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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元宇宙”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2022-06-13海风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元宇宙宇宙现实

海风

2021年,“元宇宙”无疑是年度热词之一,吸引了广泛关注,互联网企业、科技领域、资本市场纷纷投入建设元宇宙。不过元宇宙一词最早却是从文艺中而来。1992年,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说《雪崩》出版,书中描述了一个名为Metaverse的虚拟世界,它与现实世界平行,在现实世界中地理位置彼此隔绝的人们可以通过公共入口连接,以虚拟“化身”进入其中,进行交流娱乐,开启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种人生,这一虚构空间在小说中被译为“超元域”,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元宇宙。

近日,《文艺理论研究》编辑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探索与争鸣》编辑部共同主办了“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的未来”学术论坛。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围绕着“元宇宙”与教育、电子游戏、数字社区、科幻文学、科技伦理、后人类文化等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的各个领域进行了深入的学术交流,提出诸多颇具启发性的观点。本刊选登部分专家学者关于元宇宙与文化、文艺方面的思考,以飨读者。

成伯清(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元宇宙革命的到来,在一定意义上是技术组合进化的结果。面对可能的技术统治,技术工具为谁所有?为何而用?是我们需要不时思索和警惕的问题。在元宇宙中,不同世界里可能有不同的身份,从而产生了多重现实与多重自我的问题。元宇宙释放了巨量的人生创造和表达的空间,意义生产呈现自主化和多样化的特征,使得意义出现爆炸式增长。最终而言,意义是锚定在深层而持久的情感之上,但元宇宙作为情感机器,更易带来的是短暂频繁的情绪波动,鲜有产生持久稳定的情感联系的可能性。漂浮在永恒瞬间的碎片碰撞之中,会导致意义的湮灭。元宇宙中的人,可能沦为纯粹的感觉体验,宛如荷叶上滑落的露珠?

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我自己接触到元宇宙概念有三个路径,即科幻小说、概念股与Facebook公司。而元宇宙之所以会从新的资本池的打开、媒介新的迭代转成几乎覆盖了人文社会科学所有学科的热络话题,源于我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仍然置身在进步主义或者发展主义的承诺之间。在对元宇宙概念的乐观与期盼之中,不能忽视对元宇宙的体验取决于硬件和装备,而硬件和装备仍然是现实世界当中最基本的资本经济化社会的权力结构。迄今为止所有流行的文学文化文本,面对新技术革命时都难于在叙事和想象层面上重新安置人,而安置人大概是人文学或者是人文学者的基础工作之一。

杜骏飞(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元宇宙应被译为超级经验体系,或简称超体系;以数字媒介演化史的视角看,它本就是人类传播发展的水到渠成。未来社会将会进入流动部落化的时代,它是一种部落化重启,无论是从时间、空间还是心理的流动性来说皆是如此。元宇宙与web3这两种技术潮流,均以区块链为公约数,这很可能意味着人类将进入新的精神世界,在那里,有充满抵抗性的文化,有自愿缔约的DAO式政治,也有DeFi为代表的去媒介化经济形态。元宇宙不会是一种可论证的技术方程,只会是一种关于人类巴别塔叙事的自我实现的预言。

胡大平(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如果元宇宙只是插入日常生活,并且改变我们身边事物,在其演化过程当中是否会发生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当中所表达的文明重启问题的思考。元宇宙不是单个的商品,也不是我们生活世界背后的逻辑,而是人类在自己生存环境中嵌入了一个独特的维度,其本身并不构成自成一体的世界。元宇宙实现了把人、自然、机器,以信息技术构架彻底整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系统,形成了一个新的赛博格。自发地联合起来的不受控制的人类力量将成为人类生存面临最直接最可怕的力量,人类开始了与自身搏斗的过程。

李洱(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作家):小说给人提供的就是一个虚拟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家手上那支笔就是脑机组合的连接线。而在大多数人所想象的元宇宙中,在一个虚拟世界中人们没有固定的身份与人格,会失去一个真实的自我。当我们谈论文学的时候,我们谈的是元宇宙,但是当我们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谈的不是文学,不是人的文学,甚至不是人。

彭锋(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从自然和文化的过往经验来想象元宇宙的未来。今天人类的文化世界是在自然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个新世界,而现在人类的自然和文化规律,也很有可能演变为元宇宙人类的现实世界与智能的虚拟世界的规律。对元宇宙的初步想象可以分为元宇宙是现实的在线数字孪生、元宇宙是对现实的想象、元宇宙是对现实的再造等三种。

