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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的诗歌植物学:灵视另一种的人性

2022-06-23夏可君

扬子江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植物学诗学洋葱

夏可君

身处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以来的人们,对于此病毒采取了一种植物命名,如同花冠一样的恐怖之物,只是人类对此魔灵之物其实并不了解,尽管我们可以窥视到它的基因链,甚至直观到其形态与突触的变异,但我们其实根本上还并不明了它的发生机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处身于花朵或者植物所启示的末世。

2020年以来的人们,还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是人类极端世代的来临,因为人性并没有觉悟到,这植物的末世,这花朵的末世,在迫使人性重新想象自身的另一种可能性,我们必须向植物与花朵学习,從花朵的终末论那里,想象另一种新的人性。

一个真相将它们暴露在

通往湖边的小路两旁,

数量多到假如它们不是

难以根除的杂草的话,

我们还会缺野菜吃吗?

谈不上多么营养,但作为

瘟疫年代的备用知识,

它们的确引诱你从黑暗记忆的缝隙里

挖掘到胭脂菜的秘密:

花色带着巫气,少见的紫黑色,

但从线条粗壮的茎棱看,

至少嫩叶是可食的;特别是

最近不断有传言说:新冠的事情

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

而它们凭借随处可见,以及

采撷方便,也给我们带来了

一种真实的安慰:就仿佛

最后关头,自然依然是可靠的。

——《灰藜简史》

原谅我从这个带有末世论音调的《灰藜简史》开始阅读臧棣的《诗歌植物学》,当代汉语诗歌如果不从历史的事件开始,不从一种命运的解咒开始,就可能只是个体趣味的写作,一旦我们从这场与病毒的“漫长战争”开始,不得不从“黑暗记忆的缝隙里”挖掘植物的秘密,无论它是带着巫气还是谣言,诗歌不得不发现真实的安慰,哪怕只是“仿佛”而已,诗歌才承担了诗性乃是大于历史性的伟大责任,这花朵的终末论要求诗歌发现自身的真理性内涵,这就是:“自然依然是可靠的!”

中国当代诗人终于找到了诗歌的位置,这就是——站在自然那边,对于臧棣,更为明确的则是——站在植物花朵那边,这不是要成为花朵,而是要进入花朵的学校,书写一首首的“入门诗”,如同孩子对于植物的天生挚爱,人性在植物的学校其实永远都只是孩子,从未成人,人性必须从植物重新开始,只有花朵能让我们的灵魂重新出窍,这诗歌的植物学,乃是为迷失的灵魂找回自己生命指纹的秘籍。

因为我们几乎还没有学会凝视花朵,在诗意的想象之前,我们还必须学会灵视,除非诗人再次教导我们这门失传很久的手艺,不是简单的观看凝视,而是灵魂出窍的灵视,不是我们去凝视花朵,而是让花朵,这盲词来凝视我们,除非我们变得盲目,除非那盲目的花朵,来凝视我们,击穿我们沉睡的灵魂,我们才可能灵视花朵。

这是臧棣的诗歌植物学带来的教导:花朵的学校,我们还从未毕业,除非读过这本诗人几十年精心写作的诗歌,我们才可能“入门”,如同诗人谦卑的姿态,在这植物的学校,芬芳的班级中,有谁能不谦卑呢?学习花朵折腰的伦理,乃是人性相遇与接触花朵时,必须谨慎的手法:“这相遇本身,就已构成一种命运的修剪。”

花朵与植物的诗学,乃是一种命运的修剪术,既要小心被花朵的柔软与虚无的沉迷所伤害,也要警觉人性的粗暴与欲望的急促,这就需要卓越的技艺,花朵的接触与对视一直要求着另一种诗艺,这是诗性宇宙意志的觉醒,不同的花朵要求不同的修辞,每一次的修剪都必须准确,保持其形态的明媚闪亮,就形成了多重的诗意知识——但这是不可能教导的“非知识”,只有在植物与诗歌的相遇中,在一种温柔的经验中,如同歌德所言,学会灵视,获得瞬间的直观判断力,人性才可能被重新教化。

从来没有一个诗人,如同臧棣这般以其三十年的痴迷,书写一本诗歌的植物学,植物的诗学与花朵的神学,甚至连写作过《植物变形记》的歌德都没有,《草叶集》也许还过于重复与喧闹,里尔克玫瑰般的手艺也许还需要反思自己生命中的刺:“带刺的小东西已将你刺入,语言的黑暗中究竟有多深呢?”哪怕是中国诗歌《诗经》开创的植物诗也过于陷入了歌咏的回旋而遗忘了花朵的漩涡,而《花间集》之类作品还过于柔媚而缺乏反思的深度,因为它们都没有去描绘那很少有人看过的蝙蝠花——这诡异的“魔鬼花”,因为她“比巧合的巧合更深入一个漩涡”。它可以更新我们的“微苦”:

