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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力量

2022-05-30王小慧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语言

关键词:《理查三世》 语言 独白 对白

《理查三世》是莎士比亚早期最成功的历史剧之一,描写了玫瑰战争末年格劳斯特公爵——理查为实现个人野心,通过阴险狡诈的手段僭登王位的过程。剧作以严谨的情节结构、细致的心理描写成功地刻画了一个暴君的典型,因其主角的形象接近于一出悲剧,此剧又称为《理查三世的悲剧》。此剧自问世以来,即获成功,经久不衰,也引起了众多学者及评论家的极大关注。很多评论都从道德角度出发,围绕理查这个人物进行分析,将理查定义为“恶魔君主”“邪恶的化身”,或将其与伊阿古、麦克白等莎剧中的其他人物进行比较,还有不少学者将剧本与历史相比较,研究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然而,学界对剧中语言的研究却相对较少,也比较局限于对台词的翻译研究。语言也许不是获得权力的必要工具,但是在此剧中它是理查僭越称王的关键武器。值得注意的是,语言似乎也是对抗理查的强大力量,在玛格莱特王后等其他剧中的女性的诅咒与预言中得到很好的体现。

一、理查的独白和对白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独白主要有以下功能:“通过自报家门,解释自己的化装或揭示自己的真正性格来表明自己的身份;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思想和情感;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本剧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无疑是理查:虽相貌丑陋,穷凶极恶;但能言善辩,机智聪明,胆识过人。理查在每个方面都体现出他主角的地位,实际上,在二十五场戏剧里,十四场里都有理查,他的台词约占总台词的百分之三十二。“莎士比亚充分运用了剧场,让戏剧人物对观众说话,把情节发展的动机介绍出来。”在一开场的独白中,他就彻底地暴露了自己的野心、恶毒的阴谋。尽管公开声明要做一个恶人,他的性情中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人为其着迷,甚至心生一絲同情和怜悯。理查在开场的独白中告知此剧开始于亨利六世去世之后不久,爱德华四世执掌王位。“笼罩我们一家的阴云”(“我们一家”指的是“约克家族”),已经被“约克的太阳”(“the sun of York”)驱散了。“The sun of York”是双关语,“sun”与“ son” 同音,也指“ the son of York”,即爱德华四世,因他的象征是太阳,且为约克公爵的儿子。理查描绘了一幅生动的画面,英格兰人收起武器和铠甲,尽享和平与欢乐,“在贵妇的闺房里配合着琵琶的靡靡之音翩翩起舞了”。很显然,当时英格兰不处于暴政之下,并且是理查自己的长兄称王。所有的景象都让我们觉得理查没有理由篡夺王位。理查指出自己身体上的畸形与丑陋导致爱的缺失,为自己的恶行找借口:“如此的蹩脚古怪,踱过狗的身边的时候都要对我狺狺而吠……所以,我既不能成为一个情人,消磨这油腔滑调的日子,我就决心做一个恶汉,嫉恨这年头的无聊的逸乐。我已布置了阴谋,毒恶的初步计划……”既然自己无法成为情人,和平的年代对他毫无用处,他就决心做一个恶棍,用自己的罪行破坏和平。不满足于平平淡淡的日子,野心勃勃的他想尽情发挥自己的毁灭力量,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在这段富有吸引力的独白里面,理查把自己的计划和邪恶的念头进行概括,使其真实动机显得更加阴暗和神秘,也推动了戏剧情节的发展。

转到下一场,他在亨利六世的遗体旁边向安夫人求婚:

安:你便是主使的人,也是最可恶的动手的人。

格:你的美貌才是产生那个结果的原因;你的美貌在我睡梦中缠着我。

安:我告诉你,杀人犯,如果我曾想到这一点,我早就要用我的手指甲把我脸上的美貌抓碎了。

格:我的眼睛可不能容许那美貌的破坏;如果我在旁边,你伤害不了它。

……

安:黑夜遮盖你的光明,死亡侵害你的生命!

