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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瘦削而伟岸的身影

2022-07-15代飞飞

名作欣赏 2022年7期
关键词:刘老文学期刊身影

代飞飞

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吗?雨不会打湿了头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吗?站在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指着隔壁那家写着“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字,就是这个‘茶’的隔壁。”

鲁迅先生雨中指路的身影在萧红的笔触中蔓延着,回忆突然來袭,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落雨的季节,一位老者在路口伫立远望,指引着我们前行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2018年的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后,岛城的春天总是迟缓而阴凉的,海风中夹杂着些许雾气袭来,裹衣前行。忽而想起一年前在济南初识刘增人先生的场景,那匆匆结束的访谈带来的感动与温暖仿佛还在胸腔汹涌,向我们讲述着泛黄的故纸堆里的历史悸动的身影是否依然清瘦矍铄?那双承载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带着锋棱的青铜般的双手是否还在奋笔疾书?在宁夏路的校园里,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门开的瞬间,刘老和夫人苏老师慈爱而又热情的笑声扑面而来,万分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兰香盈室,茶香四溢,周身的寒气霎时消散了,故人相见,不禁再次谈起因之结缘的《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面对这四大卷皇皇巨著,这500多万字的鸿篇巨制,这沉甸甸、响当当的学术分量,我们不禁哑然,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去形容眼前这位蔼然长者呢?

刘老说最不能忘记的是20世纪60年代,带他走进文学期刊这片广袤世界的恩师薛绥之先生,以及穷尽心血购进一大批宝贵的期刊图书,却在“文革”时期因之遭受困境的书新先生。提及旧事,先生伤心之余,不免慨叹。在特殊年代里,当读到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好奇于那些别开生面的编辑与出版、查禁与伪装等期刊事业里的斗争时,当触摸到《拓荒者》《萌芽》《北斗》《文学》《茶话》《小说月报》,节庆般兴奋地徜徉其中时,当看到书新先生怀着“文革”时留下的遍体鳞伤在肝癌的折磨下辞世时,先生说:“我这才真真正正懂得文学期刊中所蕴含的真实的血肉与生命!”

不管是20世纪70年代末,刘老与冯光廉教授参与《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中叶圣陶、王统照、臧克家三位现代作家的研究资料的编纂工作,还是先生近几十年来从事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多维视野中的鲁迅》等大型集体研究项目工作,都获得了学界的高度赞誉。但是,先生觉得他要做的还有很多,他要将他痴迷一生的期刊史、文学史上的陈迹展现给千千万万的后来人,让文学史料之火永续。于是,20世纪90年代末,年近花甲,他毛遂自荐承担起编纂《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的任务,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叙录》,直到500万字的鸿篇巨制《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出版。年少踏上征程,直到青丝变华发!满头霜雪依旧不坠青云之志,栉风沐雨,玉汝于成,10207部期刊,全部纳入赤子心胸!

然而,历史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雪下了又融,草黄了又青。北京的国子监、上海的徐家汇、南京的龙蟠里、济南的大明湖、青岛的大学路……处处都留下了先生清瘦的身影,备课本、自制卡片更是数不胜数。先生回忆说:“1983年,我去重庆北碚图书馆查阅《建国日报》,当时全国只有一份,并且纸质易破损,所以不允许查阅,为了能看到历史刊物的原生态面貌,我每天清晨去图书馆打扫卫生,从大门到每一寸楼梯,一尘不染……”寻寻觅觅,觅觅寻寻,万卷书,万里路,艰难斑驳了岁月,风霜刻深了皱纹,穿山跨海,虽千万人吾往矣!

