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伟

走出实验室，卸下N95口罩襻带的刘笑洁，正张着嘴巴、喘着粗气，瘫坐在桌子旁。此刻，她形体狼狈，心里却最为陶醉。唉，平时视而不见的空气竟如此美好！待喘气匀实，她悠然端起面前的一杯热牛奶。她知道，这是今天在外围接收样本的常津铭掐着时间点提前给自己浴热的。疫情搅乱了刘笑洁她们的作息，何时能有口吃的，只有天知道。室外工作的同事给室内工作的同事准备点吃的喝的，已形成惯例。

真难为常津铭这几个刚入职的小年轻了。若不是疫情，他们恐怕还在父母亲那里等吃等喝呢。疫情面前，他们真不含糊，连没有人交代的事情都考虑得这样分明妥帖。想到这，一股甜甜暖暖的感觉条件反射似的溢满心头。

看看墙上挂钟，刘笑洁默默盘算着：今天的样本量比昨天多了3例，实验时间却减少了27分钟。27分钟，要搁过去，没人在乎其长与短。可现在新冠病毒猖獗，方方面面分秒必争。早1分钟，抗疫指挥部的命令措施还有临床的治疗方案就能早1分下达，那结果肯定大不一样。况且，实验室里工作，就像在武汉的方舱医院工作一样，都需要穿着整齐的连体隔离防护服，一层套一层，严严实实，别提有多憋闷难受。早1秒结束工作，就多1秒从容呼吸空气。

这要归功于张培培。这小丫头，和常津铭一批，刚来单位报到还未定岗，一看实验室最为忙碌，便自告奋勇来接收样本。此前，接收样本，对运输桶统一编一个流水号，实验室检测时，常为找一个样本的名字从前到后、从后到前车轱辘式寻找，费眼、费力还费时。张培培干活动脑筋，先按所送样本的县（市、区）编一级序码，再按时间先后编二级序码。胡子、眉毛分割归置，查找起来方便又快捷。这一变，刘笑洁等几个累晕了的脑瓜才醒过神来，把能在实验室外做的统统移到实验室外，诸如分装管编号、在螺口冻存管上填写样本信息等。这样三改两变后，操作实验既顺畅又省时。

几口牛奶下肚，刘笑洁舒服多了。她没有忘记第一次实验时，脸上热辣辣得疼，强忍着操作完，扯掉口罩照镜一看，尽是横竖斜歪的勒痕。这对于正处青春华年的人来说，真是破相般的难堪啊！为此，她伤心过。一天后，高度紧张的工作便使她淡忘了这些。此刻，她还是个大花脸，热热的，有点煞白，有点不自然的鲜红，颧骨上下对称的弧形印迹还很清晰，鼻梁和左边颧骨两处磨破的伤口还盈着血。没关系的，这些都是出汗太多、汗液浸泡太久、防护用具捂得太严、勒得太紧的结果。特殊时期嘛，谁不做点牺牲，何况明天就能复原。看，远处地标式建筑流光溢彩，“春天已到来，牡丹终盛开”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刘笑洁面朝窗户，遥看着市民之家上方那座突兀建筑外墙3D灯光秀，似痴迷欣赏，又似静静遐想。这个举动，也是其他战友每天晚上工作之余的标配。此时已接近凌晨，窗下的花园和园外的水渠黢黑一片，隔渠的家属楼虽依稀可辨，但也静阒无声，只有这闪烁的辉光陪伴着战友们。辉光大红暖阳、背景灿若星河、画面玲珑剔透、图案立体鲜活，给沉静的夜晚一抹亮色，“洛阳加油”“战疫必胜”等简约灵动的文字，也给熬夜加班的人们增添着无穷的力量。

是的，在这梦幻炫彩的辉光中，她的头儿张广武主任打捞出了沉淀于脑海深处的病毒灭活办法。用实验操作的办法，从样本中捕捉新冠病毒，是一项极具危险的工作。如果先对病毒灭活，即可降低病毒活性，无疑对保障实验操作人员的安全十分有效。国家初次颁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方案》规定“以适当方式，对病毒进行灭活”，但具体方式和程序均未明确。那几天，战友们都在琢磨，查阅典籍、搜索文献，在省疾控中心检验师朋友圈、武汉同行朋友圈发帖咨询。各种回帖都不理想。那天夜晚，轮休的张广武夜不能寐，来到单位，就站在这个位置，凝视着窗外的辉光。那栋建筑披挂一身月光，自上而下等距离分布的数条鲜红流线与碧蓝碧蓝的背景泾渭分明，几道红光自下而上沿直线快速流动，给人一种滚石上山、一往无前的豪迈。这或许刺激着了张广武的大脑神经，猛然想起广西一位学者曾发表的论文。对，56摄氏度水热浴30分钟。他当即把这一办法和路径写成文字，发在朋友圈内征求意见，“先将密封的病毒液分装入螺口管，再插入水浴漂浮板的小圆孔，喷洒酒精后，拿出放入预热好的56摄氏度水浴锅，计时30分钟”。立刻，引来很多同行、专家的留言赞赏。国家后来颁布的方案，开宗明义予以肯定。张广武绝无贪功之念，但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妙招，令团队倦处生神、踔厉奋发。

