牛板筋。”

他索性熄火下车,箭一样射进棚子里,在我跟前坐下。我甩包纸巾给他,他抹了把脸,说:“不是我讲啊,你个女的,讲话何解这么粗鲁,么子叫脑壳被雷电打蒙了,照这样下去,想再嫁怕也难哩!”

“哪个鬼老二想再嫁。”我拿签子作势要戳他的嘴,“老板,来瓶啤酒!”

“不能喝,要开车哩。”赵南方赶忙摆手,“网上讲,往南边去三十公里,地头热,樱花开得早。我打算停了雨就带我女儿去看花,今日莫得么子事,先去踩个点。”

赵南方结婚早,有个女儿,不过,离婚时判给了孩她妈,这会儿都快高考了吧。女儿跟他不亲,他倒总喜欢往跟前凑。他在驾校做教练,休息时也兼做黑车司机,前次跑长沙,听说老火车站旁边有个商场,地下一层全卖阿迪达斯、耐克的鞋,一折、两折的,就喜滋滋地拎了两双回来,结果被女儿劈头盖脸训了一餐,讲她同学穿的都是限量版,他净买些淘汰货,也不嫌跌份儿。他垂着个脑袋来问我穿多大码,要我帮他去库存。我才不帮他,就想看他那张脸能黑几天。

我赶紧劝他算了,说:“女儿要高考,哪有心思看花,别又去热脸贴个冷屁股。”

“这你就错了,”赵南方捞起一签子肥肠,油汪汪地往嘴里戳,“大错特错。芯芯跟我讲好嘞,点名要去看樱花,还约了几个耍得好的同学,坐我车一起去。”

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傻样,我叹了口气。

吃完麻辣烫,赵南方抢着买了单。出来雨势稍减,只是天色更暗了。愁云惨雾中,一道闪电骤然将天空一分为二,隐雷滚滚而过。

“要不今日还是莫去了吧,”我迟疑着,“怕还有大雨要来,咕噜还……”

赵南方二话不说,把我塞进副驾:“怕么子,崽有老娘帮你看着。”又说:“莫不是怕我荒郊野外非礼你?放一百个心,我只喜欢十八岁小姑娘,你现在老成这样,我还怕你祸害我哩!”

因着落雨,半个钟头还没出城,小车一辆接一辆,红着屁股,在雨幕里扮蜗牛。正心焦,咕噜打来电话,唧唧咕咕告状,无非是外婆追着他喂饭,水杯落在了幼儿园,能不能多看一集奥特曼之类的破事。听我讲要晚归,非但不问,反倒欢声雷动。这臭崽子!

“你说你当时急么子生崽,要是单身一个,还有可能再嫁;现在拖着油瓶,哪个背时鬼愿意要你……”赵南方拿我开涮。

我气得骂娘,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疼到龇牙,手一抖,车子朝斜前方滑去。就在这时,挡风玻璃前人影一闪,他一脚刹车踩下去,得亏车速慢,硬生生停住了。

“我×……”他摇下车窗,探出身骂那个横穿马路的人,骂了半句却又缩了回来。

雨中,那家伙非但没走,还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伸开两臂,对着过往车辆打起手势,嘴里叽里呱啦喊着什么,只是听不分明。

我见他穿件橘色有反光条的马甲,但并未戴大盖帽,便问:“协警?”

“鬼咧,”赵南方缓缓开动车子,“是那个癫子,捡了清扫工的衣服穿起。”

这样一说,我再扭身去看那人,又瘦又高,像根桅杆杵在车流里,头发应该早湿透了,一绺绺趴在脑门上。他还是笑嘻嘻的,停止、左转、右转……一板一眼的动作在过往车灯照射下,显得很滑稽。

“你认得他?”我问。

“我们市里头,哪个开车的不认得他?”赵南方朝后视镜瞥了一眼,摇摇头。“原先是一家国企的厂长,改制时不愿放权,领着工人闹事,脑壳被打坏咯!清醒的时候,能背大部头的古书,字也写得好;糊涂起来,就莫名其妙了。”

“屋里就莫人管吗?”

“妻离子散了。早先还有个老娘,追着喂饭穿衣,这两年莫看见,估计是去嘎哩。”

“唉,指挥交通很好耍吗?落这么大的雨,做么子不好……”

“当年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失势了,只能对着汽车指手画脚了。权力啊……”

“听说驾校教练的权力也很大?”

“那是当然,”赵南方笑起来,“你看我现在就是个屌丝,一到驾校,上了车,坐到教练位上,哪个学员不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喊一声‘赵师傅’?我叫他们洗车,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我骂他们猪脑壳,他们绝对不敢回嘴;请呷饭放一边,每到考试,又是红包又是烟……你讲爽不爽?”

“听说碰到漂亮妹子,教练还会掐人家大腿?”我调侃说。

“怎么了?”赵南方理直气壮地回道,“你教你崽做作业,教十回错十回,不掐他,自己活活气死啊?”

“偷换概念,心虚了?”我盯了他一眼。“你大概也掐过妹子大腿吧?”

“你猜?”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捂住心口说,“照你这么讲,我可不敢去学车了。”

“想学车啊?”车终于挪到高速入口,赵南方取了卡,“莫必要去驾校浪费钱,我教你啊,包教包会,学费全免。”

我可不想找着让人骂我猪脑壳。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上了高速就畅快了,车像镜面上的冰块,倏地滑出去。路两边都是小小丘陵,线条柔缓;旧的红砖瓦房倒比贴着瓷砖的别墅好看;池塘边有桃树、李树,还不到开花的时候,统统在雨里静默着。

十二月,落大雪,

背起包袱上湖北。

湖北有个好堂客,

打起胭脂水红色,

不打胭脂也看得……

好像是我在水里,歌声在岸上,朦朦胧胧,飘飘忽忽,原来是赵南方自个儿在哼歌。他那抽烟呷槟榔的破锣嗓,想不到唱起民歌倒蛮有味道。

我坐起身:“还有吗?”

“有是有,”他笑嘻嘻地说,“不过,下边就带色了。”

我喊他莫啰唆,都三四十岁的人了,什么颜色没见过?

他清清嗓子,果真又唱起來:

清早起,到河边,

河边有对走风船。

男人搭船银三两,

女的搭船不要钱……

他一面唱,一面手指在方向盘上打拍子。调是乡间俚曲,词是本地土话,热辣辣的,颇有湘西水手的粗豪。我以为他会唱出个跑船艳遇的传奇故事,他却打住了,说:“不唱了,不唱了,咱孤男寡女的,再唱就是耍流氓了。”

我问他怎么会这种陈词滥调,他说以前院子里老了人,办豆腐饭的时候,每每请戏班子来唱,一来二去就学熟了,又笑着说:“莫以为只有你读书好的长记性,我就是猪脑壳。”

于是,聊起读书时的事,他说他从小读书就不长进,最羡慕我这种好学生,结果,我上了大学,他却只能抱着方向盘下苦力。我心里暗想,这有甚差别?我创业失败,老公跟小三儿跑了;他呢,老婆给戴了“绿帽子”,单身打了十来年——算来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也是同命相怜。

“快莫讲这些劳什子了,刚高兴一下,又吞了死苍蝇。”我抱怨着。

“就是要讲啊,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们做都做得出,还怕讲吗?闷在心里头,气死自己划算?”

车下了高速,拐上一条县道,雨已经完全停了。路上无车也无人,透湿的柏油路黑得发亮,两排枫杨树一路拱手相迎。我摇下玻璃,潮湿的风一下子灌了满车,带来春天植物的清香,远处有三两声狗叫,分外清脆。

“老子外头跑长途,只想多攒几分钱,水都舍不得买来喝,结果半夜回到屋,发现婆娘跟了别人,在老子床上蜷成一坨!亏她做得出,女儿才多大,放旁边摇篮里,给他们的腌臜衣服捂住脸……气得我两眼直发乌啊!”

我跟着愤懑不已,问:“你动手没?”

他闷了半晌:“本来是想打,奸夫淫妇,都往死里打,大不了赔条命,还有得赚嘛。后来女儿哭起来,想想打他们做么子,莫脏了老子的手。”

闹半天竟是个软蛋!又想,人在做,天在看,他们这种人肯定是现世报,来得快。这是我妈讲的。

“还有好久到?”

“快了,”赵南方瞄了瞄导航,“十五分钟吧。”

车爬上盘山公路,一个接一个的胳膊肘子弯,相当逼仄。有一辆小四轮,轰隆隆顺着山路冲下来,会车时几乎擦到倒车镜。赵南方不再跟我聊天,专心打着方向盘。山谷里估摸有稻田,小四轮去远后,能听到叽叽咕咕的蛙声,此起彼伏。

正当我疑心是不是走错路时,他说到了。

“我过去看看,你也下车活动活动。”赵南方把车随便停在坪里,朝山坡上走去。

趁他走远,我赶紧下车撒了泡野尿,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起身再看周遭,群山犬牙交错,寂然无声,人在其中,有种被裹挟的感觉。

我和赵南方,都是被生活裹挟的人。

想想自己,好像更窝囊。回老家照顾我妈才一个月,小三就进了家门,还故意将丝袜落在沙发上。我打电话去问,人家不但认账,还狂飙一堆脏话,淋了我一头狗血。思路还没理清,男人已快刀斩乱麻地提出了离婚。离就离吧,可家里那一点财产他都提前转移了,还非要赶在孩子生日当天办手续,害得我在民政局门口差点哭瞎眼……

正这么想着,赵南方兴致勃勃地从山坡下来了,手里挥舞着什么,虎虎生风。

“打苞哩,真的打苞哩!”

塞到我手里的是一束樱花枝,粒粒花蕾,含苞待放。

“带回去插进瓶子,过两天保证全部开满!”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咕噜在床上蹦来蹦去不肯睡,我寻个矿泉水瓶,割掉瓶口,打算用来插花。

我妈问:“跟哪个出去耍了?”

“还有哪个,赵南方嘛。”我最不耐烦她审贼一样盘问。

我妈放开嗓子就骂开了:“店里的事不管,崽也不带,我还指望你找个比之前强的,气死那个扁毛畜生,你倒跑去跟个驾校司机混么子?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放?辛辛苦苦供你读这么多书,都读到屁眼子里去咯!”

我听得起腻,扭头把房门关了。

我妈提高音量,气鼓鼓地在厅里喊:“告诉你啊,明日早点起来,好好打扮一下,对门王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在看守所上班的……”

我无名火起,隔着门跟她吼:“哦,有你看守我还嫌少啊,要嫁个看守所的?莫不是以后屋里有人坐牢,好找关系?”

“你莫吼,”我妈把什么东西掼得哐当响,“人家在看守所做会计,公务员编制,又是没结过婚的,只怕还看不上你!你年纪不小了,莫得正式工作,又欠一屁股账,还带个崽,哪个要你?莫良心的畜生,指望我再活几十年,养你跟你崽一世吗?”

