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十几年前，林慧在和老公的冲突中，失手杀了老公，锒铛入狱。坐牢10年后，她走出高墙，面对视她为杀父仇人的儿子、恨她入骨的前婆婆、找工作的屡屡碰壁……她该如何开启人生的下半场？

母亲出狱归来，儿子拒不相认

2018年11月12日，林慧终于熬到了刑满出狱。当她迫不及待地向弟弟林霄打听儿子张元昊的近况时，林霄对她说：“姐，你还是自己去看看他吧。”

昊昊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技校。见到他的那一刻，林慧泪流满面。眼前的男孩将近1.80米的个头，眉眼很像她。不错，是她的昊昊！

“昊昊，妈妈……出来了……”当林慧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昊昊呆立了几秒钟，瞬间变得愤怒：“你是杀人凶手！我没有你这样的妈妈！”说完，他决绝地转身进了学校。

林慧多希望一切可以重来啊！那时，她是一名小学英语老师，昊昊的爸爸张军是电子厂的技术员。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但好景不长，随着电子厂的效益下滑，张军的收入越来越少。后来，他拿房子抵押贷款，与人合伙开了个汽修厂。生意不好，张军开始酗酒，时不时拿林慧和孩子撒气。再后来，汽修厂的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张军的脾气却越发大了，家暴成了常事。林慧想离婚，又顾虑太多，始终没有勇气离开。

2008年，林慧的爸爸查出食管癌。当时林霄刚工作，没什么钱。张军说钱都投进了生意，拿不出来。林慧便问朋友借钱，给爸爸做了肿瘤切除手术。

那晚，林慧在医院照顾爸爸，张军出去跟朋友喝酒，昊昊跟着奶奶出门遛弯，没想到竟走丢了。林慧火急火燎地赶到昊昊走失的小区广场，张军也到了。他二话不说就踹了林慧一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揪着她的头发拖行。林慧愤怒又绝望，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砖，把张军的头砸流血了。张军气急败坏要打林慧，围观的人拉住他，说找孩子要紧。

好在经过众人的努力，昊昊找到了。林慧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号啕大哭。

第二天，张军又找碴，林慧不想再忍，提出离婚。张军竟拿起一把水果刀，在她面前挥舞着说：“离婚？你背着我借钱的事我还没和你算呢，昨天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砖头砸我，看我今天不弄死你！”林慧很害怕，拼命躲闪，一不小心被儿子的玩具车绊倒了。张军拿着明晃晃的水果刀向她逼近。走投无路之下，她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朝张军砸去，张军手中的水果刀掉落在地，林慧迅速捡起刀，朝他胸口捅了下去……

林慧被刑事拘留。在看守所里，她知道了張军的死讯。张军被刀刺中心脏，失血过多而亡。林慧痛哭悔恨，但为时已晚。最终，她被判故意杀人罪，刑期11年。昊昊奶奶觉得不解恨，带人去林慧娘家打砸，林慧的爸爸因此气得癌症复发，很快过世。

林霄来探监，告诉林慧这一切时，她如同万箭穿心。而她更为担心的是时年才6岁的昊昊，她杀死了昊昊的爸爸，昊昊长大后还会认她这个妈妈吗？失去了爸爸，也没有了妈妈，背负着杀人犯子女的沉重包袱，昊昊会遭受多少冷眼和歧视？他的心理会产生多大的阴影？

为了能早日出狱见到儿子，林慧在监狱积极表现，争取到了一年的减刑。

此刻，终于熬到提前出狱，也见到了昊昊，可望着他孤独而决绝的背影，林慧心痛又失落。

林霄告诉姐姐，这些年，昊昊奶奶做过几次大手术，还安装了心脏支架。没钱了，只好把房子租了出去，跟着昊昊姑姑一起生活，房租作为日常开销。昊昊奶奶身体不好，昊昊姑姑自己有三个孩子，自顾不暇。所以昊昊几乎没人管，成绩自然也不好，最后只上了个技校。林霄叹了口气说：“昊昊有时在学校闯了祸，老师要请家长，他不敢告诉他奶奶，怕她心脏受不了，每次都是叫我去学校。”

