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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词作中的“黄昏”意象

2022-05-30汪瑶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辛弃疾意象

汪瑶

内容摘要:辛弃疾600多首词作中,有典型“黄昏”意象的约六十多首。无论是南归初仕时报国热情与朝堂斗争的矛盾,还是带湖隐居时归隐田园与渴望重用的交织,抑或二仕福建时宦海沉浮与人生幻灭的感慨,词人将复杂情绪交付夕阳,于黄昏时或慷慨悲歌、或劝慰友人、或自述胸怀,书写自己对于国家、对于命运、对于理想的期待与忧虑。文章将对辛词中的“黄昏”意象梳理分析。

关键词:辛弃疾 意象 黄昏

宋词中的“黄昏”意象众多,可引起读者的无限遐想。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处处浸润着时光饕餮美好易逝的感伤和日暮途远乡关它初的慨叹。而在众多凝结愁绪的意象里,词人总是偏爱于对黄昏的书写,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等无不印证着“黄昏”这一古老的意象,它似乎承载了许多诗意与感伤。而辛弃疾作为南宋归正人,一生致力于抗金救国事业,但也一生郁郁不得志,人生的失意在暮色降临之时更显惆怅,于是他的笔下就形成了丰富的黄昏意象群体和浓重的日暮情思。

一.黄昏意象的情感内涵

黄昏承载了辛弃疾人生的失意与彷徨,见证着他理想的追求与幻灭,每当遥望日落,俯视山河,他一腔爱国之心和无处排遣的忧愤都会随着诗意流淌。叶嘉莹先生曾说他是最为了不起和不可及的词人,他能将诗歌的壮阔境界和词作的细腻传情合而为一,结合他的人生经历,更觉可敬可叹。黄昏这一意象,在辛词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意蕴,有收复失地、为国建功的宏愿,也有壮志未酬、不得重用的愤懑,有英雄迟暮、人世消极的感伤,也有闲居时期乡村日暮、牛羊下来的图景,这些丰富的情感意蕴共同构成了辛词独特的审美价值。

1.南歸建功的宏愿

辛弃疾生于山东历城,他的忠义天性是和他的成长经历分不开的。彼时,历城已经沦陷于金国十余年,他生活于金兵统治地,亲眼目睹异族统治的残暴与北地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在其祖父的教导与影响下,他从小树立远大志向,时刻不忘恢复宋室江山。1162年,辛弃疾与耿京筹划南归之事,可惜军中叛变,投靠金人,杀害了耿京。辛弃疾率50余众夜袭金营取了叛变之人首级。这是何等的精神和勇气,正因为这种文学史中难得一见的传奇经历,使得辛弃疾成为独特的存在,也让辛词充斥着饱满的抗争力和无畏敢。

世事难料,南归之时的辛弃疾不曾想此后一生便是三次起用,三次放废。他都致力于收复失地,志在“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因此书写爱国情怀、力主抗金救国是其词作的重要主题,也是词人每每在黄昏降临,光阴流逝之时最易生发的感慨。

从辛弃疾南归进入仕途开始,他就在词中多次表达自己为国建功的宏愿。1174年,辛弃疾在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任上时作《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以“落日”“塞尘”“胡骑”“清秋”四个意象开篇,描绘出日暮时分苍茫萧瑟的边塞风光,战事未了,然军容整齐,士气高涨,词人也正如怀有明月之珠、和氏之璧、黑貂之裘、配六国相印的苏秦一般热血满腔,锐不可当,惟愿征战沙场、为国杀敌,一展平生志向。1176年辛弃疾奔赴江西,任职赣州、过造口时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俯瞰台下滚滚流逝的江水,词人胸中块垒便寄托于这江水,起伏跌宕,比兴之情顿起。1204年,暮年的辛弃疾再次奉旨,任镇江知府,筹备北伐时作《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红日西沉,白浪东去,流光飞逝,历史无情,但词人此刻登高望远,遥想当年大禹功绩“悠悠万世、矻矻当年”,表明自己将会在其精神的激励下收拾山河,力挽狂澜的态度与信念。