其实,花下的情形,不论如何诡异,

始终在恭维我们的现实:

人被称之为人,绝对是一个误会;

正如有些情形下,人,仅仅被看成魔鬼,

其实是,更大的误会。

——《蝙蝠花入门》

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倾听着臧棣的诡异哲学,从植物出发,从花朵们出发,但并非仅仅是为了描述花朵的美,并非仅仅是向自然的美致敬,而是要重新想象另一种的人性!如果人之为人已经是误会——无论是人与自然的相遇还是人与人的相遇,甚至,人仅仅被看成魔鬼——也是更大的误会——我们既没有理解自然的魔灵(daimon)也没有理解人性的可怕。臧棣在诗集中再次发现了现代性的魔灵,这自然的神圣性,让花朵的灵媒生长出发芽的时间,才可能“对传神保持特殊的兴趣”,“坚韧在自由的谦逊中/但散漫起来却很深奥”(《牵牛花协会》)。

“花中有人,人中有花,一个怒放就能把你结合到意志的姿态中。”(《梅花节指南》),梅花也有宇宙的影子,以雪花的怒放,教会我们学会新的呼吸。从花朵开始,从花朵的唤醒开始,唤醒一种客观的诗学,来自出神的绝对诗学,绝非主观的随意想象,这精确的修剪,既是诗艺也是伦理,这是臧棣从未松懈的琴弦,精确回应着精准,每一首诗都如此精致,这是汉语诗集中难得的精品集萃,最好的蜜在语词内部凝结为闪耀的晶体,花束们在克制的修辞中散发前世的芬芳,世界的悬念轻浮于蜜蜂的殷勤,诗人把华丽的修辞转化为淡然的微苦,我们的评论如同采蜜时也必须找到的灵魂支点,灵魂的支点上的颤栗:“你甚至能感觉到命运之花/也从它们轻轻的颤晃中得到了某种必要的支撑。”(《紫叶小檗简史》)只有把颤栗当做底色的书写,人性才可以在空白处发现客观的绝对抒情诗:“美仑溪畔,世界的颜色/因它将白蝴蝶催眠成/颤栗的底牌,我们身上的空白/又多出了一种可观的客观。”(《野姜花入门》)这不只是修剪的技艺,这还是无数花朵的花瓣在回旋中的叠印,各自旋舞又幻美叠加所形成的灵视幻象:991DFB40-1128-4AFE-8C6A-F00ADABD0157

植物纹理的宇宙暗号——花朵摇曳的意志形态——情感澎湃的旋转投射——梦想的恐惧鞭痕——伦理的轻薄诅咒——收割风暴的壮丽忍耐——记忆之花的灵视秘诀——矫正疾病呼吸的垂直风度——缓和时代紧张的倒立阴影——无名怨恨的荒凉善意——时间的粉尘没收在碧绿的献身……。

这些令人炫目的语句,来自一首首独立的诗,但她们又彼此重叠着,如同一首诗,如同一座花园在梦幻中舞蹈回旋,她们已经是“诗意的一般”,是语词的花朵,从“花朵的语词”到“语词的花朵”,从“隐喻”的花朵到宇宙的“灵视”,这是我们阅读时必须获得的目光,或者说,是我们每个人在阅读时,还必须去学会的目光:从这本《诗歌植物学》中,学会一种被汉语诗歌遗忘很久的灵魂技艺——“灵视”植物花朵,灵视到世界的灵魂,并且唤醒人性的灵魂。

我几乎可以一直以此“一般化”的方式,变异诗人的语句,不断改写,与诗句游戏,在不伤害诗句的精确时,进入回旋的愉悦,花瓣的凝视仅仅要求凝视的回旋。这并非不恭敬,恰好是面对着阅读的挑战:这一次面对臧棣的诗歌植物学,所有的评论都会遇到一个困境,不得不面对每一首诗,每一首都如此不同,如此之多的“金句”,令人惊叹,你可以从任一金句出发开始一次新的评论,因此你不可能概括与归纳,如同花朵的个体性纹理与相遇时的灵魂出窍,但你又不能过多地引用这些金句,否则要么撕下了完整之花的美丽花瓣,要么无法从个体性的野性训诫上升到诗歌一般的灵魂支点。笨拙的阅读,必须从一株植物或花朵出发,走向花朵的一般,上升到伦理的诗意一般,直到展现宇宙的神秘暗码。既然每一首诗都重叠着如此多层次的意义,如同花瓣重叠着花瓣,还处于优雅的旋转与精准的控制之中。因此,每一次的阅读就如同剥离,或者剥洋葱,既要把人剥空,也要在恐惧的羞愧中,解放我们的不安,而这需要我们阅读的手,也要修炼出精湛的手艺。

