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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若水(上)

2022-06-24张旭

国际人才交流 2022年5期
关键词:蛾子车厢

文/张旭

我们对时间感到既亲切又敬畏。亲切在于,时间与我们如影随形。譬如,几点下课?下一个会议什么时候召开?约会是几点?婚礼何时举办?孩子何时出生?敬畏在于,时间似乎让一切事物渐渐趋于消亡。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从物理角度来看,时间是物体位移对人的感官影响形成的一种量。它包含时刻和时段两个概念。它是物质运动过程的持续性和接续的秩序。时间似乎朝着一个方向流逝,一去不复返,表达着物体的生灭排列。时间让人害怕,因为它使人趋于死亡。

1955年3月15日,爱因斯坦的挚友米凯莱·贝索逝世,爱因斯坦给贝索的家人写下这样一段悼词:“如今,他先我一步,离开了这个奇怪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这些抱有信念的物理学家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而已。”

时间真的是一种幻觉吗?在读到爱因斯坦这段话的时候,我感到些许莫名的欣喜,同时也感到难以理解。

我感到恐怖的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我在整个童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很难想象,在我出生之前,我的意识委身何处?当我刚开始上学时,清楚记得之前两到三年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无忧无虑玩耍的美好时光。但当我试图回忆更早发生的事情时,印象就模糊了,直至消失。那是因为我太年幼?仅仅6岁。我父母谈及的“文革”,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诸多事情,对我来说似乎毫无意义。我所知的世界就像是随着我的诞生才出现的。那么,在我的意识启动之前,世界在哪里呢?

在与一个名叫若水的姑娘相遇之后,我对“时间”及“我是谁”这两个话题有了颠覆性的认识,以往的观念随之崩塌。

与若水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深秋北京的早高峰地铁车厢。

那天上午九点,我要对新员工做一番激励演讲。

我差点睡过了头。失眠困扰我挺长时间了。常常夜里翻书,看电影,一抬头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三点。凌晨三点入睡于我已是早睡。晚睡便难早起,闹钟没听见,醒来看表,已是八点十分。我连忙起床穿衣,清水洗脸,嚼两粒口香糖出门。进车库发现忘给汽车加油了,绕道加油来不及,等计程车又没空车,只好乘坐地铁。

“你五官立体,所以你微信头像用了侧颜,挺帅哦!”我正在等候地铁列车,田甜发来这条信息。

田甜是别人介绍给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单身太久,周围的朋友们比我还操心我的姻缘。到了这个岁数,很难有来电的感觉。我和田甜吃过一次饭,看过一次电影,仅此而已。

“你也很立体。”我回复道。

“昨晚睡得好吗?”

“老样子,不好。”

“你可以吃点褪黑素。”

“那是什么?能让皮肤变白?”

“哈哈,那是帮助睡眠的药!”

“好的,我试试,谢谢!”

早高峰车厢很拥挤,赶去上班的人们像沙丁鱼一样闷在一起,彼此仇视。我没心思在这样的环境里动脑筋发信息,便很快结束了对话。在境遇不适时,我会阖眼冥想。我便在拥挤的乘客中间冥想起来,想象自己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

冥想间,有两人的对话飘入耳际。

“你们学物理的人是不是很古板呢?”

“你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的原子和形成我的原子可能来自不同的恒星。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物理的最有诗意的事情:我们都是星辰。”

“好浪漫哦!”

“假如你要和我约会,你会怎么约?”

“告知你时间和地点呗!”

“没错,这就是给三维空间一个时间维度,变成四维,有了四维,就能确定咱们会在那个时刻如约而至。”

“喔。”

“但是,从某种平行宇宙的理论来看,你得保证这种时空的统一性。可能我们处于同一空间体系,但时间体系不同,就好像同在一条铁路线上疾驰的先后两列火车;我们也有可能处于同一时间体系,但空间体系不同,就好像同时行驶在立交桥上下两层通道中的小汽车。我们在同一时间,却在不同空间;或者我们在同一空间,却在不同时间。这都是无法相遇的。”

这声音很熟悉,我一抬头便看见曹尔,他正在和身边的一个姑娘侃侃而谈。

曹尔也同时看见了我,脸一红,冲我一乐。我便没吭气。

车厢突然一个急刹车,广播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列车出现故障,请大家耐心等待。拥挤的车厢一动不动,大家更加焦虑了。有人因踩脚而吵架,争吵发生在一个戴眼镜的胖子和一个戴帽子的瘦子之间。他们居然是我的老乡,操着我家乡的方言。言辞越来越激烈,就像憋了一肚子气终于找到发泄口,他们最终相互抡起了拳头。

但我没被这车厢里的自由搏击吸引,我被另一个人吸引住了,那是瘦子边上的一位姑娘,她皮肤白洁如雪,没有任何瑕疵。她气质突出,就好像不该出现在这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似的。她非常漂亮,身上却全无风情的意味,恰恰相反,她非常内敛,仿佛宁愿减少自身姿色的魅力,可就是办不到。当我注视她时,她也不经意回望一眼,我就像被一件非凡的事情惊到,耸耸肩膀,垂下眼睛,同时心里担忧起来,担心这样的面容,再也见不到。