当辛弃疾充满爱国的情怀、满怀报国的志向之时,他所见到的黄昏是“落日塞尘起”的雄浑壮阔、“江晚正愁余”的深沉忧思以及“红日又西沉”的慷慨豪迈,在感慨历史流逝之时胸中油然升起报国宏愿,这正是辛弃疾这位爱国词人的伟大之处。

2.壮志难酬的愤懑

辛弃疾的一生虽文能动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却始终笼罩在郁郁不得志的愁闷之中。“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是他对自己一生积极献言却始终不得重用的嘲讽,也是内心壮志难酬之愤懑的宣泄。

1181年送张仲固时,他写道:“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因张仲固要去的地方便是“汉中”故而词人就联想到剑指三秦,乘胜东进,与项羽一决高下的高祖刘邦,对比而今这偏安的朝廷、这衰微的国运、这残破的江山让人无限感伤。作为不受重用的臣子,面对不断侵犯的金兵、闲置空肥的战马,在黄昏时,在落日下,何以不怆然泣下。同是在黄昏时分怆然洒泪的还有作于1168年的《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此时距离南归已过去七年,曾一路南下时立志抗金救国之业,却毫无进展,词人于日暮时分登临赏心亭,感慨万千,写下此作。词人借谢安被疏远、桓伊为之向晋孝武帝弹筝的故事,一吐南归之后不被重用的愁闷。1174年,投闲置散的辛弃疾又登建康赏心亭,再次在黄昏时分,慷慨悲歌《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落日”“断鸿”“游子”意象的排列让人不禁联想到“枯藤老树昏鸦”之境。然而同是流落天涯的断肠人,辛弃疾却承受着更多的“愁与恨”,报国无门,空有壮志,这位少年成名的英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也只能无奈悲歌,怆然泣下。此亭遥遥相对秦淮河,诸多文人墨客在这里赏心雅兴。中国的山川大河大多凝结着情感寄托,秦淮河不仅仅是秦淮河,它更是繁荣与战火的见证物。而辛弃疾在此时发出的却是一声悲怆的叹息。日暮时分,独倚危栏,大概是辛弃疾郁郁不得志时的常态。《论盗贼札子》中有言:“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本是积极建功立业,却一再担任闲职,远离战场,远离自己心之所向,胸中怎能不怨不怒。

3.英雄迟暮的感伤

英雄迟暮,芳草斜阳,总是让人无尽感伤,而这种感伤往往伴随着人生的失意与政治理想的幻灭——“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已成奢望,空有白发,无可奈何,唯有长叹“可怜白发生”。同是作为南宋爱国词人陆游曾写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想当年亦是意气风发,锦帽貂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如今匈奴未灭,鬓已先秋,人空白首。

1205年,辛弃疾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时已66岁,南宋政治飘摇,时局跌宕。韩侂胄手握重权,意欲北伐之时重用辛弃疾,任命其为镇江知府。

辛弃疾深知此时任用背后的权谋计划,但他依旧积极筹备,一边又为当权者贸然北伐之举深感忧虑。站在京口北固山上,远望一江之隔的北方故土,年岁已高的他怀古忆昔,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篇词中佳作,人老矣,年轻时尚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也唯余怅惘了。

英雄迟暮,是一个悲壮的话题,日暮时分更加强化了这种悲情,人到暮年应如夕阳,在沉入黑夜之前制造一片绚烂,再创一份辉煌。辛弃疾暮年之時仍存一丝希望与信念,但终究如夕阳一般短暂绚烂,陷入沉寂。

