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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香菱形象的悲剧意涵

2022-06-16王希维

参花(上) 2022年6期
关键词:香菱宝钗红楼梦

本文依据庚辰本《红楼梦》,参考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相关情节,试从香菱两次被迫易名的角度,探析其“精华欲掩难”的自我救赎、“香魂返故乡”的悲剧命运及其背后深隐的家族矛盾与社会诱因。

一、三个名字蕴含的坎坷身世

(一)本名:甄英莲

香菱本名甄英莲,与宝钗等红楼女儿同岁,家乡姑苏是当时的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母亲封氏贤淑明理,父亲甄士隐为本地望族,禀性恬淡,严正清白,某種程度上可视作曹公自我形象的映射。香菱“根并荷花一茎香”①的判词,意即荷花之香源自根茎,就指明了她出身不凡。年已半百的夫妻俩,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加之英莲“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的好样貌,父母自然百般疼爱。设若英莲能够一直生活在这样小富即安、简单纯粹的家庭环境里,原本也有机会如同黛、钗等诸女儿一般,幼受庭训,学艺识文,练就文采风流的诗魂;即使退一万步讲,也能一生幸福,平安终老。

无奈英莲身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②的《红楼梦》中。她的悲剧命运,似乎在名字的谐音“真应怜”中就已注定。加之她甫一出生,就被癞头和尚下了“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的谶语,更说她“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对此,脂砚斋有一段读来惊心动魄的批语:“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③

果然,在她三岁那年元宵佳节的灯会上,家人霍启(谐“祸起”)不慎将英莲遗失,小小的女娃就这样被拐子拐去,远走他乡,此生再未得见父母一面。多年后,本地一位名叫冯渊(谐“逢冤”)的后生,对英莲一见倾心,竟一改断袖之癖,立意买来英莲做妾,甚至发誓再不另娶。英莲被拐子磨折多年,如今得了这段姻缘,真乃不幸中的万幸。怎奈“薄命女偏逢薄命郎”,丧尽天良的拐子一心图财,第二日便转手将英莲卖与有“丰年好大雪”之称的金陵巨富薛家的公子“呆霸王”薛蟠。薛家仗势横行,指使刁奴打死冯渊,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雪上加霜的是,忘恩负义的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一面满口应承“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一面却在大权在握、伸出援手易如反掌的情况下,只因门子的一张“护官符”便顺水推舟,任凭呆霸王抢走英莲,将一个弱女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哀叹英莲悲剧命运的同时,更叹服于曹公结构安排之精妙。“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是书中一贯的写作手法。隐去的是作者的真实身世,留存的是几个他亲见亲闻的异样女子。曹公需要英莲进入薛家,需要展现她“菱花空对雪澌澌”的命运。英莲作为书中第一个出场的女子,承担着“以甄家女儿沉浮,写贾府女子命运”的责任。如果说甄家的小荣枯映衬着贾家的大荣枯,甄家的破落预示着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悲凉结局,那么香菱的命运也是对大观园诸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暗示。甚至可以说,写香菱一人“有命无运”,也是在写当时天下人,具有广泛的概括性和深刻的思想意义。

(二)宝钗取名:香菱

87版《红楼梦》中,薛姨妈一行人进贾府时,香菱那心如死灰的眼神与薛蟠的趾高气扬、宝钗的沉静自持形成了鲜明对比。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不无愤慨地说,这是“玉碗金盆贮以狗矢”,实乃“真应怜”。作者从宿命论的视角,写尽了命运的难解与无情。

小说中的第七回,借周瑞家的所见所闻写香菱长大后在贾府的出场:“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在这里,作者一笔写两人。须知那秦可卿是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是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之妹,将香菱的容貌与她相提并论,香菱之美可见一斑。另外,她二人类似的悲剧身世于此取得了奇妙的联结。众位看书人都知道香菱的父母是谁,唯独她本人不知,这无疑是悲剧的;而秦可卿自小被从养生堂抱来,无论读者还是她自己,俱不知父母是谁,无疑更为悲苦。

