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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惜春的花喻探析

2022-05-30刘霜孙俊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莲花红楼梦

刘霜 孙俊

内容摘要:《红楼梦》“以花喻人”现象历来受到学者的关注,惜春的花喻蕴含着深刻的内涵,在红楼花谱中拥有着特殊且重要的寓意。可以说,惜春花喻既预示个人命运,带有个人命运走向的特殊性,又是红楼群芳宿命的预演,昭示着群芳宿命的普遍性——薄命,还透露着曹雪芹的虚无主义哲学思想。

关键词:《红楼梦》 惜春 莲花 婆娑花 群芳宿命 虚无哲学

《红楼梦》“以花喻人”的创作手法与创作现象有着非凡的魅力,历来是学者们关注的热点,不少学者认为《红楼梦》是一部群芳花谱。笔者通过梳理,发现曹雪芹大致通过判词、红楼梦曲、花签、直譬、名号、居室、咏花诗、意境创造及其他等多种方式来以花喻人。在这一众群芳之中,惜春的花喻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一.惜春花喻研究简要介绍

道光年间,便有学者列出红楼群芳花谱。此后三百余年,如余音绕梁般不绝如缕,不断有红楼群芳花谱与读者见面。诸联在道光元年刊的《红楼评梦》中认为“惜春如菊”[1],大抵是因为惜春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给人孤高傲世之感,而菊花凌霜耐寒,傲放于深秋之际,象征着淡泊名利的隐士及君子品格,与惜春的形象有相似之处。

道光二十二年由王希廉评点汇集的《石头记评赞》一书载《石头记评花》一文,其中惜春被喻为“曼陀罗”,并评三字“礼三宝”[2]。曼陀罗原产于印度,是梵文Mandala的译音,“礼三宝”也是佛教用语。可以说,王希廉的点评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而惜春恰恰是以常伴青灯古佛为结局。

清光绪六年有《红楼梦百合诗》问世。作者曹太夫人根据文中以花喻人的现象,挑选了九十九名女子和一名男子即贾宝玉为写作对象,各配一种花名,并赋诗一首。这一组诗中,与惜春相对的是优昙花,诗曰:“花号优昙世外香,缁衣色相改红妆。怜他绣户朱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3]优昙花其气味如同佛寺中焚檀香木的气味,被视为佛国祥瑞灵异之物,曹太夫人亦是用此花来表示惜春的结局。

当代著名画家戴敦邦与著名红学家陈诏共同绘制《红楼梦群芳图谱》将红楼女儿及作者心目中与之相对应的花卉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现出来,并对红楼女儿的花喻进行了简要分析,其中惜春对应的花卉是也是“曼陀罗”[4],并附原文中一句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

方明光、丁丽莎的《红楼女儿花》一书,也曾列出“红楼群芳花谱”,其中惜春被喻为“淡紫丁香”[5],但在行文的过程中,该书并未分析红楼女儿个人形象与花卉的相类之处,只是对人物进行个人形象分析。

李万青的《花影魅红楼——<红楼梦>花文化鉴赏》中的群芳花谱大多是在红楼文本花喻的基础上拟出。在这一花谱中,惜春的花喻是“佛前莲”[6],也是与惜春最后“青灯古佛相伴”的结局相对应。

周舒于2020年5月出版的《几回清梦到花前:红楼女子的草木情缘》选取了《红楼梦》正册、副册、又副册共48位女子,分别以每一种植物名称相对应,根据《红楼梦》第五回《红楼梦曲》,该书认为与惜春相对应的是“娑罗树”[7]。

刘心武的《金陵十二钗花语》于2021年1月出版,该书认为惜春只有一个花喻,即“婆娑花”[8]。

二.红楼文本惜春花喻梳理

虽然前人理解的惜春花喻各有不同,然实际《红楼梦》中涉及惜春花喻的地方只有三处,一是以所居之处的主要或重要花卉比喻惜春,二是以名号中蕴含的花卉比喻惜春,三是在《红楼梦曲》中以花喻惜春。

惜春所居之处名为“燰香坞”。与“燰香坞”相连的有一处亭子名为“藕香榭”,故书中贾府众人默认惜春住在“藕香榭”中,李纨为惜春取号亦名“藕榭”。藕是莲的根部,藕香实际上指的就是莲香,且在佛教故事中,莲花常常作为诸佛与菩萨的坐盘出现,前人还有用佛前莲这个称谓来称呼莲花的情况,而惜春的结局也正是皈依佛门。故而大部分对惜春花喻有兴趣的学者,认为莲花与惜春有着密切的联系。当然,就学者们目前的植物学研究成果来看,印度佛经中所讲到的莲花乃是睡莲,不是中国的莲花,但是在佛教的传播过程中,中国荷花顺理成章地替代了印度睡莲的圣物地位。[9]而这样印度佛教中作为圣物的花木在中土置换的情况是非常常见的。

