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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

2022-06-04燃木

阅读(高年级) 2022年5期
关键词:阿黄立夏榕树

燃木

天边泛鱼肚白,立夏就起来了,他要到七十五里外的城里把他的“发小”找回来。

“发小”是一棵会吹哨子的榕树。

立夏是黄糖村拾荒的老奶奶在立夏那天捡回来,政府给补助养大的,今年十二岁,是黄糖小学六年级学生。他有两个“发小”,一个是跟他上学的小土狗阿黄;另一个是跟他吹曲子的榕树,立夏喊它大榕。

大榕长在奶奶屋子后,长得特别,树干分出三个树桠,中间有一个小树洞,像小孩子唱歌时张开的嘴巴。大榕和黄糖村的草木一样,野性又自由,爱怎样长就怎样长,春天里抖落满身叶子,一夜间又抽出满树绿芽,鸟儿只好搬家来搬家去,忙得喳喳叫。

立夏也爱怎样长就怎样长,他常常爬上大榕,让天牛跳过肩膀,知了叫在头顶;风从天边吹来,叶子滚动,立夏摘下一片放嘴边乱吹,有一天吹出七个音符来,音色似笛声,又似唢呐声。立夏不爱说话,把话都吹到叶子里去,高兴时吹得高短,不痛快时吹得低长。

吹着吹着,又有一天,立夏听到有声音跟他和音,似人的口哨声,又似春天的风声,立夏一找,竟然是大榕的树洞发出的声音,真是神了!

叶声脆,似小猫“嗖”一声蹿上屋顶;大榕哨声厚,似河水漫上堤岸……两种音色有时打着滚,有时并着走,穿过屋顶、炊烟,夏天的红浆果,秋天的金稻谷,黄糖村人都听到了,微微笑。

立夏吹着曲,心飞过树丛和村庄,村庄尽头有个小镇,小镇尽头有座城市,距离黄糖村七十五公里,立夏上二年级时,学校组织参观博物馆,去过一次,那是个大世界,不过立夏记不清了。

大榕望得远,立夏问大榕:“城里有什么?”大榕不会说话,不过立夏知道它能听懂,就说了很多话:“大榕,期末考试我考砸了。”“大榕,奶奶夜里咳得厉害。”“大榕,我脖子上长出一个结。”“大榕,今天我和牛二打架了,他说我没爸妈……”

五月,黄糖村的草木打滚儿长。这一天,城里人开着大卡车,带着大机器,来村里看树,看中就移植到城里。城里公园越来越多,要种很多

树。

城里人真看中了大榕,立夏就不肯上学了,一天到晚坐在树上,让城里人动不了手。

人们赶立夏下来;

老师来找立夏上学;

立夏不去上学了,把奶奶气得更咳嗽,“咳咳咳咳”,树上的立夏心一疼,不想奶奶伤心,连忙去上学。上学前,立夏不放心哇,对阿黄千叮万嘱,一有情况马上通知他,又对大榕说,城里人要开挖,就吹曲子告诉他。

果然,立夏前脚到教室,后脚阿黄就在校门口拼命叫,立夏一听,牛犊似的冲出教室和校门,老师喊不住,门卫追不上。

立夏回到屋后,大榕已被挖走,枝叶撒了一地,电锯断了三截,绳子断了五截,到处是大榕和人激烈搏斗的痕迹。

立夏站在空空的屋后,人空空的,不肯吃饭,不肯睡觉。

“我要找大榕回来!”立夏大声说。

他握着拳头想:大榕会很伤心,会在城里死去,他要把大榕带回黄糖村,找到大榕后,把树头带回黄糖村,种回屋后,树头有根,有根就能活,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星期六这个清晨,立夏出发了,给奶奶蒸了一笼菜包,自己揣上五个,再揣上个比他还大的麻包袋,八十五块钱放衣服兜里,那是他放学后拾荒挣的钱。

立夏带着阿黄,步行五公里到了小镇,然后买了去城里的大巴士票。

售票员问立夏买几张票,立夏想说买一张,又想,得给阿黄也买一张,于是一咬牙买了两张。

巴士来了,立夏和阿黄高高兴兴上车,被乘务员拦住,说阿黄不能上车。

立夏大声说:“我给阿黄买票了!”

