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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博尔赫斯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07-06刘芳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5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意象作家

刘芳

博尔赫斯的小说呈现了浓厚的现代主义特质,其独特的时空观念使其小说的叙事时间、叙事结构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事习惯,呈现出了一种新的经验范式。博尔赫斯对象征的运用使其小说具有深厚的主观色彩,为读者敞开了一扇窥看其精神世界的窗口,其叙事艺术对当代小说叙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颠覆传统的叙事时间

传统叙事时间是沿着线性的路线发展的,小说的叙事时间与现实时间沿着同样的方向延展,读者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小说中叙事时间的不断流逝。而博尔赫斯小说的叙事时间则呈现出了对传统线性时间的颠覆性,他采取了个体主观的心理时间进行叙事,叙事时间随着个体主观意识的流动而不断实现跳跃,时而回溯过去,时而展望未来,时而又回到当下的时空。叙事时间的不断跳荡释放了读者的想象力,给予读者全新的阅读体验。

博尔赫斯认为时间并非独立于人的感知之外的,人对时间的感知是“时间”本身得以存在的前提。因此,他的小说往往以心理时间的顺序讲述故事,使文本充满了想象力与突破性。例如,《南方》中主人公达尔曼经历的时间具有显著的意识流特质,他时而罹患重病躺在病床之上,时而又随着叙述者记忆的流动登上了开往南方的温暖的列车。究竟是达尔曼沿着叙事情节的流动大病初愈后前往南方旅行,还是达尔曼依旧缠绵病榻,只有在回忆中漫溯此前的经历?我们是无法得知的。但小说正是因叙事时间的不稳定性而更为精彩,博尔赫斯以叙事时间的不确定为读者制造了叙事的迷宫,带给读者以更丰富的想象空间。同时,读者也能够在文本的细节中感知到叙事时间的不规则流动,达尔曼身在喧嚣嘈杂、人流熙攘的候车室中,他的脑海中却突然出现此前偶遇的一只猫的形象,尽管在此时空中的达尔曼没有发生物理层面的位移,但是他的感知却发生了巨大的跨越。坐在候车室中的达尔曼感觉到“时空的涡流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候车室中的一切如常发生着,正如人流的匆匆流动,而那只猫却以一种接近永恒的状态处在当下的时空”。读者也能在阅读中感知到主人公心理时间的流动,随着其感知的变化实现从“此在”到“彼时”的跳荡,对小说的叙事时间获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感知。

博尔赫斯不仅调用人的感知来实现对心理时间的表述,而且也使用了“梦”这一特殊的状态来完成小说叙事中心理时间的运用。他改写了弗洛伊德心理学中将“梦”阐释为人的无意识状态的学说,将“梦”作为人可以有意识地控制特殊状态,反映了人的心理对时间的可控制性。《环形废墟》中心理时间与现实时间的界限被“梦境”模糊,神秘国度中的人以做梦为生,他们在梦境中创造了许多神奇的造物。主人公对自己在梦境中创造的造物隐瞒了他们是自己人为制造的幻影的事实。接踵而来的一场大火使主人公感到难逃此劫,但接触了火焰的他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这一令人惊讶的情景使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也是他人梦境中的造物的事实。博尔赫斯在叙事中通过模糊心理时间与现实之间的限界制造了时间的迷宫:时间由线性的直线发展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圆环,梦境中是另一个梦境的存在。随着现实世界的存在充满了不确定性,心理时间也取代了现实时间成为文本真正的叙事时间。造梦者在不断地创造新空间的同时,造梦者本身也是他人梦境的产物,时间的循环反复在文本中构成了无数个立体的时空,平面化的时间也由此变得立体化,突破了传统小说中叙事时间的单调性。

博尔赫斯叙事中的时间概念充满了颠覆性,叙事时间的多重变幻使其不仅成为小说叙事的背景与环境,更成为叙事情节的重要组成乃至文本深层的叙事动力。例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读者循着叙事的线索去发掘故事的真相,却迷失在作家有意设置的叙事迷宫中,不同的时间脉络会带给故事以完全不同的结局,情节发展如同交叉的小径般扑朔迷离。读者随着时间脉络的不断延伸、分岔而探寻情节发展的无限可能,最终发现“时间”才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等待》中主人公毫无缘由也没有切实结局的等待是充满荒诞性的,读者对单调的故事情节感到困惑的同时,对文本中不断流逝的叙事时间的感受会愈加深刻,并最终发现作家的叙事目的本身便是对“时间”本身的发现。博尔赫斯对叙事时间创设之可能性的探索使其小说具有独特的个体风格,其“叙事迷宫”式的写作风格也是由此诞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博尔赫斯小说的叙事时间不仅构成了对传统叙事的颠覆,而且通过富有浓厚主观色彩的叙事时间开掘了叙事潜藏的可能。