此客观而带有幻象的自然诗学,有着多重的要求,需要一层层加以仔细地剥离。

其一是知识学的判断:诗歌重新开始于科学,开始于经验的持久观察,不是主体的简单抒情,而是客体的抒情必然性,这就要求诗人成为植物学的行家里手,那么多的花名是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的,这是植物的百科全书,同时还需要诗人对于花朵形态有着准确的区分,我们在诗集中反复看到分类的描述,以及诗意对于科学分类的感知改造。艺术与技术从来就不可分离,当然一般性的知识无法代替每一次的反思判断力。除了反复进行比较的分类,培养感觉的敏锐区分,都是为了培养诗意的判断力,也许花朵的轻颤都不屑于诱惑我们,反倒是已经摇摆不定的人性,需要从花朵那里获得必要的支撑物。

因此,臧棣的植物学,乃是他自己独有的诗意科学与重新命名:这是例外的逻辑,是芬芳的简史,是谦卑的入门,是挽歌的人类学,是暗喻的丛书,是自愈的协会,是诡计的学会……。诗人在持久的日常观察积累与诗意的当下观察之间,面对这一种植物,这一束花,就是此刻的相遇,使之充满戏剧的例外,好像世界的第一次相遇,唤醒那最初动物的人性与柔弱的植物相遇时的惊讶,让植物的寂静如同:“新鲜的莲子那样/吃掉人身上多余的部分。”

其二则是端详的欣赏:也许凝视花朵,歌咏花朵,获得诗学的灵视,构成这个世界最后的仪式,这倒不是说要回到那如同茶道一般的花道程序,而是在各种宗教的神圣仪式有着太多人为的意念投射与刻意排练之后,凝视花朵,与一朵花的相遇,与植物的偶遇,乃是对于人性最后的修正,让人性回到与世界最初相遇的时刻,尤其是与花朵的遭遇所激发的颤栗,其中有着纠正人性的道义,诗歌的植物学乃是人性自我纠正最好的“入门教材”!因此,需要用仪式的虔诚姿态去面对花朵,“端详”就变成“灵视”,汉语最高的伦理观看,不是西方式的凝视,也不是传统中国的游观,甚至也不是玄览,而是端详的“灵视仪式”:

一半是仪式,婉转于

诸如此类的私人的秘密

确实没有公开的必要;一半是见证,

纯粹于生命之间的界限

其实还有好多有趣的缝隙呢。

它过滤的不只是清新的空气;

更有可能,它是你的仪式之树。

——《梧桐简史》

算不上仪式的仪式,如果涉及秘诀,

顶多也就和特别的口感有关:

还没怎么动筷子呢,荷尔蒙

已开始加速分泌。但是今年,

我必须给世界顶级专家们到现在

也没完全弄清楚的新冠病毒

一个诗歌的面子:我必须用高火,

冒烟的热油,让被凉拌宠坏的

尖椒,也爆发出一阵新的尖叫。

——《尖椒简史》

再一次,我们处身于病毒时代,需要发明另一种的诗意仪式,而这必须借助于诗意的秘诀!诗人在幽默的反讽中,让感觉回到个体的口感与荷尔蒙,当然只有升高的火焰与反讽的尖叫才可以为人性祛毒。而植物要求的仪式,除了秘诀还有自然的契约:“直到我们重新意识到碱性食物的/平凡的魅力,像一份契约。”(《糖藕入门》)以至于我们需要一门新的成人礼,这是有植物塑造的新仪式:“虽然无人见证,但仪式感/却一丝不苟,就好像这是专门/为你补办的一次成人礼。”(《芜菁丛书》)

