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2011年至今的十年间，每个星期五的晚上，上海京剧院的余派老生庄顺海与梅派青衣严海鹰都会驱车数十公里穿过大半座城市，前往位于上海最南端的金山区，为金山中学新疆部的学生上京剧课。

不计报酬，风雨无阻。写下来也不过八个汉字。

庄顺海摆摆手：就挺普通的一件事儿，我们上海京剧院做了很多年了。

一旁的严海鹰也只是笑笑，仿佛真的不值一提。

壹

地处杭州湾金山老县城朱泾的金山中学，是上海市的实验性示范性高中，也是全国精神文明建设工作先进单位和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集体。为呼应国家战略，学校在上海市教委和金山区委、区政府的支持下，从2006年起开设“内地新疆高中班”，让新疆的孩子在教育资源更加优秀的地方接受更好的教育，以“进一步加快新疆各民族人才培养步伐，促进各民族共同繁荣、共同进步”。

2011年，严海鹰的文艺界朋友史济堂找到了她，说金山有这样一所高中这样一个班，校方希望请老师给这些新疆学生普及京剧，问“愿不愿意试试看”。说起来，严海鹰和史济堂最初的相识正是因为“京剧进校园”。史济堂通过朋友邀请她为宝山一所中学做京剧普及，就这样，彼此合作了好几年。这回史济堂又问她，她依旧当仁不让。那么，找谁做搭档，跟自己一起去金山中学任教呢？严海鹰想到了时任上海京剧院二团的党支部书记的庄顺海。

那时的庄顺海也已经在普及京剧的公益道路上奔走了很多年。1977年，庄顺海从上海戏曲学校毕业，进入上海京剧院工作。1984年，上海京剧院正式成立了“对外辅导部”，由团里的专业演员在上海部分中小学开展京剧辅导工作，1992年，又成立了后来人称“飞行学校”的业余艺校，组织专业团队前往全市各大、中、小学及幼儿园，为孩子们普及京剧艺术，“一方面是普及京剧艺术，对团里的青年演员来说，也是一种锻炼”。当年的庄顺海就是京剧院里最活跃的那批青年人，从此，台上演戏、台下教戏，倏忽便是数十年的光阴。

严海鹰是1997年进院工作的，刚好晚了庄顺海整整20年。在庄顺海眼中，严海鹰是“特别好的一位同志”，此前，两人在一起做过不少公益的京剧普及活动，也有默契。因而接到严海鹰的邀请，他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当时的想法真的就只是试试看。”即便从事京剧普及工作多年，教过不少业余学生，可面对少数民族为主的高中生群体，庄顺海也还是第一次。有些来自南疆的学生从小习惯说维语，汉语的理解和表达水平都很一般，能不能教好，他们可不可以接受，会不会喜欢，都是未知数。

既然要做，就要做好，所幸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金山中学一拍即合。从校长到新疆部的负责老师都有一个共识：普及京剧不止浅尝辄止的接触，而是专业且系统的教和学，不走形式，务求学生确有所得，教学时间、教学场地、教学设备，全都充分保证。

那就好办了。

从一开始的学生挑选，到随后的课程安排设计，庄顺海与严海鹰着实动了点儿脑筋。京剧的调门儿很高，女孩儿的问题好解决，高中年纪的男孩儿则刚好在变声期，嗓子高不成低不就，“几乎没法唱”。好在京剧还有女老生，历史上就有孟小冬、张文涓、张少楼等名家。眼下，由于王珮瑜在大众传播领域的活跃，女老生的社会认知度更是不断提升。庄顺海索性悉心挑选了几个各方面条件比较适合的女生，让她们学唱老生，这样“老生和青衣在声音上的配合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2011年11月，金山中学新疆部的京剧课程正式开讲。庄顺海的第一堂课从《浑身是胆雄赳赳》开始。这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時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意外地呼应了这些负笈远游的少年学子的心境。几堂课下来，差不多有点模样了，再换传统戏《三家店》里秦琼的经典唱段《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同样很难教人不心有所动。

