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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大事

2022-06-09郑小琼

飞天 2022年6期
关键词:前夫

郑小琼,女,生于1980年6月,四川南充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出版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等多部。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并被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等国际诗歌节。

王春芳躺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丈夫冯军华带着四岁的儿子去见前妻了。冯军华的前妻刘红玲和女儿冯倩从佛山来东莞,冯军华想让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弟多交往些,长大后能有个照应。王春芳其实不愿意丈夫与前妻有过多的交往,但她还是很大度地让冯军华带儿子去见前妻。

王春芳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与前夫离婚后,经同事的介绍认识了冯军华。那时,冯军华在五金厂做机修,工资不高,人老实,沉默寡言,木讷,也是广西人。冯军华的前妻刘红玲,王春芳没有见过,她听冯军华说过。一个湖南婆,喜欢赌博,打麻将、斗地主、斗牛、跑得快……樣样都赌,他们的工资全让她输光了,两人三天两头吵架,刘红玲常常发誓再不赌了,但没过几天,又跑去赌,越赌越大。他们先是拌嘴吵架,后来打架,次数多了,家便散了。离婚时,三岁的女儿冯倩判给了刘红玲。

儿子与丈夫走后,狭小的出租房突然安静下来,空荡荡的,她有点不习惯。房间里没有四岁的儿子走来走去,向她问东问西,她好像丢失了魂一样。往常,她坐在走廊做手工活,儿子在房间玩。手工活是附近工厂外发的,拿回家做,活不累,简单,按件付酬,适合于家庭主妇,她周围几个在家带小孩的女人都做。女人们在走廊或者楼下的坪地上忙碌,小孩们在附近玩耍。最近她们接了一单插塑胶花的活,附近裕昌塑胶厂外发。裕昌是一家港资企业,主要生产圣诞树、塑胶花。王春芳很多年前在裕昌的流水线做过,很累,伙食又不好,还天天加班。在裕昌厂打工时,她认识了前夫刘学兵,一个四川宜宾的男人。他们嫌裕昌工资低,进了邻镇的陆意佳鞋厂,那是个台资厂,生产橡胶鞋底,工资比裕昌高些,工厂管理很严,环境还差,车间里弥漫着一股融化的橡胶味。王春芳皮肤过敏,身上长满红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布满大腿、腹部,又痒,一挠便一片紫红,她只得另找了一家五金厂。

她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穿过简陋的房间。他们租住在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在四楼。工业区的周围遍布这样的公寓,七八层高的楼房,每层被隔十来个一室一厅、两室一厅、单间的公寓房,出租给附近工厂的工人。她那间七八个平方的客厅,摆着一张小的旧餐桌,墙上挂着镜子,几张塑料凳子,三个行李箱,黄红灰三种颜色,一张电脑桌,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录音设备,一个手机直播支架。她参加了工业区农民工自媒体培训计划,平常到附近的工业区、城中村、广场、商场拍一些短视频传到网上,也在网上直播互动。她的网名叫“一个二婚的女民工”,主要拍柴米油盐、悲欢喜乐的日常生活,做了两年多,还不错,粉丝在慢慢增多,头条、抖音、快手三个号合起来有三四万个粉丝。一个月,有三四千块钱的收入,少的时候只有几百块。她很喜欢将自己的生活分享给网友,特别遇到有相同经历的人,彼此互动交流。