第五回《红楼梦曲》中《虚花悟》一曲预示着惜春的命运。这一曲中有一句“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熬过?”这里虽提到的“桃花、杏花”,但不是指向惜春。结合前文,这一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她从几个姐姐们的命运中,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唯有西方婆娑宝树”有喻指惜春之意。婆娑树即娑罗树,又名七叶树。婆娑树与菩提树并称佛教两大圣树之一,具有非常浓厚的佛教意味,根据古老传说,其树有花,即娑罗花,红色,又称优昙钵花,民间也常称为无花果。

综上所述,惜春在书中的花喻一是莲花,二是婆娑花。

三.惜春花喻的内涵

(一)惜春命运的预兆

惜春的花喻,莲花与娑罗花的共同之处都是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惜春的结局与佛教也密不可分。《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是全书的文眼,在这一回中,曹雪芹通过判词与《红楼梦曲》向读者暗示了红楼梦主要人物的结局。其中惜春的判词隐藏着惜春的结局:遁入空门、出家为尼,与青灯古佛相伴。除此之外,关于惜春的命运,其他回合也有伏笔,即所谓的“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送宫花,惜春当时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笑着说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虽是句玩笑话,却是一语成谶。第二十二回惜春的佛前燈海谜语“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让贾政也心惊:“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

身为侯门千金,何以惜春会出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宁荣二府荣华之后有很多见不得人的污垢。惜春自小读诗书,受到正统的儒家教育,她知礼仪懂廉耻,年纪虽小,却有一双明眸,对于自己家族内部的腐烂,早已洞若观火,[10]至亲的龌龊事恐怕在惜春幼小的心灵上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其次,惜春早年丧母,父亲贾敬只知炼丹修仙,哥哥是个迷恋女色、专做些龌龊丑事的主,嫂子尤氏丈夫胡作非为,二人对惜春都是漠不关心,父不爱、兄不疼、嫂不管的生活环境早就了她冷漠的性格。清代周澎的《哭惜春》一诗就曾写道惜春冷漠个性的成因:“孤零未获慈亲爱,坚僻难谐伯嫂情”[11];其三,惜春聪慧异常,看出几个姐姐都没有好的结局,家里的这番繁华终究事走到了尽头,于是断然决定剃发出家。“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河”一句,正是写惜春年纪轻轻就出家为尼。西园主人的《红楼梦本事诗》在论及惜春中,开篇即题:“桃花悲薄命,须知自古红颜难老。”[12]虽然惜春的花喻不涉及桃花,但在此处,西园主人是用薄命的桃花来点出惜春的薄命。

(二)群芳宿命的总结

正当韶华,却清冷一生,是另一种薄命。当然,在《红楼梦》中,薄命不是惜春一人的命运,而是红楼群芳的宿命主题。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大抵如此。

惜春的花喻不免让人联想到这一点。宋代宋祁在《益部方物略记》记载“娑罗花”,曰:“……叶在表,花在中……”[13]因此民间又称故娑罗花又称无花果。花称“无花”,不免让人对作者背后的深意产生联想。有意思的是“西方宝树唤婆娑”这一句后面接的是“上结着长生果。”现实生活中本无长生果,长生果存在于神话传说中。民间将花生也称长生果,而花生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叫做“落花生”,这名称中刚好有“落花”二字,而春末百花凋谢,让人有惜春之感。书中惜春的另一花喻是莲花,莲花有两个别称,一为荷花,二为水芙蓉。莲花在世人的眼里,一般具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格象征,而中唐以降,时代精神、文人心态发生了巨变,“衰荷”意象丛生,甚至“芙蓉死”这种极端衰败之景也屡见于诗歌中。[14]无独有偶,《红楼梦》中也出现了“衰荷”与“芙蓉死”。第三十七回,宝玉见藕香榭的大片荷花已经枯败,于是便想叫人前来清理,但是林黛玉却说,她最喜欢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一句,不愿人来清理。在这里,李商隐的那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不是眼前实景,而是为了抒发伤心预设、预制的景,但是黛玉眼前的大观园枯荷、残荷之景却是实景。荷花还有一个别称“水芙蓉”,曹雪芹在书中有意用芙蓉一词,将“水芙蓉”与“木芙蓉”混淆,用宝玉之诔文《芙蓉女儿诔》来影射书中黛玉的早夭。且黛玉不仅也有芙蓉之花喻,还曾撰写《葬花吟》这首《红楼梦》的主题歌。芙蓉花喻,或称莲花花喻及婆娑花喻都是有影射群芳凋落内涵的。