这倒真不是他们刻意为之。庄顺海告诉我们，这些唱段其实是当初上海京剧院着手进行京剧普及工作时就定下来的，因为唱腔和板式都相对简单，很适合拿来领学生入门，“由浅入深嘛，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们得帮他们把基础给打扎实了”。

但另一方面，这种由艺术作品所激发的、不经意间的情感共鸣，不也正是他们向这群来自西北边疆各个民族的少年人传播京剧艺术的用意所在么，“通过对京剧艺术耳濡目染，加深了他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解，孩子们内心的认同感和凝聚力也就更强了”。

跟着庄顺海学习京剧老生的新疆部学生，女生要此男生多，不过有个叫马宇航的回族男孩还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是新疆部里老师眼中的“尖子生”，也是同学口中的“角儿”，学校曾为他办过个人音乐会。而痴迷音乐的他加入京剧班最初的缘由，正是被京剧独有的艺术表现方式所吸引，“哪怕最后在音高上还没能完全达到京剧老生的要求，也可以基本接近并体会那种感觉”。

京剧讲究字正腔圆，庄顺海和严海鹰就一个一个字地为学生们纠正念白的咬字和发音，再逐句逐句教他们唱腔的变化、装饰音的运用，带领他们体会唱段里的那些抑扬顿挫、轻重缓急、起承转合。庄顺海的本行是老生，严海鹰教唱的是旦角，但在家门之外，他们也会抽空同学生们分享一些京剧相关的小知识：不同行当都有哪些优秀剧目和代表的人物，在服饰和装扮上又有哪些不同的特点，等等。有时候，他们也会把团里专业的乐队老师和化妆老师一起带来，让学生们过一把“专业”的瘾。“教到最后我就发现，其实学生们最感兴趣的还是传统剧目。传统剧目他们觉着是特别好听，有韵味。”严海鹰说。

这些来自新疆各个民族的少年，就是在这样经年累月的接触中，摸到了中华传统艺术的门道。这是流水过门，那是摇板，学得多看得多了，自然就会知道怎样去分辨。慢慢的，到剧场看戏的时候，胡琴起什么，就知道接下去要唱的是什么调子，到了哪个点演员就要张嘴。碰巧遇上他们去上海京剧院看戏，也会很兴奋地讲“老师，这段我们学过的！”然后看得特别投入。每回带他们看演出，庄顺海和严海鹰也都会先为他们顺一下大概剧情，再告诉他们应该重点关注什么地方，表演上的哪些细腻之处需要用心体会，“一旦看进去了，就会觉得京剧确实是好看的”。

有一次演出，台上的老生演员正是学生们非常熟悉的庄顺海。扮上之后的庄老师，是学生们既熟悉且陌生的——是你，又不是你，这就是专业演员的魅力。那边刚一下戏，这边学生们就“唧唧呱呱跑到后台来了”。异域风情的年轻面孔上满是兴奋的光彩，同事们于是跟他打趣：这是哪儿来的一大群小粉丝呀。

“我们就希望尽可能地让孩子们多接触京剧，多了解京剧。同时，也把如何唱好京剧、如何欣赏京剧的窍门儿都讲给他们听。”庄顺海说，“学习了就了解了，了解了就爱上了，爱上了就离不了，我觉得我们的传统艺术就有这样的魅力。”

贰

严海鹰的家在上海杨浦，每次去金山，光是路上辗转的时间，加起来就要四五个小时，但她觉得很值得。这固然出于普及京剧艺术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不过在严海鹰，或许还有更柔软的理由——那种介于师生与朋友之间的情感牵绊。

“大概女生之间更容易亲近吧。”

课间休息的时候，严海鹰会跟青衣班上的学生聊一些女孩之间的话题。与学校老师不同，她们在面对严海鹰的时候，状态似乎更加轻松随意，一些面对班主任或者任课老师不敢或不愿流露的情绪，也能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严海鹰也因此得知了不少关于她们的“小秘密”。