乘务员还是不许阿黄上车,耐心地说:“动物是不可以上车的,你可以托运,到站后,领回小狗就行。”

立夏很气愤,想不明白,他已经给阿黄买票了,为什么不给阿黄上车?

后来想出个主意,把阿黄放进大背包里,只留一条喘气的缝,嘱咐阿黄不要露头,不要吭声,熬一下就到城了。

阿黄很懂事,窝在背包里一动不动,只露一个小黑鼻喘气。

立夏成功地背着阿黄上了车,坐得直直的,不敢靠背,怕磕着阿黄……车刚走一阵,阿黄憋尿,忍不住动了两下,车上的人发现了它。

乘务员让阿黄下车,立夏紧抱阿黄不肯。一车人都说,这是规定呢,纷纷批评立夏,立夏瞧瞧身上的校服,脸有点臊,觉得有点丢黄糖村小学的脸。

阿黄歪着脑袋左瞧右瞧,终于明白:因为它,立夏被人骂了,它突然窜出布袋,跳下车去。

“停车!停车!”立夏大喊大叫,大力拍车门,要下车找阿黄。司机本来很生气,看见立夏又急又伤心,心又软了,不由停了一下,立夏马上窜下车,一车人喊也喊不回。

立夏沿公路边一直跑,一直跑,可是只见车子,不见阿黄。午后的热太阳烤着他的瘦背脊,他还是一直跑。

现在立夏丢了大榕,又丢了阿黄,心里生了恨:人们为什么不问大榕愿不愿到城里?为什么连一条小狗也不让上车?

好几辆小车路过,司机问立夏话,立夏都不搭理。

又一辆小车慢下来,司机是一个年轻男子,问立夏要到哪儿,要不要捎他一程。

立夏还是不搭理他,他不信任他们。

男子开着车慢慢跟着立夏,认得立夏那身黄糖小学校服,就说自己也是黄糖村人,刚回来看住十二巷的爷爷。

立夏有点相信了。

“听说黄糖村有个小孩吹树叶很好听,你认识他吗?”

立夏相信了,心想:那个吹树叶的人就是我啊。

男子诚恳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立夏小声说:“阿黄丢了。”

男子弄明白后哈哈大笑:“狗哪会丢的?它自己会跑回家的。”

立夏一聽,对啊,不过还是不放心,用男子的手机打电话给奶奶证实。

得知阿黄真的回家了,立夏才放下心,请求男子载他到城里。

车子掉进一片灯光,到城里了,立夏越看越不对劲——原来男子载他到派出所,让警察叫家长来领立夏回村!

立夏乘人不备逃跑了。

他来到一个大公园,公园里有很多树。趁着路灯,立夏开始找大榕,一棵棵地找,三个树桠,中间有一个小树洞,小孩张嘴唱歌那么大,他一边找,一边吹响叶子。

曲声散入暗树丛,不知名的鸟跟着唱了两下。

没有树回应立夏。立夏找累了,喝了三口水,吃过两个包子,就躺在公园的一张长凳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立夏一骨碌爬起来,又开始找大榕,公园里大大小小的树,还是没应答他。

立夏看见一个园林工人坐在吊车上,挥动大剪刀给一棵大花紫薇树修剪树枝。

他纳闷了一阵,忍不住问园林工人,为什么要剪掉树枝?

“台风要来了,树枝掉下来会砸着人。”园林工人回答道,手中剪刀“咔咔咔咔”,大花紫薇树被剃了个光头。

立夏难过地想:如果大榕被剃了头,该多难受!

园林工人又给一棵香樟树干撑上棍子,撑上后,用力摇摇棍子,好像他就是台风,试试树会不会被掀翻似的。

立夏担心起大榕来:“叔叔,台风会把新种的树刮倒吗?”

