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可以拯救世界吗

2022-05-30樊星

博览群书 2022年6期
关键词:美的人生生活

樊星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长篇小说《白痴》中写下了一句名言:“美可以拯救世界!”对此,小说主人公梅思金公爵的阐发是:

假使我能够成为幸福的人,我的忧愁和灾难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真不明白,当一个人从一棵大树旁边走过,看到他,怎么会不感到幸福呢?和一个所爱的人谈话,怎能不感到幸福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美丽的东西,就连最失望的人也会感到美丽。请您看一看婴儿吧!看一看旭日东升吧!看一看小草怎样生长吧!看一看望着您和热爱您的眼睛吧……

这番话显然是作家在信仰崩塌、道德异化、拜金浪潮高涨的年代里,试图找到新的精神寄托的呼唤。而这样的呼唤足以使人想到当代人越来越多从美食、美酒、美景、美颜、美照、美剧、美梦中发现快乐(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快乐)的生命体验,想到与各种压力山大和残酷现实并存的发现美、享受美的呼声。只是,他的善良、真诚始终感化不了身边那些唯利是图、虚伪的人们。他最后的结局不是救世,而是心灰意冷,出走他国。

百年以后,另一位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在接受197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也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名言,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引用时加上了这样的困惑: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陈述?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这只不过是话语而已。这怎么会可能呢?在嗜血成性的历史中美又何曾拯救过何人免于难呢?使人高尚了,使人精神振奋了,是的——但它又拯救过谁呢?

说的是呀!美常常转瞬即逝:享用美食、游览美景、分享美照、观看美剧、做场美梦、与美人相处……不都是短暂的体验吗?还有美人常常感慨的红颜易老。既然如此,美何以具有救世的意义?好在索尔仁尼琴终于有了特别的解释:

在美的本质之中却有某种独特之处,那是在艺术的地位中的一种独特之处;即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的说服力完全是无可辩驳的,它甚至迫使一颗反抗的心投降。

…… ……

艺术和文学拥有一种奇妙的才能:它们能够超出语言、习惯、社会结构的区别而将一整个民族的生活传达给另一个民族。它们能够向一个没有经验的民族传达一种持续许多个十年的严苛的民族磨练,甚至能够使一整个民族免于走着一条不必要的,或者错误的,或者甚至是灾难的历程,从而使人类历史少走弯路。

这些话似乎与美可以救世的命题相去甚远,但的确能够使人浮想联翩,想到那些帮助人类度过了漫长时光、战胜了精神困境、给人带来永恒的美感和启迪的不朽的文学——从希腊神话、莎士比亚戏剧、泰戈尔的诗集、罗曼·罗兰的小说到《诗经》、唐诗宋词、《红楼梦》……一直到今天,还有多少人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文学的梦想,并从中体验到灵魂净化、生活充实的精神力量。

可是,不是也有不少读者因为从文学中读到了令人颓唐、绝望的情绪而厌世么?甚至,不少作家不是也因为对世界绝望而走上了自杀之路么?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啊——屈原、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川端康成、海明威、弗吉尼亚·伍尔夫、朱湘、老舍、傅雷……原因各不相同,但都可以证明:文学并没有最终拯救他们的灵魂。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不是也在上下求索的写作中不断追问着人生的意义,并为此痛苦、纠结么?

看来问题不那么简单。当今之世,多少人在短暂地体会了美好的人生瞬间后被更漫长的精神苦闷所折磨。

不仅仅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尔仁尼琴对美拯救世界抱有希望。还有唯美主义思潮的代表作家王尔德。他在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就写道:“人生真正的秘密在于寻找美。”不知道,这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小了33岁的英国作家写作《道连·格雷的画像》是否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他们两位的精神气质、思想特色相去甚远:一位深沉、坚韧、具有精神疾病;另一位则任性、惹是生非,具有同性恋癖好。可是在发现美具有救世意义这一点上,他们殊途同归了。

不过,细细辨来,二人对美的理解又很不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调的是自然美,而王尔德主张的则是感官之美、任性之美,这样,他也就为享乐主义、惹是生非打开了一扇门,尽管他的《道连·格雷的画像》也有教育意义,就像他自己指出的那样:“这是一部含有道德教训的小说。那道德教训就是:一切的过分,跟一切的压抑一样,会招致惩罚。”“道连·格雷过着一种感官享乐的生活,要灭绝天良,同时,也杀了他自己。”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书中俯拾皆是的,多是及时行乐的奇谈,如:“我们快乐的时候总是好的。但我们好的时候并不总是快乐的。”“好就是顺乎本性,被迫迁就别人便是违反本性。自己的生活极为重要。”“道连属于被但丁称做‘崇美以修身的那种人。像戈蒂叶一样,他也是‘可见世界为之而存在的对象之一。”“要有一种新享乐主义来再造生活,使它挣脱不知怎地如今又出现的那种苛刻的、不合时宜的清教主义。”“通过感官治疗灵魂的创痛,通过灵魂解除感官的饥渴。”——诸如此类的说法,与“仁者爱人”的古老箴言截然不同,却也是这世上古往今来并不少见的“精致的利己主义”的个性剖白。甚至,“粗野的詈骂、下流的巢窟、放荡的生活、卑劣的盗贼和无赖,就它给人印象的鲜明和强烈而言,胜过一切优美的艺术形式,胜过一切仙乐幻境。”由此联想到那些粗鲁的人们——从地痞流氓、土匪恶霸到流浪汉、独行侠,他们的生活越出了正常的轨道,他们在惊世骇俗的怪异生活中是否体验到了特别的“美好”?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吧。而如此一来,美的体验就呈现出无所不包的形态。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波特莱尔的名著《恶之花》——那是一部“发掘恶中之美”的文学经典。