啧啧,好像我跟我崽成了她的累赘一样。

记得上一次,我妈就企图把我嫁给台湾一个油漆工,说油漆工有什么不好?挣得多,死得早——反正你先嫁过去,稳定一段时间,把孩子也带过去,实在不行再找个好的——好多人都是这样操作的。听听,原来女人不过是机器,如此这般操作起来就好。

我没吭气,她自己倒哭了起来。

“我的命何解就这么苦?才把你屋爷伺候走了,又要伺候你跟你崽,一个两个三个,莫得一个省心的。也不知道你这个怪脾气像哪个,爷娘讲要不得、不準嫁,你偏要嫁,现在又回来害人。讲还讲不得,讲两句就摔门。我这把老骨头,快要被你们磨碎哩!我天生就是个伺候人的命?不晓得出去跳广场舞找对象?不晓得享受啊?……”

我脱了衣服,带崽躲进被子里,捂住他的耳朵。小耳朵软塌塌,小脸蛋热烘烘,忍不住亲了又亲,亲得他嘻嘻笑出声来。

“妈妈,你要给我找后爸?”咕噜虽然才四五岁,知道后妈没一个好东西,后爸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莫听外婆乱讲。”我压低嗓音。

“那你到底给不给我找后爸?”他还不放心。

“你想不想我找?”我故意逗他。

“又想,又不想。”小眉心皱起来,很为难的样子。“想他陪我玩,接送我上幼儿园,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但是后爸发脾气打我怎么办?如果妈妈又生了小崽,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想得还真长远。我赶紧搂过他:“放心啦,外婆说得对,像我这样离婚带个崽的,想嫁都嫁不掉,谁会要我?所以妈妈会一直和你相依为命,直到你长大离开妈妈……”

“啊不,我不要离开妈妈,”咕噜嚷起来,腿在被子里乱蹬,“我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和妈妈结婚!”

看守戴副黑框塑料眼镜,层层圈圈后面是两只蟹目,一件腈纶毛衣起了球,肩上落满头皮屑。至于年纪,根本不像四十左右,只怕得五十挂零。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让他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单着。

见面时间约在下午四点,在一家街角咖啡馆。估计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聊得好不妨继续约饭,聊不好就一拍两散,经济实惠,顶多浪费一杯咖啡钱。

我见他一勺一勺舀着咖啡,喝鸡汤似的,顿时没了兴趣,就要了杯柠檬水,免费的。

“你学历挺高,听说原来在省城创业?”一开始就直奔主题。

我不动声色,说:“广告公司,正赶上调控,几个客户都跑路了,结不到款,加上前夫卷走的那些,前后大概亏了200 万。”

“你没告他们?”

“告了,也胜诉了,但就是一纸胜诉判决书,财产早就转移了,人也躲起来不归屋,法院想强制执行都难。要不你借几个兄弟帮帮忙,找到人,捆起来打一餐死的?”

“咳咳,你在省城有房子吗?”

“先前有两套小户型,为了给员工发工资,陆续卖了,都没赶上大涨。”我觉得他心里的算盘在噼里啪啦地算着我的身价。

他下意识咬住了咖啡勺。

叮——第一回合结束。

似乎察觉到我硬邦邦的语气,他伸手搔了搔油叽叽的头发:“呃……这咖啡不错,免费续杯的,真不来一杯?”

“谢谢,我对咖啡因过敏,喝了失眠,”我举了下柠檬水,“这个挺好。”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啃老啊!”我讲完自己也咋舌,脸皮几时竟厚成这样了?还是瞧不上他,也不愿给他瞧上,故意扮丑吧。

“听说,你妈开了个店?”

那俩小眼珠子里透着亮,敢情他还指望继承遗产哪?

“嗯,在古董市场,专做钱币,建国钞、龙钞,一刀一刀砸手里,都十来年了,不舍得卖,卖就是血亏。哦,也收银圆卖银圆,大头,小头,船版,甲辰……我爸去世后,我妈眼神不好,经常收到假货。怎么,有兴趣去照顾照顾生意吗?”

他扶一下眼镜,说:“那……接下来你有么子打算?”

“打算?”我最烦别人这样问,好像升官发财全由我,索性跟他明讲,“我身体糟了,做广告那几年搞垮的,现在就想找个长期饭票好养老。”

忽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门响得怯生生的,很犹豫,嘎——吱吱——吱——一条糟污的身影跟着要往门内挤。

店长倒是身手敏捷,迅雷烈风般蹿过去,一手架住门,一手把那人往外推:“出去!出去!一天到晚往里闯,讲多少回了,这是讨饭的地方么!”

那人许是被轰惯了,嘀咕了一句什么,也不坚持,慢慢地转身离去。待他下了台阶,横过人行道,往马路对过走去时,隔着玻璃,我认出竟是那个指挥交通的癫子。

店长返回吧台,举起酒精瓶对自己周身喷过一轮,犹自不忿:“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

罢了,罢了,我想做人那样刻薄也不好看,就跟对面的看守说:“看守所以后如果要做广告,倒是可以喊我。”

他翻了个不易觉察的白眼,意思是,看守所还用做广告?

叮——第二回合结束。

“那个,可以问吗,你何解要离婚?”

问都问了,还可以问吗,揭别人伤疤倒装得假惺惺的。我以攻为守:“那你何解一直莫结婚?”

“呃,莫……莫得碰上合适的。”他眼神躲闪。

“怎么确定合不合适?”我趁势追击。

“试啊,多试几次就晓得了。”

“那就是了——我试过了,然后发现不合适,就离了呗。”

“可你们有个崽……”

“是啊,快五岁了。”我挺直了脊梁,如果他胆敢攻击我崽,定要叫他好看。

“赡养费呢?”

“莫得。”

“莫赡养费?”他惊到眼珠子掉下来。

“省城一套房,算赡养费一次性付清。现在租出去了,每月几千块钱,刚够应付房贷,生活费得另赚。”

“现在崽还小,以后要花好多钱呢,光学费就摊不起啊,更不要算长大成人,买房买车讨婆娘……”他明显倒抽一口凉气。

叮——第三回合结束。

“有么子想问我的吗?”他又舀了勺咖啡递到嘴里。

“你肯定觉得,相亲这件事,家世、相貌、学历……

样样都要门当户对,对吧?就像宠物店给猫猫狗狗配种,也是先问多大啦,么子品种,身体素质怎么样,然后不管它们看没看对眼,当场就配起来。蛮有味,邪性得很!”

我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了,喝下最后一口柠檬水,连声道别都没有,就起身离开了。

出了咖啡馆,我拐进一家苍蝇馆子,痛痛快快呷了碗米粉。小城什么都不出色,唯独这米粉,让人在兹念兹。牛腱子肉事先煮好,不硬不烂,韧性十足,快刀切薄片,起油锅爆炒,落酱油、精盐;粉是酸浆米粉,粗圆,临吃时滚水里一烫,浸入牛骨高汤,铺上牛肉,再盖一大片红油,撒上葱花,香到销魂。也有油豆腐与黑木耳切丝炒的浇头,豆腐绵软,木耳爽脆,同样以高汤提鲜,盖红油和葱花。

正吃着,微信亮起,是赵南方。

“嗨,在做么子?”

“呷粉,”我右手拿筷子,左手打字回他,“刚应付完一个傻×,特别耗体力。”

“哈哈哈,”他打出一个笑哭的表情,“萧一鸣回来了,组织同学聚餐,你去吗?”

“哪个萧一鸣?”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可能嫌打字太慢,赵南方发了语音:“就是保送中科大那个啊,你在文科班,可能跟他不太熟,但也应该晓得啊,学校的风云人物嘞!后来到美国么子大学读到博士后。妈的,要是开车也分等级,我保证考到博士后后后后后……”

哦,我想起来了,脑海中浮出一张学霸标配的傻脸。

赵南方在那边追问:“他喊大家吃饭、唱歌,去的话我帮你报个名?”

“不了。”我挑完最后几根碎粉,又大大喝了口汤,心满意足地打出个饱嗝,“人倒霉的时候,最不愿意看别个得意。”

赵南方回复:“有道理,那我也不去了。”

我没再理他,结了账,往我妈的古董店走去。

难得这会子停雨,走在路上才发现,路边的梧桐已冒出了点点新芽,在湿暖的空气中,像劫后余生的眼睛。

隔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还是赵南方。

“喂喂,同学群里都在讲,萧一鸣从前暗恋你咧。”又欠揍地补上一句,“他好像还没结婚,而且,讲不定美国鬼子思想开放,离婚带崽的也可以。”

去你娘的。我发了个裂开的表情。如果他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用两个大耳巴子抽烂他的脸。

到了聚会那天,我不知为什么还是决定去参加那个同学聚会。也许只是想看看,传说中暗恋过我的优质男,见到现在的我,会生出怎样幻灭的表情吧。呵呵,我真是坏透了,到处给人找不痛快;继而又想,我怎么像个锤子,到处找钉子?但这个想法让我愉快起来,同时开始盘算,穿哪件衣服既得体,又不显得做作;化不化妆,化淡妆还是化浓妆……

聚会在本市最高档的酒店举行。

刚下车,就看见了赵南方,他说,不是不参加吗,咋也来了?我说,是啊,你咋也来了,还收拾得人模狗样的?他反唇相讥,你也不逊色啊,就这身行头,男同学的眼睛恐怕不保。其实,我不过就穿了件碎花连衣裙,搭小外套和皮靴;他也穿了件不那么皱巴的外套,似乎还特意修了脸,头发上抹了半斤发胶。我说,咱不能给中国人民丢脸嘛。他说,就是,这么高档的酒店,好吃的不能都便宜了别人。

进酒店的时候,我问他去没去看樱花。他苦着一张脸,说去是去了,去之前特意叫学员洗了车,芯芯还是嫌他车里臭。几个孩子一路聊他们的,完全拿他当车夫。花开得也稀稀拉拉,孩子们没什么兴致,只是比着剪刀手拍了几张照片。作为补偿,他请他们吃了农家乐。

“孩子嘛,都这样。我们自己的青春期,不也这么过来的?”我说。

“也是,电视上说,所谓成长,就是不断发现过去的自己纯属傻×的过程。”赵南方把个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有钱人消费的地方,果然不同凡响。进门就是一架木桥,底下碧水淙淙,迎面一座天然钟乳石屏风,上面缀几丛蕨类,云雾缭绕,十分写意。拾级而上,又走过铺了厚地毯的长长过道,七拐八弯才进了包厢。

包厢里的装潢也很是讲究,墙上挂着巨幅风俗画,画上一个走街串巷卖打糖的人,三两个穿红袄黑棉裤的娃,围住了要买,他放下箩筐,一手持锤,一手握錾子,顺着那一团金黄的麦芽糖边缘,正叮叮当当敲下去;旁边另有两个娃,头发扎成冲天辫,呆萌喜人,正掩着耳朵放炮仗。画下有鸡翅木博古架,高高低低摆了些陶器、瓷器、青铜器,虽是仿古,造型也还朴拙。

多年疏于联络,很多同学都认不出了。赵南方自告奋勇,替我一一介绍。其他人倒还算了,原来萧一鸣并不是印象中的蠢相,相反,人长得挺正常,穿牛仔裤、麂皮夹克,内搭格纹衬衫,鼻梁上架副无框眼镜,看着很精神,没有一点中年大叔的油腻。

这时候,萧一鸣正站在窗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妙手空空,一弹秋一弹月;余音袅袅,半入江半入云……”

从落地窗看出去,正是两河交汇处,红墙黛瓦,一座明代水神庙逶迤而至,为酬神兴建的古戏台雕梁画栋,蔚为壮观。

“从前读书的时候,每天骑单车从水神庙前经过,门上的对联现在还背得,一转眼,都离开老家二十多年了。”萧一鸣感慨地说。

赵南方打了个哈哈:“哈,二十多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真没辜负你的名字,一鸣惊人啊!”

“惭愧,惭愧,名字是爷娘給的,一点期望而已。”萧一鸣扫了我一眼,“常年在国外,反倒觉得和中文亲近了,可能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根吧。”

一边说着,各自落座,纷纷举杯。

“你爷娘一定喜狂了吧?”放下杯子,赵南方又觍着脸说,“养这么好的崽,祖坟都冒烟哩!”

“那倒并没有。我舅舅、姨家的崽,都在国内发展,现在个个都有几千万的身价了;还有你们,也都个个出息哩。”萧一鸣微微一笑,“美国有什么好?我爸妈就经常抱怨,说美国就是个大农村,去趟超市要开二三十公里的车,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浪得虚名罢了。”

“一鸣谦虚,人家在美国都住别墅哩。”一个同学说。

萧一鸣淡淡一笑:“也算不上什么别墅,叫排屋,那边都是这种房子。上班特别远,不开车的话,就得坐火车,进了城换地铁,每天三个小时都在路上。想想还是老家好啊,到哪里都方便。”

“想家了就回来嘛!”