二、蕴藉丰富的象征手法

博尔赫斯擅于通过象征的技法表达自己的深刻体验,丰富的象征物中既凝结着作家对世界本质的思索,也反映着作家认识世界的方式。意象作为作家主观世界及心灵的表征,承載着作家主体丰富的情思,博尔赫斯在运用象征技法时往往选择符合其心理现实的象征物,他对象征手法隐喻效果的重视使他的小说文本充满多义性,延宕了读者审美感受的过程,为读者创设了更为广袤的审美空间。

纵观博尔赫斯的小说文本,我们可以意识到作家对于具体物象的隐含意义之挖掘的深刻。具体的微观的物象被作家进行主观的赋义,成为其表达自我思想的一种独特方式,使平凡的事物具有了超越性的意义。例如,《釜底游鱼》中骁勇善战、正直善良的高乔勇士,他们随身携带的“匕首”不仅是具体物品,更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与勇气的泉源,“匕首”不仅与勇士们个体的命运连结,而且成为了他们民族性格的表征;《南方》中达尔曼面对他人的侮辱和挑衅时,温和而略带点软弱的他捡起了“匕首”,也握住了有尊严的人格与家族的荣耀。意象物表达不仅是主人公个人勇于反抗的勇气,更是个体与家族历史的连结。同时,“书籍”也是博尔赫斯小说中尤为重要的意象物,博尔赫斯在写作中进一步将“书籍”具体化为特定的一部书,藉此表达自己的艺术观与作品的思想内核。例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意象物“书籍”被具体化为《一千零一夜》,“我想着《一千零一夜》中的夜晚……每个夜晚的结束都意味着新的开始,接连而至的故事形成了无休无止的内循环”。而作家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实验的正是这种“以一个故事的结尾开启另一故事”的叙事结构,意象物《一千零一夜》所象征的正是作家所奉行的“通过叙事结构的嵌套达成‘无尽性’的叙事效果”。《一千零一夜》不仅隐喻着《小径分岔的花园》故事本身的结构方式,也表征着作家构建文章时采取的叙事方法,使文本成为具有浓郁象征意义的经典之作。

在具体的微观意象之外,博尔赫斯的小说中也存在内涵广阔的宏观意象。作家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世态人情,他对社会与人的体察是丰富的,在他的小说中频繁地出现“杂货铺”的意象,用以折射作家对社会时态、风物人情的体察与认知。《小人》中生活平淡庸常的主人公向往风起云涌的街头生活,于是与总是混迹于各个阶层间的费拉里结成了朋友。两人常常在街头的杂货铺中会面,旁观了杂货铺中进进出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中有穿着入时、出手阔绰的老板,有兢兢业业、谨慎胆小的小职员,也有游手好闲、等待机遇的投机分子。谁也无法知道下一个推门进入的是什么人,也无法知道来人的过去与未来。“杂货铺”意象中凝结着博尔赫斯对于社会的体认,“杂货铺”的无序性与未知性反映着社会生活与人际关系的本质,作家用“杂货铺”作为舞台展览众生相,从而将自己的主观情志传递给读者。同时,博尔赫斯还依据“杂货铺”这一核心意象在文本中衍生出了诸多意象的变体。核心意象及其衍生意象共同构成了层次丰富的意象体系,使博尔赫斯小说的象征技法流露出更为纯熟的质地。

丰富的意象物成为解读博尔赫斯精神世界的通幽曲径,象征手法的运用不仅丰富了博尔赫斯小说的意义层次,而且造成了读者审美过程的延宕,制造了更为充盈的审美感受。博尔赫斯将主体对于世界的理解、对于叙事艺术的追求凝结在意象之中,以独特的方式充分地敞开了自我,带有浓厚的主体风格。