林慧愧疚自责：“若不是自己，昊昊怎么会变成这样？”林霄劝她，来日方长。

在娘家住了几天后，林慧不想再看弟媳的脸色，寻思着搬出去。妈妈偷偷塞给她5000块钱，她含泪接受了。

昊昊奶奶听说林慧出来后，竟然让物业传信给她，叫她离房子远一点，不要让人知道里面曾经住过杀人犯，影响出租。林慧没工夫计较，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工作糊口。在屡屡碰壁后，熟人终于为她介绍了一份在生鲜水果超市收银的工作。

没想到，才干了3个多月，就遇到了麻烦。一天下班时，林慧遇到了原先的邻居阿姨，她搬到这个片区帮女儿看孩子。她认出了林慧：“咦，你出来了！”林慧尴尬地回应了一句，马上继续低头给商品扫码。过了两天，超市的一名同事就悄咪咪地问她：“你真的坐Q过牢？”林慧心下一惊，故作镇定地问她：“你从哪里知道的？”“有人把这事反映到店长那里去了，质问为什么要招一个有案底的人进来。”林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当天晚上，店长就给她结清了工资，说：“我本来想给你个机会，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我也没办法。”

卷铺盖离开管吃管住的超市，没有时间悲伤的林慧又得重新找新住处。思来想去，她在离昊昊学校不远的城中村租了一个阁楼，一个月350元。阁楼逼仄，但林慧很满意，能离儿子近一点了。

幸好，社区帮教安置小组向林慧伸出了援手。他们了解到林慧曾经是一名英语老师，安排她参加了辖区内一所老年活动中心的英语课试讲。林慧顺利通过试讲，收到录用通知。

“杀父之仇”何解？一个男人出招

工作之余，林慧最渴望的就是化解儿子对自己的恨，可她努力了很久却毫无进展。林慧太想儿子了，只能在学校周五放学时，在学校外远远看看他。

一次，林慧在儿子学校远处偷偷守望时，遇到了来帮忙接侄女的同事李明辉。见林慧不过去等，一问眼里就含泪，李明辉诚恳地说：“如果你信任我，不妨跟我说说，也许我可以帮你。”李明辉是老年活动中心的书法老师。共事半年下来，林慧知道他离异单身，读大学的儿子跟了前妻。她也知道，李明辉一直在默默关心自己，而自己对李明辉也有一种别样的情愫，但林慧什么也不敢想。

但那天的林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自己的过去和昊昊的事和盘托出。李明辉先是震惊，然后平静下来。他说人要往前看。他劝林慧不要放弃：“10年的怨恨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你是他的妈妈，你有责任拯救他。拯救他也是拯救你自己。”

得到李明辉的鼓舞，新学期开始后，林慧决定改变策略，曲线救国。

昊昊小时候最爱吃她做的蒜蓉基围虾，她做好拜托林霄去学校看昊昊时带给他。林慧憧憬着儿子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明白她的苦心，说不定就能给她发个信息，或者打个电话说上两句。可是，什么回应都没有。李明辉安慰她：“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吃出来了，指不定就不接受了。慢慢来。”

下次见面时，李明辉塞给林霄500块钱说：“麻烦你每周去看昊昊时买点吃的喝的，就说是你买的。只要他愿意见你，和你说说话，我们至少能够知道他的情况。”林慧感激地看着李明辉，他的存在对林慧来说，简直就是定海神针。

一年后，李明辉向林慧求婚。她既惊讶又不惊讶地问：“你不嫌弃我坐过牢？”李明辉满眼真诚地说：“我是爷爷带大的，他也坐过牢。坐过牢的人不一定都是坏人。”林慧眼含热泪，戴上了李明辉的求婚戒指。不久，两人低调结婚，昊昊也从技校毕业，进了一家专业对口的机床厂，当了车工。

可是没多久，林慧就从林霄那里得知，昊昊因为操作失误，损坏了车间的主机，面临10万元的赔偿。他不敢告诉奶奶，把电话打给了舅舅。林慧和李明辉赶到工厂处理此事，昊昊全程讪讪地跟在他们后面。协商结果，赔偿8万元，昊昊被开除。

员工宿舍住不成了，李明辉帮昊昊把东西都收拾好，放进车里。林慧正寻思怎么说服昊昊去她那里住，没想到昊昊主动开口说：“能不能不告诉我奶奶？她前几天心梗住院了，钱我以后挣了还你。”林慧忙不迭地点头，“好，不告诉你奶奶。可你没了工作，没了住处，怎么跟你奶奶交代？要不这样，你先去我们那儿住，等你奶奶出院了再说，好吗？”昊昊眼神复杂地盯着林慧，嘴唇紧闭，就是不说话。