“是啊,祖国欢迎你!”

好几个同学异口同声地说。都是无心饮食的样子,纷纷跟萧一鸣掰扯些家长里短,有问绿卡的,有咨询买房的,有要去旅游的,也有想换外汇的……各种声音。萧一鸣极有耐心,一一作答,眉宇间颇有得意色;又说,真要回国还得等着结婚生子,崽们都拿到美国身份再说。

赵南方跟我咬起了耳朵,真面目露出来了吧,心里还是觉着美国的月亮圆,洋奴嘴脸。我不由扑哧一笑,笑声大了些,引得萧一鸣朝这边看来,我们便如上课讲小话被捉了现行,赶紧俯首只是吃。

凉菜中有一份芥辣浸花螺,芥末的香气,小米椒的辣,连同上等的生抽,将花螺肉全部浸透了,爽辣可口;牙签牛肉是牛腿肉切片,以牙签串了,香油爆炒,吃起来相当于微型撸串;还有红枣蒸蛋饺、血浆鸭、酸萝卜炒猪肠、豆豉蒸腊鱼,样样合我口味,顿觉不虚此行。

赵南方从嘴里拔一截骨头,吸着牙花子,压低嗓音说:“你莫不是觉得我嫉妒这小子吧?告诉你,他怎么摆美国人的臭架子都没用,我就见不得这假洋鬼子的模样!”

那么大个人,自尊心作起祟来,可笑又可爱。

“来,赵师傅再啃个大猪蹄膀,正好糊住你这张破嘴。”我把一大块猪蹄夹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酒足饭饱,萧一鸣又提议去唱歌,众人纷纷响应。我却意兴阑珊,只想逃,无奈被几个男生裹挟着,来到河畔一家KTV。

肿眼泡的老板见来了生意,亲自将我们引向最豪华的一间包厢。说是豪华包间,墙纸却早已泛黄,乌七八糟的涤纶地毯,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鼓包脱皮的天花板上,有一尾壁虎,闪电般钻入墙纸缝隙。

大家倒是随遇而安,我却忍不住阵阵作呕,让两个女生拉着,在PU 沙发上落座:“来都来了,点歌点歌!”

几首鬼哭狼嚎过后,萧一鸣拿着一瓶矿泉水,坐到我边上来,说:“还记得高三分班前,也像这样,我们一起唱过歌的。”

“是吗?”激光灯晃得我心神恍惚,“真记不大清了……”

“我可一直耿耿于怀呢。”乐声强劲,他不得不凑近些,“记得我点了一首《心雨》邀你合唱,你死活不给面子。”

“莫得法子,我从小是个闷葫芦。”我耸了耸肩。

“哪里,高中时都在传阅你的小说,手抄本的,你可是众多男生的偶像哩。”他喝了一口水,“有新作吗?”

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凄楚,叹口气,说:“早不写了,书也看得少,每天忙忙乱乱的都是些俗事。”

“人在俗世,岂能免俗?”他好像刻意安慰,拧开盖,递过一瓶水,“真正热爱的,一辈子都不会丢开。希望你还能再写,肯定有人愿意看的。”

“写么子?”我两手一摊。

“记录我们这代人的事啊!”他沉吟着,“我们的故事还是蛮值得书写的,如果大家都忙着生活,忙着焦虑,莫得留下半点记录和凭证,就太可惜了。”

我心里一酸,别人都有故事,而我却只有事故。到了这把年纪,还没能活出个人样,自己无所谓,徒然叫老母家崽伤心失望。突然有种预感,很不好的预感,下一秒,怕就要在这个并不熟识的老同学面前哭出来了,赶紧假装上卫生间,出了包厢。

刚出KTV,就感到一阵冷风袭来,不由打了个寒噤。

赵南方从后面追过来:“爱得俏,冻得叫,现在晓得冷了吧?赶快回去带崽吧,莫感冒了。”

我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赵南方,觉得比起萧一鸣,还是这哥儿们实在。

见我没动,他又补上一刀:“走啊,不会等着我脱衣裳给你穿吧?嘿嘿,韩剧看多了,脑壳看傻哩!”

我气到暴起,撵着他就打。

回到家,我妈照例唠叨不休,我崽照例蹦跶不停。我不理他们,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皮箱,那个黑皮本还在,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高中时胡编乱造的故事。因为被许多同学传阅过,卷了角不说,还有各种颜色的批注。

一时冲动,对着我妈和咕噜喊:“你们讲,我从现在重新开始写小说,有没有可能成为作家?”

“写啊!早先咋就莫想起还有这条路?”我妈高兴到扫把倒地都忘了扶。“隔壁苏家妹子就在网上写小说,一个月能赚七八千!她娘亲口讲,每天啥都不做,插根网线,坐在屋里写就可以了!她可只有高中学历,你莫非还不如她?反正不要本钱,今日就开始写,每个月赚一万块,看她全家还嚣张!”

“要是……我写的不赚钱呢?”我护住黑皮本,神情变得卑微。

“不赚钱写个鬼?白白浪费电!”我妈顿时丧气了。

“写鬼才赚钱哩,我却偏偏写不出个鬼。”我好像鼓胀的气球被针戳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趁早出去打工,咕噜我给你带着,你呀,打工的时候另外找一个,先瞒着不要讲,结了婚再接咕噜过去,才是正经事!”我妈捡起扫把,气哼哼地走开了。

“妈妈,原来你会写故事啊!”咕噜睁大了两只牛铃似的眼睛,“那,你会写童话故事吗?”

“写个鬼啊,没听外婆说我鬼都写不出来。”我咧了下嘴。

得知我不會写童话,黑皮本里既没有神仙鬼怪,也没有奥特曼,咕噜兴致索然地扭过身,继续玩他的乐高小人仔去了。

这时,赵南方发来消息:“喂,是不是觉得萧一鸣还挺好的啊?”后面一个贼兮兮的偷眼窥视的表情。

“是挺好,咋了吗?”我故意气他。

“那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萧一鸣明天就走了,直接往长沙,再到上海,坐飞机去美国。”他懒得打字,干脆发了条语音,幸灾乐祸的口吻。

“他走他的,关我屁事,哪个要你乱讲,一个大男人舌子这么长,迟早被人剪掉!”

“哈哈,就是想看你不开心,好让我开心,哈哈哈哈……”

时令跌进夏季,热天的楼顶,最适宜晒坛子菜。我妈清早去河边买了十斤茄子回来,说是郊区农民种的,自家吃的小菜,不打农药,也不施化肥,光淋点大粪,看着丑癞怪样,吃起来菜味很浓。

她将茄子柄齐蒂剪去,洗净了,起大锅蒸透,颜色就从玉紫变作鸽灰;又喊我搬了团筛,一起到楼顶上去晒。我们先用筷子把熟茄子划破皮,两边一掰,一分为二,再把瓤也划拉几下,摊在大团筛上,一个个摆齐整。

同此法操作的还有青辣椒,蒸熟晒干,成为白辣椒,揉了盐,盛到坛子里;至于豇豆、刀豆、西瓜皮,则直接切碎了晒,和辣椒一起入坛,冬天炒菜时抓出来一把,喷香。做豆豉也得趁这个时节,将黄豆煮熟了,晾凉,铺在团筛内,盖上稻草等它发酵,待到长出菌丝,预备入坛了,加盐,最好再加一点高度白酒,豆豉会霉得更透……

我妈一样一样讲给我听,从没有过的耐心。

“老娘,”我擦了一把几乎流进眼里的汗,“讲这些做么子?你自己会做不就行了?我学了也莫得用武之地啊。”

我妈冷笑一声:“你娘活得一世长?等我死了,你想呷还不得自己做?”

我翻了个白眼,“眼下只要有钱,街上哪样买不到?”

“你就活活懒死吧!”我妈瞪我一眼,走了。屋里还蒸着一锅,她得再去端来。

楼顶上,有一大半给住户辟作了菜地,他们用砖垒了一个个方格子,填上土,种着丝瓜、辣椒、四季豆、胡萝卜和葱,阳光下长得生机勃勃。有一只竹笼里养了两只鸡,耐不住寂寞,互相啄对方的羽毛。还有谁家不要的塑胶浴缸,也摆到这里来,淤了一池子烂泥,种了茨菰。真是胆大妄为,也不怕家里漏水。但那挺立的叶片倒颇具风姿,碧玉小剑似的,捧出一枝枝白瓣黄蕊的小花,引得金龟子同蝴蝶时不时前来光顾。

为了一口吃食,人真是花样百出啊!我感叹着,把剩下的茄子摊完,连团筛一起摆到天台边缘上,趴在那里张望。

短短二十年,这里已经大变样了。周围的旧楼均被拆掉,建成写字楼、购物中心,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妈家这栋楼房不足十层,上楼还是靠两条腿爬,便陷在了谷底,显得寒碜。住这栋楼里的,多半都是中老年人、下岗职工、离退休人员,所以才有时间和心思种菜喂鸡,倒像是来自旧时光的某种抵抗。

百无聊赖中,掏出手机,见赵南方新发了朋友圈,在一个小池塘边上,用树枝拴条线,绑了猪肝之类的东西,正在钓小龙虾。我琢磨着他可能今日休息,便发了条评论:“赵师傅好雅兴啊!”

不出一分钟,他打来语音电话,说已经钓了一大桶,自己没法弄,打算送到我妈店里。“买块魔芋豆腐,倒瓶啤酒,同八角、桂皮、香叶、干辣椒一起煮,不好呷你找我!”

我思忖着,我妈对赵南方本来就有意见,刚要回绝,他那边喊了声:“哎哟!又咬钩了……”就挂断了电话。

待要再打过去,我妈又搬了一锅茄子上来,催我先去古玩市场把店门打开,她自己收拾好这些茄子就去,小龙虾的事只得暂且撂开。

说是古玩市场,规模并不大,也不尽是古玩。百余米的过道两旁,排布着数十个门脸,有古董店、钱币行、油画室,有卖旧书的、卖文房四寶的、卖祖先牌位的,也有踩着缝纫机做窗帘、改裤脚的,有帮十字绣划玻璃配框的,还有茶馆、按摩房、小诊所……不一而足。市场生意能淡出个鸟来,常常十天半月没顾客上门,郊区老农倒日日挑着畚箕前来叫卖。因二楼荡出来近两米宽的走廊,这些门脸有了屋檐,家家户户就在檐下架起煤球炉,剁肉的、淘米的、烧水的、洗碗的,过起烟火日子来。都说古玩这一行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商户们好像从来不急,守着从农村收来的石头、水缸,从河里捞些水草、浮萍,隔壁花鸟市场捉两三尾锦鲤,间或金鳞“哗啦”一响,竟也生机勃勃;也养文竹、君子兰,也养云雀、百灵、虎皮鹦鹉;要不就半躺在扶手竹椅里,跟着收音机哼“ 苏三离了洪洞县……”

我妈的“宝泉币庄”就在市场一隅。

说来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爷爷在小城开着一个南货庄,生意好像不小。到了我外公时,就只会读书、吟诗、呷花酒了,又沾上了大烟,很快就败光了家业。不过,也因祸得福,“土改”时评了个中农成分,算是团结对象。无奈弟妹成群,家徒四壁,我妈白白读了女中,十四岁即出门修水库,挣工分,十八岁就随随便便把自己给嫁了……她这些年做古钱币生意,应该与她的家世有关。

我磨磨蹭蹭到了市场,远远地就看到店门口蹲着一坨人影,走近一瞧,是赵南方。水龙头开得细细的,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个旧牙刷,正在刷那一桶黑里透红的小龙虾。刷完一只丢进旁边盆里,再去捡另一只,吭哧吭哧刷得起劲。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刷子,拽着衣领就想把他提溜起来。

赵南方回头一瞧,觍着脸笑了:“几天没碰面,见了男人倒直接上手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脚尖一送,愣是将他坐着的小马扎顶翻了:“谁让你献殷勤,送货上门还提供售后服务,算咋回事?”