三、嵌套交叠的叙事结构

博尔赫斯的小说常以变形时空的方式织构复杂的叙事结构,多层叙事的层层嵌套造成环形的叙事结构,不同时空的交叠、重合制造出迷宫式的结构形态。这种庞杂的叙事结构如同精妙的艺术品,时时引起读者的惊奇感受,同时也予以文学创作者们启示,使他们颠覆传统的时空观念与叙事技法,通过变形时间与空间的方式带来新的文学经验。

博尔赫斯强调小说叙事的结构应当颠覆传统叙事中依托线性的时间发展结构小说的传统,他通过复杂的叙事结构赋予了小说以意义的不确定性,通过多层叙事的叠加制造嵌套的叙事结构。例如,《赫波特·奎茵作品分析》便嵌套着三重复杂的故事,表层结构讲述了主人公赫波特创作小说的故事,赫波特创作了一本命名为“四月三月”的小说集,并构想运用不同的风格技法创作;内层结构则讲述了《四月三月》这部小说集结构故事的方法,收入其中的九则故事展现了迥殊的风格,有的作品充满超现实的幻想色彩,有的作品则着重于严肃的现实主义,还有的作品涉足了疑窦丛生的推理题材;最深层的结构则讲述了每部故事的内在结构,展示了作家精细构思的九个侧面,使读者在一本书中饱览多重不同的文学景观。层层嵌套的叙事结构下,博尔赫斯的叙述看似在讲述一个故事,却隐含着三重不同的叙事意义。读者在字里行间能够得到远超其期待的阅读体验,从只言片语中咀嚼出无尽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博尔赫斯小说的叙事结构本身便是可以成为审美批评对象的艺术品。

博尔赫斯深深受到柏拉图艺术创作论的影响,认为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构成了实物与模本之间的关系,如同镜像般对立存在。因而,在进行小说叙事结构的创建时,博尔赫斯也着意创建对立的镜像结构。例如,《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与现实世界相互映衬的是异次元的特隆世界,两重世界并置在文本间并呈现着不同的运行规则,叙事结构的双重性使同一文本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叙事内容,使读者在反差间获得新异的阅读体验;《死亡与指南针》中博尔赫斯通过双重叙事者诉说着不同的话语,以警察局长为叙述主体的话语将案件阐释得十分简单,而以侦探伦洛特为叙述主体的话语则将案件分析得布满疑云,困难重重。读者自然潜在地选择相信侦探伦洛特的推断,并沿着其推理的思路探寻案件的真相,却在结局中发觉原来这不过是侦探本人的自作多情,警察局长看似无端却直接的分析才是直击真相的。博尔赫斯有意引导读者在两重不同话语构成的并置的叙事结构中进行选择,并在结尾处对这种选择加以颠覆,激起了读者的惊奇与幡然醒悟,使他们不得不沿着叙事结构回溯文本的处处细节,从而获得更丰富、跌宕的阅读体验。

同时,博尔赫斯还尝试探索了多重時空并置的叙事结构,多种不同的叙事结构并置在文本中且存在无限延展的可能。例如,《小径分岔的花园》揭示了在同个时间节点之上事件的发展往往有多重可能性,但是在单一维度的世界中作家往往只选取一种作为“事实”呈现给读者。而博尔赫斯则将不同的可能性以展览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俞琛虽暂时从马登上尉处取得了胜利,但阿尔贝却说“我们的时间存在无数种可能,一些时间中您是存在的,一些时间中您是不存在的,我们彼此共存的时间中也有无数个分支”。这便暗示了俞琛取得的胜利并非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不同的时空中有无数种可能性潜藏其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叙事结构实则体现了“平行宇宙”的概念,不同的叙事时空并置构成了无限延伸的复杂叙事结构,呈现了博尔赫斯小说结构的独特风格。

博尔赫斯对叙事时间的形塑使其小说充满了多角度解读的可能性,其叙事结构的多元更为当代小说的发展发挥了启示性的作用。其小说带有的“迷宫特质”使其叙述具有浓厚的个人风格,在小说的内容与形式之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在虚实之间,博尔赫斯以文字为材料构建了精神的宫殿,给读者带来了高度的审美愉悦。

基金项目: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度项目:“唐·德里罗小说的后现代美学与政治性批判”(项目批准号:WGW18108);江西科技学院校级人文社科项目“生态翻译学视角下南昌红色旅游文本英译研究—以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为例”(项目批准号:RW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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