万幸的是,大观园“女儿国”中的几年时光,是香菱一生中最甜蜜、最华彩的日子。脂砚斋在此处有一段详细的批注:“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此时薛蟠借着“做生意”外出避祸,香菱得以暂时甩去“妾室、丫头”的枷锁,将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大观园里“世外桃源”般的沃土,滋养了香菱心中埋藏已久的诗性的种子,也自然而然地为书中的经典场景——香菱学诗拉开了帷幕。

此处,值得玩味的一点是,香菱是薛家的丫头,为何隔着宝钗,向黛玉学诗呢?原因在于,宝钗虽是博学多识、诗文兼美的才女,但更是符合当时礼教规范、一心“针黹纺绩”的淑女。她对于自家人香菱自然有着更高的要求,定然不愿教授香菱这些“外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贯看似“刻薄小性儿”的黛玉,却是一位游刃有余的诗人,一位循循善诱的教师,兼具诗才与耐心。面对香菱的求教,她心中没有丝毫等级观念的顾虑,而是谦虚地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约也还教得起你。”她为香菱量身定制“王维五律一百首、杜甫七律一百二十首、李白七绝一二百首”作为启蒙读物。对于香菱最初未入门的作品,黛玉也是既指出问题,又给予鼓励,更传授方法。如“意思却有,只是措辞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再如“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二人探讨时,黛玉口中“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的文学观,实则也是曹公本人对作诗的理解。如此,有关黛玉“刻薄小性儿”的误读无疑不攻自破。依笔者之见,她所谓的“小性儿”只不过是在与宝玉相处的过程中,由于缺乏安全感而进行的不断“确认”。简言之,她的“小性儿”只对宝玉一人。而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上,她超越了当时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无疑是先进的。这或许是宝黛二人志同道合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读者也不能因为宝钗不教香菱学诗,就主观地认为宝钗是狭隘顽固的。原因主要有三:首先,香菱得以入园完全仰赖宝钗的提议。原文中:“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在这里,宝钗无疑是观察细致、体贴入微的。其次,在香菱沉浸在进入大观园的喜悦之中,一心想着作诗时,是宝钗提醒她拜见园中诸人,第一时间为她赢得了世俗的支持。对此,谁人能不赞宝钗一句“思虑周全”呢?再次,在香菱向黛玉学诗的過程中,宝钗一直以冷眼旁观的态度,适时做出精妙的评价。如:“越发弄成个呆子了”“这个人定是疯了”“可真是诗魔了”“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由此观之,香菱学诗的过程,实质上是对黛、钗形象的补充和映衬。

纵观香菱短暂的一生实乃可悲可叹,但更可敬的是,她天真善良的天性从未泯灭,更一直保有发现美、感受美的共情能力。她与黛玉论诗时,回忆起被拐上京的经历,并没有多少惨痛的记忆,而是由“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两句联想到“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的,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87版《红楼梦》中有一帧镜头,陈剑月饰演的香菱穿着嫩绿褙子,银红比甲,手执一卷诗稿,斜靠在回廊上。她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是任何世俗压迫也掩盖不了的。

香菱的独特性格也是她惹人怜爱的重要原因。曹公钟爱香菱,把她塑造成娇憨天真、纯洁温和、鲜活诗意的女子。或许是她的世界里有了诗的质素,又或许是她幼时的成长环境使然,她总能自动过滤掉生活中的压抑与苦难,笑嘻嘻地面对人世的一切,保持浑融天真的赤子之心,恒守温和专一的性格。“呆霸王调情遭苦打”一回,香菱竟为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即便薛蟠绝非良配,这个纯真温厚的女子,仍为他付出了自己珍贵的痴情。她不像黛玉、妙玉等孤高自许,也不像宝钗、袭人等圆滑玲珑。在《红楼梦》里,无论是作者,还是园中姊妹,对于香菱的评价总带个“呆”字或“傻”字。如第六十二回回目“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钗也曾戏言香菱、湘云二人是“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而林妹妹被香菱吓到时,也说“你这个傻丫头,唬了我这么一跳好的。”而这所谓的“呆、傻、憨”,正是香菱的纯真与独特之处,是厄运也夺不走的、独属于她的本心。对香菱的性格特点,脂砚斋批云:“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