刘老不急不缓地讲述着,苏老师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手里拿着《名人》杂志,翻到我写的刘老的访谈稿《君子固穷,文有高格》。她说,文章读了很多遍,好几处细节读到落泪,夸我写得好!我深感惭愧,还没来得及坦白文章大半引用先生旧作,我做的更多的是编辑工作。苏老师又关切地问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不时起身续上热水,叮嘱我们喝茶,水汽氤氲,我抬头望去,正是眼前这忙碌热情的身影,在刘老的期刊编纂工作面临窘境时,她毅然决然地把全部养老金拿出来,让先生自费做研究。这份大度与远见,不禁让我们这个所谓物质繁盛的时代汗颜。是啊!风雨人生,一路相伴,利弊得失,个中苦乐,都化作了她清朗的笑声。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环望这不大的居室,它是那么的小,两张有年代印记的座椅和一个茶几就显得局促,但它又是那么的大,大到可以一次性容下两个如此伟大的灵魂!

不仅如此,刘老的女儿与女婿都从事与此相关的工作,他们极尽孝道,陪伴老人在泛黄的故纸堆里上下求索,不怨不躁。2008年,刘老的女儿刘泉陪同先生到上海图书馆查阅史料,为了省钱,二人租住在上海市郊,每天早早起床乘公共汽车去图书馆,“右手摇转有缩微胶卷的机器把柄,左手拿着放大镜,极力设法让大都模糊不清的胶卷的字样,透过放大镜、老花镜,对准焦距,进入我的视网膜,看清后再把有用的内容输入电脑,低头打字。打完字再抬头,就需重新对光,再次寻找四点之间合适的角度,两只手稍有晃动,眼前立马边变成一团乱麻……”这些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先生的双眼也因为常年研究史料而老化,每半个小时就得闭目休息,可是即使是这样,先生为了能尽可能多地搜集史料,毅然让女儿多填借书单。可是,工作还没完成,经济又陷入了窘迫,于是,不得不先回家,再想他法。就是这样,一路风雨,一路坎坷,从1872年到1949年,从《瀛寰琐记》到《新文萃》,卷卷是血,册册是泪。步履维艰,却热情似火。时代到处是浮躁逐利,他们却埋下头,甘心做沉默的砥柱!

谈及著作出版后的心情,刘老说:“书能出版,我很高兴,了了我多年的心愿,但是还有很多问题,有的错误还要纠正,还有漏掉的内容也需要补充,虽然纸质版比电子版更能让人近距离地触摸历史,但建立全面的数据库势在必行……”想到如今这一项目已经启动,先生应该更忙碌了吧!这颗历经沧桑却依然年轻的心呀!五十多年前,您说这件事值得做;五十多年后,您说这件事必须一做,再做,继续做!这是何等的胆识和坚持!德不孤,必有邻。在先生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那些雪中送炭的朋友们,那些心怀责任担当的社会各界人士,那些心中持有一份文学执念的青年学子们……刘老真挚地感谢一切人。可是,先生,您唯一忘记的是感谢您自己,不,是我们都应该感谢您,是您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让我们以及后世可以看到如此完备的期刊史料大全。您是这项必将载入史册的文化大典建构活动的灵魂内核,您用行动告诉我们:人不能忘却与亵渎历史。

先生在《缅怀樊骏先生》一文中说道:“人活一生,岁月匆匆,再加上主观、客观的制限,能够做到、能够做好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我一直在一本一本地看来看去,一直看到古稀已过,总算大体完成了樊骏先生热诚希望的为现代文学学科部分地摸清‘家底’的嘱托……”先生呀!摸清“家底”有多困難,您不是不知道,更何况人力、物力、财力那么有限,很多人望而生畏了,很多人知难而退了,很多人半途而废了,很多人……可您依然那么坚定,历尽沧桑绝不动摇!五十载春秋,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不破楼兰终不还!像您付出生命热忱并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鲁迅研究工作一样,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再到起点,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披荆斩棘走出来的路,从此,我们的学科有了摸清“家底”的底气!从此,更多的人可以满怀着理想和激动,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里感悟落英缤纷与柳暗花明!这是一个大学者的大格局、大气象!我不禁想到您在《叶圣陶传》中提到的新文化人的人格特征:诚朴君子、蔼然长者,平易醇厚,方正严谨。这不正是您的人格写照吗?