赵南方差点一头栽进龙虾盆里,得亏双手扶住了盆沿:“半天莫得见你来,就先给洗了。魔芋豆腐跟啤酒都买了?”

“买你个头啊,我家怎么吃法,倒要你管?”我没好气地吼他。

这时,我妈已经到了店门口。

赵南方当即起身,把手上的水渍往牛仔裤上胡乱抹了两把,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阿姨好!我是朱小筠的同学,赵南方。”

“哦,就是那个驾校司机啊……”我妈一口气没喘匀,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这当儿,我赶紧推搡他:“走走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赶紧!赶快!”

赵南方仍旧憨笑着:“阿姨,你评评理,哪见过这样的人?我赶早钓了这么一桶小龙虾,巴巴地在这洗了刷了,还想着尝尝阿姨的手艺呢,她倒好,一来就要轰我走。”

我妈掏出钥匙开卷闸门,突然回头:“我就讲这声音耳熟,从前老打电话来我屋的,就是你吧?”

赵南方没有回答电话的事,赶紧帮忙将卷闸门抬起:“八角桂皮香叶,阿姨你店里都有吧?”

“这些倒是有,不过,这虾子要开背,不然进不去味的。”我妈慢应着。

我正满头雾水,我妈已经进门,还破天荒地给赵南方倒了杯水,又跟我嘀咕:“你晓得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讲,一条街的人都鼓起眼睛看着哩,有个男人上门,别人再想欺负我们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快,去买魔芋豆腐!”

也许我妈有她的道理,这市场平日里门可罗雀,相互间排挤倾轧倒十分厉害,我家生意稍过得去些,就有人得了红眼病,背地里拆台抢生意。赵南方那身痞子样,干别的不好说,当保安倒合适。可是,我妈之前明明百般嫌弃赵南方来着,莫非当真见面三分情?

我端着块魔芋豆腐,一路滴滴答答走回来。赵南方已刷完小龙虾,清水过了一遍,又忙着去头,开背,抽肠。忙完这些,他靠在玻璃柜上,看那些银圆、铜钱、各国纸币、铜烟斗、纪念章、玉吊坠、玛瑙串、银链子,老式雕花床上锯下来的木麒麟,早已停摆的上海牌手表……一边不住地咋呼:“欸欸,这些都是真家伙吗?阿姨,你们家当真是财主啊!”

我妈嘴上不答,却一脸得意。烧大火,架起油锅,开始爆炒小龙虾——哗啦,主辅料一齐下锅,锅铲翻几个来回,便将所有调料一齐撒了,最后又翻两锅铲,啤酒盖子在灶台沿上一拍,哗哗哗倒入,盖上锅盖。隔着玻璃锅盖,看着虾尾稍向内弯曲,形成道道圆弧,慢慢开始变红,红得均匀、饱满、艳丽。灰色的魔芋豆腐在红油汤中咕嘟着,一股动人的异香瞬时让我原谅了她厨艺的粗陋。

小龙虾出锅,饭也焖熟了。三人正待开餐,只听得“哎哟”一声,逆光中闯进一个胖大男人,说:“我今日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

话音未落,手已伸到盘里,也不怕烫,拈起一只小龙虾往嘴里送,随着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两行红油沿着他的嘴角向下滴落。

“刘老师来了,快坐!”我妈冲我使个眼色,“快加副碗筷。”

我却不情愿。店铺本来就小,除去货柜、货架和一个小橱柜,平日里,这小方桌都是折叠起来靠在货架后面的,临吃饭才展开,这会儿再多两个人直接就转不开身了。

“不用,不用,我呷过饭了,看你家来了客人,才过来的。”那刘老师也是个人精,一看我脸色,赶忙摆手。“是新女婿崽上门了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赶忙解释:“刘老师莫乱讲,这是我同学。倒是你老人家,每天在手机上摇一摇,摇出好多美女,排排坐到你店里不肯走,怎么,我同学来串个门,倒要领证了?”

赵南方原本尴尬得脸都紫了,听我这样一讲,倒呵呵笑开了。

刘老师脸上就更挂不住了,说:“哦哦,倒是我老眼昏花了……这位小兄弟,莫怪,莫怪啊!”

说着,抬起手背揩掉一嘴油,拔脚往外去了。

“我的老娘欸,这样的人你也喊他吃饭?倒胃口!”我余怒未消。

“做生意嘛,三教九流都要接洽,面子上客客气气,吃不了亏。”我妈坐回来,用筷子点着我鼻子,“就你这个脾气,人都给你得罪完了,喝西北风去!”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来来,吃点,喝点。”赵南方忙拧开可乐打圆场。

“就晓得吃,吃,平白无故做了人家上门女婿,你倒高兴了。”我恨得踹了他一脚。

一顿暴饮暴食后,我妈胆结石的老毛病犯了,又急又凶,疼得一时不待二时的。幸亏赵南方有车,人又壮实,拉她到医院,又背进背出的。住院还是他给朋友打了几个电话解决的,不然哪都说没有床位。小地方就是这样,屁大点事都要靠人脉。

我妈终于挂上消炎镇痛的药水,说好三天后动手术。听说要手术,我妈吓得不行,揪住我,眼泪汪汪的,翻来覆去讲些车轱辘话——当真要手术啊?不得有生命危险?会不会像你爸一样,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难怪算命的讲,我今年要盖白被子,白被子不就是医院的被子……

赵南方一旁给她宽心:“阿姨莫要怕,微创,主刀大夫那边也打过招呼了,保证莫得有事的。”

“那咕噜怎么办,哪个给他做饭?店里又没人守着,半夜里,只怕东西都会被偷光啊……”她对谁都客气,只会数落我,“你要是争气,有个对象在……哎,真是老了,莫得用了,又攤上这样的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何得了?”

我白了她一眼:“你都这样了,少讲两句吧。离了你,我和咕噜就不活了?就算我不会做饭,叫外卖总还行吧?这星期我们就替你睡在店里,保证你那些宝贝平安无事。”

赵南方也说:“阿姨,你要实在放心不下,我每天下了班,都去店里帮你转一圈,再顺便把饭带过来,怎么样?”

她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两行老泪还顺脸爬着。过了一会儿,可能药力起了作用,她脖颈子一歪,睡过去了。

送赵南方出来,也到了去幼儿园接咕噜的时间。赵南方说和我一起去,开车方便。

“我妈平日像个母老虎,想不到进了医院就吓成这样,到底是个纸老虎。”路上,我忍不住抱怨。

“讲起来也怪我,早晓得就不钓那么多小龙虾了。”他摇摇头,“你别嫌她,人老了都是这样,我们老了也一样。看得出你妈其实很爱你。他们那一代人,讲起来也算时代特色,因为他们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啊。”

我心里清楚他讲得对,却不想认输,说:“你没见我刚离婚带咕噜回来那段日子,我妈把我骂得差点没跳河。好像是我偷了人,才造成家庭破裂……”

“听我一句劝,别和你妈怄气,等到你妈哪天当真去了,你会恨自己的。”他开着车说。

“喂,你怎么老替我妈说话?不会当真想做她的上门女婿了吧?”我擂了一下他胳膊。

“高三那时候,我妈去世了,脑出血,走得突然。

我一夜之间没了主心骨,人都是飘的……我爸呢,跟我前面婆娘不对付,跑长沙我姐那里去了,过世的时候,连最后一面都莫得见着。所以你呀……”“我懂我懂,赵师傅教训得极是,本人受益匪浅。”我笑着说。

赵南方“嘎”一声刹住车,他望向我,第一次没有嬉皮笑脸,眼眶竟有些泛潮似的,“你懂么子?么子都不懂……”

我妈住院期间,我和咕噜晚上便睡在店里,守着她那些宝贝。

那天,咕噜从幼儿园回来,一声不吭,人往小床上一歪,先是闷闷不乐,随后开始吧嗒吧嗒地落泪。以往每每在幼儿园受了委屈,或跟小朋友打了架,会哭着回来,不过,睡一觉就没事了,第二天照样疯玩,可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狂呼乱叫,只是躺在小床上暗自伤心。我上前试了下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又浑身上下看了,也没有受伤,只是发现床单已哭湿一大片。

“谁欺负我们咕噜了?告诉妈妈,我去揪那小兔崽子回来,给咕噜赔礼道歉!”我试着安慰。

咕噜不回话,小手死死拽住被角,眼泪涌得更多更急了。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我既心疼,又着急。

正急得跳脚,赵南方来了。最近这段时间,他白天要去驾校上班,晚上回家前,都要来店里瞅瞅,抽空还会上医院看我妈,累得瘦了一大圈,脸也更黑了。我不由心生一丝爱怜。

“咕噜怎么了?”赵南方问。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赵南方冲我使个眼色,我赶紧退到一旁。

“咕噜,看看给你带了什么?”他隔着外包装上的透明塑胶片,摁了一下,一阵红光闪烁,随即口号响起:“遇到事情不能坐以待毙!”

原来是一盒奥特曼,从大到小依次排列。这是正风靡一时的玩具,我只知道它们是一个家族,几十个成员,只知道泰罗、赛文、迪嘉,别的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反正统统穿着红色紧身衣,戴银头盔,又丑又傻还死贵,不明白孩子们怎会喜欢这种脑残玩意儿。

咕噜翻身坐起,一把抱过玩具,抽抽搭搭地说:“谢谢叔叔……”

“做啥要这样破费……”我很过意不去。

“让崽开心一下,花不了几个钱,他们长大了,吃苦的时候还多呢。”赵南方曲起食指,刮去咕噜满脸的泪水,“告诉叔叔,怎么了?”

咕噜说:“他们骂我……”

趙南方将咕噜抱起来,搂在自己怀里:“谁骂你?不要怕,我帮你撑腰。”

咕噜又开始流泪:“他们喊我冇爷崽,我听懂了,就是讲我没有爸爸……”

赵南方将咕噜搂得更紧些:“屁话,谁讲你没爸爸?他们才是冇爷崽哩!”

“人家都有爸爸,我就是没爸爸呀……”咕噜趴在赵南方肩头,委屈得直抽抽。

难怪他方才一直那样哭,也不理我,说到底还是小,不懂事情原委,还怪我不肯和他爸复合呢。

“那……”赵南方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又回头对咕噜说,“我可以演你爸爸,明天我送你去幼儿园,就这样跟他们介绍,看谁还敢不服!”

“混蛋,敢占老娘便宜!”我抬手就是一拳。

咕噜这吃里爬外的小子,竟挥起手里的奥特曼帮忙拦挡:“妈,我们演戏呢,别捣乱!”转头又问赵南方,“叔叔,你刚才讲的算数吗?”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南方鸡贼地冲我眨眨眼。

这俩货还搞起联盟了,他们笑起来,当真像一对父子,真把我气得吐血。

天已黑透,有一些灯光投到长廊上,水泥地湿漉漉、黑沉沉的,反射着幽微的光。早过了晚饭时间,煤炉上的水壶,正此起彼伏地沸腾。

我妈手术后出院,咕噜也放暑假了。我已经开始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太久不动笔,开头很艰难,像要把一条锈迹斑斑的老船从岸上往水里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笔下却没流出几个字。实在没办法同时照看他们祖孙两个,只好请赵南方帮忙照看咕噜。赵南方倒是爽快,就把咕噜带去驾校玩。少了我的管教和约束,加上赵南方的娇纵,崽每天回来总是弄得很脏,跟个挖煤的一样,但很兴奋,小嘴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说驾校那些学员都喜欢他,给他买零食,还陪他耍“王者荣耀”……我知道,学员们把咕噜当赵南方的崽了,借讨好咕噜巴结赵南方。

“知道你人小鬼大,”我暗地里叮嘱咕噜,“下次注意观察,看你赵叔叔有没掐女学员的大腿。”

“掐大腿倒是没有,不过,赵叔叔骂人骂得很凶,比幼儿园老师还凶。”咕噜跟我汇报。

“那他有没有问你妈的事?”