“有可能,这要看它的根扎得深不深。”园林工人说。

立夏偷偷跳上车后厢,他想:跟着园林车也许能找到大榕。

园林车在城里转来转去。立夏的眼睛忙碌极了,城里的树不比黄糖村少,有白玉兰、鸡蛋花树、水蒲桃树、凤凰木、木棉树……都被修剪过,立夏越看越觉得,剪刀不妨碍树长得好,经过一条林荫大道,他还觉得,整整齐齐的树,像列队的士兵,好看,威风。

每经过树,立夏就吹响《多年以前》,吹一段,停一下,听一下有没有大榕的口哨声。

曲子一下迷住了园林工人,他停下手中剪刀,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树,发现了立夏。

立夏撒腿跑下车。

他跑啊跑,又看到很多住宅小区,隔着围墙,大树冒出头来。

小区的保安不让立夏进去。

不给进去又怎样?大榕要是在小区,就能听到曲子。

立夏躲在围墙的绿树荫里吹曲子,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吹过去,曲子穿过马路、大厦、霓虹灯,满城都是。

匆忙的人和匆忙的车都听到了。人们从公司和车窗里探出头,听到音色奇特的曲子,都停下来,慢下来,侧耳细听,这不是笛声,不是唢呐声,好像是树叶吹出的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拿树叶吹曲子,人们微笑起来。

立夏从白天吹到夜晚。

夜深了,小区保安对着曲声喊:“喂!朋友!太晚了,明天再吹吧。”

立夏觉得那声“朋友”很够意思,不过他觉得,他吹他的叶子,人睡人的觉,为什么不让他吹?

他回公园的路上,经过一个花草市场,立夏被一溜盆景吸引住眼球,一个老爷爷拿着小剪刀修剪盆上的小树,小树只有水壶大小,盘根错节,长得千奇百怪,各有姿态。

立夏望一眼,又望一眼,眼睛鼓起来——他看到一棵三个树桠的小榕树!中间还有一个小树洞!

“大榕!”立夏叫着扑上去,立刻吹响叶子,可是小榕树一点反应也没有。

老爷爷笑眯眯地问立夏:“你找什么呢?”

立夏没作声,只管望着小榕树,望着望着,往后退了两步,眼里涌出悲伤,如果大榕已经成了眼前的小榕……立夏忽然害怕起来——害怕大榕已经变成眼下的小榕——他拨腿就跑!

回到公园,立夏躺长凳上翻着身想:不!不是的!小榕那么小,大榕多大啊,快蓋住奶奶屋顶了……可是三个树桠、小树洞,是怎么回事呢……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树吗?

立夏胡思乱想,睡了个囫囵觉,天未亮,爬起来“嗖嗖”地跑到花草市场,抱起小榕树就跑。

老爷爷一见火冒三丈,立即追上

去。

绿色深深浅浅,老爷爷站在公园里东张西望,忽然听到一首曲子:“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拨开一丛杜鹃花,老爷爷看见了立夏。他挺腰坐在一棵白玉兰树下,小榕搁他眼前,正对着小榕吹曲子,他吹得很慢,曲子像一条正在融化的小河,一片叶子游动他唇边,跳落一个个晶亮的音符,清晨的阳光投落在他黑黑的脸上。

他吹了一遍,两遍,四五遍,慢慢不吹了,眼里掉下一颗泪,他飞快抹掉,又掉下一颗……

这个悲伤的男孩,不知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老爷爷的火气消了。

下午,起风了,一场叫“云雀”的大台风就要到来。风力达到十一级,新闻不停地广播,让城里人做好防范,注意安全,不要出门。

立夏见过黄糖村的台风,虎虎地扫过大地和天空,刮倒新的东西,比如新拉的电线杆,新建的房子,新种的树,奶奶说:东西要站得稳,得花时间。

台风是刮不倒黄糖村的大榕的,但也许会刮倒新移植到城里的大榕,连根拔起。

立夏一想到这个,就毛刺刺地急,他要在台风来临前找到大榕。

风越来越紧,刮过楼房、窗户、广告牌,商店早早关门,人们都着急地往家里赶。

到处摇摇晃晃,风打得立夏打转转,立夏打着转跑在大街,跑在马路,跑过每一棵树,一遍遍吹响叶子:“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喊立夏:“起风了!快回家!”