电脑桌是她的工作地方,打扫得很整齐,铺上一层米黄色的灯心绒布,电脑、鼠标、三角支架、连接线等很整洁。她从客厅走进卧室,一张床与一个布衣柜占据了卧室大部分地方,方格子的床单有些凌乱,红色枕头放在床头,一个红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台灯,一张矮板凳,儿子喜欢在床头下看漫画书。梳妆台是从二手家具店淘来的,很小,镜子很大,显得突兀,梳妆台上有一些廉价的化妆品,旁边有一个纸篓。她把梳妆台抽屉里一些杂乱的盒子、瓶子、纸巾扔进纸篓里,在梳妆台前的圆平头凳上坐下来,凳子是松木的,米黄色油漆,松木很轻却也结实。她从梳妆台上取过化妆品,她没有买过洁面乳,也没有用化妆水、妆前乳液,直接用热水洗后便扑上粉底,粉底是BB霜,再描眉,涂上腮红,她不喜欢涂口红,湿润唇膏却必不可少。化完妆,把被子折叠好,走出房间,她坐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发呆。沙发是冯军华的另一张床,他们俩吵架时,冯军华便睡沙发。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彩电,电视的频道盒子放在地上。客厅右侧有一扇门,通往厨房与洗手间,左侧是门,门正对楼梯。她蛮喜欢这套公寓,不过有一次直播时,一位网友给留言说开门见下梯,从风水学上讲属于“破财”“漏财”的格局。那位热心的网友是个忠实粉丝,给她寄了一幅挂帘和几枚五帝钱,说可以挡一挡,又吩咐她在楼梯口放一块红色地垫,将几枚五帝钱放在地垫下。

昨晚吃完饭后,冯军华没有收拾便上床睡觉,她还在生他的气,她也不想收拾,站起来,拖着塑料筐朝楼下走,筐里装着绿色的塑胶树枝,红色的花瓣。到楼下过道里,有几个女人在插塑胶花,闲聊。

二楼的阿群看了她一眼,她们熟得连招呼都不用打了。阿群是湖北人,她三岁的女儿在不远处,独自骑一辆红色的学童车,她老公在模具厂做货车司机,负责送货,她老公很勤快,没有搬运工,所有的货都是自己装卸,拿两份工资。坐在阿群对面,穿绿色裙子的叫美娥,江西吉安人,她儿子跟王春芳的儿子同一年,都四岁,王春芳的儿子还大一个月,两个都是在镇医院里出生,同一个医生接生,美娥的先生在歌乐电子厂做副经理。隔她们俩不远的是住三楼的阿姣,贵州六盘水人,她先生在时力佳家俱厂做喷油师傅,他们有一个女儿,在附近的清辉小学读书。清辉小学是一所民办学校,主要招收附近工厂外来工子女,学费不贵,但教学质量不好,老师流动性大。本来,阿姣和她的先生把女儿留在老家,三年前婆婆去世了,公公年岁已老,家在大山里。前年,附近最后一所小学也撤了,读书得到二三十里外的镇上小学读书,需要到镇上陪读,两夫妻商量后,与其送到老家的镇上读书,还不如在工厂附近的学校读书,至少在身边,有一个照应,老家镇上的小学也没有几个人,谁知道哪天又会不会停办。先生是一个技术高手,有一班徒弟,跟着他,在工厂里同进同出,收入还不错,阿姣原来在家具厂做品检,女儿过来后,她没有再上班,租了个房子,接送女儿上学,有空,做些临时工。

王春芳喜欢阳光,她找了一个向阳的空地,在美娥的对面,隔阿姣也不远。她把筐里的塑胶花枝取出来,看了看她们,美娥的儿子跟在阿群的女儿后面叫着。

阳光很好,把对面蓝色的玻璃照得锃亮。

插花这批活是美娥和王春芳到隔壁龙坑工业裕昌塑胶厂里拿的。王春芳在裕昌上班时,这家工厂有两千多工人,它属于劳动密集的企业,技术含量低,活累工资又不高,几轮优化,裁掉了很多部门,现在只剩下两百多人了,只做一些利润相当高的订单,但总会有些利润不高的订单是客户搭配一起的。后来,他们把这些订单外发给附近家庭妇女、一些空闲老太太们做。这些人,本来无事可做,现在有一个自由兼职打发时间,又能贴补家用,倒也不像全职工人那样挑剔。王春芳他们经常去美科塑胶厂接活。她们把塑胶花从塑胶件取下来,一朵一朵插在塑胶树枝上,十枝一束的捆紧扎好,然后送到工厂。

“你家那个呢?”美娥问。

“跟他爸去市里了。”王春芳说。

“你没有去?”