值得注意的还有,在王尔德那些语义暧昧的奇谈中,也传达出一个重要的生命观念:美转瞬即逝。不断的追新逐异意味着不断的喜新厌旧。主人公“常常迷恋明知同自己的秉性格格不入的各种思想,沉缅于它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一旦领略了它们的精髓,满足了自己的理智上的好奇心,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這不正是“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另一种说法么?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不断追求,发出“美啊,请为我停留”的心声也颇有相通之处吧。人生的追求永无止境,却也的确如《金刚经》所一语道破的那样:“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错,喜新厌旧不是也常常引出男女关系的悲剧和生活时尚的喜剧吗?不断的除旧布新不也是现代生活日新月异的基本动力吗?于是,美的转瞬即逝也与生命的变幻莫测、空虚幻灭紧密相连。而道连·格雷不是也在纵情行乐中声名狼藉,犯下了杀人之罪吗?

看来,这世上没有恒久的美。还有什么比美的转瞬即逝更可悲的?

不过,换个思路:如果生命就是一系列转瞬即逝的美连绵而成的旅途,那些接连不断的美丽瞬间不就共同组成了连绵不绝的永恒之美吗?有的人一生爱好烹饪,有的人终生喜爱收藏,有的人浪迹天涯,从不厌倦,有的人酷爱阅读,一直手不释卷;也有的人喜欢写作,笔耕不辍,还有的人诲人不倦,乐此不疲;当然,生性风流、阅人无数的情种也不少见……一种发自内心的爱好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生命。爱好就是许多人的恒定信仰。怕的只是:运气不好。爱好烹饪却生逢饥荒;喜爱收藏却囊中羞涩;酷爱阅读却无书可读;生性风流却常常身陷尴尬,乃至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尽管如此,美丽瞬间仍然是许多人的孜孜以求。即使日常生活可能平淡无奇,可那些美丽瞬间足以照亮一生——从全家人团圆的欢乐照片到考试取得出人意料的好成绩,从甜蜜的初恋到考上心仪的大学,从在重要比赛中崭露头角到找到好工作……这些常常成为普通人生活中的美丽瞬间,给人留下难忘的回忆。

川端康成曾经写过一篇美文:《美的存在与发现》。其中记述了他清晨“在玻璃杯这种无价值的一般的东西上发现日辉、天光、海色和绿林”的美好体验:

这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美。我觉得这是过去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见过的。像这样的邂逅,难道不正是文学吗?不正是人生吗?……过去七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我在这里才第一次发现、第一次感受到玻璃杯的这种闪光。

这样的体验足以令人想到人生中无数个欣喜的第一次:从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到第一次看见大海,从第一次与恋人相拥到第一次从飞機上鸟瞰大地、云海……平凡中的邂逅,平凡中的惊喜,都在瞬间铭刻在了脑海里。而中国作家史铁生那篇感人至深的散文《我与地坛》,也通过讲述自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里猜想人生、感悟命运的体验,渐渐从平常中发现了隽永之美:

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扬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

这些平常的景物在任何一座公园都可以看到。然而,只有在那里流连过、沉思过的人,才会以温馨的笔触记下那一切。就像很多从小渴望走出故乡,一旦远离了故乡后又会在梦中回到故乡,回到故乡后竟然发现从前的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土地、小河、菜园、老屋多年后都美得令人伤感。平凡中的美可以令人感动,令人怀想。其中有耐人寻味的哲理韵味,就如同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感慨的那样: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也就像刘禹锡《陋室铭》中描写的那样: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不在环境的雅俗,只要个性的适意。这样的精神,至今在民间随处可见。而许多人在暮年回首往事时,也常常缅怀曾经有过的平常时光。

还有另一重境界——我想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张承志那篇很有哲理意味的小说《绿夜》。其中的主题就是发现普通生活中的“美丽瞬间”。在主人公重返草原,咀嚼着人生的苦涩时,那盏照亮雨夜的马灯也会在刹那间照亮孤独者的心情,使黑夜变成诗意盎然的绿夜。“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间的美”这一句使人过目不忘。此后,张承志还写过一个短篇《美丽瞬间》,里面也闪烁着同样令人神往的文字:

人生能有这样的一瞬是不容易的……人也许不但应该记着生活中的艰难,更应该记着体验过的美好。

这样的体验与川端康成发现玻璃杯的精美可谓心心相印:学会在人生的道路上去发现那些属于自己的美丽瞬间。那样的美丽瞬间,只属于自己。

当代学者中,解志熙教授的《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一书为拓展唯美思潮的研究提出了新的思考。在回顾了周作人、俞平伯、废名、朱自清、梁遇春、何其芳等人在现代美文写作中对于唯美主义的认同与倡导之外,他特别指出:“唯美地想着‘生,恰是周作人一派美文作家表现得最为充分的思想主题。”“至于他们那种因深感颓废之苦而趋于唯美及快乐主义的生活态度,也始终以高雅的精神情趣的享乐为依归,因而既与中国传统的醇酒美人、及时行乐的泥醉生活法不同,也与西方极端的唯美主义者如王尔德的感官享乐主义有别。”这样的辨析相当深入地剔发了中国古代士大夫到现代知识分子的唯美主义精神特质:像陶渊明、苏东坡那样在苦中作乐的同时涵养高雅的气质,而绝不放浪形骸、为所欲为。这世间有无数享乐的活法,“是真名士自风流”,“人间有味是清欢”也是。这不仅仅使高雅的享乐与低俗的纵欲判然有别,也不会因为低俗之乐戕害了自己的生命。事实上,多少凡夫俗子在纵欲的狂欢中不能自拔,到头来虚掷了自己的生命。日常生活中,百无聊赖的人们在日以继夜的牌戏、聚众狂赌、吸毒贩毒、卖淫嫖娼、网络赌球中迷失了人性,直至被亲人和社会唾弃的悲剧,一直绵绵不绝。有时一念之差,就陷入了没顶的汹涌浊流之中。

由此可见,唯美主义也有雅俗之别。说到底,茫茫人世间,寻找美好生活的追求初衷大致差不多。可是,是选择高雅的、理性的、实在的活法,还是选择低俗的、疯狂的、混乱的活法,结果有天壤之别。如此说来,美可以拯救世界,也可能引人误入歧途、坠落深渊。因此,应该大力倡导以高雅之美去净化人心,尽管总会有一些人在低俗之美中沉沦。尤其是,在各种生存竞争愈演愈烈、压力山大的感觉挥之不去、钱总是不够用的叹息也已经迫使越来越多的人们除了忙里偷闲找些吃喝玩乐的刺激以外,很难静下心来享受闲适之美时,如何找到从美中拯救自我的出路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一直是古往今来不得志者的仰天长叹。

早在1937年,林语堂就在美国出版了介绍中国闲适人生与快乐活法的《生活的艺术》一书,并很快成为畅销书。书中写道:中国的文化理想是“能使人带着温和的讥评心理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过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志,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志及淡漠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书中推崇“最会享受人生”的庄子、老子、陶渊明、金圣叹等先贤,谈平实的生活享受(从“安卧眠床”到饮茶、交友乃至“食物哲学”、房屋布置的心得)、充实的文化享受(“以艺术为游戏和个性”,还有读书与写作的艺术),充满生活情趣和艺术妙悟。由此可見,林语堂不仅向西方介绍了中国的生命智慧,也算得上是现代中国唯美思想的一个代表人物。

只是,在今天,还有多少人能够认同林语堂的人生观呢?今天的人们,寻求各种光怪陆离的刺激、冒险,沉溺于各种匪夷所思的猎奇、狂欢,是为了释放积聚的压力,也为了寻找新的感觉,开心就好,不是这个年代人们彼此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么?也可能,新的年代需要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美感。如此说来,“美可以拯救世界”的含义也因此更加丰富多彩了。真可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甚至,当世界上那些不美,甚至丑陋的物或人也能在文艺家的手下呈现出特别的意义时,美是一切的主题是不是也呼之欲出了呢?从“朱门酒肉臭”到“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残花,还有闻一多的诗歌《死水》,连同罗丹的雕塑《老娼妇》、列宾的油画《伊凡雷帝杀子》、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鲁迅的散文诗《墓碣文》……都可以证明:丑中居然也可以产生出怪异的美感。如此说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言“美是生活”,由此得到进一步的证明。而这样一来,关于什么是美,是不是也就有了更个性化、更多元化的解释?

美的旅程,不仅永无终点,也漫无边际。而关于什么是美,也更难说得清楚了。当代青少年追求朦胧、神秘、刺激、惊悚、剧烈、飞旋的极端体验,是他们的前辈难以理解、匪夷所思的。一波又一波的新时尚此起彼伏、转瞬即逝,成为当代文化浪潮中的一个个“美丽瞬间”——从“武侠热”“汉服热”“玄幻热”到“超女热”“科幻热”“电竞热”“主播热”,还有各种新词汇、新话题、新生活方式、新偶像的层出不穷……生活因此呈现出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美感。这种流光溢彩的美令人目不暇接,也很值得研究。

(作者系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当代文艺思潮。)

猜你喜欢

美的人生生活
打破平衡
好美的雾
人生中的某一天
人生悲喜两字之间
生活感悟
无厘头生活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
出来“混”,总是要美的
独一无二的你
炫美的花在这里悄然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