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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无法消散的乡愁

2022-07-02林特特

妇女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家乡愁家乡

一日,前同事敏发来一则消息,她家乡的媒体征集本城宣传口号。据说,重奖,敏跃跃欲试。

敏的家乡是潞城,在南方,我有幸旅游过一次。当地有个著名的景点,沿途山壁,题诗不断,鸟语花香,泉水淙淙,几处村屋点缀其中,当真有桃花源般祥和美好的感觉。传说,古代历朝都有高人隐居在潞城,敏对家乡的眷恋和自豪,我能理解。

看见敏的消息,我笑了,我说,敏,你绝对有资格去投稿,就凭你对家乡的厚爱深情。我不是恭维她,任何一个陌生人翻开敏的朋友圈,都会以为她一直生活在潞城。潞城的风景、潞城的月、潞城的小吃、潞城的风俗,只有在“不如归去”“式微式微,胡不归”的叹息中,你才会意识到,噢,敏和她发的风土人情有距离。

敏在北京已生活十几年了。当时,单位还能解决户口,她在房价没涨时,买了房,如今工作稳定,婚姻稳定。她在北京的社交圈完整,事业上有人脉,私下里有伙伴,邻里关系不错。她已成为这城市的一分子。

然而,敏总能让人感到她与环境格格不入。

孩子学习起起落落,她打打骂骂,最后,她将原因归结为城里诱惑太多。如果在老家,民风淳朴,小朋友们一心学习,没那么多娱乐的花样,便不会分心。可她忘了,家乡的小朋友,含儿时的她在内,人生至高理想就是去大城市读书,每年,敏还会亲手接来好几位家乡来京的学子。

单位工作忙、压力大。加完班,敏对比老家同学群中最悠闲的那帮人,向我感慨:“瞧,如果当初我毕业留在老家潞城,随便找份工作都比现在强。”“强在哪里?”我好奇。“早就过上打打麻将、喝喝小酒的生活,无忧无虑。”她答。可她又忘了,她亲口说过,在老家,并不好找工作,机会少,熟人社会,没有关系,很难出头。再说,谁又会把自己真实生活的所有都晒给别人看呢?也许,她的同学们辛苦谋生的那一面,不过是藏起来罢了。

周末,亲子活动,全家一起去看展。从城的此端去彼端,敏唉声叹气,“如果在潞城,去哪都半小时到!”她忍不住拍下堵车的照片,发在微博,可她偏偏视而不见,在老家,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展览。

敏的乡愁无处不在,犯思乡病,更是不分场合。时间长了,敏的身边人,谁都能说出几个案例、被敏因乡愁刺激到的时刻。

“敏做馒头时,我提醒她放碱,她说,我们那,碱都是擦玻璃用的,是清洁制品,你们北方人,居然拿来吃!”我的另一位前同事孙被敏气得不轻。“和敏打牌,她非要按她老家的规矩来,四个人,三个人要跟她现学,还要陪她表示,他们那儿的规矩最简单!”团建后,敏的第一拨牌搭子也成为最后一拨。

我亲历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们部门年终聚餐,满桌子菜,敏摇摇头,“哎,北京真不如潞城”“在潞城,随便进哪家饭馆,你都不会失望。”一时间,满桌人对满桌菜,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同她一起赞叹她的家乡呢,还是一起埋怨此刻的饭菜及挑选饭馆、点菜的人呢?当集体陷入沉默,敏再发声时,席中一人忍不住怼敏:“是不是任何事物,只有潞城的最好?那你為什么要离开?回去呗!”敏瞠目结舌,脸腾地红了,她拂袖而去。事后,责怪怼她的人,不懂礼貌,不通人情。

敏无处消散的乡愁,近乎偏执的家乡自豪感,让我如此熟悉,令我不禁想起有类似情绪和表现的几个时间点。

其一,十八岁,我从家乡合肥去三百多里外的安庆上大学。同省,差别不大,只是安庆更多雨,空气更潮湿,方言听不懂,对说惯、听惯普通话的我,是种折磨。有段时间,一听到复杂、浓稠的安庆口音,我耳朵自动发烧。而我对抗不适应和思乡情的办法,就是不断增加回家频率,从一开始俩月一次,发展到后来一个月两次。