“见他女儿去了?”

“他前妻来了,他们不是在佛山吗?”美娥突然有兴趣了。

阿群也停了下来,看了看王春芳。

“没有什么。两父子一起呢。”王春芳故作镇定地说,她知道她们想说什么。

“你不怕旧情复炽。”阿群说。

“复就复吧,哪管得了。”王春芳说。

“你心真大,离都离了,还来往这么密切干嘛?”阿姣说道。

“也有个女儿?”美娥说,她朝阿群看了看。“你的呢?”

“一个月给六百抚养费。”阿群说,“我的判给他爸了。没有要抚养费。”

阿群也离过一次婚,前夫是以前毛织厂的同事。认识前夫那时,阿群在大朗一家毛织厂做缝盘师傅,一个月工资有两千多块钱,前夫做学徒,一个月五百多。前夫是河南人,长得高大,很重的口音。毛织厂女多男少,阿群至今想不通为什么会喜欢前夫。几个女人,经常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地摆龙门阵,阿群和她前夫的事,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阿群说北方的男人都有点大男子主义,爱打女人。她说她前夫其实很爱她,但是她受不了他的揍。她说,有一次他请工友喝酒,为了显示他在家里的地位,把她呼来呵去。那天她心情不好,便拉了个冷脸,没有理前夫,前夫觉得丢了他的面子,便揍她。他把她拖进房间,一边拖一边骂她,还打她,她痛得直叫。

“你女儿上高中了吧,成绩好不?”美娥岔开了话题。

“在商丘一中。”阿群说。“读高中,懂事。成绩还不错。”

阿群翻出照片给几个女人看。她有一张满月的脸,尽管已经微微露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头发扎成马尾,显出一个干练的样子。现在的丈夫比她还小五岁,江西丰城人。认识他时,阿群与前夫离婚不久,她用所有积累,还借了六万块外债买了七八台缝盘机,在城中村里租了一个民房,招了几个工人,开了一家毛织作坊。货源是附近几家工厂的外发单,开始几年还行,后来,工人的工资快速上涨,很多制衣厂纷纷迁往越南、印度等地方,工厂的外发单也越来越少,她的小作坊只能勉强维持。直到电脑自动缝盘织机逐渐替代了工人缝盘机,她的生意越来越淡,年年出现了亏损,她只有把作坊盘了出去。所剩的钱买了一台货车,丈夫带车进厂,给模具城的五金厂送货拉货。

阿姣和春芳凑了上来,看了看阿群女儿的照片,说跟阿群长得很像,肯定像阿群一样能干。

美娥隔得远远的,美娥的先生比她大十来岁,他并不能算是她的丈夫。他的先生是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他先生的妻子在潮州乡下,有四个孩子。美娥以前在流水线上做插件工,自从跟了她先生后,她没有在流水线了。在工厂外面租房子住,直到儿子出生,他们才搬到这一幢公寓里。美娥身材瘦小,生得匀称,充满活力,她有一张漂亮的脸,精致的五官,如果不是身材矮些,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先生不让她做手工活,但是她实在太无聊了,她不喜欢打游戏,也不像其他女人一样泡在麻将里,她闲不住,做手工纯粹为了打发时间,可以跟大家聊聊天。四个女人,只有阿姣的婚姻是原产原配,她跟她的老公在工厂认识,两个人同一个市却是不同县,老家相距一百多公里,生了个女儿。四个女人,只有冯军华是普通工人,工作还不顺利,但王春芳是工业区里的小网红,她的抖音、头条、快手上有三万多粉丝,一些铁粉天天在后面留言“坐等更新”“真实”“这才接地气,有烟火味的生活。”四个女人和她们的小孩经常出现在王春芳的视频里,粉丝们也经常跟她们互动。另外三个女人觉得王春芳很有本事,纷纷跟王春芳学习做网播。做过一段时间,她们都没有王春芳那样有耐心,也不像王春芳那样把跟冯军华吵架与家庭琐事放在网上,吸引不了纷丝,做了半年,才几百个人关注。她们传上去的视频播放量才几十次,最多不过五六百,王春芳也帮她们引过流,但是她们拍的和讲的角度不如王春芳那样接地气,又放不下身段,粉丝共鸣也少,后来越拍越没信心,更新也慢,王春芳引流过去的人气慢慢也散了。