格:不要诅咒你自己,美人儿;你就是那两样东西。

……

如果你的复仇的心不能饶恕人,

看!我现在把这柄尖锐的剑借给你,你若是高兴,

把它插进这忠实的胸膛把那崇拜你的灵魂放了出来。

……

[ 她掷下了剑。]

拿起剑来,否则你就接受我。

安:起来,作伪的人:我虽然愿你死,我不愿意亲

手杀你。

……

格:求你戴上这只指环吧。

安:是接受,并无回赠。

[ 理查把指环套在她的手指上。]

理查需要娶威尔士王子爱德华的遗孀,以增加他获取王位的筹码;他凭借自己的无赖哲学,利用安夫人在送埋亨利六世遗体时孤独、哀伤的处境,向安夫人发起了进攻,滔滔不绝地为自己的罪行辩护,无耻地把政治谋杀说成一场“情杀”。他佯装绅士,一味地大赞安夫人的国色天资,巧妙地歪曲事实,甚至让安夫人有一种负罪感。他暗指了之所以杀害安夫人的丈夫爱德华,是因为安夫人的美貌激怒了他,因此爱德华的死安夫人要负一定的责任。理查在原因和结果之间所做的区分让安夫人百口难辩;接着他又故作多情,拔出剑,跪递给安,让她赐其一死,以解脱这份“情爱”所带来的“深切痛苦”。理查发现安夫人缺乏杀他的勇气,不能用行动支持她的言语,就马上再来一句:“拿起剑来,否则你就接受我。”(Take up thesward again,or take up me.)这样快节奏的交锋对白使得安夫人措手不及。安夫人虽然希望他死,但不愿亲手杀他。他便取下戒指,厚颜无耻地求她戴上它。安夫人的软弱与虚荣心,使她对理查的感情,由憎恨逐渐转为好感。

在第一幕第一场我们领略了他的语言才能,而向安夫人求婚这一场则充分显示了他的说服能力及通过言语控制他人情感的技巧。他控制了整个场面,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马基雅维利最得意的门生之所以为人知,更多的是因为他们善于用语言发动战争,能够巧妙地利用褒贬的标准,而不是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勇善战。”用这句话来评价理查再合适不过了。

理查在第三幕第七场的台词更加充分显示了他处心积虑的虚伪,及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白:要模仿小姐们的榜样,总是说不,可还是接受。

格:我去了,如果你代他请求,我偏偏对你说不,双

方都做得惟妙惟肖,毫无疑问的我们结果必定成功。

……

白:大人,不要拒绝这些人民的爱戴。

格:哎呀!你们为什么把这繁重的责任堆在我身上呢?我不适宜于统驭国家。

……

白:我们要拥立别人为王,使您的家族蒙羞一败涂地:我们心意已决,就此告辞。来,人民们,我们不用再乞求了。

格:你们要逼我肩负起这无穷烦恼的重担么?叫他们回来吧:我非木石,禁不住你们的苦苦哀求,虽然此事大悖我的私衷。

[ 白金汉与其他人等又上。]