李明辉来了一句：“怎么，怂了？”“你不怕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我又怕什么！”说完，昊昊一把拉开副驾驶室的门，跨腿坐了进去。

母子俩终于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李明辉提醒林慧，机会难得，要想办法和昊昊培养感情。可是，谈何容易？

昊昊住进来后，整天沉默寡言。每天早上上班前，林慧都会给他准备好早餐。晚上回家，也十分用心地给他做晚餐。昊昊有时吃一点，有时根本不吃。林慧给昊昊买了不少新衣服、新鞋子，但他哪里也不去，天天穿着睡衣，待在房间里玩游戏。

一天吃晚饭时，林慧问昊昊工作找得怎樣了，要不要帮忙。昊昊来了句：“你不要以为我住到你这里，你就可以随便安排我。”“我不是要安排你。你总不能一直不工作吧？你闯了祸，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找人借了3万。这些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昊昊，你长大了，该学会对自己负责任了。”

“责任？”昊昊突然一脸真诚地说道，“对，你说得很对，人应该对自己做错的事承担责任。”林慧以为昊昊听进了她的话，很欣慰。

哪知，昊昊竟然跑到林慧工作的活动中心，到处散播她曾经杀人坐牢的事。有些学员接受不了，向活动中心要说法。活动中心负责人很为难，让林慧暂时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林慧质问昊昊为什么这么做，昊昊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抬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人应该对自己做错的事承担责任。你杀了人，更应该承担责任！”

“昊昊，你妈妈已经为此承担了法律责任……”李明辉怕激化母子间的矛盾，小心地选择着措辞。“她坐牢就可以了吗？”昊昊吼了起来，“奶奶说得对，杀人就该偿命！你不是要负责任吗？那你去死啊！”林慧气得浑身发抖，“要不要偿命，法律说了算。你爸他该死，你奶奶教你恨我是吧？来呀！我既然敢杀人，我还怕什么！张元昊，你再出言不逊，看我敢不敢打死你！你愿意在这里，就给我好生待着，不愿意就给我滚！”

昊昊被激怒，说：“我爸死了，你坐牢去了，谁为我这十年负责任？你们知不知道这十年我吃了多少苦，看了多少白眼……”母子俩大吵一架。

晚上，等林慧消了气，李明辉劝她：“你不要总想着让昊昊原谅你，那不现实。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毕竟是他亲妈，只要真心待他，总有一天他会拐过这个弯的。”李明辉的话，让林慧近乎绝望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坚冰渐渐融化：爱比恨更长久

林慧想了几天，既然昊昊对自己这么抵触，那她就退居二线，让李明辉“上前线”试一试。对这个提议，李明辉欣然接受。他的儿子比昊昊大，可谓经验丰富，在对待叛逆期的孩子上确实有一套。

那段时间，李明辉投其所好，陪昊昊打篮球，打游戏，看球赛……昊昊所有的爱好，他都能迎合。昊昊大概也是孤独久了，或是觉得李明辉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的地方，只好被动接受。

渐渐地，两个男人之间倒有了一种默契，家里的气氛也好了很多。

昊昊隔天回去看一次奶奶，每次回来，李明辉都会关心奶奶的病情，昊昊有问必答。偶尔林慧问一句，昊昊装作没听见，她也不以为意。

一天，昊昊回家时神色凝重。李明辉一问，他竟红了眼眶，说奶奶病重了，医生说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姑姑准备过几天就把奶奶接回家。“我想去照顾奶奶，可奶奶让我安心上班，不要耽误工作……我装不下去了。”

林慧心里也一阵难过。无论如何，是婆婆把昊昊带大的，又是自己害她失去了儿子。她对昊昊说：“你回去陪奶奶吧，就说单位休年假。其他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昊昊没有看她，却对李明辉说：“我听你们的。”

两天后的中午，林慧正在家里准备午饭，李明辉突然回来了。他面色凝重地说：“昊昊可能要坐牢。”林慧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坐牢？出了什么事？”李明辉告诉她，昊昊奶奶住院期间被一个卖保健品的人骗了好几千块钱，而那个人又来医院推销时，被昊昊奶奶看见了。昊昊替奶奶出头，和对方打成一团，他人高马大，下手又没轻重，把那人打得断了三根肋骨，脾脏破裂，警察带走了昊昊。林慧一把抓住李明辉的胳膊说：“不行，我要去求那个人饶过我的儿子。昊昊一定不能坐牢！”

