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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顺之诗中的“文武互动”现象
——以《杨教师枪歌》《峨眉道人拳歌》《日本刀歌》为考察对象

2022-07-12黎昇鑫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道人拳法武术

黎昇鑫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唐顺之为明代“唐宋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提出的“本色论”对当时好师仿、轻自抒的文风形成了极大的冲击。唐顺之因其古文创作成就突出,在明代文坛中占据了重要地位。据《明史》记载,唐顺之学识渊博,涉猎极广,“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1]5424。除文学外,唐顺之在武学方面也有颇多建树,其著作《武编》充分展现了他对拳法器械、行军用兵的理解。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言:

巡抚荆川唐公于西兴江楼自持枪教余……余又问曰:“如此一圈,其工何如?”荆翁曰:“工夫十年矣。”时有龙溪王公、龙川徐公,皆叹服。一艺之精,其难如此![2]165-166

“圈”指的是枪尖的运动轨迹,这里泛指枪法技艺。连一代武学大家戚继光都曾受到唐顺之的指点,并对其枪法赞叹不已,可见唐顺之武艺高强。唐顺之也将武术这一题材融入其诗歌创作中,“文武互动”现象集中体现在《杨教师枪歌》《峨眉道人拳歌》《日本刀歌》3首诗中。目前学术界对唐顺之的研究呈现两端化趋势:文学界集中探讨其文学成就与理论贡献①;武术界则重点分析其著作反映的武学思想与武术文化②。目前尚没有学者撰文探究唐顺之的诗歌创作与武学认识之间的联系。本文以《杨教师枪歌》《峨眉道人拳歌》《日本刀歌》3首诗为中心,并结合相关史料及研究成果,探讨唐顺之诗中的“文武互动”现象。

一、以武入诗——别样的书写题材

中国古代诗歌中不乏对战争、兵器的描写,但真正能将“武”的具体技法写进诗歌并准确领略武术精髓与境界的诗人非唐顺之莫属。

据《明唐荆川先生年谱》记载,唐顺之曾向河南人杨松学枪,他在《杨教师枪歌》中表达了对这位枪法高超的老师的敬佩之情:

作者对杨教师练枪的过程进行了详细而生动的描绘。杨教师的枪法不仅有出其不意、暗藏杀机的攻击性,而且“满身护着”、防守严密,整套枪法柔中带刚、迅猛有力。作者并非只是个爱看热闹的门外汉,他点出了枪术的基本原理:“放去收回一条线。”所谓枪扎一线,即枪术讲究直线进攻,依靠短距离进攻发挥枪的优势。唐顺之也指出习武者所要达到的高妙深邃的武术境界,即“心却忘手手忘枪”,“乃知熟处是通神”。对杨教师而言,习枪的过程更多的是对美的体悟。

戚继光曾说:“其拳也,为武艺之源。”[2]230可见拳术在武术中的重要地位。唐顺之在《峨眉道人拳歌》中对拳法演练进行了描写:

作者既道出了少林武术在当时武坛的地位,也对道人的拳法来源进行了介绍,即对猿猴动作进行模仿。“该诗记述的,便是从起式到收式的全部过程,又从劲力、身法、击法、呼吸、节奏、神韵等各方面作了生动描述。”[4]266习练者柔软灵活的身法、收发自如的节奏感以及快如闪电的技击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一撒通身皆是手”更是点出了道人周身部位都能进行击打的巧妙之处。王世贞对此句却多有批判:“近时毗陵一士大夫……中年忽自窜入恶道……角力则‘一撒满身都是手’……为词林笑端。”[5]孰知这是唐顺之以习武之人的眼光,对此拳法特点作出的形象概括。因此王世贞这一论断是有失偏颇的。

除了对习武场面的描绘外,兵器刻画也构成了唐顺之“武”诗中的一部分,其中以《日本刀歌》为代表:

有客送我日本刀,鱼须作靶青丝绠。重重碧海浮渡来,身上龙文杂藻荇。怅然提刀起四顾,白日高高天冏冏。毛发凛冽生鸡皮,坐失炎蒸日方永。闻道倭夷初铸成,几岁埋藏掷深井。日淘月炼火气尽,一片凝冰斗清冷。持此月中斫桂树,顾兔应知避光景。倭夷涂刀用人血,至今班点谁能整。精灵常与刀相随,清宵恍见夷鬼影。迩来鞑靼颇骄黠,昨夜三关又闻警。谁能将此向龙沙,奔腾一斩单于颈。古来神物用有时,且向囊中试韬颖。[3]100

明朝嘉靖时期,倭寇大肆侵犯东南沿海。在多次对倭战争中,日本刀曾一度让明军吃尽苦头。何良臣在《阵纪》中指出:“如日本刀,不过三两下,往往人不能御,则用刀之巧可知。”[6]日本刀刀身细长,不但制作精良,锋利无比,而且双手持刀的握法能有效增强挥刀的力度。唐顺之诗中所刻画的就是一把日本刀。经过反复淬炼后的日本刀寒气逼人。尽管作者在描绘制刀工艺时有夸张、虚构且融入主观判断之嫌,但我们不难看出日本刀在当时社会的影响力。