远离父母的思乡的寂寞，繁重的高中课业任务，新疆与上海在教学方式和教学难度上的差异，这些都是笼罩少年人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而京剧教室，就像从这中间掀开的一条小缝儿，一方可以哭一下、笑一下、忘乎所以一下的所在。

当然也会有孩子因为课业的压力，打起了退堂鼓。这时的严海鹰就变成了那个宽慰她们的“知心姐姐”，她理解孩子们内心的软弱。“她们并不是真心想要放弃，只是不知道可以怎么办。我也会跟她们说，每周的京剧课也就两小时，你躺在宿舍里刷刷手机时间也过去了，还不如来教室听听课，和同学和我聊聊天。更何况我们还有演出的机会呢。”

听到演出，学生们总是很兴奋。有两个女孩子因为学业水平考试的压力，原本打算在高二就退出京剧班的学习，但听说严海鹰原本打算让她们参加学校艺术节的演出，一咬牙说自己不走了，觉得只要安排好了，并不是无法两全——就跟人生中遭遇的许许多多困难一样，那些“捉襟见肘”“措手不及”的逃避，其实是缘于内心的软弱。很多时候，这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半大孩子，只是需要来自周遭的“一点鼓励、一点肯定、一点理解、一点支持”。

而这也正是戏剧艺术之所以迷人的原因。对于生活来说，艺术就是一个用“美”搭建的“出口”，让你能暂时逃离日常又更紧密地拥抱生活。

严海鹰记得那年学校艺术节，他们请来了京剧院的专业老师为学生们化妆。比起汉族演员，少数民族少女的面孔更加立体、棱角也更分明，“更接近京剧艺术顶盛时期男旦们的扮相，特别特别好看”。学生们兴奋地相互拍着照，或是跟家里人视频，“我就感觉到，他们的内心还是很愉悦的，都很享受这个过程”。

庄顺海与严海鹰心里很清楚，这些“半路出家”的学生几乎没有成为专业的演员的可能，但是通过系统而认真的教学，他们却有极大的可能会成为懂行的观众与热爱京剧的票友，正是这些观众和票友支撑起了京剧艺术金字塔最扎实的底座。如果眼前的学生们，能够通过他俩努力搭建的桥梁，走进京剧艺术，从中找到共鸣、找到愉悦、找到美，让京剧为他们的生活增添色彩与慰藉，甚至，他们的这种喜爱也可以波及更多的人，那将是再完满不过的结果。

家乡新疆喀什的维吾尔族女孩儿古丽妮尕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是严海鹰教过的第一届新疆部的学生，在高中的时候就是京剧班的活跃分子。毕业之后，她前往北京继续求学，也依然爱唱戏，空了就去长安大戏院看看戏，作为一门爱好，京剧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生活。还有后来前往西北政法大学求学的任金晶，也成为了学校京剧社团的主力成员，不仅自己唱京剧，也组织一些京剧活动。她时不时会跟严海鹰发上几条短信，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或是求教一些问题，有时也会请她帮忙介绍京剧老师。

“辛苦肯定是会有一点的。但是看着孩子们从完全不懂，到有了点兴趣，再到后来，有些孩子是真的喜欢上了京剧这门艺术，我觉得很开心。不少孩子到了大学也还跟我保持着联系，他们在学校参加汇演的时候会表演京剧，平时也会带自己的家人朋友一起去看戏。我觉得这个方向特别好，又辐射到了更多的人群。”严海鹰说。