一个男人去拉立夏,拉不到。

一个热心市民打了报警电话。

街上只剩下风和立夏,尘土扬起,树叶哗啦,一个黄影子窜向立夏,毫不犹豫地,比风还快……

身影越来越近,立夏看清楚是阿黄!

跑向立夏的阿黄,还是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不过这次还多了汽油的味儿。

“你不是回家了吗?”立夏紧紧抱着阿黄,问阿黄:“路这么长,夜这么黑,城市这么大,你跑了多久、多远?”

一辆市政车开过来,车上有民警,有园林工人,他们在执行巡逻,排查台风可能带来的危险,同时接到热心市民的电话,说有个男孩在台风里跑来跑去。

车子追着曲子,曲子忽远忽近,车上的人终于看到立夏。只见他脚边跟着阿黄,吹着曲子,曲子像根铁线到处飞,树弯下腰,好像不是被风吹弯,是在听曲子。

一块广告牌掉到地上了!

“危险!快上车!”车上跳下四个人,大叫着拉立夏上车。

这可不是好拉的,立夏拼命跑,车上的人拼命追……在一个街角,四个人成功地堵住了立夏。

立夏背靠一面墙怒目相对,怀里的阿黄,对人呲起警告的白牙。

“是你呀!我找了你两天了!”立夏一看,是那个载他到城里的男子,他原来是警察!

又一看,旁边是那个园林工人。

“你在找什么呢?”警察喊起来:“我不会再把你送回黄糖村,我帮你找!”

立夏不大相信。

警察认真地说:“我是警察!说话算数!”

立夏心动了。

“我要找大榕!”立夏粗声说。

“大榕是谁?”

立夏不回答,园林工人懂了,喊立夏:“我正要去看看树,上车!我和你一起找!”

立夏相信了,上了车。

刚上车,暴雨就下来了,又猛又烈。

“台风后再找大榕不行吗?”警察对立夏说。

“不行!大榕会死的!”立夏憋一口气,忽然放声说:“他是我的‘发小’,他会吹哨子,他不喜欢城市,我要把他带回黄糖村!”

立夏说这话时,眼里有团火,那个样子震住了车上的人,本来只有园林工人懂他,现在全部人都懂了,他们确信立夏找的,是他的“发小”。

台风走了。

园林工人跑下车,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因为台风里没有一棵树倒下,他做到了,这个城市有一万八千三百九十二棵树,有的從乡村移植来,有的从树苗场里来,有的是小苗,有的是大树,都是他们亲手种下的,现在一棵都没有倒下,它们有深深的根。

“你看,没有倒下的树!大榕也没有倒下!”园林工人对立夏说。

尽管还是没找到大榕,立夏还是跟着园林工人高兴,为没有倒下的大榕,没倒下的全部的树高兴。

所有的树都只是洗了一个澡,叶子更亮更绿了。

立夏还是没找到大榕,不过看到一棵巨大的老榕树,竟然有五个树桠,只是没有树洞,园林工人说老榕三百多岁了,当这个城市还不是城市的时候,它就长在那儿,它很安静,人们在树下聊天、跳舞,孩子跑来跑去。

许多年后,在一个城市的角落里,大榕会不会也长成老榕?立夏怔怔地想,忽然看到老榕身上有个铁牌子,上面写着:“高山榕,桑科、榕属,大乔木。”他吃惊地看到,铁牌子一角深深地嵌进树身,立夏用力扯了扯,牌子纹丝不动——它变成了老榕树的一部分。

老榕树疼吗?

最开始可能疼,现在可能不疼了,不过,疼和不疼,都不妨碍老榕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园林工人说,树长在城里,还是长在黄糖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哪里都能长。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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