传统武术在明代进入了繁荣、成熟时期,各类拳法、器械流派异彩纷呈,大批专业化、系统化的武术理论著作诞生,如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俞大猷的《剑经》、唐顺之的《武编》、茅元仪的《武备志》等。同时,武术实战与套路也得到了严格的界定与规范,《杨教师枪歌》中“眼前只见天花旋”的花枪技法就明显与戚继光追求的“实用则不美观”[1]5614的战争武术有所区别。明代武术中的一部分以套路表演的形式逐渐走向体育化,当习练者认识到技艺之美时,这类题材就具有书写价值。“中国武术体系在明代已经完全形成。”[4]251这是唐顺之“以武入诗”的时代背景。

二、“以诗载武”——诗人笔下的演武场景

身为古文大家的唐顺之,对文辞表达和语言组织有着独特的见解。这些武术诗的描写与刻画方法体现了一位文学家对诗歌手法的匠心独运。

首先是以叙事笔法进行诗歌书写。《杨教师枪歌》开篇4句便叙述了老杨的出身、外貌以及与人斗武的经历,诗中还通过二人的对话展开对枪法技艺的描写。《峨眉道人拳歌》同样展现了作者仔细地观察道人演练拳法。《日本刀歌》也是如此,先从“有客送我日本刀”说起,接着描述刀的制作过程,最后将叙事焦点从东南倭寇移至北方俺答,进而完成情感抒发。作者除了以叙事口吻布局全诗外,还十分注重对叙事技巧与叙事节奏的把握。叙事技巧体现在追叙、插叙方法的使用上,作者通过两人的对话,追叙老杨少时习枪以及苦练30年的经过。《日本刀歌》更是在读者沉浸于日本刀特色时,突然插叙一句“迩来鞑靼颇骄黠,昨夜三关又闻警”。这些方法丰富了诗歌的叙事内容,增强了前后文、抒情与叙事间的逻辑联系。叙事节奏在《峨眉道人拳歌》中多有体现,诗歌由一开始对秋高气爽、柳静风微的静态描写突然过渡到“忽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迸裂惊砂走”的动态摹写,作者也随着拳法的刚柔变化通过修辞改变叙事的节奏,最后“鼻息无声神气守”“跳上蒲团如木耦”,一切又归于寂静。

其次是运用夸张、比喻、想象等手法。作者常用一些宏大壮阔的意象为演武场景造势,或是崖石迸裂,或是力起波涛,或是直指日车,或是捷如流电,通过这些夸张的艺术手法来突出表演者武艺之精湛。作者还擅长运用夸张手法,如作者通过极言道人拳法高超,京城内外无敌手,来强化拳法世间罕见的特点。在对演武场景的正面描写中,诗人也绝非纯作写实,“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尽写道人身法柔软协调,拳法刚猛迅捷。此外,比喻也是诗中展现武术之美的一种表现手法,如《杨教师枪歌》中“蠕蠕龙蛇手中现”一句,手中长枪比作舞动的龙蛇,经过诗人的艺术化点染,枪被赋予了生命力。在以抒情为要旨的诗歌文体中,想象是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李泽厚认为:“中国文艺在心理上重视想象的真实大于感觉的真实。”[7]因为想象代表了作者的思想倾向,是其情感的外在呈现。透过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我们能够准确捕捉到所写事物的特点以及诗人的情绪变化。唐顺之在描写演武场景和兵器时,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极力推崇武术之美。他不惜突破空间与真实的限制,用力拨海龙、星女掷梭、天魔翻袖、蟾宫斫桂等充满浪漫气息的意象摹写演武场景。在《日本刀歌》中,作者着力刻画刀的寒光逼人,“精灵相随”“恍见鬼影”的想象也为日本刀增添了恐怖、鬼魅色彩。这也是作者对倭寇情感的体现。“倭夷涂刀用人血”,足见作者对蛮劣凶残的倭寇充满鄙夷之情,“迩来鞑靼颇骄黠”又与前文的倭寇遥相呼应,最后作者表达了渴望驱除敌寇、建功立业的愿望。可见作者的一系列想象并不只是艺术化、文学化的点缀,更多的是为了表达情感、升华主题。

最后是引典入诗。引用典故不仅是诗人展现才学、充实诗歌内容的有力手段,也是诗歌文人化、典雅化的集中体现。唐顺之武术诗中《杨教师枪歌》用典最多,共有4处。“解牛斫轮安足羡”,引用了《庄子》中《养生主》和《天道》的“庖丁解牛”与“轮扁斫轮”二典。庖丁和轮扁技艺高超,作者借此二典衬托老杨枪法之纯熟。“因君亦解草书诀,君枪岂让公孙剑”典故出自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杜甫在此诗序中提到:“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河西剑器,自此草书长进。”[8]1496《唐国史补》记载:“张旭……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9]书法艺术讲求气韵连贯,与武术演练中强调的“精神气力”有异曲同工之处。杜甫之诗极赞公孙大娘的剑法及其弟子的优良传承,以杨家枪与公孙剑媲美,同样是为了凸显老杨的枪法。《峨眉道人拳歌》中“去来星女掷灵梭”一句用典出自《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10]作者对这一典故加以加工,着力凸显道人步法、拳法速度之快。