她们聊到阿群的女儿,自然便聊到爱情与前夫。

阿群现在的丈夫比她小五岁,大家都说她老牛吃嫩草,问她感觉如何。

“我的天啊,你们出来这么多年,思想还这么落后。”阿群的声音很大,“什么嫩不嫩草的,爱情不在意年龄与身份。”

“我认为还是门当户对一点好。”阿姣说,“也许对一些人来说,爱情是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首饰珠宝、时装毫宅。但是对于我来说,就是柴米油盐,普通的日子。它是那样地真实而温情。”

“人和人不一样,阿姣,比如对我来说,我倒希望锦衣玉食,坐在宝马里的爱情,你不知道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对于穷人来说是痛楚,没钱事事难。”三人中,春芳最怕提到钱。冯军华又失业了,他还不知去哪里找工作。

“不錯,有时道理是这个道理,现实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也想过那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贫贱夫妻百事哀。”

“是的,每个人的爱情不一样。”美娥随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很小。说完,朝不远处的儿子看了看,起身,去扶儿子了。

阿姣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很复杂。风吹过不远处的树,树叶沙沙作响。

“其实我的前夫还不错。”阿群又说道她的前夫,“就是性格不好,喜欢打人,倒是蛮疼人。每个人爱一个人的方式不一样,但是我接受不了他那种爱。”

“是的,我有一对同学夫妻,在学校时,他们就吵架,没有想到后来居然结婚了。结婚了,还是打架,经常打,打完架后,一起出去吃夜宵。各人有各人爱的方式,看到他们经常打得鸡飞狗跳的,都以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婚,但是过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一起呢。”阿姣接过话。

“那样的日子我受不了。”阿群说。“一个女人不能老挨男人揍。”

“有一种爱叫疯狂。爱情,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阿姣说,眼睛往美娥的方向望了望,她的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

王春芳见阿姣看着美娥,美娥在那边一手扶着她儿子的童车,一边望向这边。“有的人喜欢浪漫,有的人喜欢实用,而我,只求一日三餐的心安。”

其实阿姣的男人脾气并不好,他抽烟、打牌,喝了酒,也打阿姣,阿姣只有忍着,当她老公打她的时候,她怕别人知道,忍气吞声。

“我们年龄都不小,还谈论什么爱情。”春芳见美娥走过来,她想结束话题。

阿姣还想说,阿群碰了碰她的手,然后对着美娥笑,阿姣没有再作声。

阿姣转过头对春芳说,“今天,你怎么没有直播。”

“没有心情,难道直播我们几个女人在这里做手工活。”

“做手工有什么不好直播,你又不是没有播过。”阿群说,“也不知道如今的网友喜欢什么,我那号好久没有更新。”

“你不要断更,断更就会没有人气。”春芳说。

“阿芳,我昨天还把你前天发的视频的评论看了,我觉得有一个网友的跟贴很有意思。”美娥见她们在说阿芳的视频,她马上接过话,掏出最新款的金色外壳苹果手机。她停顿了一下,手机在阳光中闪耀,对着手机屏幕念道。“人们总把幸福解读为有,有房、有车、有钱、有权。但是幸福其实是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有,多半是给别人看的,无,才是你自己的。”读完,美娥停顿了一会儿。

“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一个铁粉。”阿群说,“阿芳,你的每个视频,他都有评论。知不知道是哪个?”