叁

2017年11年18日，金山中学迎来了她的九十周年校庆。新疆部京剧班的学生们为此专门准备了一台京剧串烧表演《锦绣梨园》。

对于新疆部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机会难得的舞台，“我们俩就商量，要做一台比较热闹的、能够综合在一起的，全方位展现京剧班学生风采的演出”。将近七分钟的表演，从龙套儿出来跑圆场开始，《大登殿·来在午门下车辇》是老旦戏，《铡美案·驸马爷近前看端详》则是花脸，《红娘》里的经典唱段“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让两位小花旦演绎得娇俏可爱，而唱着《三家店》“娘生儿连心肉”的两位女老生也是有模有样、字正腔圆，最后是大青衣以一曲京歌《梨花颂》完美收尾，新疆部京剧班学生用“梨园锦绣”赢得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当时坐在台下嘉宾席上的，有金山区分管教育的副区长、上海市教委的副主任，以及金山区教育局的领导。新疆部少数民族学生的表演令他们十分惊艳，金山中学在“京剧进校园”中所取得的成果，更让他们颇受启发——事实上，当时的金山中学新疆部京剧班早已在“内高班”间小有名气。京剧班开班一年后的2012年，他们就以一组现代戏串烧在上海市少数民族学生的汇演活动上亮过相。当其他学校的少數民族学生都还在表演民族特色歌舞的时候，金山中学新疆部的京剧表演仿佛神来之笔，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这一次，在“很深的印象”之外，“更大的影响”也终于开始产生了。演出结束后，嘉宾们来到后台与学生老师一一热烈握手，并表示要将“戏曲进校园”活动在整个金山区全面铺开。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位于上海市南端远郊的金山，从原本戏曲教育最薄弱的区县，一跃成为整个上海市的排头兵。2018年12月28日，上海京剧院、金山区教育局指导，上海市金山中学主办的金山区首届青少年京剧艺术节在金山中学的梦想剧场拉开了帷幕。开场的第一个节目依旧是《锦绣梨园》。而后，蒙古族的索音图、巴音草乐，维吾尔族的阿衣尼尕尔，回族的袁紫霞、李艳艳以及汉族的潘星等六个女孩，也代表金山中学登台表演了颇具“梅派特色”的《太真外传》。京剧艺术节的演出通过上海七彩戏曲频道的百姓戏台栏目向上海的广大电视观众转播。演出后台，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和时任上海京剧院院长的单跃进也应邀与金山中学新疆部京剧班的同学们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通过京剧，这些万里迢迢，从西部边疆只身来到东部沿海的懵懂少年，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来自课业之外的巨大成就感，也因此触碰到了一个更精彩也更广阔的世界。

“一开始来金山的，只是我们两个人。现在，我们京剧院的很多人都加入了进来，在金卫幼儿园、海棠小学、金山小学、同凯中学等11所中小学校上京剧课。”话说到这里，庄顺海充满了感慨。而且不光是京剧。越剧、沪剧、黄梅戏等兄弟剧种也都先后“走进”了金山校园，并在这里扎下了根。2019年，上海剧协授予金山区“上海少儿戏曲小白玉兰孵化示范基地”，与金山区共同推动中华传统戏曲艺术的传承与发展——毫无疑问，这是庄顺海从事京剧普及三十多年，最乐见其成的局面。

不过对于他们俩，这已经是另一个层面的话题了。

庄顺海和严海鹰还是十年如一日地，每周往返于上海市区与金山各所学校之间。也不仅仅是金山，静安的北站、宝山的罗店……只要学生需要，只要时间安排允许，他们总是欣然前往。翻开两人的教学履历，一长串学生获奖记录洋洋洒洒，“小白玉兰”“小梅花”不断涌现，成绩斐然。因为在京剧普及中所做的不懈努力，庄顺海也受到了文化部的表彰，成为2013年全国优秀文化志愿者。2016年，又因学生在第八届世界华人艺术节总决赛中获钻石奖，而特被授予“中华优秀园丁奖”，严海鹰曾在2017年和2018年連续两年获得金山区戏曲进校园“优秀指导教师”称号，去年，她还荣获了2021年度静安区“优秀文艺指导员”的称号。

对于成绩，庄顺海看得很淡。获奖只是一个结果，他们更看重的，依旧是在这些年的京剧普及的过程中，能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愿意接触京剧、了解京剧，甚至爱上京剧。

“学的人越多，发现好苗子的几率就越大，京剧的传承就越有希望。”庄顺海说。

“京剧代表着传统文化的美，她本身是拥抱所有人，也欢迎所有人。”严海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