4.闲居乡村的图景

辛弃疾南归以后,上《美芹十论》《议练民兵以守淮疏》《九议》等,力陈抗金策略,是一位文武兼胜又极具豪杰气质的政治人才。但因其性格耿介不阿且与议和派政见不合,屡遭排挤。辛弃疾只能被迫闲居,尤其是在带湖十年,远离朝堂,他创作了大量描绘乡村风景的词作。这多年的闲居生涯使他的作品在金戈铁马的军事情怀之余还有一些闲适平淡、富有生趣的乡村生活图景。“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其中大有陶渊明隐居的情致与意境,但这样随处可见村居生活在辛弃疾的笔下更加真实生动、趣味横生。而村巷的夕阳自是有别于边塞沙场,没有烟尘苍茫,没有角声悲壮,只有斜晖脉脉,竹篱短墙。

1187年,闲居之中的辛弃疾作《鹧鸪天·鹅湖寺道中》,鹅湖寺外有高大树木,山下有十里稻香,泉水叮咚,清风徐来,鸟鸣声中,倍觉安闲与惬意。夕阳西下时,归家路途中,一个“冲”字,一个“趁”表现自己为林泉奔忙的行状。自嘲不能为事业出力,只能为林泉而忙碌。词人从游览铅山,到了解铅山,到最终定居铅山,在铅山的风景中倾注了许多深情厚意。由此词可见辛弃疾有着喜爱山林之趣、田园之景的真性情。同样作于鹅湖的还有《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这首词所描绘的图景是清新自然、生机勃勃、色彩明丽的,但“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一句,也仍能看出他内心的愁苦与无奈,春光易逝,人生弹指,本是正值壮年的时候,却要在这乡村中消磨时光,即便能在日暮时分饮一杯酒,又怎能指望这酒能消解自己心中的愁。他在尽情赏玩山水田园和恬静之趣,内心却不停涌起波澜。事业上的失意与岁月流逝的惆怅便于此刻油然而生,虽置身于清新、闲适的乡村,也仍难免感到愁苦。这首《鹧鸪天》在后世谈起辛词提及率并不高,但词中隐藏的情绪却是词人一生作品中的主流。

二.黄昏意象的审美特质

1.黄昏意象群的集合

辛弃疾笔下的黄昏往往是多个意象组成的黄昏意象群。“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天宇沈沈落日黄。云遮望眼,山割愁肠”、“城头无限今古,落日晓霜寒”、“谁知止酒停云老,独立斜阳数过鸿”、“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绿杨阴里,听阳关、门掩黄昏”……辛词中“断鸿”“愁云”“城头”“栏杆”“酒”等意象往往伴随着黄昏出现,在黄昏所提供的时间维度下,在远望所营造的空间背景中,这些意象与黄昏共同构成或清新明快、或苍茫辽阔、或雄浑悲壮的意境,传达着他在人生不同阶段不同的情感内涵。

黄昏意象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与词作中其它的景物,诸如秋风、劲草、飞鸟、晚云、青山一同构成了黄昏意象群体,营造出意境悠远的审美氛围。无论是范仲淹的《渔家傲》中“芳草更在斜阳外”,还是李清照《声声慢》中“黄昏怎一个愁字了得”,正是黄昏将愁情与寂寥渲染的更为浓郁,达到了情绪的极致。

日出象征着出生,日落则象征着死亡,因此黄昏时分便易生发出死亡迫近的忧虑,一切物象都被涂抹上行将消失的悲凉,这种生命意识与悲剧情怀,使得许多意象与黄昏的组合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象征意味。“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落烟落日之中来”迷离的黄昏暮色,总是容易牵动诗人反顾平生的经历坎坷的往事回忆,在夕阳晚照中感慨生命的流逝。历史变幻,大浪淘沙。永恒的暮色黄昏日日为古人留证存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辛弃疾能够巧妙驾驭这些意象与黄昏的联系,使之融为一体,形成一幅幅意蕴深远的黄昏图景。

2.兼具风格的“黄昏”