“没有私信你,要微信之类的哟。”阿姣说。

“哪有。”春芳说。“你们想多了。”

其实,她知道那是老公的小号。老公有两个号,一个大号,这三个女人都知道,还一个小号,她老公没有告诉她。他还以为她不知道他的小号,她早就知道,但她装着不知道,也不跟老公的小号互动。每次看到老公小号的留言,她没有想到平常木讷粗鲁的他还有如此柔情浪漫的一面。老公的小号说话很理性,非常有道理,有时,看着老公笨拙的样子,想象他偷偷地用小号给她打气鼓励的样子,她很享受,她不愿说破,让老公继续装神秘。

“不会吧,有时看到他凌晨三四点还在跟贴呢。”美群说,“有这么一个死忠粉,真好。”

“他真的没有私信过你?”阿姣问。

“你以为都像你,在陌陌上发张性感照片。一打开陌陌,附近就有几百人留言给你。”阿群对阿姣说。

阿姣不喜欢发头条与抖音。以前,她玩微信附近的人,摇一摇,后来,微信的这两个功能沦为鸡肋。她开始玩陌陌,在陌陌上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与美颜照片,然后打开看那些附近的人跟貼和留言,她很少回,偶尔回一个,或者跟一个陌生人聊会天,绝不会聊第二次。她们都说陌陌里面鱼龙混杂,她喜欢在其中穿行,进退自如,是一种享受。

“后来呢?”美娥问。

“什么,后来?”春芳问美娥。

“没有,我在跟她说。”美娥指着阿群。

听了一会,春芳才明白,在她下楼前,她们三个女人在聊一桩阿群老家的婚外情杀人案。她下来时,她们的对话中断了。阳光透过楼房的空隙照了过来,春芳移了移自己的位置, 阳光照在绿色的塑料片上,深绿的枝条长满塑胶刺,淡绿的叶片大小不一,颜色有深有淡。美娥趁春芳在问她的那会儿,她腾出手将装满塑胶件的筐向阳光里挪了挪。南国初冬的光线暖暖的,照在身上也暖暖的,阿群抬头看了看她女儿,她女儿正跟美娥的儿子在一起,他们蹲在不远处的沙堆前,挥着铲子玩沙子。

“嗯,正是你知道的那样,不过我是听我大伯说的。”阿群说,“当然,我的朋友何庆峰说的跟我大伯说的不一样。何庆峰是那个女人隔得不远的邻居,他们年龄相差不大,自小就认识。他说,这个女人很老实,长得还漂亮。十六岁来广东打工,在一家玩具厂认识了她老公,两个人来自同一个县,不同的镇,相隔二十几里路,在老家,两个人并不认识。”阿群顿了顿,将手中的塑料花枝移了移,她把插好的花枝摆好,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儿。

“当然,她公公的说法跟我同学何庆峰说的完全不一样,她公公常常骂她,说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经常不回家,还当着别人说,好像大家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外面那些烂事一样,他是要满大街敲锣打敲让左邻右舍都知道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阿群一边说,一边学着她公公的口吻。本来大家没有什么事情,想找个事情聊聊,没有想到阿群完全说开,毕竟案子离阿群的老家并不远。虽然案子在抖音上传了,但是大家还是相信阿群说的。听到阿群这样说那个女人,几个女人顿时兴趣盎然。

“哪里都有这样的烂事,我们那里有好几个公公也这样说儿媳妇的。儿子在外面打工,媳妇带着孙子孙女在老家生活,忙时在地里干活,无事的时候守在麻将桌前。麻将台上难免说说笑笑,传到公公的耳朵,便立刻变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与村上哪个男的不正经。”阿姣接过话,“唉,你们说,这事,上哪里说理?”