你们既不顾我是否愿意,硬要把国运扣在我身上,让我担起这个重负,我也只好耐心的负起这个担子……

为了掩盖自己篡位者的丑恶嘴脸,他精心策划了一场朝臣和市民“拥护”他为国王的丑剧。他指使心腹大臣白金汉到市政厅去散布谣言,说爱德华本身就是私生子,他的两位王子也来历不明,并且雇用一批“市民”,夹在人群中高呼:“让理查为王!”“上帝保佑理查!”而当“市民请愿团”来到理查府邸要求他为君王时,他却在两位神父的指导下,虔诚地做着祈祷,似乎对于功名利禄全然不放在心上。面对着把王冠呈献给他的“民众”,他则表示“自愧无能”,“难负众望”,“德行菲薄,瑕疵多端,缺陷重大”,因而“宁愿闭门思过,以免卷入洪流”等,似乎不配接受王冠;众人“恳请”再三,他“拒绝”再三。根据传说,也如莎士比亚在《裘力斯·恺撒》一剧中所述,恺撒是被恳请了三次才接受王位的。白金汉给理查的建议,就是“要模仿小姐们的榜样,总是说不,可还是接受”。这就意味着理查要一直拒绝,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接受。最后,白金汉佯装气愤离去,理查才叹口气,叫回白金汉,勉强接受王位。这里,“一个觊觎王位而不惜以屠刀开路的恶魔,转瞬间却成了一个顺乎民意,大贤大德的圣人了”。此时,理查的语言技巧可以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莎士比亚以卓越的技巧刻画了理查的狡猾与伪善,使读者的情感跌宕起伏,在阅读中似乎得到了乐趣。“在莎士比亚展现理查的各种场景中,我们似乎忘了那个冷酷无情、工于心计的僭主,他精彩的智力把戏盖过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遮蔽了——他丑恶的灵魂。”最后,由于他太过自信,以为能像蒙骗安夫人那样说服伊丽莎白王后,“没有看到他为自己所做的辩护词全部遭到王后的反讽,结果是王后与里士满私下订立婚事,让原本实力薄弱和犹豫不决的里士满获得联合两大家族的篡位正当性”。从起先为了争权夺利英勇战斗,能言善辩,到最后不是光荣战死沙场,而是为了求生宁愿放弃一切,“一匹马!一匹马!拿我的国土换一匹马”(“A horse! A horse! Mykingdom for a horse”),随着他语言能力的退化,他也渐渐失去了掌控局势的能力,权力也跟着消失了。

二、玛格莱特王后的诅咒与预言

尽管《理查三世》中女性的角色相对次要,但是莎士比亚也塑造了“一个与令人神往的理查抗衡的人物——玛格莱特王后”i。她的独白——毁灭性的诅咒和预言也彰显了语言的力量,通过历数理查的不仁不义和残酷血腥,更进一步强调理查是多种邪恶的化身,烘托了全剧的主要基调,也为后来理查悲剧的不可逆转提供了充足的依据。她不仅是一个反抗的角色,而且是对理查统治权力结构进行否定的力量。作为亨利六世的遗孀,玛格莱特王后也代表着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困境。没有丈夫给她提供地位和保障,她沦落到只能依靠仇家的施舍存活的恐怖处境。在第一幕中,她诅咒了约克家族,也预言了敌人的报应。

玛:爱德华,你的儿子,现在的威尔士亲王,就像是爱德华,我的儿子,当初的威尔士亲王,同样以茁壮的青年而死于非命吧!原来我是王后,现在你是王后了,愿你荣华消尽,老而不死,就像我自己这样颠沛吧!愿你寿命久长,得以哀悼你的儿女之死,并且眼看著一个别人夺去你的光荣,就如同我如今眼看着你占据我的位置一样!愿你的快乐日子在你死前即早已死去;经过许多的长久苦痛的期间之后,到了死的时候既无母亲妻子的身份,亦无英格兰王后的资格!利弗斯,道尔赛,——还有你,海斯丁斯大人,——我的儿子被用血腥的短刀刺死的时候,你们都是在场目睹的:上帝,我向他祈祷,让你们一个也不得善终天年,而要惨遭凶死。

……

把你遗漏了?且慢,狗东西,非让你挨骂不可!

……

愿你活着的时候,把你的友人疑为叛徒,把最无义的叛徒当作最知心的好友!你那凶恶的眼睛永远不得闭上安眠,一开眼便有成群的丑恶的魔鬼在噩梦中来惊吓你!你这被精灵打上印痕的,奇形怪状的,到处乱拱的猪猡!你生来注定是人间的蠢材,地狱的孽子!你是你生身母的耻辱!你是你的生身父的谬种!你这声名狼藉的东西!你这人所不齿的……