不光张广武，孙向南也从高楼外那魔幻般的辉光中获得了灵感。前些日子，按照当时的那一版方案，有一份样本可以判为阴性。可是，按照所用检测试剂的说明书，应按可疑处理。孙向南明白，就像人类降服血吸虫病、脊髓灰质炎一样，降服狡猾的新冠病毒也需要个过程，刚开始的防控方案不可能尽善尽美。何去何从呢？孙向南陷入沉思。在辉光的映衬下，经过设计师切削处理的那栋地標式建筑，方正之中显出几分柔和和圆润，最上端稍稍前倾呈探头探脑状，似关心询问，又似窥视探问。他像回放电影一样，努力回忆着操作的每个细节和仪器上的数据、符号，斟酌着方案的一字一句，审慎推导着。最后拿定主意，从严要求，重新采样、再次实验操作。这，又一次与国家新一版《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方案》契合。自己的判断居然与国家疾控中心的大腕儿们吻合，孙向南觉得那辉光着实给力。

现在，刘笑洁站在窗口眺望子夜的洛阳新区，纯属消疲祛惫。至于那点小疑惑，也许几天前还是愁得寝食难安的疑问，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有个疑似病人，咽拭子已连续4次检测为阴性。可他明明有与新冠肺炎病人的密切接触史，并且家庭其他成员已经确诊。难道潜伏期也有个体差异？难道必须第五次采样？是的，刘笑洁有自信的底气。国家规范指出，PCR机上同时出现两条典型的“S”线判为阳性。从严把关，宁可自己再吃苦遭罪，也不能让疑似病人流入社会。这是刘笑洁她们的定力。

刘笑洁笑了，笑得像先前一样灿烂，浑身肌肉已松弛下来，镜子里的面庞开始红润，粉粉地透着健康的光泽。窗外那栋建筑的迎面像竖起来放置的一架古筝，明亮的辉光就如音符顺着筝弦欢快蹿跳，那串串音符似乎变成节节韵律，追逐着辉光不停朝自己站立的疾控大楼窗口飘来。她很惬意，随口吟出“彩灯律动似波兴”，下意识看了眼窗台下面单位的停车场。影影绰绰几个人影，匆匆从车里出来往北边门口走，那是单位其他战壕里的战友准备战斗的身影。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还没有下班，3D的辉光还这么靓丽，新的战斗怎么就开始在别的高地打响了呢？

疫情弄乱了战友们的时间，白天晚上谁还能分得清！疫情使常津铭这些小男孩变得细致缜密，也使自己这个小女子变得粗犷豪放。刘笑洁很得意自己刚刚的妙手偶得，心头一乐，不由翻出爱人的手机号码，并轻轻触碰了两下。听见笃、笃的笛声，她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迅速按下撤销键。

真是乐极生悲呀！自春节前被隔离，她已经很久没见家人了；和爱人也10多天没有通话了。爱人的模样，也模糊了一些。想当初，战斗刚刚打响被隔离那几天，俺们顿顿啃方便面，弄得一闻见方便面味就恶心吐酸水。要不是爱人和其他同事的家属轮番送饭菜、水果、药片等，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今天。打个电话，表示感谢也真应该。通话，一键而已。可说些什么呢？两口子之间，用那么客套吗！工作间隙，缠缠绵绵、儿女情长一番，多耽误事呀！况且，现在打电话，让爱人知道咱刚从实验室出来，他该多担心呀！刘笑洁叹了口气，一抬眼，那行滚动播出的“春天已到来，牡丹终盛开”又闯入眼帘。她撇撇嘴唇，整理起桌上的用具，好像也把那股就要漫漶的酸楚收拢起来。

是啊，在星辉中前行，定将迎来一个全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