“也不是完全这样,老家的人很开放。”美娥的声音很尖细,“这样的事,无风不起浪,还真有很多人出轨是从麻桌上开始。”

没有人接美娥的话,她朝春芳靠了靠,她总显得有些胆怯怯的。几个女人打开话题,又开始谈论起乡下离婚与出轨的艳事。

“其实,我见过那个女人几次,她长得还算漂亮,瓜子脸,很瘦,那身材没有得说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至于,她以前,对,也来过东莞,只待了一年,后来,去了苏州,反正,不像我们一样,她没进过工厂。”阿群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

“酒店?还是其他服务业?你说的是真的吗?难怪,她公公那样说她。”春芳接着说。

阿群想了想,她看见自己的女儿朝沙堆远处走,继续说,“先在餐馆里做迎宾,后来去了苏州,有人说在酒店,也有说在卡拉OK厅……不过,都是别人说的,具体我不知道。也许,可能别人说的都是真的吧,但我敢肯定她没有进过工厂。你们知道的,在那些地方,打扮难免漂亮些,穿得难免性感些,老人们哪会不说闲话呢。不过,都是很久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现在哪个女人不爱漂亮呢。”

“当然,这,也只是据说……嗯,对,我也只是听别人说。据说,有一次她打牌散场后,她公公看见她坐男牌友的摩托车去镇上,她公公跟踪他们,他们在镇上的烧烤摊吃完烧烤后去了一家旅馆。”阿群继续说。

“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有。”美娥接道。她顿了一下,停住了,陷入沉思,她本来想继续说,想着自己跟先生不明不白的关系,卡住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很蓝,不远处的小山丘有几棵荔枝树,绿色的树丛里显露出几座土红色与白色的楼房,楼顶上有水塔与太阳能光伏板。有几幢二十几层的高楼从小山丘后面伸出来,蓝色玻璃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更远处,轮廓起伏的山露出隐隐约约的曲线,在小山丘与小山丘之间,是一片白色的工业区中间夹杂几个没有搬迁的村落,新村挨路,老村挨着山丘。如果再往远方,是集镇、高速公路、火车道。近处有一条小溪穿过,溪流很小,水泥道封住了,成为暗涌。溪边有夹竹桃、细叶榕、凤凰树,夹竹桃花正茂。她的儿子正朝夹竹桃走去,她起身,朝孩子走去。

“但,网上不是这样说的。”阿姣问阿群。一辆中型半挂货车从不远处的路上驶过,蓝色的车头白色的车厢让她想起丈夫的货柜车,他说今天送货去中山,不知到了没有。她继续说道,“网上的,不那么可信。”

春芳听了一会儿,阿群不确信的叙述让她充满了好奇心。她想看看网上是怎么说这事的,她打开手机,用百度搜索,她看到那则新闻,标题是《因怀疑妻子出轨,男子将人割喉杀害》,新闻报道如下:

“被告人蒋某宏,男,1981年出生,汉族,初中文化程度,农民,出生地和户籍均为孝感市孝昌县,现居住孝感孝昌县。因涉嫌故意杀人罪,于2018年3月24日被孝昌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3月26日经孝昌县人民检察院批准,于次日被孝昌县公安局执行逮捕。”

“被告人蒋某宏因为怀疑其妻子被害人刘某莉与被害人陈某伟、兰某知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怀恨在心,预谋杀害陈某伟、兰某知、刘某莉。2018年3月24日晚七时,蒋某宏自其务工的广东返回孝昌,未见其妻子在家,其父告诉他,刘某莉被陈某伟、兰某知叫走,外出打麻将。被告人蒋某宏驾驶一辆摩托车并携带菜刀、水果刀等作案工具各一把前往陈某伟处。”