且曹雪芹的笔下,惜春的判词、《红楼梦曲》、及名都有点题之意。惜春的《红楼梦曲》一句“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这一句与惜春的判词“堪破三春景不长”的“三春景不长”是前后呼应的。清人洪秋蕃早有言:“《红楼》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初。他书姓名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义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囵读之,则不觉耳。”[15]“春”字正是草木意象、花卉内涵最丰富的一个字,春天时草木复苏、百花齐放的时候。红楼四春,名皆有一个春,把四春之名看做一个整体,这正是春天草木由复苏到萌发再到旺盛最后零落的循环轮回,四姐妹的命运也契合着这一主题。故脂砚斋评四春之名谐音“原应叹息”,而惜春正是这最后一个,或有归纳总结的意味。所以笔者认为惜春花喻与惜春之名一样,背后是红楼群芳血与泪的宿命,旨在再次点明红楼群芳花落人亡的悲剧。

(三)虚无哲学的妙笔

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在借鉴前代的基础上,创造性地用花开花落这一过程象征一个人物群体的聚合离散以及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16]然而悲欢离合、荣辱盛衰,曹雪芹认为皆是表象,其实质乃是虚无。现代红楼大家俞平伯先生认为《红楼梦》存在着“色空”的虚无思想是确凿的,脂砚斋甚至认为虚无思想是《红楼梦》的总纲目。其他如书中的《好了歌》《红楼梦》尾曲《收尾·飞鸟各投林》、太虚幻境对联及书名称“梦”等皆是明证,然书中还有虚笔即惜春的花喻。

这一点,清代的评点派学者们早已发现,故而他们在评点惜春这一人物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虚”、“幻”、“空”、“无”、“真”、“假”之类的字眼。凌承枢为惜春所作《江南春》一曲就曾提及“真”、“假”两字:“画来人尽假,人入画偏真。”[17]姜祺的《红楼梦诗》惜春一首时,就明确点出了《红楼梦》的色空观念:“暖香别坞小壶天,小妹丹青据自怜。色即是空空即色,从来画理可参禅。”[18]当然,惜春的花喻里所蕴含的虚无哲学思想是以非常隐晦、曲折的笔法表示出来的。惜春的婆娑花喻的出处《红楼梦·虚花悟》一曲的曲名,已经点明其中蕴含虚无哲学的内涵。“虚花”是什么?正是水中月、镜中花,佛教思想的本质便是“虚无”思想,在皈依佛门的惜春眼中,红尘一切皆是虚妄,三春命运、群芳命运是虚妄,贾府乃至四大家族那番烈火烹油、鲜花着景繁华更是虚妄。

惜春的看破实则也是曹雪芹的看破,故而才会有宝玉出家,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但曹雪芹对于佛教的虚无思想,并非没有原则的全盘接受,对色空一类观念却持扬弃态度,他欣赏妙玉的“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黯销魂”,而对惜春的为当“自了汉”而甘做“狠心人”不顾入画的死活而报以贬抑,便是明证。他也不认为惜春出家便得到人生的答案,反而认为“青灯古佛一生”不过是另一种人生的悲剧,故而他也叹息,认为惜春也在薄命册中,而那所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的憧憬,只不过是虚幻的“闻说道”而已![19]

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体现出来的虚无哲学,不仅仅是释迦和老庄影响下的专利品,更是曹雪芹这个时代的觉醒者感到无路可走时的某种苦闷的象征。张锦池曾在《红楼管窥》盛赞曹雪芹:“宣告了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与新世纪的开端,完成了他对中国古来文化的‘哲学的突破,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继往开来的巨人。”[20]

参考文献

[1][11][12][14][18][19]一粟编:《红楼梦资料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1月第1版.P119.P492.P519.P237.P470.P476

[2]徐复初:《红楼梦付集十二种》【M】.上海:上海仿古书店.1936年.P3

[3]王明贵:《诗屏花语看红楼——晚清女诗人曹太夫人的<红楼梦百合诗>》【J】.贵州文史丛刊.2018年第1期.p118

[4]戴敦邦绘、陈诏编文:《红楼梦群芳图谱》【M】.天津:天津杨柳青画社.1987年6月第1版.P35

[5]方明光、丁丽莎:《红楼女儿花》【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P89

[6]李萬青:《花影媚红楼——<红楼梦>花文化鉴赏》【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P35

[7]周舒:《几回清梦到花前:红楼女子的草木情缘》【M】.武汉: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1月第1版.P163

[8]刘心武:《金陵十二钗花语》【M】.武汉: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1月第1版.P163

[9][16]俞香顺:《中国荷花审美文化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12月第1版.P40.P168

[10][20]李希凡、李萌:《<红楼梦>人物论》【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6月第1版.P283

[13](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年5月第1版.P254

[16]喻晓玲:《红楼梦花草意象研究》【D】.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9月第1版.第29卷第5期.P71

[20]张锦池:《红楼管窥——张锦池论<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P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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