其二,我二十来岁,从安徽到北京读研,气候千差万别,离家千里万里。从前,我一个月回家两次,来北京后,距离太远,学业太忙,要实习,要找工作,四个月才能回合肥一次。不夸张地说,乘坐公交车时,听见有人说一句带江淮腔的话,我都冲动地上去认老乡。在学校,更是积极参加老乡会,抱团取暖,成为抵抗乡愁的最佳方式,而所谓老乡,除了合肥人,便是安庆人。

之后,我毕业,经历租房、买房、结婚、安家,从一个单位跳去另一个单位。和敏一样,每当郁闷,埋在家乡菜中,一顿猛吃,马上获得治愈和力气;和敏一样,每一次回老家,都是和平行空间的自己对话的痛苦过程,看到任何一个和我同龄,当时我作出不一样的选择,今天就和他或她过着相同人生的故人,只要他或她身上,有我羡慕的一点,我必会怀疑,我离开家乡,是否正确。

其三,几年前,我举家从北京搬到上海。把上海的家安顿好,我竟一再梦到北京地铁五号线,有一次,醒来,枕巾居然是湿的,一如年少时,从合肥到安庆,大学第一夜,我在寝室的床铺上因思乡而流泪。

我和北京的公司合作越来越密切,理由简单,我能以正当名义出差回去。我写了很多文章,都以北京为背景,其中一篇小说,关于我安在北京的第一个家——《立水桥北》。我继续寻找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从北京到上海的那些,继续抱团取暖,我们会聊两个城市的不同,聊你为什么走,我为什么来。

从前刻骨的乡愁,如今看来多像没搞懂规则的游戏。

我敢打赌,敏有一天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一定会同时怀念潞城和北京。无它,因为熟悉被打乱,因为不适需要出口,而人生时时、处处、事事都会引起不适,和你所在的具体城市本身无关。

这些年,我和人讨论无法消散的乡愁时,总建议——买房。是的,如果你留恋一个地方,又不得不远离,你最大的痛苦来自于回不去。条件允许,在那儿买个房吧,你会意识到,进可攻、退可守,永远有个家在你身后等着你,自从我在合肥买了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后,乡愁自动消散了。

多想想,离乡的意义。当我无休止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老家来大城市漂时,我恰好听到一位文学大咖的讲座,讲座名为《文学与他者》。大咖说,写作需要距离,如果鲁迅一直在绍兴,他不会写出《社戏》,沈从文一生在凤凰,他写不好凤凰。我们只有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人,才能看清楚,梳理明白内心的感情。那一瞬间,我醍醐灌顶,是的,为什么我在安徽时,从没写过安徽,在北京开始写安徽;来到上海后,开始写北京。如果离开有意义,那么离开便值得。

多想想,究竟有多少乡愁是乡愁本身,又有多少乡愁是对曾经选择的不确定,想要一颗后悔药。如果你只是在不如意时想家,你想的不大可能是家,你想得更多的,是避难所、安全港。

我离职有段时间了,不知而今的敏是否还像之前,乡愁浓郁得冒犯到周围人等。我沉思时,敏发给我一份文档,我打开一看,其中有十几条潞城的宣传语,字字珠玑,满纸真情。

“你帮我把把关,”敏说,“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潞城玩,到时候住我在村里新盖的房子,有四个卧室!”

“这是要搬回老家了?”我疑惑。

“不,去年,我在老家过年,和村里的老太太聊天,我们在河西,她娘家在河东,她说,她一辈子都想河东的家,如果在河东,她什么什么都会更好些吧。我笑了,想到我自己。”敏说。

我也笑了,看来,敏的乡愁,已获治愈。让我们四海为家,随遇而安吧,牵挂,而非被乡愁羁绊。

编辑/周开明

林特特:北京作协签约作家,《读者》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罗辑思维·得到APP讲师。著有百万级畅销书《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以及《仅记住所有快乐》《如何成为社交高手》等多部作品。曾获第二届国家“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奖。88BE0778-88A2-4018-9D86-1309C66DC9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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