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育才中学高三（13）班 卢俊汶

一

高中最后一次体检，麦北帆站在女生队伍的最后面，紧张地看着前面一个又一个女生从体重秤上下来，走开。身后的男生打打闹闹，说笑声像被模糊处理了之后送到她的耳旁，只轻触一下她的耳膜。

麦北帆异常沉默，感受着稍稍加快的心跳——她一直对自己的体重比较介意，或者说，在这个身材都比较匀称的班级，她这个大个女孩有时会被自己的体重带来的自卑感轻轻笼罩着。

提了一口气，她轻轻地踩上体重秤，看着上面的数字快速攀升，她扭头将目光移开，而后快速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140 斤？北肥你身上还挺能藏肉的嘛，看着完全不像啊。”麦北帆后面的男生郝凯边脱鞋边说了一句，开玩笑似的轻捶一下她的手臂，对上了她略带惊慌的眼神。郝凯知道自己说了一句极其失败的玩笑话，马上认怂：“麦姐，错了错了，下次不敢了。”然后踏上秤。

体重秤上的数字从三位数跳回两位数，郝凯从秤上蹦下来，凑到麦北帆面前又来了一句：“麦姐是结实，一点都不肥。”

这个小个子男生是麦北帆的邻桌，性子大大咧咧。麦北帆知道他不带恶意，当即回他一拳：“压烂你这种豆芽菜。”

郝凯握着自己的肩，一副肩胛骨尽碎的痛苦神色，伸出一根孱弱的手指指着麦北帆，叫道：“好痛……脱臼了。”麦北帆习惯了这种碰瓷场面，神色冷漠。不想郝凯直接弹起，对着她的大手臂又一下：“臭倭瓜欺负豆芽菜。”然后飞也似的逃走。

倭瓜……140斤……麦北肥……

这些词在麦北帆的心间盘旋着，虽然知道郝凯是开玩笑的，但这些词像一把把小刀，刺得她的心无比疼痛。

回到家，麦北帆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把校服一件件脱去，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浮肿的脸颊，不明显的下颌线，明显的双下巴，松弛的大臂，稍稍外凸的小腹，掐起来松松的侧腰，还有并起来没有缝的粗壮的大腿。深重的失落感溢满整个洗手间。她慢慢地把校服一件件穿回去。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把洗手间的灯关掉，打开手机，在搜索栏输入“减肥”两个字。

二

一番选择，麦北帆下载了“某某健康”这款APP，它可以计算并记录食物热量，跟踪身材变化，推出减肥菜单……作业被麦北帆扔在了一边，她认真地看起了它推送的文章和视频。几天后，麦北帆了解了“基础代谢”“非运动消耗”“热量缺口”“食物热效应”等专业词语。综合各种推送文章，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减肥计划，做了运动打卡表和食物热量表，还有体重腰围记录专栏和目标激励专栏。她还下载了许多运动博主的照片，他们一个个都是一百斤上下、训练痕迹明显的“身材管理强者”。

她的目标是减到110斤。

放学后，麦北帆开始在操场跑圈，攥着她的手表一步一步地迈。“消耗了……一个鸡蛋的热量”，每次跑完她都会给自己一点激励。

她开始记录自己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食堂阿姨的两勺饭是125 克，一盘荤菜是100 克，一碟青菜是200 克……在刷饭卡的同时计算出它们的热量甚至是碳水脂肪蛋白质大概的比例。按照计划，她每天只能吃1700 大卡左右。除此之外，她还记录自己今天站立了多少分钟，坐了多少分钟，以多快的速度行走多久跑步多久，上了几趟楼梯……所有的数据都输入那个APP 里，由人工智能进行计算并做出分析。这些运动消耗加上基础代谢再减掉食物摄入后的那个数字除了是麦北帆每天的热量缺口，还是她每天入睡的保证。如果她今天吃多了一点，或者运动少了一点，算出来的数字是红色的，麦北帆就会跳上大半小时的减脂操，直到自己满身是汗。只有那个数字变成绿色，她才能满身疲倦但满心欢喜地睡去，梦里是自己第二天的体重又减少了一点的惊喜。

有时候麦北帆甚至觉得高三拖慢了她减肥的进度，繁重的学习让她抽不开身长时间运动，只能在课间多往楼上的办公室跑跑。直到某一天她看到一篇推送，内容是关于脑力消耗——大脑活动产生的消耗占一个人每日非运动消耗的大部分。

就像是上天给麦北帆的减肥和学习之路开辟了一条大道，她仿佛看到那个拥有理想身材还进入了理想院校的麦北帆就在大道尽头。这种两全的消耗途径，她怎么可能不把握住？

那就，再努力一点。

从此，麦北帆在学习和饮食上都对自己进行更加严格的管控。上课逼着自己吸收更多的东西，几节课下来脑袋就晕晕乎乎的。中午在教室里写题写到很晚才去吃饭，郝凯见状打趣道：“麦姐这么用功，小心身体搞垮了变成豆芽菜二号。”麦北帆看他一眼：“那我再向豆芽菜努努力，好吧。”郝凯晃晃脑袋：“麦姐顶多模仿我，不能超越。走了，吃饭了，组长说请我们组吃鸡腿。”