咕噜马上看穿了我的心思,反问:“妈妈,你是不是对赵叔叔有意思?”

“小屁孩,你懂什么叫有意思!”我拧住他耳朵。

“当然咯,赵叔叔都跟我讲了,对我有意思的女生,会在厕所里偷看我撒尿,叫我暗中观察。所以,你叫我观察赵叔叔,还不是对赵叔叔有意思?”

转眼到了咕噜的五岁生日,我提议请赵南方开车带我们出去玩,我们请他吃饭,算作答谢。咕噜马上高兴起来,当即就给赵南方打了电话。

盛夏的天气越发燠热,天空又高又蓝,虽也有丝丝缕缕的云线,却不见一滴雨的影子;大河小河都敛了身形,安静地匍匐在河道里;岸边长出半人高的狗尾巴草,钓鱼的人只敢躲在树荫里,蝉则躲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热死——热死——”

赵南方开着那辆印有“清溪驾校”的捷达车,载着我们沿河朝上游一路开去。河面开阔起来,碧沉沉的水草铺满了河床,太阳一照,端的是墨玉洒金,静水流深。咕噜坐在副驾位上,对赵南方说:“叔叔,我要听你讲故事。”

我伸手在咕噜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叔叔开车呢,你当是点读机啊?”

赵南方说,“要打你打我吧,我皮糙肉厚的,经打,莫把咕噜打坏了。”

我就势给了他一记毛栗子:“你就惯着他吧。”

咕噜高兴了,拍着巴掌唱不知从哪学来的顺口溜:“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爱到深处用脚踹!”

“咕噜!”我吼了一声,怕他唱出什么更不堪的东西。

赵南方果真讲起故事来。说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段时间就跟朋友在这条河上打鱼。开那种小马达的篷子船,逆水到上游撒网。上游水清,刁子鱼最多,一网撒下去,满眼银鳞乱跳。朋友有个老母,专门在岸边接应,打了鱼回来就在码头卖,到中午卖不完的,拿回去撒点盐,走大油,炸得酥脆了,咬一口,能香掉下巴。

到了晚上,床热得跟铁板烧一样,根本不想归屋,就在船上过夜。有一夜,正睡得糊里糊涂,突然听到船板响,啪——啪啪——一开始人没清醒,只当水响;翻个身,正要睡去,那声音更近了,咻——咻咻——好像从水里爬上来,到了船尾了……

“啊呀,有鬼——”咕噜大叫着,捂住了眼,却又从指缝间偷望。“叔叔,到底是不是水鬼?”

赵南方得意了,晃晃脑袋:“我猛然想起,日里听朋友老母讲,这河中是有水猴子的,那些淹死的小孩,就是给水猴子拖下去,吸了血。咕噜你晓得吗,水猴子长得跟你差不多,浑身红通通的,生着一层绒毛,到了水里头,它力气就大得很,一头牛都拖不动!”

“我怕……”咕噜一个劲缩着脖子。

“怕就不要听。”我说,又戳了赵南方一指头,“别老是鬼呀怪的,换个频道。”

“不要,叔叔你讲,我还要听。”咕噜叫道。

赵南方就继续讲:“我瞌睡完全醒了,转念一想,水猴子上了船,离开水就成旱猴子了,我还怕它怎的?就暗中伸手摸到了船桨,猛然坐起身,大喊一声,哪个!这时候,只听“扑通”“哗啦”——一道黑影闪过,还没闹清到底是么子,它已经从船尾栽到河中,射箭一样溜了。”

故事讲完,咕噜倒不怕了,反而闹着让赵南方再讲一个。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欸欸,子不语怪力乱神,莫再讲这些精怪吓人了。”

赵南方挠挠后脑勺:“本想借这个故事,教育咕噜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哎!只怪我水平有限,跑偏了……你不是写小说么,要不换你讲?”

经过了一畦畦金黄的稻田,我们终于在一处铁索吊桥上停了车。此处已是高山夹岸,水在深深的河谷里湍急地流着,满山都是婆娑的凤尾竹,竹影掩映着零星可见的小屋,白墙黛瓦,竟如世外桃源一般,清丽脱俗。

赵南方说目的地到了。

咕噜来了精神,一蹦子下了车,小鹿一样在桥上撒欢。桥下数十米高是河道,怪石嶙峋,激起白浪朵朵,水声撼人,小小的人儿竟也不惧,拽着那铁索使劲地摇。我赶紧上前想拉他回来,趙南方倒笑了,说有铁丝网拦着,掉不下去的,就让他放开耍吧,男孩子要野一点才好。我觉得有道理,便只在后面跟着。

忽然,奔跑中的咕噜重心不稳,我还来不及扶,他整个人已趴在地上。这可真是乐极生悲了,小家伙的手掌、膝盖都破了皮,虽未见血,却龇牙咧嘴,要哭的样子。

赵南方讲:“莫得关系,男子汉哪能不摔跤,摔完这一跤,咕噜就长大了,该上学前班了。”

咕噜的脸苦了几下,终于破涕为笑。

我们牵着咕噜,沿缓坡来到河岸边,给他洗净了手脸。河水来自山中,清凉透骨,让人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咕噜眼尖,指着远处大叫:“瞧,那是什么?”

对岸有大片的鸡血藤与盐肤木,荫下绿得发黑的青苔,竟捧出一枝亭亭的碧茎,茎上无叶,只一团明亮至极的火红,细巧的花瓣子呈辐射状四下发散,到末端微微内收,似热烈的小火炬,又有无限的婉转低回。水声喧哗,四野寂寥,似乎都只为烘托这一朵花。

“是彼岸花。”我从前在植物园见过。

“我要!”咕噜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赵南方的手臂摇撼,“叔叔我要那朵花!”

“好,好。”赵南方应着,眼睛已在打量河床,看样子,是预备踏着石头去采摘。河水虽不深,流速却十分惊人,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嵖嵖岈岈,生满厚厚的丝藻,哪能落得下脚?

我赶忙拽住他:“别听咕噜瞎讲,那是死人花,开在忘川两边,专门接引亡灵的,摘不得。”

“死人花?那我不要了……”咕噜到底是个单纯的幼崽,稍一吓唬,立马投降了。

赵南方僵了僵,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原来我情急之下,竟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一直没有放开。

“看么子看,人家是怕你给水冲走,不识好人心!”

我赶紧撒开手。

他哧笑一声,破天荒地没有回嘴。

闹了这一阵,觉出饿来,见半山腰上有间饭店,原木招牌上写着“吃饭住店”几个素朴大字。于是,沿着石阶,朝那边走去。

有农妇笑吟吟地迎上来,引我们在庭中落座,又问我们想吃什么喝什么。赵南方跟她聊了一阵,农妇说今天有石蛙,并再三保证,是早上才在山里捉到的,一只足有一斤重。他转头征询我的意见,便敲定了米粉子蒸石蛙、酸萝卜丝炒牛毛肚、蒜蓉红薯叶、蚌壳肉丝瓜汤四道菜,我们都不喝酒,只要了一扎鲜榨玉米汁。

等着上菜的工夫,咕噜又缠着赵南方要手机玩,他不想让孩子打游戏,便搜了个关于航天史的视频,带着咕噜一起看,不时指着手机讲,这个是美国的埃隆·马斯克,他把一辆特斯拉送到火星上去了。那个是中国的“嫦娥五号”,上月球取过月壤的……俨然一个慈爱的好父亲。

我一时无聊,就朝院子里看。暮色苍茫中,篱笆上爬满了南瓜花,有萤火虫在四周纷飞,周遭除了店家电视的嗡嗡声、三五驴友嗑瓜子的毕剥声,便只有蛐蛐的鸣叫、流水的潺潺,以及偶尔风过竹林的沙沙声了。

不久,菜陆续上桌,我也不客气,率先尝一筷子,妈呀,完完全全天然的鲜,佐以清风明月、水声山色,好吃到嘴皮子都要粘住,这才叫“天子呼来不上船”!一转眼,我两碗饭就着丝瓜汤已经下肚。赵南方呷得却不多,只顾着挑蛙腿上的肉夹给咕噜,又给他扒拉了小半碗蔬菜。

吃完饭,咕噜溜下桌,自去找店家养的小狗玩。我实在撑着了,必须要消消食,便跟赵南方提议,去山腰的小道散步。

天光一寸寸暗下来,刚刚还轮廓分明的红土小道,现在却漫漶起来。倒是漫山遍野的牵牛花,招来了无数萤火虫,点着一盏盏小灯笼,好像在为我们引路。我们走到跟前,萤火虫便倏地散开,我们走过去,它们又马上聚拢。穿行其间,好似星河漫步一般。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发自内心地感叹,“谢谢你啊,带我们来这么一个好地方。”

“光嘴上说,莫得一点诚意,你拿么子谢我呢?”赵南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浮动在温存的夜色里。

“也是哦,赵师傅开了一天车,辛苦呢。不如我帮你按摩?”说着,我两拳便往他肩膀、背上咚咚有声地砸落。

赵南方哎哟一声嚷痛,快步跳开:“你一个女孩子,何解老是动手动脚,跟别的男人也这样随便吗?”

“明知道我莫得男人……同为单身狗,相煎何太急?不理你了,哼!”我扭头便走。

“生气啦?真生气啦?”他赶忙追上来,“我赵南方是个粗人,嘴笨,说错话了,对不起……”

我气得又要打他,却给他一把捉住腕子:“快莫打了,叫咕噜看到,又该唱亲啊爱的了。”

我脸上一红,幸好暗中瞧不出来,赶紧找话题绕开:“讲句真心话,我是拖着个崽,莫得办法了。看看你自己,好端端一个人,都离了这么多年,何解不再找一个?有莫得心仪的,回头我帮你说媒去?”

沉默了一会儿,赵南方才说,“还真有一个……”

没想到他这样实诚,我一怔,遂扯住了他的袖口:“哪个?讲,快讲!”

沉默了一会儿,赵南方才说:“你知道,最好吃的东西是么子?”

不待我开口,他接着说,“鸡腿。没错,是鸡腿。”

说心仪女子哩,怎么扯到鸡腿上了?但我没有打岔,怕万一岔开了,他又不讲了。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他一下子把话题拉回了小时候——

赵南方他爸原来是外贸公司的司机,下岗后,贷款买了一辆二手卡车,跑起长途货运。小学五年级暑假,他闹着要跟他爸出去玩,他爸就带了他,一起去广州送货。那辆解放牌货车,没有空调,人进去就像进了蒸笼,屁股都不敢完全落座。一路上,饿了就去吃路边店,渴了舀河沟里的水喝。

也活该倒霉,车到江西山里,轧死了人家一只鸡,被一大群乡人围住,嚷嚷着要他爸赔钱。赔就赔吧,一只鸡也不过十块八块的,赔得起。偏偏乡人说那鸡好容易养大了,会生蛋了,蛋是要孵小鸡的,小鸡长大了又要生蛋……这样鸡生蛋,蛋生鸡,算下来要赔一百五十块!不给?不给别想走,打烂脑壳再讲!