周星(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元宇宙横空出世意味着世界景观的改变,而科技支撑景观的复现,不仅仅是文学的科幻和哲学的思辨的凝聚,也是艺术原质是从虚无创造景观的共有性。元宇宙涉及技术、艺术想象、经济盘算的无尽追求三方面。艺术从本意上来说就是一个世界上本来没有的那个东西,因为人们试图用内心创造和灵魂追求,触发一种通过旋律、色彩、线条,通过电子设备所铸造的一个新的世界。艺术的世界的延伸到我们当下,会引到这样一个智能时代艺术,映射、感应、呼唤并且触发着我们。艺术原质就是虚拟真实,也就是一种元宇宙构造的对象,它可以在一定意义上来解释艺术原质的产生,来构建和最终实现和人的沟通的价值,即想象的创造。

周志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元宇宙的叙事革命,带来了元宇宙与小故事的命题探讨。未来元宇宙在艺术活动的领域当中,有可能創生截然不同的一种美学景观,人们沉浸其中并融合其中。这种变化会带来艺术逻辑由关照逻辑向感知逻辑的变化。场景、情节、角色开始成为这种叙事的关键,叙事者、故事的结局消失了,这样的一种元宇宙叙事可以被称之为小故事。小故事有可能成为摆脱与他人故事一致性的这种可能性,成为元宇宙叙事革命的一种积极设想。

罗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对元宇宙的态度大体上可以分为两派,即人类向外扩张还是向虚而行。现在人文学者批评元宇宙时往往就是用实和虚这样一种二元对立关系来看,但实和虚之间究竟是不是完全对立,这个问题还有待讨论。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和“星链工程”把虚和实结合起来,马斯克主义以一种“泛科幻”的想象力,形成了一种新的综合,把星辰大海和元宇宙一起锚定为当代资本主义新形态。要理解元宇宙,就必须解释马斯克主义。这种资本主义跟科幻紧密联系在一起,《帝国》一书中把马克思《资本论》手稿里“形式吸纳”和“实际吸纳”这两个概念一同纳入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分析中,它们和资本主义榨取剩余价值的方式有关。资本主义对绝对剩余价值的榨取是有限的,因此关键就在于如何榨取相对剩余价值,这样才能不断地带来资本增殖,马斯克主义无论向外太空的扩张还是向元宇宙的拓展,依然处在资本自我实现的延长线上。因此,今日世界已然不是一个用真实和虚拟二元对立就可撼动元宇宙霸权的世界,因为二者之间已经完全融为一体,元宇宙的出现不仅是一种根植于资本主义文化的末日意识,更是资产权力的强烈推动和深入拓殖。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作家):我的角度略有不同,我想说我们该如何打破以美国为代表的元宇宙电影结局。绝大多数元宇宙电影都沦为一个制服的过程。一个貌似元宇宙体质开篇的影片,最后都以人性宇宙秩序的重建为旨归,那元宇宙的意义何在?《头号玩家》《失控玩家》也好,更早的《异次元骇客》《创:战纪》也好,最后都无一例外回落到现实安稳、爱情永恒,包括带给全球世纪震撼的《黑客帝国》和《西部世界》,续集都纷纷向爱降下白旗。如此,从影像角度而言,元宇宙的政治和伦理都无法完成身心合一。被爱情的大一统收编是一个影像无能的表现,同时也是哲学和思想无能的表现。尽管元宇宙有着许多可见的危险和缺憾,但我们不应该受制于现实世界的思考边界,而应从元宇宙的新辯证和新法则里展望新的可能性。人道主义的一些烂桥段应该在元宇宙被消灭掉,甚至一定程度上的恶的释放可以成为一种解放力、一种方法论,藉此让文艺再次回到刚硬彪悍的王位上。元宇宙应该重新定义物质和精神,重新定义价值观,元宇宙应该解放生与死,解放罪与罚,解放善与美,而只有在这个界面里,文艺才能真正拥抱元宇宙。