“区区豆芽菜为区区鸡腿折腰，我晚点再去食堂，你们去吧。”麦北帆对郝凯翻了个白眼，然后接着投入题目中。高三时间宝贵，“学习使人消瘦”可以成为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麦北帆品味着它带来的甜头。把这丝甜混进自己的每一天，变成每一个明天起床的动力。

一个高三下来，麦北帆的体重成功降到了120 斤。长期持续努力带来的还有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

三

高考完的暑假，同学都在旅行、聚会的时候，麦北帆一个人待在家里，推掉了所有可能让她长胖的邀约。用她的食物秤录入所有食物的克重数和运动消耗量，做饭的时候把能省去的调料全部省去。无糖、少油盐、清汤寡水是麦北帆每日食谱的共性。同时她开始接触无氧运动，HIIT 运动、帕梅拉和哑铃训练是她新加入的运动打卡项目，此外还有高强度有氧操、室内自行车、户外法莱克跑步的交替。大多数时间的疲惫，还有短时间的喜悦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暑假生活。

她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减肥方法：哥本哈根减肥法、地中海减肥法、生酮饮食法、间歇性断食、欺骗日……每一种都被她加到自己的日程本里，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试验品一种一种地尝试着。

体重下降得很理想。如她所愿，115斤。

可是，麦北帆忽然发现自己很渴望食物，渴望高热量的甜食和油炸食物，甚至居然想吃之前从来不喜欢的奶油蛋糕，自己做出来的没有油星的“杂草”开始无法欺骗身体……

与此同时，麦北帆发现自己的嘴唇变得没有血色，早晨梳头的时候还会掉头发。意识到自己的生理期没有如约而至的那天她回看自己的数据——日均七八百大卡的摄入，七八百大卡的运动消耗。

恐慌，战胜了因瘦下来而产生的喜悦的恐慌爬满了麦北帆的心头。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又担心恢复正常饮食会回到自己之前的那个样子。

麦北帆调整了日程表上的计划，把哥本哈根类只能吃苹果和酸奶的法子全部删除，只留下欺骗日这一种方法。每一周的前六天麦北帆还是保持着她的运动频率，但会每天在日程本上记录下她想在周日吃的东西：蛋黄酥、披萨、炸鸡、芝士蛋糕、曲奇……周日她会把前六天记下的东西都买回来，摆在桌上，开封，吃掉。

有时候她会站在桌前，打开那个装满零食的袋子，重复着拿食物、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不一会儿，面前就只剩下空塑料袋。后知后觉的甜腻感总是从喉咙深处蔓延至整个口腔，已经压抑自己很久的麦北帆翻出购物袋里咸口的吃食，有时是酱卤牛肉，有时是鸡爪，为的是把这种令人难受的甜腻中和掉。震惊于满满一垃圾袋的包装袋和食物残渣，麦北帆觉得自律和冷静在每周的这个瞬间消失殆尽，那种失控的感觉让她迷茫又忧心。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野兽般的麦北疯，饕餮般吃尽面前能吃的一切，然后退去。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健康食品强迫症患者，更不知道自己正在向神经性贪食症患者发展。

四

后来，情况又有了变化。

大一的一次小组讨论会后，大家决定去海底捞解决午饭。麦北帆不好拒绝，只好跟着去了。组员在争论吃清汤还是辣锅，麦北帆打开手机，搜索有关海底捞的“安全吃法”。

那次聚餐，麦北帆荣升“最不能吃辣的人”。下过锅的菜，都会被她在开水里洗个两到三遍再吃，柠檬水也被她喝了大半壶。

大家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麦北帆走到卫生间最里面的那一间，关上门，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海底捞已经超出我的热量限制了……既然已经超标了，那就把今天当成欺骗日好了……今晚回去跑个十公里……

即使热量超标，那些味道尽失的卡路里并没有如预期般填满麦北帆的肚子。她的肠胃蠕动着、抗议着，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辣。她摸出一条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巧克力棒，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巧克力的甜味冲撞她的喉咙，和辣油遗留下的痛感短兵相接。她感到一阵恶心，心里一块名为“失控”的石头朝着下方砸去，荡起一大圈涟漪，荡到全身，在胃里摇晃得厉害。她于是“哇”的一下把能吐的都吐了出来。

麦北帆回到饭桌边，眼眶红红的，嘴唇也没了血色。她担心同学看穿自己的狼狈，一直垂着眼不看任何人。“北帆你咋辣成这样啊？”“下次吃饭要给麦姐单点一半清汤啊。”麦北帆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看起来没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她庆幸今天吃的是辣锅。

麦北帆低着头，把自己吃饭时记录的数据一项项删除，发现这一餐的数字居然从七八百大卡降到了两百多大卡，那个数字从红变黄再变绿。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被心里的麦北疯抓住，从脑中的循环播放变成耳边的轻声呓语：吐出来，就不会胖了。