赔完那鸡,父子俩一日三餐就只能啃干馒头了。三天后才到广州。因为路不熟,在市里又七拐八绕大半天,直到天黑也没找到地方。他记得广州的树很高,很古怪,像撕烂的蒲扇,啪嗒啪嗒地扇。可是天气很热,父亲舍不得花钱住旅店,赔了鸡,也没得钱了,晚上就睡车里。热得狠了,只好起来去睡人家的屋檐。广州的蚊子很厉害,要吃人似的,偏偏半夜又下雨,二人淋成落汤鸡……第二天下午,才找到地方。主管喊声老乡辛苦,一边让人卸货,一边给他们打来两个盒饭,其中就有一只鸡腿……

“这就是最好吃的鸡腿?”我问。

“还不是。最好吃的鸡腿在后面。”这家伙顾左右而言他,听得我百爪挠心。

“快讲,那最好吃的鸡腿。”我催他。

“所以我很自卑,碰到喜欢的人,从来不敢开口。”这家伙又绕到别处去了。“你记不记得,我们读高中的时候……”

这时,咕噜大叫着奔过来:“原来你们在这里玩,也不带我!”

“哦,对不起,我们把小少爷忘了,对不起啊。”赵南方放开鸡腿,带咕噜去捉萤火虫,把我的好奇心硬生生地悬了起来。

回程时,咕噜很快睡着了,我担心赵南方发困,努力睁大眼帮他看路。偶有大卡车迎面呼啸而来,我都屏紧呼吸,紧张到捏碎拳头。

赵南方感觉到了,说:“放心吧,我是教练啊,莫得有事的。你也睡一下子,到家喊你就是。”

我却想起未完的话题,问:“你讲到我们高中时候,怎么样了?”

他打个响鼻,笑道:“你还记着那只鸡腿呢,那就讲给你听。”

讲起来就是个寻常的暗恋故事。高中时他喜欢上一个女孩,运动会上他撒足狂奔,跑到鼻子喷血,为的就是引起女孩的注意。放学后他像个跟踪狂,骑着单车远远跟在人家后面,直到女孩走进家门。他努力制造碰面的机会,每次都想好了台词,可每次又打了退堂鼓,终是屁都莫得放出一个。毕业时同学们唱K,他鼓足勇气吼着“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却见她和其他人笑成了一团……

赵南方讲的这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再说,这与我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后来呢?”我还是有些好奇。

后来,女孩上了南方一所大学,赵南方却落榜了。他打过各种零工,攒钱只为去南方那所大学看她。坐那种绿皮火车,站票,挤得跟夹心饼干似的,他左脚站累了换右脚,右脚站累了换左脚,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金鸡独立。十几个小时火车,再换公交,穿街过巷,只为偷偷瞄她一眼。她头发长长了,学会打扮了,拿到奖学金了……桩桩件件,他都知道。终于有一天,在她学校旁边的麦当劳,他发现女孩跟一个男孩在一起,两个人共吃一只烤鸡腿。他嫉妒到流泪,也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了,回去不久便结了婚。

“这就是你讲的最好吃的鸡腿?”我问。

“是的,可惜我不知道那个滋味……”赵南方叹了口气。

我沉默了,惝恍间他也沉寂了。只有汽车的引擎声,于夜色中隆隆地响。一道车灯掠过,倏地去远了,紧接着又来一道。

“你么子都不知道,么子都不懂……”他轻声叹息。

谁说的,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了。爱是一种信仰,我唱一半不唱了,他接着唱的是另一半。所有人都在笑,笑我们暗通款曲。这些糗事我自然是知道的。

这一刻,同步卫星在大气层传输着数据,火星车在孤独地行进、挖掘、分析、比对,“旅行者2 号”已经飞离了太阳系,向着更深远的星际空间进发……而地球上的某处,我与他,兜兜转转,竟又再同乘一辆小破车,遥想当年……

进了市区,咕噜突然醒了,说:“妈,我做了个梦,梦到去省城上学了。”

我说:“怎么,迫不及待了?行,等暑假过完,咱就去省城上学前班。”

趙南方嘎地刹了车,扭头问:“你们要去省城?”

“是啊,毕竟大城市条件好些,机会也多。”

“哦,也是……”

赵南方说了半截话,重又开车。直到我家楼下,再没说一句话,很疲累的样子,一只手扶着额角,说“再见”时也有些少气无力。

“不舒服吗?”讲真的,我心疼了。

“有点头晕,老毛病了,没事的……你莫要担心。”他的声音明显柔软了,甚至有些颤。一句寻常不过的问候,都令他感动,人怎可以这样卑微!

“对不起,我……”

“别,”他赶忙制止,“么子都莫要讲,至少今天莫讲,我累了,晚安!”

我知道,他怕被拒绝,才拼命闪躲,急匆匆将我推开。可是,是他先讲出来的,他不知道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吗?这样浓烈无望的感情,到现在还不肯消散,要拿它怎么办?能拿它怎么办?

一连几天,我和赵南方都没有联系,似乎都在小心回避着什么。咕噜打电话问他怎不来店里玩了,他讲朋友在建鸵鸟养殖场,缺人手,他每天下班都过去帮忙。一听到鸵鸟,咕噜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嚷嚷着要去骑鸵鸟。赵南方答应等鸵鸟园建好了,就过来接他。

一辆印“中国邮政”的电动三轮车开到店门口,快递员喊:“朱小均?朱小均是这家吗?”

我说我叫朱小筠,念“云”,不念“均”。快递员不作理会,把个蓝色大信封往我手里一塞:“你签收一下,法院传票。”

我的第一反应,是先前开广告公司,和开发商的官司。不过,那也是我告别人,没理由轮到我收传票啊。不待我想明白,我妈已经蹿出来,抢过信封朝快递员怀中杵:“错了,错了,这儿没有个叫朱小均的,肯定是法院搞错了,我们不收!”

快递员照着信封报出手机号,我妈的脸一下紫了,咬着牙骂:“那个扁毛畜生,要来抢咕噜吗?”

我后脖颈子一阵发麻,手也跟着不听使唤了,扯了好几下,才把信封扯开,匆匆将传票看了一遍,才知道与咕噜无关,是我前夫先前买的车,欠银行车贷没还,银行告上法庭,把我长沙的房子给查封了。

“他欠车贷,关你么子事?离婚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房子归你的!”我妈大叫。

刚把我妈哄回店里,手机又响了,是那房子的租客,她租我房子开了一间美容工作室,现在房子被封了,情绪很是激动:“一大早来上班,门上却贴了封条,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这要让我客人看到,哪个还敢往卡里充值?我的损失谁来赔?”

一想恰逢月底,马上就是一季度一次的收租日,如果收不到房租,房贷就得断供。我不由得心尖发颤,好一通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承诺马上联系法院处理。

“离婚都一年了,他个扁毛畜生,欠钱不还,赖到你头上了?我们屋里莫得个男人,好欺负吗?”我妈又大骂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说查封就查封,这算哪门子法律?”

骂着骂着,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我给赵南方打电话,说了传票的事。

“莫急,莫急,我有个学员是律师,先问问他再讲。”他一边安慰我,一边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他这就过去,让我打车往那里赶。

律师的回答很明确:离婚前借的车贷,算夫妻共同债务,自然要共同承担。我讲我们的离婚协议上写得很清楚,他的债务由他个人承担,与我无关。律师说,协议这么写没错,不过,离婚协议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约定,银行作为第三方,是不受你们这份协议约束的。

“所以他不还车贷,银行就可以查封我们的房子?”赵南方问。

“银行这样做,肯定有法律依据,传票都下来了,也佐证了这一点。”律师说。

“那银行何解不先查封他的车?柿子捡软的捏吗?”我委屈得声音都变了,“他欠着银行十九万多呢,我哪来的钱?”

“这就得你们去协商了。”律师摊开双手,爱莫能助的样子。“我只是觉得奇怪,银行起诉之前,难道没跟你联系过?不可能直接就查封房子吧?”

想起来了,先前是接过几次电话,对方自称银行工作人员,关于我拖欠车贷云云,我立马将电话撂了,心想,现在的骗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连车轱辘都莫得一个,哪来的车贷?也就没再理会。

“这就是了,银行已尽到知会义务,你拒不履行,他们才起诉查封的。”

“那我怎么办?”

“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先帮他还清车贷,后面的事你们自己协商;要么等着法院拍卖你的房子,从拍卖款中扣除应还车贷,余下的钱法院会退给你。不过,拍卖价格往往比市场价低很多,相当于六到八折吧。”

“有莫得胜诉的可能?”赵南方还是不甘心。

“赵老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基本莫得。你甚至不必花钱请律师,应诉状自己写写,出下庭就行了。”

从律所出来,我整个人都完全蒙了,走起路来前脚绊后脚,好像两条腿也要离开我似的。

虽已立秋,秋老虎的威力丝毫不减,只有到了傍晚,人们才从房舍内涌出,三三两两到大街上来,吃喝着,谈笑着,打闹着,潮水一般撞向我。可是,他们的生命力并不能感染我,反倒有一种巨大的悲哀,将我罩得严严实实——活了三十多岁,一事无成是我,一无是处也是我,做人咋這么难啊!

“朱小筠,你莫得事吧?”赵南方扶了我一把。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就是想抱抱他。他那样高大,细细的眉眼,厚厚的唇,鼻梁形状也是我喜爱的,还有,他又瘦了,下颌线也清晰起来。谈不上多帅气,但是让人感到安全,温暖。

我想抱他,像拥抱一棵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一直默默看着我,他该当懂的,他怎会不懂!但他会躲开吗?先前曾讲过好几回,说像我这样离婚带个崽的女人,没有人敢碰,都怕麻烦,怕甩不脱……这是他的真心话吗?可他为什么还来找我?为什么告诉我那些往事,若即若离,欲迎还拒,好玩吗?

夕阳西照,将我们的身影拉近又推远,推远又拉近。

“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想那么多了。”赵南方宽慰我,“无论如何,出庭还是要去的,别怕,我陪你去。”

开庭的日子到了。有赵南方陪着,我一点也不感到紧张。

跟律师说的一样,这官司绝无赢的可能,无非走个过场。因此,念完了起诉书、应诉书,连调解都省了,当庭判决,要我在限定时间内连本带息一并还清贷款,逾期将拍卖那套房子。原被告均无异议,就签字结案了。

从法院出来,却见前夫等在门口。他心中有鬼,一见我便觍着脸凑了上来:“这真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收到传票才知道的,我拿我娘的寿命发誓……”

这段时间我并未跟他联系,心中固然愤恨,却想着反正开庭要见面,也懒得跟这种人多话,哪想他竟没出庭。当下听他这样讲,我冷笑道:“把我的房子拍卖了,还你的贷款,你算盘打得好啊!这下咕噜户口迁不成,更没地方住,也不用到长沙读书了,你满意了吧?”

赵南方见此情景,知趣地躲到远处抽烟去了。

“你听我解释,”前夫掏出手机,“我晓得我说么子你都不会信,这上头有还款记录,确实是一时周转不开。才拖欠了两个月,银行就给我下套,叫我先还五万十万,说可以帮我消除不良信用记录,后面的钱照样分期付。我信了他们,跑去借了小额贷款。可他们竟然讲话不算数,非逼着我把剩下的一次性还完。我气得把他们拉黑了,心想大不了把车拖了去,哪想到他们打房子的主意!”

我听他讲的确实不像谎话,说:“小额贷款是无底洞,能借啊?”

“是啊,先前想着自己能腾挪开,很快就还上了,谁晓得现在利滚利,早就翻了倍,车也被他们扣去了……”

得,原以为再不济他还有车可卖,谁知竟如此作茧自缚,陷入了死循环。我不由心焦起来,问:“那银行这边的二十来万,怎么办?”