从仪式到见证,植物的诗学要求浩渺中的浸润,孤独陪伴中的沉默,哲学家们惊讶于自然的沉默,尤其是花朵的沉默,并且向诗人学习倾听,成为最深寂寞的倾听者,这是臧棣的诗学所要求的姿态。因为这是端详,不是观看,哪怕是折枝,也是最后被允许的无暇原罪,是非道德的占有。花朵乃是世界留給人性最后的朴素本性,而歌咏花朵与植物,乃是诗人最后的职业,花的末世论就是诗的末世论,世界的末世论。臧棣的植物诗学中有着某种非常独特的花意现象学,还有待于更为深入地展开。

回到世界这次总体化的疫情,诗人回到时间的深处,让人性向植物学习存活的技艺,诗人自己也在自觉改写自己的诗歌(2016年7月—2020年5月),使之接受病毒的考验:991DFB40-1128-4AFE-8C6A-F00ADABD0157

病毒星球太抽象,所以

它的茎节必须膨大到容易折断,

以便你能领悟杀虫的方法,

从来就不止一种;

每采撷一回,时间的深处,

荒凉就会围绕它,构成一次礼貌。

——《红辣蓼简史》

其三,则是灵魂的反思,想象另一种的人性,这时人性可以从芦苇的舞蹈中,重新向自然倾倒:

浑身已枯黄,如果你

敢辨认的话,长长的尖叶上

还蒙着隔世的尘埃;唯有韧性

果断于任性,不肯屈就

死亡的暗示。

——《芦苇的舞蹈入门》

落叶灌木,

新枝上的锐刺令你想到含羞

也可多于人性。

——《红醋栗入门》

最初的目击不包括

我们之中有人能幸运到

置身于花海的深处。

不合格的东西太多,甚至

令神秘的惩罚都已懒惰。

好在时光的秘密并不会

因时间的流逝,卷入石头的诡计。

水落之处,缝隙即赞美。

还想进一步分享的话,

绷紧的神经一旦混入

蝴蝶的插曲,成为看不见的心弦,

暗香几乎比人性伟大。

——《辰山植物园入门》

原谅我一次就引用这么多与人性相关的金句。在花海深处的人性会被浸润,不合格的被忽略,自然的丰盈本身就是宽恕,时光的秘密在于无限的繁殖与多样的缤纷,花朵们抱紧时光,并非为了自恋,而是等待蝴蝶的采蜜,生命不过是宇宙的一段插曲,但轻轻的吸吮与沉浸的甜蜜,却形成了花朵的心弦,它发出的乃是暗香的旋律,此歌咏超过了人性,蝴蝶的翅膀与花朵的暗香,两者结合的诗意,是否可以让人类想象另一种新的人性?其实,在最早写于1990年的《椿树之死》中诗人就确立了自己诗歌植物学的真理性内涵:“植物的死亡一旦触动人性/就不再真实。”死去的花朵也是用来祈祷的,花朵的暗香也是用来祈祷的,时光的秘密仅仅沉淀为灵视者内心的呢喃。花朵的诗意,不过是迫使诗人去发明另一种灵媒,从个体性的眼前之花,到艺术一般的花意,再到隐喻的生命姿态,再到灵魂的出窍。

其四,则是出神的神学。花意的诗学,绝非仅仅是诗学,而是一种神学,一种要求人性出神,离开自身,进入自然,与自然同在,但又并非成为自然,而是从植物与花朵,想象另一种新的可能的人性。

出神,既是灵视的条件,也是灵视的结果,这是歌德所言的精神修炼术,是诗意的炼丹术,从花朵到诗意的出神,再回到花朵,这是诗意的还丹术,但其中有着苦修,如同满天星之为漫天的繁星,对于它:“藏得太深的东西,任何陪衬/都是一种浪费;我不在乎主花是否夺目,/我在乎你是我的主场。”这比深情或洁白还要朦胧的细小花朵,它把我们从自己的立场带出来,从低处带到高处,从高处带往深处的无暇。

诗意的出神也是注意力的“走神”,是灵魂在出窍中再次寻找虚无的支点,只有如此,这走神带来的才是世界被突然打开时的绚烂与轮回,是人性重新与自然魔灵共在的时刻,其中有着人性被唤醒的招魂术:

这些山桃花的绽放依然会重新

将世界的突然性带回到你的身边;