纸张的寿命是有限的,而纸张上灵动的文字却穿越了几千年,理论研究可以妙笔生花,而那散落于故纸堆的历史就是那花的根和源,所以,您跋山涉水,不离不弃,甘为他人作嫁衣裳。是的,纸墨从来寿金石,万古长青。一个人能够给历史、给民族、给子孙留下些什么?您坚实的脚印是给我们的一份问卷,所有人都应该思考答案。

墙上的钟表悄无声息地走着,得知我也在从事着教书育人的工作,先生回忆起2003年教师节前夕,近百名弟子相约青大,共同庆祝先生从教四十周年的往事。说到动情处,信步到书房拿出四十周年庆典集——“绿叶对根的情谊”。

那天下起了大雨,我早早赶到会场,看着刘老师的一批批学生赶来,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是刘老师的“大弟子”,比老师还年长8岁,独自一人从武城县坐了9个小时的长途车赶来青岛,场面温馨温暖。面对学生们对老师的感恩,刘老师讲得最多的是学生们对他有多好。他如数家珍地回忆到,1974年第二个孩子出生,一位男同学特地回新泰老家买来300个鸡蛋,每个比泰安便宜一分钱;家里烟筒漏烟,泰安买不到烟筒,一位女同学不声不响从济南背来4根烟筒两个拐脖,“她又瘦又矮,背着那么多东西,那身影是我永远难以忘记的……那是我生活上最困难的时候,这种今天看来无足轻重的帮助,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修方舟先生:《我在青岛大学:刘增人老师》)。

庆典现场,刘老在学生们的强烈要求下再次走上讲台,讲授曹禺先生的名篇——《雷雨》。早就听说听刘老师的课是一种享受。一位老学生做过统计,刘老曾经在一堂课用了200多个成语。还有回忆说:“每次刘老师开讲座都是座无虚席,挤不进会场的学生只好站在窗口听。三尺讲台上那激情、智慧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

看着庆典集上的一张张照片,再望向眼前这位和善老者,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颤,太多的词汇此时也不足以形容这位蔼然长者!从先生的外祖父于濂芳教授,到教会先生正直、感恩的母亲,再到引领先生一路走来的先生们,这些身影一直鲜活着,感召着,所以,先生的脚步一直未曾停歇。再到先生的学生们,甚至我这个慕名而来的“编外学子”,这是一条薪火永续的文脉,绵远流长……

暮色从窗边袭来,提醒着沉浸其中的我们要说再见了,刘老一定要出来送送我们,我说:“外面天凉,您别出来了。”先生说:“照例是要送的。”一路提醒着我们小心脚下,走出单元门,不知什么时候细雨迷蒙起来,再次让先生回屋,先生说:“照例是要再送一送的。”我想先生一定是想到我们来时找楼号费了一番工夫,担心我们再绕来绕去,坚持一直送到大路边。刘老说:“顺着这条大路走,你们到哪里都很容易走了。”先生呀,您又一次作为引路人的形象出现了,用自己的艰辛求索换来后来人的轻装上阵,沿途高歌!

再次握手告别,还是那双承载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带着锋棱的青铜般的双手,这双手挥就如椽巨笔:鲁迅、王统照、叶圣陶、臧克家等研究、编纂,著书立说;近现代文学期刊汇总、探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杏坛讲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这双依旧忙碌的双手曾经无数次,而今又一次像他所研究的鲁迅先生一样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带给我们无限的温暖与力量。

走远了,再回首,春山暮色,细雨迷蒙,一位老者依然站在小路与大道的岔路口,指引着我们,满含笑意!这身影在战火纷飞时,在颠沛流离处,在动乱革新中,在平凡岁月,里始终巍峨如泰山,坚定不移!这身影与历史上所有植根于人类进步的土壤里的伟大灵魂一样,成为世间最美的身影,照耀着人类文明的天空,熠熠生辉!

而他身后一树树绿意在雨中已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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