玛格莱特以这段恶言谩骂结束她对约克家族的诅咒,也预言了几乎所有主要人物的结局。她诅咒理查错把亲信当叛徒,最后他确实也这样对待白金汉,错将敌人当友人,就如他对待斯坦利;她也诅咒他晚上睡不着觉,后来理查在包斯渥兹战役的前一天确实也受到那些他谋杀的人的鬼魂的困扰,亨利六世之子爱德华、亨利六世、克莱伦斯、两个小王子、安夫人、白金汉等的鬼魂纷纷出现。作为一个预言性的诅咒,她的这段台词堪称是莎剧中超自然力量运用的最佳例子,也包含了本剧最有力的语言。海司丁斯突遭杀身之祸时,哀叹道:“玛格莱特!你的凶狠的诅咒应验在可怜的海司丁斯头上了。”白金汉上断头台前亦言:“这简直是玛格莱特的诅咒重重地落在我的颈子上了。”这些诅咒与预言都“承载了天惩的意图,在剧中形成了因果相连、罪有应得的伦理束缚框架,有力地对马基雅维里的极端个人倾向做出了抑制,维护了世界的和谐”。

玛格莱特认为要从语言中汲取力量,就得让自己沉浸于痛苦之中,“黑夜勿睡,白昼勿食;把死人的幸福和活人的痛苦比较一下,要假想你的孩子们比他们实际情形为更漂亮,杀死他们的那个人比他实际情形更为丑恶”。这段台词是剧中受害女性困境的体现,她们除了语言没有其他武器来对抗使她们受苦的人。为了更有效地掌握这个武器,她们必须不断承受心理的折磨。阿尔法(Alfar)甚至认为,在剧中,“只有女性充当对抗理查僭越称王血腥之路的角色”;“如果没有她们的悲伤和愤怒,这部戏剧将只是篡夺者兴衰的记载”。当理查出现在这一场中间的时候,剧中女性人物,包括他的母亲都对他进行激烈的辱骂,这就证明她们已经内化了玛格莱特的建议,学会了如何把诉苦转变为诅咒,把语言作为减轻心灵痛苦的工具。

尽管玛格莱特只是戏剧中的一个小角色,大多数的情况下就在城堡中咒骂,然而她的作用不可或缺。她对理查的满腔怒火代表了因理查而受害的、所有无助的人正义的愤怒。跟玛格莱特一样,伊丽莎白王后和公爵夫人也把诅咒当作控制局势的一种形式,反抗莎士比亚时期男性统治社会的力量;不像男性可以依靠身体的力量,她们只能从言语中获得力量。换句话说,玛格莱特的话语就是她的行动。尽管理查侮辱她为“满脸皱纹的女巫”和“枯萎的巫婆”,海司丁斯说她是“虚假的女人”,道尔塞贬损她为“疯子”,她的诅咒确实发挥了作用,甚至使鬼魂复活;她在怒斥暴君的同时也预言另一个反叛者将登上王位。这些幽灵重申了玛格莱特的道德准则,应验了她的预言,并确保她的诅咒结束了理查的统治。她认为诅咒是天意的象征,剧中人物的悲剧下场也大多与她的诅咒对应。

三、结语

莎士比亚借着内心独白“把人物心理斗争戏剧化,深刻渲染出人类良知与权欲的交战,给人物灌注了虎虎有力的心理灵气”,理查滔滔不绝的自白“其实正是莎翁利用剧场和观众执行的人类良知功能……是这个恶魔与始终压抑不下去的人类良知之声的激烈交锋”。理查是个魔鬼,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却能演得像个圣人。他深知语言的重要性;正是他非凡的语言技巧使得他能控制、迷惑其身边的人;而自己却很少受到怀疑,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内心独白表明他有很深的自知之明,对自己的丑陋和邪恶有很深刻的体察。他的独白揭示他内心的思想活动,暴露了他的计划,预示了剧情的发展。玛格莱特强有力的、精准的诅咒与预言也非常精彩。在剧中,诅咒无疑成为一种女性参与政治的形式,她们通过这种形式争得了批评和反抗的权利,要求理查为她们的损失和苦难负责,揭露理查的道德缺失、对家族和国家的危害,呼吁推翻理查的统治,建立新的政权;最后的结局也应验了玛格莱特的预言。因此,戏剧的语言,尤其是这几段经典的独白、对白对戏剧正义的体现和结局的处理也至关重要。《理查三世》强调了语言的力量,精彩地体现了语言在追求政治权力当中的重要性。

作者:王小慧,博士,厦门大学嘉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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