绚烂和轮回一起走神,

你的气息悄悄混入它们的自然,

假如我能认出来,历史的盲目

就会卡紧一个角度,那消失

在梦幻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会完成一次新的聚焦:每一朵花

都背叛了世俗的火焰,

看上去就像微微抖动的脚尖——

苦寒的软肋,刚刚被踢过,

冬天的忧郁,刚刚被踢过,

人类的小算盘,刚刚被踢过,

存在和虚无,刚刚被踢过,

唯美的小委屈,刚刚被踢过,

如果我没有及时摘下

抒情的面具,下一个被踢到的,

很可能就是我揣在上衣兜里的

一把时间的小折刀。

——《山桃花简史》

重新进入自然,来自于灵视花朵的出神时刻,摆脱历史的习规,让现实与梦幻重新相遇于那超越世俗而激烈燃烧的时刻,让生命的激情在火焰的脚尖上摇曳颤栗,保持在不确定状态,暴露自己的软弱,但存在与虚无由此都得到了重新的经验,而且摘掉了抒情的面具,事物本身或者抒情本身也暴露出其自身的锐利与残酷。

尽管诗人担心走神会弄丢生命的原型,因为凝视花朵,最终会被花朵的虚无深渊所吞噬,被她们绽放的轻盈解脱与凋谢的无谓浪费所彻底虚无化,当然也许女人比男人更为容易走神,但水仙的“卵状球形几乎从未辜负过/一个伟大的谦卑”。走神,乃是进入宇宙浩渺的契机:

你像我,就像我们的沙漠里

有宇宙浩瀚的走神。

只有走神,你才会先于我

认出我身上的骆驼。

一匹诗歌的骆驼正走向一个假球。

只有走神,你身上的那些针刺

才会刺到神秘的疼痛。

就让那些偏僻的甜,为我们决定一次胜负吧。

——《骆驼草协会》

走神的功课在于唤醒我们身上的神秘疼痛,而激发出偏僻而悠远的甜,这是渐进修养之韧性的浪漫派詩学在当代的最好表达。汉语诗歌的甜,不是一劳永逸的青春才华,而是来自于孤独的沙漠中生长出来的疼痛之草。

只有如此,在持久的失望之后,人性才学会辨认自身,在距离的组织中,才可能发现内心花纹与宇宙萼片的对应:

人的失望能启发

人的最好的辨认。从眺望

到端详,距离的组织

甚至能沿内心的花纹991DFB40-1128-4AFE-8C6A-F00ADABD0157

重现宇宙的萼片。

——《铁线莲学会》

当然,诗人甚至认识到面对面的相遇,光有端详还是不够的,而是必须走向灵视:

面对面时,光端详,也是不够的;

如果真的存在超越的可能,

你的轮回就会清晰在它的化身中。

你还要懂得在不动声色的颤栗中

发明一种亲切,就如同

从观察土壤表层的湿度中

你必须学会判断:你对它的关心

更多的,是出于神秘的天真,

而非建立在它对你的依赖之上。

——《巴西木简史》

花朵的神学,花开花落,花落花开,相同者永恒复返的花朵,启示的乃是克服虚无主义的神学,可惜尼采很少凝视花朵,酒神的迷狂缺乏花朵的安静,也缺乏花朵的出神,那是花朵启示的轮回,但并不虚无,而是在每一次的化身中,花朵从来都不是自身,每一朵花从来都是花朵一般的化身,因此必须懂得在不动声色的颤栗中发明一种亲切,才能学会判断,对于植物的关心,不是来自人性的依赖,而是出于神秘的天真!

神秘的天真,这是植物的诗学与神学,带给人性最为尊贵的礼物!

最后,让我以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与最后一首诗来结束我的致敬。因为第一首诗是诗人生命中最为深情的一首歌,《茉莉花简史》是例外之诗,茉莉花是例外之花,她几乎成为国歌,在绿酒泼过的夜晚,人性“会倾斜在它迷人的香气里”,但击鼓的歌咏之后:“清秀是清秀的代价”——一身素衣的光影变换不过是过眼烟云里的例外,为什么命运亏欠的东西都比亏欠茉莉花的要多得多?为什么茉莉花是人世被欠负的化身?诗歌的语句在自身折返中被自身打断,并带入伦理的觉悟,茉莉花纯洁的容颜足以鑒别世界可怕的谎言,而且她还彻底粉碎过自己,以至于那些被历史淹没的离散记忆,都对应于属于母亲的细节,或者时代的灾难,花朵才并非仅仅是镶嵌在时代镜像上的花边,而是镜子深处的魂魄,只有灵视者才可能进入时间的深处。以至于诗人深情地写道:

别的植物

都不会有它这样碧绿的肩胛骨,

洁白的绽放仿佛能接住

母亲的每一滴眼泪;