健康食品强迫症患者向神经性贪食症准患者的发展发生了转变，变成了向神经性暴食症准患者发展。

五

麦北帆不知道自己已有饮食障碍，她只是觉得自己出了点问题。那野兽般的麦北疯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好似知道食物不会在身体里久留，她肆无忌惮地摄入一切又吐出一切，吐不出来就去疯狂地运动，难受岔气之后再去体重秤上站一下，这才把意识交还给清醒而无措的麦北帆，让她面对狼藉一片。

一次吐猛了，麦北帆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蒙上头就开始号啕大哭，边哭边骂自己。胃酸烧心，从小腹一直燎到鼻腔，眼泪流到迷糊睡去。

被开门声惊醒的麦北帆从床上弹起来，撞见了一脸惊愕的好友叶子——桌上全是食物包装袋，她则双眼通红肿胀。麦北帆瞟了叶子一眼扯了个笑，抱着湿了一片的被子向阳台走去。她边走边想：我怎么成了麦北疯了？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叶子拿起扫把开始扫地，猛地抬头盯着躲闪不及的麦北帆：“瘦下来你就舒服了？你为什么要活在外界的标准里啊？让自己开心舒服才是最主要的啊！”

这些话像锋利的匕首，扎向麦北帆的自卑和恐惧。

叹了口气，叶子环住麦北帆的肩，轻轻地说：“陪我去海边走走吧！”

六

那天傍晚叶子和麦北帆在海边走了很久，麦北帆把自己的减肥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子。叶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知道麦北帆不只是在和自己讲，还是在和过去那个蜷缩在角落的麦北帆告别。

等麦北帆讲完，叶子轻轻地把她脸上的泪拭去，轻柔地说：“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呢？你已经很棒了。”

“你已经很棒了。”这句话很轻，可麦北帆心中最脆弱柔软的角落一下子有光掉落，它治愈麦北帆自我否定刻下的伤痕。麦北帆情不自禁地抱住叶子哭了起来。

海水漫在脚边，夕阳在楼宇林立的那边。远方的塔吊穿过仍热烈的落日，黑色的边缘穿过蛋黄式的圆，给氤氲着橙红色的天空盖上一个饱满的邮戳。暮色炽烈，潮汐温柔，拥着海边两个望着大海的女孩。

叶子带北帆去吃了她自己最喜欢吃的番茄焗猪扒饭。喷香的焗饭端上来的那一刻，麦北帆还是习惯性地犹豫了一下。叶子敲了敲桌子，说：“我觉得你可以卸掉那个APP。”

“啊？”

“身体的感受比数字更重要，关于身材管理的知识你已经足够了。相信自己的感觉。”后来麦北帆才知道，叶子自学了很多有关饮食的课程。

麦北帆把那个APP 的图标拖到垃圾桶边，却又松手——一直坚持记录的数据即将瞬间消失，她感到怅然。

“跟我一起说，你好番茄，你好猪扒，你好白米饭，”叶子热情地招呼麦北帆，“把它们当成你的燃料，你身体运转的能量来源。吃的时候慢点，给它们一点基本的尊重。番茄要吃出番茄味，猪扒要吃出肉味。”叶子知道，这对于麦北帆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尽量这么做，吃东西的时候不看手机，不算数字，不想热量，给食物一点基本的尊重。不要骗自己的身体，你骗不过。”

麦北帆重重地点点头，那一份焗饭她吃了将近一个小时。

之后的每一餐，麦北帆都有意识地放慢吃饭的速度，像一个“吃饭诗人”一样感受着每一种味道。那天之后，她还跟叶子一起去练瑜伽这种她之前认为是低消耗低性价比的运动。

后来，麦北帆忍不住又一次下载了那个健康APP，不久后又咬牙把它删掉了，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直到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上过体重秤了。

【简评】

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让人唏嘘的减肥故事，人物形象刻画生动，细节描写到位，情节一波三折，写尽了主人公减肥路上的酸甜苦辣。友人针对性的帮助，让主人公最终接纳了自己，她走出了泥淖，小说也给人以暖心的力量。

【他山之玉】

在这场战斗中，白水占据了先机，取得了初步胜利。未来的战役里，白水的行动是主动的，是主导性的。其实她只要狠抓稳打，守住每一寸领土不放松，防止敌人卷土重来，就可以在这场战争中让胜利的红旗飘扬。

可是她还是不满意，白水还要继续发起猛烈的进攻。

白水热切而又痛楚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体重抠出来。这一场战争是多么的荡气回肠。白水的身体现在就是白水的敌人，她以一种疯狂的态度，针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复仇。她全神贯注，密切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抠出来，挖出来，什么都不剩下。

白水现在可谓下了血本了，用卖命的力气缩紧自己，要把自己缩成紧巴巴的一团。可是她不怕，只要还有一口气，她都有自我提高的余地。

白水非常清楚，她其实不缺吃的。这种不缺，是指她即使缩减了她的食量，其实她的身体还是一点都不缺吃的。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白水现在根本就不会饿了。过了几个星期以后，白水的肚子开始成长了，成熟了，没什么饱饿的概念了，好像吃点东西下去，也不会给什么受宠若惊的反应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