(三)被逼改名:秋菱

香菱在大观园中的快活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薛蟠外出做生意途中,偶遇同为皇商的老亲夏家。因供应宫中盆栽,又种有许多桂花,便得了个“桂花夏家”的雅号。薛蟠迷恋花柳之姿的夏金桂,不久娶为正室。恬淡无争的菱花,又怎敌得过香气扑人的金桂呢?香菱的命运,自此急转直下,悲剧意味更浓。

这夏金桂与其他红楼女儿的温雅端庄不同,“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尊自己若菩萨,视他人如粪土”。因香菱是薛家早她进门之前纳的妾,便有心百般整治香菱。一入夜间,忽叫倒茶,又叫捶腿,如此一夜七八次,绝不教香菱安稳睡卧片时。金桂甚至自扎纸人,嫁祸香菱,挑唆丈夫。薛蟠不问青红皂白,“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自金桂进门,香菱就倍受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曹公笔下,美人惨遭棍棒毒打,香菱是唯一一个。

夏金桂虽也屡屡向宝钗寻衅,但机变圆融如宝姑娘,每每绵里藏针,使她无机可乘。她便拿香菱作伐,说香菱的名字没道理:“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哪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此处脂批云:“说出便是慧心人,何况菱卿哉!”面对金桂别有用心的进一步非难,香菱此时却说到兴头上,忘了忌讳,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殊不知,此言正中金桂下怀。她的丫头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自己着了主仆二人的算计,无奈依从金桂,从此改名“秋菱”。

事实上,或许正是香菱纯真娇憨的性格害了她。她心思单纯太过,全无疑心。香菱在兴冲冲地告诉宝玉薛蟠要娶亲时,以为家里会有一位知礼大方的绝代佳人,以致错会了宝玉对她的担忧。其实原因也在于,香菱到贾家以后认识接触的钗、黛、湘以及三春几位姑娘,确是温婉大方的大家闺秀。在香菱的阅历中,并不知晓世间还有夏金桂这等妒妇。大观园的世界对她足够友好,而薛家的山雨欲来,足以令她“香魂返故乡”。面对几乎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毒妇,香菱最初不仅意识不到,反而还“百般竭力挽回不暇”,更加殷勤服侍、做小伏低,以期获得夏金桂的善意和认可,结果使阴毒之人气焰更盛。另外,香菱也有着女儿家的自矜和尊严,故而才会在夏金桂肆意歪曲她的名字时一力辩解,以致“说到兴头上,忘了忌讳”,间接导致了名字的被迫更改。

实际上,折辱香菱的又何止夏金桂呢?被自己儿子气急了的薛姨妈,一样说出:“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她……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这样令人齿冷的话。原来在她们心中,香菱毫无尊严地位可言,一言不合就可以为了家庭和睦,把她当成商品一样发卖出去。

二、香菱结局探析

虽然高鹗续书中夏金桂“聪明反被聪明误”,毒害香菱却自害其身的结局令人拍手称快,香菱被扶为正室的结局令人宽慰不已。但笔者窃以为,这并不符合雪芹先生“致使香魂返故乡”“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预设。

第七十九回,迎春待嫁,搬出大观园。宝玉到紫菱洲去“凭吊”她。文曰:“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蓼花”指迎春,而下一句竟然明笔点出香菱。两种花都“摇摇落落”,暗指两人都已“昏惨惨黄泉路近”,境遇同病相怜。接下来,宝玉所吟之诗,明悼迎春,暗惋香菱:“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句中“蓼花、菱叶”“不胜愁、压纤梗”暗示迎春、香菱都受尽了夫婿的迫害,暗示了终究“三春过后诸芳尽”的结局。更重要的是,“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足可见迎春与香菱一明一暗,命运相类。

香菱判词中“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加之第八十回中对香菱积郁成疾,罹患“干血之症”的描述,都明示了香菱不堪夏金桂的折磨,最终落得“香魂返故乡”的悲凉结局。87版《红楼梦》中,香菱死后宝玉去望慰她,抽出她手中的《断肠集》,为她苍白的脸覆上一块雪白的丝帕,何等悲凉之至。

注释:

①[清]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书籍出版社,2020年版。

③[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脂砚斋评石头记》,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

(作者简介:王希维,女,本科在读,辽宁师范大学,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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