林慧和李明辉来到病房说明来意，男人的老婆使劲往外推搡他们，声称一定要让那个人坐牢。林慧劝李明辉去上班，独自在病房门口，守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的老婆接了个电话匆忙出去。林慧眼明手快，买了早饭给男人送去。男人闭着眼不看她，她拉了把椅子坐下，給男人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对儿子的亏欠。林慧向男人承诺，所有医药费、营养费和误工费，她全部承担，只要男人同意撤诉，让她干什么都行。

男人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林慧赶紧盛上热乎乎的小米粥，拿出刚出笼的包子……这时，男人的老婆回来了，一脸焦急地说：“奶奶接丫丫没接到，我得赶紧去学校看看，你一个人能行吗？”林慧连忙表态：“你赶紧去，孩子要紧，这里有我，放心吧。”

接下来的几天，林慧充当起了护工的角色，伺候男人吃饭，给他按摩腿，陪他进行康复训练。李明辉有时也过来帮忙，跟他做进一步的沟通，还主动提出要给他家孩子免费教书法。在他俩的努力下，临出院时，男人终于答应和解。

那天，林慧和李明辉一起去派出所接昊昊回家。几天不见，昊昊憔悴了许多。一路上，李明辉把如何让对方撤销诉讼的经过告诉了昊昊。昊昊低着头，一声不吭。回到家，昊昊推门进房间时，突然回过头，冲林慧说了声“谢谢”。

之后，昊昊开始对林慧的话有回应了，但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会用两个字。坚冰依旧冷，但正在慢慢融化。

一天，林慧接到昊昊姑姑的电话：“我妈想见你，你过来一趟吧。”

病床上的婆婆消瘦、苍老，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呼吸困难。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杀了……我儿子……可我快不行了……想来想去，还是把他交给你……”她向昊昊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昊昊，以后……你就跟着你亲妈……”昊昊含泪握着奶奶的双手，在老人贪恋又不舍的注视里，哭着点头。

那天临走，林慧郑重地给老人磕了三个头。

奶奶去世后，姑姑交给昊昊一个箱子。很久以后，林慧才知道，那里面除了昊昊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林慧写的昊昊成长日记以及她在监狱写给昊昊的信。这些写满忏悔和对他满腔思念的信，在此之前，昊昊从不曾看过。

奶奶去世后，昊昊暂时没找到工作，但李明辉拉昊昊和林慧一起出门散步时，他不再拒绝。三人行，林慧始终是个沉默者。路过露天篮球场，父子俩会拿起旁边一个破旧的篮球打一会儿。

一天，林慧无聊，看到场边有一个喝完的矿泉水瓶子，踢起瓶子来，一不小心踢到了场地中间，昊昊看到了，把瓶子朝她踢过来。林慧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昊昊小时候。那时，母子俩就是这样，常常一起踢着空瓶子，一起笑着闹着。

不久，昊昊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包吃包住，周末来他们这里小住。

儿子的生活走上了正轨，林慧也该往前走了。她联系了社区帮教安置小组，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做了汇报，也把她工作上遇到的困难坦诚相告。社区帮教安置小组找到老年活动中心的领导进行斡旋，也组织其他老师和部分学员，进行了国家对于刑满释放人员相关政策的科普，希望大家给林慧一个机会，也希望大家一起帮助她、监督她重新融入社会。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林慧终于重新回到活动中心继续担任英语老师。

2022年的端午节，昊昊回来过节，还带来了厂里发的粽子，说：“喏，给你们的，我不爱吃，丢了又浪费。”开饭时，林慧端上蒜蓉基围虾，昊昊吃着吃着，若有所思，“怎么和舅舅送给我的是一个味儿？”“呃，虾不都是一个味儿吗？”林慧装作若无其事，偷看了一眼昊昊，发现他的眼里除了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如果世界上有些坎儿无法彻底消除，那就这样相处下去吧！那天晚上，林慧这样安慰自己。李明辉比她乐观，他说：“母子连心，我觉得他已经原谅你了。”

编辑/刘诗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