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茂椿

一个春节，我随父亲去他一个老表家拜年。地方不远，我们是吃了晚饭去的。

表娘讲过年的甜酒没做好，麦子放多了，就要给我炸油炸粑吃。大人小孩陪我们讲话，表娘忙过一会儿，就开始在火铺上炸油炸粑了。

这年气候反常，菜籽不好，没有菜油，表娘家把家里的羊油拿了出来。油在菜锅里沸腾，最初气味清淡，一到炸粑时，一股羊膻味就渐渐地浓了起来。我看着慢慢冷却的金黄油炸粑，口水在嘴巴里打滚，想象着吃过的次数不多的美好味道。那个过程漫长而难挨。在接过筷子挑起的油炸粑时，我猛地大咬一口，顿时，所有美好的想象停顿下来。羊油的膻味，太难接受。表娘一家对这个味道，也万万没想到。

油炸粑最好吃的一次，不在家里，而是在热闹的桥头上。那个炸粑的桂娘，是从湘黔边界一个寨子嫁过来的，她娘家那边擅做美食，在这一带有点名气。

那天赶场，我砍柴回来，肚子饿得让人阵阵眩晕。

“桂娘，买个油炸粑，我妈慢点给你钱。”我把木柴往地上一搁，腰还没直就说。

“讲囊子钱，拿去吃。”桂娘用竹签插一个粑给我。

我张口一口咬去，油炸粑少了半边。好吃！过瘾！

余下的粑，我要慢慢地嚼。为了不影响桂娘卖粑，我把柴挪开，一手扶柴，一手举着油炸粑，小口地咬。一个小小粑，我竟吃了好几分钟。

买粑的，围观的，来来去去。桂娘炸粑手艺娴熟，左手拿着舀瓢，右手取放炸粑的提子，还要腾出手用长竹筷把炸好的粑夹出来，放在竹筛子滴油冷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我发现平时不太引人注目的桂娘，原来那么能干。短短几分钟，竟然卖出了不少。她的粑摊，比别人家的热闹好多。那天我才知道，桂娘的粑，米浆磨得好，配料随季节变化，火候把握得也好。

乡场上的粑价格都一样，人们喜欢她的粑，是她比别人家的炸得好看、好吃。

桂娘那些年的变化，令人意想不到。我从小觉得她毫不起眼，身材不高，长相一般，平常穿着虽干净，但老是黑不溜秋的颜色。集体劳动时，她是最后出门的几个之一，走路做事，都在人群的后面。田土分到家庭耕种后，桂娘一下变了个人样。她让自家男人和小孩务农，自己办起了小作坊。平时卖自做的豆腐、米酒，赶场天卖油炸粑。几年下来，家境转好，添置了家电，重修了房子。小街在做运输的开商店的生意人多了以后，桂娘的粑摊随着她的年龄增大手脚变慢，才慢慢沉寂直至消失。

我母亲那辈人炸过油炸粑的不少，住在街上的、山边的、溪边的，那些年总想把单调的生活，为老人小孩增添一些趣味。吃是大家最向往的，也一直都难以满足。那些当年三四十岁的娘娘，劳动之余打平伙，一家带点东西，煮油茶，做粑吃，很有意思。但炸油炸粑，一次都没有过，主要是没有油。在油菜品种改良增加种植后，人们才在一些节日，在家炸油炸粑待客和自吃。

菜油在我们当地叫清油，炒菜香，炸东西味道特好。有了油，炸什么呢，一直没有什么讲究。米少的年节，有的在磨浆时加入了少许菜叶。有的地方苞谷多，也放一点与米一起磨。要增加嚼劲和香味，有的炒香了黄豆，撒在米浆上一起炸。

桥头一次看见几个粑摊，是我回到家乡中学教书时。上午的作文课，我刚给学生上了记叙文写作。两小时午休，我要学生上街观察赶场。我在街头马路的集市上，停留较长时间的是桥头。我只熟悉桂娘，在她那看了一会儿。另外几个摊子，可能是贡溪新寨李树来的。这些摊子相距不远，大家客客气气，相安无事。那几位来自十几里路远的地方，她们不方便也舍不得坐车，一般是她们的男人或请同来的人帮忙，把米浆、油与柴火锅子装成一担或两担，一步一步挑着来。中午是赶场人最多的时候，她们忙着炸粑，也热情地招呼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拉着两个孙子女，在桂娘的摊边停下，买了四个油炸粑，付钱时，被刚经过的一个中年男人抢着给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一个寨子的还是赶场遇到的亲戚。在贡溪的那个摊子前，一个小伙请两个姑娘的客，说说笑笑，吃完还为她们打了两个包，要推辞再三的她们带回家去。绿色的芭蕉叶，在她们的手上包过来折过去，草绳子一捆，几乎成了艺术品。

没想到，接下來的场面大煞风景。往后，我再也不想去桥头买桂娘的油炸粑了。

桥头秩序井然，忽从桥下上来个衣衫褴褛的人，人们纷纷避让。这是个精神出了问题的流浪汉，人们叫他黑崽，以往桂娘会给个粑打发他走。这天桂娘生意忙不赢，就急忙赶他走。黑崽可能好久没吃东西了，抓两个粑吃了起来。桂娘气从几处来，一巴掌把粑打落地上，又踩在脚下，还用扫把朝黑崽的脚杆扫去。旁边的人讲了她几句，她火冒三丈，赶走黑崽，与讲她的人吵了起来。

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黑崽，也不想看到卖粑的桂娘。在桂娘的面前，油炸粑变成了钱，钱变成了房屋和房屋里的家具电器，还变成了她从淳朴到精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