这每一滴泪都可能来自母亲口音里飘出的歌,那一再被传唱的茉莉花。也请诗人原谅我没有去引用诗集中很多的植物花朵,比如各种颜色的玫瑰花,含羞草,樱桃与迎春花,还有好多我第一次认识与第一次听说的花,如此多的美名,对于我都是第一次的开放,再一次的阅读也是花朵们重新出生。

花朵的诗学,乃是花朵的重新出生,再一次,一直重新出生的见证,她们一直在出生,仅仅在花朵的诗歌中出生,仅仅在植物的神学中出生,自然的可再生性(regeneration)在诗歌的植物学中得到了见证。

为自然作证,向花朵致敬,这是中国古典自然美学在现代性的彻底转换,在科学与艺术双重修剪后,在灵视里的再生。

而在最后一首诗《剥洋葱丛书》中,诗人含蓄幽默地泄露了他的手艺,诗歌的手艺与技艺,从来都是对诗人诚实的考验,每一首诗都是对诗歌本身技艺的纯真考验:

据说,每一层葱皮都代表

人的一种性格。

在前面大段地铺垫洋葱的形态与神话形象的类比后,重复无意义的工作被剥去了西西弗斯神话的外衣,但浪漫的作用与自然的触感又要如何被保持呢?洋葱好吃但必须被剥开,剥开就意味着神秘的敞开,因此冷酷的戏剧或者批判的解剖其实都是对诗意的破坏,由此可以看出在剥洋葱时每个人的性情。甚至,越是剥洋葱,就越是感到一种诗意的受刑:剥还是不去剥?剥离到什么程度?尺度是如此的暧昧,更何况在旁观者看来,即便剥开整个洋葱,里面也并没有什么本质可言!如同我们这里的长篇解读,到底是解开了诗歌植物学的秘密,还是其实根本上就只是留下满手的洋葱味而已?剥离的手如何可能触及那颗被想象过的心?

不就是剥洋葱嘛。怎么可能剥着,

剥着,竟然把人给剥空了。

中国智慧的可直观性在于一次日常的动作中,所有生命的智慧都暴露无遗。不就是剥洋葱嘛?是的,但为什么这个剥离的动作,最终还把人自身给剥空了呢?这里有着植物对于人性的重新塑造与不断修正。

诗歌从洋葱的物化形态开始,到剥离的动作,在这个动作上看到历史神话的投影,再到剥离的比喻,剥离乃是暴露的动作,动作的反观则导致受刑一般的痛苦,任何面对植物的人性姿态,其实都有着痛苦的原初触感,面对花朵与植物,才有着语言发生的原初区分,人性暴力的暴露与柔软的教化,在这一次剥离的动作中同时被呈现,但还不只是如此。

这个剥洋葱的动作还会再次被反思,这是灵视的时刻:剥离本身被剥离,剥离乃是把剥离者自身剥空,以至于出现了人性最深的情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为自己感觉不到

他的恐惧而羞愧。

这是与剥柚子或是用石榴代替洋葱那样的动作,所不同的情感,为什么剥洋葱就是一次剥离的例外?诗歌永远发生于例外的时刻,这是因为洋葱的柔软?洋葱的刺激味道?洋葱的洁白无辜?洋葱的浪漫渗透性?或者就是从洁白到空白的那种不安?诗人认为关键还不是没有好的办法去消除自身的不安,而是:

找不到合适的语调,像聊天那样

告诉他,剥洋葱剥到的空无

恰恰是对我们的一次解放。

这是诗意的时刻,只有找到合适的语调,才可能如同聊天那样日常,自然随意,但又触及事物本身的空无,从“物”到“无”,在看似平常的时刻,在天真出神的瞬间,我们洞悉到植物存在的启示性:激烈中的平淡,焦虑在场的逆觉,要解放的是我们的动作,我们的手,我们沉浸于事物之中的手,需要在剥离的动作中自我剥离,自我掏空,我们仅仅要抓住的是事物的空无,因为自然的自然性与开放的空无性,是植物的诗学所启示的秘密。

臧棣的《诗歌植物学》,带给我们一种当代的诗化自然美学,触发我们通过植物与花朵去想象另一种新的人性,这是一种有机化的绝对文学写作!有对人性更深的、转化了的重塑,这是深层反思与灵性感知的重塑,尤其是重塑我们的灵视想象,每一植物,每一种花,都是一次对人性的危机的诗性感知与灵魂再植,是诗性观照仪式的恢复,并上演一次次灵视的优雅仪式。991DFB40-1128-4AFE-8C6A-F00ADABD0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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