“你先替我还上吧,怎么着也不能拍卖房子。”前夫觍着脸说,“不过,你放心,我正在到处凑钱,还有开发商欠的广告费,也在申请强制执行,一定不会让你有损失的。”

看着他这厚颜无耻的样子,我欲哭无泪。

前夫望着我,忽然跪下了,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双膝“咚”的一声砸在地砖上:“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回到从前,一起带着咕噜,从头开始……”

我赶紧退后一步:“不可能,晚了。”

“怎么不可能,我痛改前非……”前夫仍不死心,身体前倾,一把搂住我的腿,“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没有你,我真的活不成啊……从现在开始,我愿意一世听你的,你讲了算!”

他情绪完全失控,也不嫌害臊,当场声泪俱下。此时我才懂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恨归恨,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并不更好,也不更坏,既非全黑,也非全白。所以,我对他既无情也无恨,只剩下深深的悲悯。

“你还是给自己留点脸吧,”我顿了顿,“眼下莫得别的路,我会尽力想办法,但你要写借条,约定时间必须还我,不管用么子办法,舍脸卖屁股也好,不然你就永远见不到咕噜,永远!”

他撒了手,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处理完官司,安抚了租客,回到小城近郊,天已经黑了。赵南方忽然停车,说:“这附近有一家小店,专卖杀猪粉,味道好得不得了。我读书少,形容不来,多年过去了,那味道还记得,昨天才呷过。我带你去呷那个粉,好不好?”

完了,完了,我真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竟可以这样温柔,全世界都与我作对又怎样,起码我还有他!

见我这个样子,赵南方却笑起来:“么子大事,不就二十万吗?我正好有这个数,你拿去,先把房子保住。”

我惊呆了,问:“你不是要入股鸵鸟园吗?”

“去他的鸵鸟园,”他豪气地拍拍我肩膀,“那就是除夕夜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你先拿去救急。”

“我……我要是一直还不上你,或者拿了钱跑了路,你怎么办?”我还是犹豫。

“我信你,你还不信你自己吗?”他照例打个响鼻,“莫跟你妈、咕噜去讲,免得他们担心。”

我彻底被他感动了,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但还是陪他去呷了那好得不得了的杀猪粉。

南方的秋天,压缩在夏与冬之间,极薄,像纸,像人情,一碰就碎,倏忽就消失了。然而人的心境,仍不免给染上一层悲凉。

那日,去古玩市场的路上,看到前面有个人,趴在人行道上,正在摸索着什么。走近了,才认出是那天在雨中指挥交通的癫子。他那跪伏的姿态,像匍匐在地的虔诚的香客。这是一条陡直的坡道,两边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由绿转黄,但还没有飘落,密不见天,只有阳光透过枝叶,灿灿地往下筛落。

癫子贴身穿着毛衣,外面却罩了件衬衫,扣子扣得歪七扭八,颜色已漫漶不清;底下是一条军绿的毛料长裤,多处破洞,露出斑斑驳驳的肉,也是脏得厉害。他趴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支粉笔,正在赭红色的地砖上奋笔疾书。他的字写得很好,个个清隽舒展,点画间牵丝引带,行云流水。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

仔细看,竟是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

唉,这个癫子,日日沉街乞讨,处处给人轰赶,早就被社会抛弃了,還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呢。想起赵南方讲过的癫子的故事,想他当年领导一个万人大厂,那是何等荣耀与骄傲!便是那天在雨中指挥交通,也那么从容淡定,进退有据。又觉得他和很多被抛弃的人不同,有些人很容易就被时光淹没了,而有些人,虽然早已退出江湖,江湖上却仍然留着他的传说。

癫子一路往下书写,除去换粉笔,几乎从不抬头。有路人经过,指点观望却并不驻足,只有我痴痴地看着。

这时,来了两个城管,拿棍子轰他走。他好像跟城管很熟识,对这样的场景也司空见惯了,因此并不十分抗拒,起身四下一望,将剩下的粉笔头朝我掷来。我吃了一惊,随即跳开。他却豁出一嘴牙,呵呵地笑出了声。

我掏出手机,想把癫子留下的文字拍下来,无意中看到同学群里有数十条未读消息,就打开看了——赵南方的名字赫然跳进眼帘:

“赵南方中风了!”

“他自己打120,叫的救护车。”

“他家人呢?”

“早離婚了,女儿跟了他前妻……”

乌泱乌泱,咒骂、叹息、怜悯、感慨……还有很多。

我的手就打起了摆子,来不及细看,腿便自行其是地狂奔起来。

跑到店里,差点撞翻柜台。我妈眼皮子一掀,骂我做么子被鬼追一样。我告诉她,赵南方中风入院了。她也大惊失色,还不到四十岁啊!

毕竟是过来人,我妈倒比我有主意,安慰我说,能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料想并无大碍,你赶紧去医院看看。我这才想起并不知道赵南方住哪家医院,掏出手机拨号,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才问出赵南方住的医院。

我妈催我快去,说:“赵伢子人蛮好,我欠他人情。你到了医院跟他讲,明天阿姨亲自去医院看他。”又叮嘱我顺路买些水果牛奶,说:“莫嫌重,到医院门口买的话,样样都要贵好几块钱……”

眼下也不知怎么了,好像人特别脆,特别糟,特别容易害病,医院常年人满为患,连走廊都是面色蜡黄的病人,哎哟哎哟呻唤的,扶着墙慢慢踱步的,瞪着吊水瓶发呆的……我叹了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

护士台有一个护士,一会儿看电脑,一会儿整理病历,一会儿又去帮人拔针,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我问了几次她也不答,只好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过去。

找到赵南方的病房,还没进去,先就看到两个女的。一个只见背影,穿了身暗红起绿条子的毛料长裙,脚下蹬双亮光皮鞋,头发高高地绾在头顶上,挎了个白色PU 包,手抵住病床尾的铁栏杆,像正抗拒着什么,指甲油涂得倒挺艳;另一个是十几岁的女孩,韩式运动风打扮,头发挑染过,梳了一左一右两个髻,脸对着门,坐在板凳上,埋头耍手机。想必是赵南方的前妻和他女儿芯芯了。

他们这会儿都沉默着,赵南方闭着眼睛,也没看到我。

我下意识地折身离开,进了医院的洗漱间,对着墙上的镜子先擦了汗,摸出好久不用的气垫霜拍了脸,再上口红,使劲抿两下唇,抹去越界的颜色,又在耳后、手腕上补了点香水,退后两步,看看自己全身,穿得太素了些,只得将绑着的马尾辫放下,用手指抓松,觉得凑合了,才拎起水果,返回病房。

还没进门,我就大声喊:“哎哟,赵南方——你这个人!”

登时,那母女俩都瞪大眼睛朝我看来。

我客气地笑笑,从她们身边越过去,将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床头柜上,也找了个板凳,靠近赵南方坐下。

赵南方看起来还好,只是被我这一声吆喝吓蒙了,张着嘴,不知讲什么好。

趁还没有穿帮,我赶紧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检查结果出来了吗?医生怎么讲的?吓死我了,我妈也跳着脚要来看你嘞!”

赵南方手一抖,本能地要往回缩,被我暗中使劲拽牢了。

“怎么搞的嘛,不舒服也不跟我讲,昨晚我们在一起时,不是还好好的吗?你自己开不了门,该跟我打电话呀……我都快急死了,你晓不晓得……”

这番话半真半假,昨晚我们并没在一起,可着急心疼却一点不虚,尤其想到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便再也忍不住,将脸贴在他手背上,当真哗啦流出了眼泪。

“莫哭,莫哭,”赵南方轻轻地说,想是右手不灵便,就抬起正打点滴的左手,艰难地要来安抚我,被我按住了。“莫得事,就是血压有点高,脑梗,住一个星期就回去了,不想吓到你。”

我取出纸巾,印干了脸上的泪痕,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说:“叫你不要太辛苦,你却不听。我妈讲,莫急着出院,也不要请护工,护工总不如自家人照顾得周到,我们轮流来陪你就是,听到没?”

“你忙你的,我真的莫得事。”赵南方的眼眶竟泛了泪光,手上也用了力,恋恋地与我交握着。

他前妻就有些不自在了,放下先前抵住栏杆的双手,左右脚也不安地换着重心。女儿倒不乐意了,手机往裤兜里一插,直起嗓子喊:“妈,我们回去吧!”

我故作歉意地望向她们,说:“对不起,光顾着急了,忘了还有客人。南方,这两位是……”

应该说,他前妻长得的确蛮漂亮,凤眼柳眉,眼角带风,只是两片唇很薄,刀片似的,透着尖刻。“赵南方,你有人招呼,还叫我们来做么子?”

赵南方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

我想起水果来,赶紧起身:“这有香蕉,我给你剥一个吧?”

扶他半坐,枕头掖高,安安生生地斜靠着:“你莫动,我来喂你。”

“好恶心,妈,我们走!”女儿看不下去,呼一下站起身,板凳随之砸向地面,发出钝重的一声——砰!

前妻从包里拖出来几张粉色大钞,摔到床单上:“赵南方,你活着以后就莫要再叫我们了,死了喊我们呷豆腐饭!”

恨恨讲完这句,母女俩就踢踢踏踏地走了。

赵南方眉头一弹,满眼酸楚的样子,脸色也阴晴不定。

我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想让她们知道,赵南方也不是没人爱没人要、随便她们怎么对待的人。然而,我是不是没有顾及他的感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又何苦装腔作势演这一出呢?

我苦涩地笑笑:“对不起,我是不是搞砸了?”

赵南方无力地合上眼:“没有,就是……你也回去吧。”

我将被踢翻的板凳扶起,重新坐到他身边:“就许你帮我,我就不能帮你吗?”

他把脸别向一边:“不是……你莫多讲了,快走吧。”

我心中升起深深的怜爱,便拉过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你莫要多想,不就是生病了吗?有病咱治病,治不好我伺候你……”

“可我是个男人!我不想要你同情、可怜!”赵南方倏地将手夺回,又在空中放肆挥舞着,“你走!快点走!”

他眼里充满血丝,也饱含泪水,端的是令人心碎又无措,我霎时呆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护士拿着药瓶进来,仔细察看了赵南方手上的针,确认没有回血,才又重新摆好,然后严肃地瞧向我,“病人不能激动,你不晓得吗?”

“对不起,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病人需要安静,请你出去。”护士下了逐客令。

我只得默默起身,低了頭,朝门外走去。还没出病房,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几场秋雨过后,冬天说来便来了。南方的冬天湿冷、阴郁,像清水刀子般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古玩市场的生意像天气一样冷淡,人们倒认认真真做起过冬的准备了,腊鸭腊肉腊兔子,熏鱼熏香肠熏猪血丸子……每年这个时候,老城区家家户户都会烧一炉锯末,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青蓝色的烟气。

我妈最上心做猪血丸子。因我和咕噜都爱吃,她总要多做些。水豆腐是提前预订的,乡下人家一爿爿送到店里来,一起送来的还有现杀的新鲜猪血。我妈把五花肉切成碎丁,放盐,和水豆腐、猪血搅在一起,变成一大盆粉色的泥。她把手插进那盆泥里,铲起一团来,来回拍打,直到内部变得瓷实,形成一个椭圆的球。门板上已经垫了稻草,一个个往稻草上摆,摆整齐,抬到太阳底下晒,待表皮风干,颜色微微转褐,就可以收进来。起一盆炭火,盖上锯末,让它阴燃出烟,四面围起,猪血丸子就躺在上面,日复一日地熏着,直至完全变黑,个头也缩到原来的一半大小。吃时热水洗去表面的烟灰,一片片切开,可以煮饭时隔水蒸,也可以下剁椒和青蒜苗炒。

过去我妈总是嫌我懒,今儿我正要上前帮忙,却被她驱赶:“去去,这里不要你帮倒忙,你去看看那个赵南方怎么样了。”

“你不是看不上人家么,老说他干吗?”我说。

“打个比方,市场的菜,过了点都要打折处理,你以为你还配得上几好的?”天气冷,我妈鼻涕都冻出来了。

“你莫这样讲,不定哪个富豪瞎了眼,就把我迎走了呢!”我故意气她。

哧溜——我妈又吸了一下鼻涕:“你莫做美梦了,再不打折卖出去,怕只能丢掉了。”

我不再跟她斗嘴,回屋用保温杯盛了煲好的鸡汤,又把鸡腿、鸡翅都填进去,开门往医院去。

我妈在后面喊:“他要是手脚不方便,你喂他,听到了没?”