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人工智能与汉语诗学的角度看,人工智能小冰的诗集中有些语句不乏有意味之处,超出人类思维样式所创造出的奇妙诗句有些也令人耳目一新,但总体而言,这本诗集值得批评的地方还是很多。大量的语词不达意,语句不完整;加之堪称固定的语句计算原则,即“二二算法”原则,造成了非常机械呆板的逻辑结构;而语词之间的“冷漠”使得构建诗学主体成为不可能。人类诗学语言有两个特点,一是语言的切身性,二是语言的隐喻性,在第二点上小冰已经体现了某种可能性,但整体来看还是远远不够,因此至少在汉语诗学方面,人类在人工智能面前可以自信地保持人类的尊严。而在元宇宙里,可能也有两种语言,一是元宇宙语言,二是谈论元宇宙的语言,现下活跃的是谈论元宇宙的语言,而元宇宙语言到底能给人类的诗学语言带来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希望人类能保持自信,人类的语言绝不会被抹杀。

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元宇宙电影中最关键的,是拿掉了选择自由,在展现了无穷多的可能性以后,反抗消失,所有根基被消灭,元宇宙带来的崭新思路在于,一是拒绝现实的不可爱,二是你想忍都忍不住。在今天越来越多的可能性情况下,为何还要在其中划一条线,这是我们真正要予以追究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不需要再去追问元宇宙的真假,因为如果划到一个量子现实的微粒层面上,这很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如果我们世界的底层全部是数学,那么追究下去,电子游戏的本体论和我们哲学思考的本体论很可能便将化而为一,这恰恰是研究我们政治世界可爱和不可爱的地方。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元宇宙是一种技术浪漫主义,这是技术创造的,继好莱坞电影、互联网之后,延续至今有待实现的乌托邦。但即使在这种新的乌托邦,人性中的善恶依然会呈现出来,甚至元宇宙将是一种更疯狂、更有空间和时间感的人性展示。技术可以改变世界,但无法改变人性。今天所展示的、中国人所理解的元宇宙中具有十足的世俗性,与无法实现的欲望有关,是现实世界的复制、超越和一种想象,它不是精神的形态呈现,更多的是一种身体的感受性,尽管这种感受指向虚拟。元宇宙终究无法完全替代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尤其是人和心灵有关的内容,在世俗社会里,人们只崇拜理性,崇拜大脑,但唯有心灵和情感不可计算。人是在一种确定性中寻找不确定性,这是人性最可爱的部分,也是最惊喜的部分。技术并非万能,人性无法复制,不必期待一个元宇宙的乌托邦,一个人为制造的所谓理想社会,很有可能具有自我颠覆性。

严锋(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元宇宙不是一个未来的目标,而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过程,是虚拟与现实相结合的过程,也是技术与人性相结合的过程。元宇宙或许泥沙俱下,但必然要来,那么作为人文知识分子,就要介入、参与、建构,或者说对冲元宇宙的消极面。最早元宇宙的模型是原始岩画。其是一种想象,一种投射,且还是一种稀缺,一种匮乏,这种渴望的对象化,借助于最原始的媒介。而类似的虚拟投射在之后也并不鲜见,文学艺术也是元宇宙最早的载体。元宇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在过去两个宇宙相互分离,而在技术发展的当下,两个宇宙的界限越来越被打破,越来越融合,人类的虚拟活动就越来越具有实体性,这种融合的结果,就是元宇宙的未来。

曾军(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元宇宙”越热,我们越应该保持冷静。“元宇宙”这一概念并不准确。未来的世界图景建构不是靠词,而是靠技术。作为一种全新的技术平台,它真正要解决的是实现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无缝衔接。通过充分发挥虚拟世界可以自由创造想象世界的特点,进一步形成有别于现实世界体制机制和外观形式的一个想象世界。如果“元宇宙”就是“未来”的命名,那么应该是镜像世界(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数字化世界)、想象世界(没有现实模本的虚拟世界)与我们现在所处的物质性的现实世界这三个世界的结合。未来一定会有一个比“元宇宙”更准确的、能够替代的词来描述这个世界图景。作为学者,我们应该区分“元宇宙”的科学想象和技术实际,不能放大它带来的全方位影响,而应该是谨慎观察技术变革并积极参与规则的制定。总的来说,“元宇宙”作为一个文学性概念,再度点燃了人文学者的理论激情,但真正有意义的学术研究,必须建立在“元宇宙”这个神话被解构的前提之下。

(以上观点节选自《探索与争鸣》杂志文章《“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的未来”学术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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