辛词雄壮、悲凉、绮丽、婉约多种风格,兼而有之,因此其笔下的黄昏意象也承载着丰富的情思,具备多样的风格。壮美如《西江月·渔父词》中“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镕金。”落日的余辉照射在江面上,一川江水像镕金那样灿烂;清新如《西江月》“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用白描手法写出乡村黄昏时分的图景,清新自然;沉郁如《水龙吟》“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四个意象铺排开来,言有尽而意无穷;雄浑如《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直接描绘出一幅雄浑壮阔的边塞风景图;哀怨如《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活泼如《江神子》“斜日绿阴枝上噪,还又问,是蝉么?”宛如口语,亲切活泼,富有生趣。

辛词中“黄昏”意象的多重风格,是与其词作内涵的丰富性相呼应的,也是与“黄昏”这一意象本身所代表的丰富含义相关联的。黄昏代表着农耕社会与中国古人情感归依意向,为了功业追求,就要求学求仕,流落异乡,在一天的奔波之后,黄昏时分游子的怀归情结往往最为热烈,辛弃疾作为归正之人,每到黄昏,想也无法抑制这种情怀,行走在人生旅途上,此时总会倍觉前路漫漫;功业追求失意之时,人生理想受挫之时,凄凉的景物环境、萧索的情景氛围又总于黄昏时分使人倍觉孤独索寞,辛词中伴随黄昏出现的常为一个“独”字,大概知音难觅、伯乐难寻的孤独感于黄昏时更加凸显;黄昏的美景不常在,又让人易联想到青春难驻,毕生追求没有结果的光阴蹉跎常使人产生及时行乐、珍惜当下的念头,一如闲居时期的辛弃疾,那么多清新明丽的词作,想来他对于行乐安稳度过余生也是真心考虑过的,只是终究不甘,而复归追求进取而已。

3.巧用“黄昏”典故

用典,是辛词显著的特色,且辛弃疾擅长连用典故。因为辛弃疾对所读之书大多有很真切的感受。再次用典时,不仅仅是单纯的引用,更多是与自己生命情感的结合。即便是写黄昏,也能巧妙化用前人典故,借用典,抒己懷。1203年,辛弃疾作《汉宫春·会稽蓬莱阁怀古》与《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巧妙化用范蠡的典故,范蠡忠贞不二,具有文韬武略,曾为越王提出许多报仇雪耻之策,同作者的情感倾向息息相通。二人同有谋才之略,但范蠡助勾践完成霸业,自己却难酬南归之志,不由感怀涕零。故以“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作为答句,引出最后一句“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王亭谢馆那些当年的行乐之地,现在已是一片萧条冷落,无奈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暮色四合里秋风瑟瑟,曾经的治水旧迹已无从寻觅。《史记·夏本纪》记言:“舜、禹时,洪水滔天,大禹与众决九川而致四海,天下为治,大禹即帝位后,东巡狩,至会稽而崩,至今绍兴会稽山有禹陵、禹庙”。此词中,辛弃疾为大禹勋业慨叹,亦暗叹南宋无人可力挽狂澜。

这两首词都借用典故描绘秋天黄昏时分的景象,将眼前的风物与历史的兴亡连接在一起,将自己的感慨与古人的悲欢连接在一起,浑然天成,化用无形。以古人之事,述一己之怀,是辛词的一大特色,即便是在描写眼前的黄昏,他也能从遥远的历史中寻得慰藉。

辛弃疾词作中“黄昏”意象丰富的情感内涵源于南宋动荡的社会环境和尖锐的朝堂斗争,也源于其独特的人生经历与情感体验。政治理想的建构与幻灭使其一生都在积极入世与消极退隐之间徘徊,故而他笔下的意象都被赋予了他的个性色彩,辛弃疾对于黄昏悲壮或幽怨的书写正是他追求与幻灭交替的述抒。

一生漫漫,黄昏无数,而辛词里的黄昏总有一次也是我们遇见过的黄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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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陆游.陆游诗词选[C].上海:中华书局.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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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嘉莹.迦陵谈词[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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