瘦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胖子沾了血的手在扑腾间一下子蹭到了姑娘的白衬衣上。她蹙眉躲开,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肆意尖叫。众人见格斗升级,便往车厢两头躲,原本已经非常拥挤的车厢竟给两位格斗者留下了至少两平方米的空间。

列车重新启动,下一站是我的目的地,我艰难地挤至车门,回望车厢,那姑娘已经淹没于人群。为躲避刚刚发生的斗殴,多数人都下了车。我随人流涌出车外。

站台上也没有她的踪影。邂逅美丽,却转瞬即逝,我颇感怅然,心里闷闷的。

耳畔回荡着人群的尖叫声和列车的刹车声。我抬手看表,还剩十分钟。出站口旁就是公司,我不想立刻面对工作,对即将进行的激励演讲有抵触情绪,但我仍像上了发条一般,健步走出地铁站,乘坐电梯,来到办公室。

新员工培训,我的训话临近尾声。

“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对着一众新人侃侃而谈道,“神创造大海后,见海里冷清,就创造了鱼。流线型的身体和灵活的鳍能让鱼儿在海中畅游。但因一时疏忽,他忘记给鱼安装鳔。没有鳔,鱼一旦停止游动,便会沉于水底,因水压致死。所以,海里的鱼都活不长。不久,神发现这一疏漏,就给鱼安了鳔,使它们不但能在水中自由沉浮,还可原地休息。鱼们高兴,觉得鳔很神奇。然而,神却没给鲨鱼安装鳔,因为它贪玩儿外出,不见踪影,错过这个机会。神想道,随它去,没有鳔,便是海洋中的弱者,优胜劣汰。许多年后,神再次来到大海,想看看当年的鱼生活如何。一见到神,鱼们却纷纷诉苦,说备受鲨鱼欺负。神很惊讶。此时恰好一群威猛的鲨鱼游过来,其他鱼纷纷逃窜。神问鲨鱼道:‘为何没有鱼鳔,你却成为海洋之王?’鲨鱼说:‘没有鱼鳔,每时每刻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为了避免被水压死,这些年来,我们只能在水中时时刻刻游弋,从而保持了强健的体魄,历练出王者风范,改变了命运!’”

“我希望你们都像鲨鱼学习!”我的音量提高了,“在压力下不断进取!你们的努力,意义重大。保险,不仅提供物质补偿,更重要的是它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为员工购置保险是尽社会责任;为自己购置保险是尊严的延伸;为家人购置保险是对亲人的爱。保险是责任的体现,是尊严的延伸,是仁爱的化身!你们的人生价值在这个行业中得到体现。我们为能融入这项伟大的事业而感到光荣和自豪!”

掌声响起,经久不息。

我鞠躬致谢,口干舌燥,将手边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却被水呛住喉咙,咳嗽不止,脸憋得通红。

回到办公室,扯掉领带,太阳穴突突跳动,隐隐作痛。庆幸上午没约客户,这样便可以出去散步,喝杯咖啡,放空大脑。

户外阳光灿烂,街道人流如织。

步行五分钟,来到一家常去的名叫“续缘”的咖啡厅。透过落地窗向里瞧,褐色沙发与原木色桌子的配搭惹人喜爱。推门而入,浓郁的咖啡香氛扑鼻而来。

我点了一杯咖啡和两个蛋挞。找位置坐下。

这张桌上放着一张报纸,显然是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我顺手拿起翻阅,不经意间,看到副刊有一则寓言故事,文字写得半文不白,却看得我饶有兴味。因为这则寓言故事与我的经历大有关联,现摘录如下:

五浊海,浮小岛,名曰无明岛。岛上生树,郁郁葱葱,名曰功利树。树叶生香,其味四溢。蚕喜其叶,整日啖之。其蚕十之八九未及作茧已先撑死。蚕却并不以为怪,皆因世代如此。

有一蚕,唤作“大觉”,一边食叶,一边思忖,为何蚕生来进食,不曾停歇,体色由绿变黄,撑死而不觉?大觉始感悲哀,蚕生一世,生不知何处来,死不知何处去,实在可怜。

大觉身体渐渐泛黄,肚中有八万四千烦恼丝,盘结纠缠,乱作一团,腹胀难忍,欲求解脱。

群蝉飞来,自称“知了”。蝉栖树枝,高声大嗓,宏论连篇,指点迷津,却各执一词,自鸣得意,互不相让。

大觉听毕,更觉困惑焦虑。

恰此时,却有一只蛾子飞来。

“听蝉讲‘口头禅’,耽误生命!”蛾子对蚕们说道。

“依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大觉问。

“肚中丝吐出来。”蛾子道,“结壳封住自己,便能得救!”

“作茧自缚吗?”蚕们议论纷纷,“把自己封起来会憋死!”

“道理你们暂不能懂,只依我做便好。”蛾子道。

“蛾子飞行,蚕爬行,我们不是同类,凭何信你呢?”蚕们又道。

“我们本是同类,只在不同生命阶段,显相不同,觉悟不同。你们若能止贪欲,思精进,吐尽肚中淤丝,终可羽化飞升!”蛾子道。

“蚕生短暂!该及时享乐才对。”蚕们道,“死也当个饱鬼!傻瓜信你胡说!”