“蒋某宏驶车到陈某伟处,见刘某莉正跟陈某伟待在一起,便冲上前去,从背后用菜刀将陈某伟割喉。为了制止刘某莉拉扯与追赶,又持水果刀刺刘某莉的腹部及胸部,致其二人受伤倒地,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被告人蒋某宏杀害刘某莉、陈某伟后,随即又驾车并携带菜刀、锤子等作案工具来到兰某知家,欲入室杀死兰某知,因为无法撬开兰某知家的大门,且兰某知不在家中,被告人蒋某宏遂在兰某知家附近草丛伏击等候。十时许,兰某知从外返家,蒋某宏从草从跳出,用水果刀斜刺兰某知腹部三刀,后兰某知大声呼喊,引来邻居,蒋某宏便驾车逃离现场。”

“经法医鉴定,被害人陈某伟系被锐器切割颈部造成左颈内外动静脉离断致大出血死亡;被害人刘某莉系被锐器刺破心脏致心脏破裂大失血死亡;被害人兰某知人体损伤程度属轻伤二级。”

“被告人蒋某宏因为怀疑妻子与他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而怀恨在心,持刀切割他人颈部、捅刺他人胸部及腹部,故意剥夺他人生命,致二人死亡、一人轻伤,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之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根据《中华人民共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六条第一款规定,提起公诉,依法处理。”

读完整个新闻,春芳觉得有些闷。

美娥牵着儿子走过来,小孩身上粘满沙子,美娥拍着身上的沙子边对春芳说。“你儿子不在,他没有伴儿,乱跑。”然后,又转过头对阿群说,“那杀人犯判了没有。”

“还没有,肯定死刑。”阿群回答。“肯定死刑。”她又重复了一遍。

阿姣似乎对那女人有没有出轨更感兴趣,“一个女人留守在家里,能不出轨吗?”她看了看美娥的儿子,小孩子又朝溪边的夹竹桃跑去,夹竹桃一片绿盈盈,几朵花开,一阵郁香,叶片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几个女人,又兴趣盎然地聊了起来。

“我才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老家的农村。”阿姣继续说道。她把头偏向春芳,“你生女儿时,不是待在四川的乡下吗。”

“是的,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春芳说道,“那时农村还没有现在这样开放。”她想起到前夫刘学兵老家宜宾生女儿的往事,如今女儿已经十六岁,在宜宾读书。女儿有一周没有跟她视频了。“当然啦,现在夫妻一旦分开,出轨的就多。现在过年回老家,除了亲人相聚外,就是离婚的人特别多。”

“我们老家的村上离婚的人这几年也特别多。”美娥附和道。

“是的,有什么辦法呢。”阿群对春芳说,“你可要看紧你们家的冯军华。”

“管他呢。”春芳说道。

“就怕碰上离婚后想不开的人。我们村里也出了一件伤人案。”阿姣说道,“这件案子比阿群老家那桩案子更有趣。留守媳妇出轨自己的家公,被丈夫知道后,打了父亲一顿,带着老婆儿子到了城市打工,有七八年了,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春芳,你应该在你的直播间说说这个问题,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大家不知道如何处理。”阿群对春芳说道。

“是啊,上次参加培训时,老师讲全国有五千万左右留守妇女,这几年因为留守妇女引起的各种恶性案件越来越多。”春芳叹了一口气。她是工业区的小网红,培训的主题内容是关于农民工的生活,她经常在网上找这方面的资料。

“各有各的不幸。”美娥说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安家。”

几个女人开始讨论房价,春芳希望阿群继续讲那桩杀人案,但是阿群并没有兴趣继续讲。她们谈论的主题很快转到了小孩,还有中午的午餐。对于一个遥远地方的杀人案她们除了闲聊时说说,没有人会在意的。那是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与她们无关。

春芳还在继续搜索有关案件在网上的讨论,她想在自己的下一个视频里聊聊这个案子。这时,冯军华发来儿子跟他的女儿的照片,儿子笑得很开心,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拉着儿子,照片中两个同父异母的小孩显得很亲密。在冯军华传来的照片中,她看见穿着黄色裙子的刘红玲站在不远处,她脸上的笑容让王春芳有了一股醋意……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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