其实,这些天我也没少往医院跑,毕竟赵南方是个好人,真诚,热心,实在,可靠,而且曾经一直默默地喜欢着我。虽然他故意冷淡我,爱搭不理的样子,我只当他是个病人,并不跟他计较,给他送饭,受他冷落,也陪他做康复。

可是,到了医院,却被告知赵南方已经出院了。

这家伙,出院也不打声招呼,我有些生气了。转念又想,可能他还是放不下那个心结吧,就原谅了他。只是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一时犯了踌躇。又给他驾校打电话,被人家盘问半天,抬出咕噜,这才拿到地址。

赵南方家住在老城区,早年大修厂、汽配厂、造纸厂、热电厂都在那边,随着厂子陆续倒闭、搬迁,留下很多红砖建筑和灰扑扑的路,还有一些巨大的金属管道在半空中兀自延伸。我走了老半天也没看到个人影,时间好像在此冻结了。

我漫无边际地一路寻去,终于看到一座暗红色的旧楼。楼下有电动车、自行车胡乱摆放;楼上阳台铁丝拉得横七竖八,晾着零零碎碎的衣物。忽听一阵咳嗽,见一个老人坐在墙根晒暖,披军大衣,戴个深棕色栽绒帽,身上有股陈腐的味道。我上前打问,老人警惕地看了我半天,最后往楼上指指;等我走到门洞口,又听到身后响起苍老的声音:“六楼,东门。”

没上几级台阶,谁家的狗狂吠起来,要不是有铁门拦着,估计它能把人活撕了。楼梯狭窄,摆满了各种杂物,有废弃的婴儿车,轮胎瘪了,塑料喇叭还杵在上面;几双被遗忘的旧棉鞋,已经失去了鞋的模样。“吧嗒”,一滴水滴进脖子里,抬头瞧,是新洗的奶罩,红底起黑蕾丝花边,海绵厚过城墙……还好,至少证明这楼里还有活人。

终于上到六楼,见一棵仙人掌顽强地活着,盆里扣着三四枚蛋壳;咦,竟还有熏猪血丸子的,也跟我妈一样,围一炉锯末,青烟四溢……然后就看到了赵南方。他在这青烟里,靠了栏杆,正凝望着我,像等了很久很久,已经成为一具塑像,除去嘴角烟头黯淡的红光,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热力。

“是他们……告诉我的,”我有些结巴,好像做了错事,“再不来,只怕要落雪了……”

我走到他跟前,放下保温杯,除去手套,哈一口气,将手搓热了,伸过去整理他散开的衣领。

“老是爱动手动脚的……”他微弱地抗拒着,把烟头丢在脚边,碾熄了。

我抚摸着他脖颈处凉透的皮肤,踮起脚,不管不顾地将他拥抱了。

他怕烫似的赶紧推开,讷讷地说:“有人,莫让人看到……”

这是个典型的单身汉的家,一室一厅,有个厨房,却没有卫生间,显然是后来改造的,墙却没有修补,砖头、水泥、石灰,层层裸露出来,泛着灰暗;地上铺的木纹地板革,有几处烫了几个大洞;厅很小,很少的几样家具,一张原木方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药盒和瓶瓶罐罐的东西,还有个又老又旧的长沙发,沙发和椅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物;里间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光线暗昧,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赵南方把沙发上的东西卷到一端,为我腾出个屁股大的地方。

刚才一时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拥抱了,此刻在沙发上坐着,倒有些尴尬起来。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

为了避免尴尬,我嘟哝了一句,天真冷,起身去厨房烧水,洗杯子。等水开的工夫,我打开了冰箱,过期的豆豉辣酱、发硬的馒头、蔫掉的蔬菜、烂了半边的苹果……统统给收拾了,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水开了,我倒了两杯热水,走回厅里。

出来时,赵南方却在里间,正收拾着床上的东西。

我走进去,说:“你歇着,我来。”

床上是洗过晒干的衣物,乱糟糟地堆在一起,我分门别类一一叠好,放在床头柜上。很快弄好了,走到桌边。桌上有个本子,本子上有字,歪歪扭扭的,还不如咕噜写得周正。应该是赵南方的笔迹,中风后遗症,写字是康复的需要。

“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坚持不久……”赵南方自我解嘲道。

“医生怎么讲?”我问。

“先在家复健,过段时间再去复查。”他说。

桌上有几本书,塑皮地图册、车辆驾驶维修纲要之类,还有一本相册。翻开相册,第一张是赵南方和他姐小时候的合影。他骑在木马上,他姐手搭着他的肩,两个人都穿得软鼓囊囊的,抿着嘴,直勾勾盯住镜头,脸上有两团皲裂的红晕,背景则是苏杭风景画。那年月拍照概莫能外,我自己也有这样的留影,色彩明度很高,看着土气而亲切。

翻过去是高中时的分班照。他站在最后排边上,背了双手,仍是抿着嘴,直勾勾盯着镜头。我呢,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没心没肺,如此重要的时刻,竟然闭眼了,全班四十六个,就我一个盲人。这照片我应该也有一张,只是这些年搬来搬去,早不知丢到哪了。

竟然有一本小说,是萧红的《呼兰河传》。书很旧了,扉页上盖着我们高中图书馆的紫色印戳,随便翻一翻,一股陈味从发黄的纸页中飘散开来。

“怎么你会有这个?”

“你忘了,这是你借过的,我借了回来,就没还。”说着,他翻开书的封底,果然贴了个牛皮纸小口袋,里面插着一张借书卡。

我抽出那张卡片,在一排名字中间,写着工整的“朱小筠”、潦草的“赵南方”。

“敢情你也是个文艺青年啊!”我试图开个玩笑,却连自己都没逗笑。

“那时见你看了这书,我就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希望能跟你有些共同话题,不过,到毕业也莫得机会……”赵南方倒是笑了一下。

我心头一热,讪笑着凑近他:“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交流一下读后感?”

靠得这样近,能清楚看到他的瞳仁在金棕色的虹膜中央,收缩又放大。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又来了,明明想靠近,却又要逃避,仿佛我会吃了他。

“晓得了,你就是嫌我麻烦,没钱,没出息,还拖着咕噜……”我垂下眼皮。

“狗屁!”他急吼吼地说,“我赵南方是那样的人?”

“那又是因为么子?”我逼问。

“我,我破产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鸵鸟没有了,大大小小,全被偷光了。”

“不是没投资鸵鸟园吗?”我问。

他说他把钱借给我以后,原本并不想投资了,可架不住朋友撺掇,又四处借了二十多万,投进了朋友的鸵鸟园。两个工人聘请的是外地人,没出三天,人跑了,鸵鸟也跟着消失。去报警时,才发现那俩人身份证都是假的。他本就有高血压,一下砸进去二十多万,响声都没听见,全打了水漂,情急之下就犯了病。

“对不起,南方,都是因为我……”整件事因我而起,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罪人。

“不怪你,跟你莫得关系。就算钱不借给你,也还是要投资的,结果还不是一样?”他苦笑一下。

“可那是你自己的钱,现在你却背了债……”

“算了,你欠债和我欠债一样,再说,我是男人,肩头总比你硬实些。”

“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跟你一起扛着。咕噜他爸把钱给了,我马上就给你还债。”我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他下意识地又要挣脱。

我当真生气了,撒开手:“你刚刚还讲不嫌我!”

好半天,赵南方都没响,也不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在绷着。待他再开口,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你根本不懂,我没有嫌你,从来没有。高中时我就幻想过跟你在一起,可是你却考上大学,去了南方。我一次次追到南方,只是为了看你一眼,直到你有了那个男人。一年前你回来了,看到你,才晓得前面荒废了那么多年,蛮可惜的。我想我终于有机会了,这次一定不能只是看着你,什么都不做,只要我努力,肯定会有机会。”

我默默听着他的倾诉,心里五味杂陈。

“还记得咕噜生日那天夜里吧?回来时我根本不想停车,就想一直开,一直往南开,开出湖南,开过广东,我们坐大轮船,到海南岛,再往南,南边的南边,到太平洋那种没人的小岛上,我和你,再也不回来了。但是,你有咕噜,有你妈,你说你要带咕噜去省城读书,是的,你这么聪明,咕噜也聪明,你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我……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想起那晚返程时我说过要带咕噜去省城读书,终于明白了他突然沉默的原因。

“后来你摊上了官司,房子要被拍卖,我心里竟暗自高兴起来,想,莫得房子,你就不会去省城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可是,又看到你那么悲伤,那么绝望,我心软了,觉得不能太自私,这才把钱借给了你。后面我借钱投资鸵鸟园,也是想有所作为,让你和咕噜将来过上好日子。哪晓得我这么背时,鸵鸟丢了,钱莫得了,我自己又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不能拖累你啊……”

此时,我蹲在他身边,禁不住眼泪纵横:“你真是个大傻蛋!大鸵鸟!从来只会把脑袋埋到沙子里,自以为是地想东想西。你怎么不问问我?你问我,我就会說,你问呀!问呀!”

他却只是沉默着。

我盯着他的脸,问:“赵南方,你想不想同我睡?讲实话!”

“不,”他喘着气,但是斩钉截铁地说,“莫这样,我们是朋友,以后,也还是要相见的。”

“睡一下怎么了?”我还在嘴硬,“你知道吗?我们睡了,就是对这个世界竖起了中指。”

“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么多年,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仍然认为我是同情他,可怜他,却不知在我心里,他是多么多么珍贵。怪谁呢,怪我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掩饰,还是怪他对这份感情太过珍视?

顿了半晌,我将手放到他肩颈处,开始按摩,按得很慢,也很轻柔。我说:“我们会在一起的,不会太远了。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你给咱挣钱。等你发达了,我们就去南方,南方的南方,去你讲的那个太平洋小岛,我给你生满岛的小咕噜!”

赵南方孩子气地笑了,说:“我这个老司机,再多的轱辘都能让他们转起来!”

“那好,我们现在吃饭?你身体养好了,才能当个好司机。”

他听话地点点头。

我打开保温杯,先舀了半碗鸡汤,又夹了只鸡腿,放到了桌子上。他的右手还不大灵便,但我还是让他自己吃,这样利于他功能的康复。

赵南方首先捞出那只鸡腿,咬了一大口。

“好吃吗?”我问。

“好吃。”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比你讲那最好吃的鸡腿还好吃?”我又问。

他停止咀嚼,看着我,突然流泪了。半晌,才点点头,说:“这就是最好吃的鸡腿,我终于吃到了……”

这时候,夜幕降下来,雪也落下来了,一大片,一大片,洁净,轻盈。一夜之后,这座南方小城,从马路到屋顶,从河流到山林,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都将盖上纯白的绒毯。我喜爱和他在一起的这个夜晚,已经胜过世上的一切。

小闹钟嘀嘀嗒嗒走着,声音格外清脆,我们躁动的呼吸亦渐渐平息,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缓缓浸透到两个人的至深处。

作者简介:邹谨忆,本名邹范情,生于1982 年,上海大学中文系硕士,现居长沙,热爱写作,大学期间曾出版青春小说《我的泪你的脸》,并有多篇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莽原》《海外文摘》《环球》《知音》《女报》等报刊。

原载《莽原》2022年第3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