蚕们既无法理解且不愿相信。蛾子苦口婆心,无济于事,叹息一声,摇翅而飞。

“蛾子说得有理!”大觉思忖,“切莫浑浑噩噩地生,再浑浑噩噩地死。”

大觉听从蛾子嘱咐,离群索居,静静吐丝去也。

“香叶不享。”蚕们叹息道,“既吃又吐,捆缚自我,丧失自由,天下第一傻瓜!”

“你若成功了……”个中有一蚕轻声对大觉道,“可别忘告诉我们一声。”

大觉点头答应。继续吐丝,丝尽茧成。

驻于茧内,宁静安详。

时光如白驹过隙。大觉的眼、耳、鼻、舌、身、意渐渐化为乌有。

它成了蛹。

唯大觉知晓这般变化。茧外的蚕们对着茧球摇头叹息。

“思想怪异!”

“前功尽弃!”

“可怜虫!”

大觉却听不到这番杂论,它已禅定。

冬去春来,阳光和煦。大觉醒来,它蠕动身子,一股真气从体内勃发,向外蒸腾,真气与茧壳交锋,茧壳不抵真气,最终破裂。

大觉以头撞击裂壳,头晕目眩,却终于破茧而出。

它环顾己身,惊讶不已,两侧竟生出翅膀,已然化作蛾子,就像曾救它的那只蛾子一样美丽。它挥动翅膀,挣脱重力,翩翩而飞,轻盈自在。

解脱的大觉想起可怜的同类,心生怜悯,它四处寻觅,终于找到蚕群,细看之下,却不是当年的兄弟姐妹。

它的兄弟姐妹已于去年秋天陆续撑死,化作尘泥。

大觉心痛,无力回天。

新蚕们埋头嚼叶,津津有味,身体业已发黄,作茧时节已到。

大觉大声告诫蚕们停止进食,立刻吐丝作茧。蚕们却与去年如出一辙,瞪大眼睛,惶然不解,视大觉为疯子。

大觉心灰意冷,却有一蚕若有所思。

“我愿相信你说的话。”那蚕道。

大觉欣慰,见它眼熟,细看之时,恍然忆起,去年作茧时,曾有一蚕求它成功后回来相告。读罢这故事的最后一句,忽听有人冲我说话。“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位女士,声音清澈。

我一抬头,便愣住了,面前站着她,正是三小时前在地铁车厢邂逅的那位漂亮姑娘。

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桌都满员,而我这一桌还有两个空位。

“没有,请坐!”我欣然道。

很显然,我认出她,而她对我没印象。

她褪去风衣搭椅背上,去吧台点了一杯苏打水。

店内此刻轻柔地萦绕着门德尔松的交响曲《仲夏夜之梦》。

我调整坐姿,找到最惬意的角度,却难以心神松弛。

坐在对面的她低头打开手提包,长发泻下来,温婉可人,但当她抬头时,面容又冷清自持。她取出一本书,专心读起来。

我便有了细细观察她的机会。

她身着米色针织毛衣,肤色洁白无瑕,眼睛如脉脉深水,睫毛密长,手指纤细玉润,轻轻握着那本古朴的书。

分明是只宜远观,不可非分的样子。

书的封面,印着“坛经”二字。

“这本书,我也读过。”三十分钟后,我忍不住开口,尽量使自己显得不经意。

她未搭言,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动了动,又收回目光,继续读书。

平时,这种状况我便会止语,但此刻却莫名放不下她。

“你喜欢这本书的哪部分?”我又问。于我而言,这完全是厚脸皮了。

“没什么研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呢?”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你信因缘?”

“因缘不管人们信不信。”

“我起初不信,今天信了。”我看她的目光又回到书上,好像要结束这场谈话,就欠身道,“我之前见过你。”

“是吗?”她又抬起头来,“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

“在哪儿?”

“地铁车厢。”

“人多,认错了吧?”

“有个胖子和瘦子打架。你很镇定,所以我对你印象深。”

“哦。”

“还需要咖啡吗?”我见她的咖啡杯见底了,便说,“我请客。”

“谢谢,不用,早起有点困,现在好多了。其实我喝咖啡心脏不舒服。”

“来杯苏打水?”

“不用了。”

“我叫鲁艺。鲁智深的鲁,文艺的艺。”

“凌若水。”她看了一眼墙壁上复古的钟表,指针恰好显示十二点整,“我中午有约,得先走了。”

说完这些话,她便开始收书入包,站起身来,披上风衣。

“方便留一下联系方式吗?”我硬着头皮问,也站了起来。

“你不是相信因缘吗?”她笑笑。

吧台旁有个婴儿车,躺着一个差不多周岁大的孩子,她冲婴儿笑了一下,婴儿也冲她乐。然后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便推开咖啡厅的门走了出去,只留下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时间幻觉》连载,未完待续)

图 / 傅岩 李甜 吕雪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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