总体来看,唐顺之在这3首诗中用典数量有限,他主要是以夸张、比喻、衬托等艺术手法进行演武描写和兵器刻画。尽管这并非是对“武”的纯写实性描绘,但通过这些艺术手法,武者的超群技艺得以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诗人将其超逸的情思渗透进对“武”的描述中,武术书写就具有了文学性和艺术性,不同于说理性的武术技法阐述。从这个层面来说,唐顺之的武术诗包含着特殊的审美意蕴。

三、“文人观武”与“武人观武”——不同经验下的迥异认知

吟兵咏武的主题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屡见不鲜,诗人们往往将武艺、兵器与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他们心中充满了对“武”的崇拜。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人们由于身份、阅历不同,在观摩套路表演与兵器展示时对武术的认识和描述也会有所差异。

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描写了武术表演:

公孙剑的表演内容究竟是以武术为主还是以舞蹈为主,我们不得而知,但它必定是以武术器械为核心的套路表演。杜甫此诗虽以观赏舞剑为题,但只有不到一半的篇幅写李十二娘的表演,杜甫主要是借此事来抒发对“五十年间”盛衰无常的感叹。杜甫用高度艺术化的笔墨展现李十二娘身法之柔美矫健以及剑光之夺目耀眼。此外,杜甫还通过观众的反应侧面烘托李氏剑法的高妙,从而委婉地暗示李氏之师公孙大娘的剑法更是超凡绝代。尽管该诗艺术手法巧妙,情感表达真挚,但演武场景艺术增饰有余而写实描摹不足。从武术学的角度来看,杜甫对武术的理解相对浅薄。反观唐顺之的《杨教师枪歌》和《峨眉道人拳歌》,尽管诗人也喜用华丽的辞藻来装点演武画面,但他对步法移动、枪术要领、拳法规律、气息调节以及习武境界等有着精准的领悟。所以,唐顺之诗中的演武书写更为专业写实。

对于同一种兵器,“文人”与“武人”的关注焦点有所不同。早在宋代,梅尧臣、司马光等人便以日本刀为中心展开诗歌创作,其中司马光的《和君倚日本刀歌》③较为著名:

昆吾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鍮与铜。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攘袄凶。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童丱老。百工五种与之俱,至今器用皆精巧。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辞藻。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嗟予乘桴欲往学,沧波浩荡无通津。令人感叹坐流涕,锈涩短刀何足云。[11]

此诗对日本刀的描写只有“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鍮与铜”一句,概括了刀身材质,迥异于唐顺之对日本刀细致的描写。有学者从文化视点角度对这两首日本刀歌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这两首诗关注焦点的不同体现了中国学者“已多少超越了传统的‘同文’层面,而开始从‘武’的方面来观察、理解日本的性格”[12]。身为习武之人的唐顺之,对刀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尽管作者对刀的刻画不乏想象和夸张,但他的叙事焦点仍集中在刀的制作工艺和属性特征上。唐顺之不仅对刀充满了新奇之感,还能体会到倭刀的技击优势。日本刀在明清诗人如王邦畿、陈恭尹、梁佩兰等人笔下多有描述,但唐顺之对日本刀及其工艺的刻画最为精细。

唐顺之既有文学才华,又对武术文化有着系统且深入的认识,因此他对演武场景和兵器的描写逼真生动。其著作《武编》充分体现了他对拳法要义以及刀、枪、剑、弓等诸多兵器的研究。许多吟咏武术题材的诗人缺少相关生活经验,因而他们的武术书写缺乏现实感和灵动美。唐顺之则凭借其“武人”的身份与经验,通过文学创作勾勒出一幅活灵活现、真实动人的武术画卷。

四、结语

唐顺之凭借其多年的习武经历拓宽了诗歌的书写范畴,赋予了武术书写文学性和艺术性,这一“文武互动”现象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唐顺之涉猎广泛,学养丰厚,非一般的文士武臣能比,所以对他的文学研究不应仅仅局限于其诗文创作和文学理论,更要从其非文学的学术领域汲取养分,来充实和丰富唐顺之的文学研究,其中研究其武术建树是一种思路。总体来看,对唐顺之的研究仍有较大的空间,尤其是厘清其多种文化思想的融汇交流关系,这一任务迫在眉睫且任重道远。

注释:

①张慧琼:《唐顺之研究》,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87-266页。

②马国兴:《唐顺之论拳》,《少林与太极》,2014年第8期,第16-18页。

③此诗与欧阳修的《日本刀歌》在文字上基本相同,多年来学界对此诗的作者一直争论不休。宁群娣在《关于〈日本刀歌〉作者及其影响的考证》一文中认为作者是司马光的可能性要大于欧阳修。笔者认为此说合理,故采用《司马光集》中的《和君倚日本刀歌》作为论述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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