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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在堂

2022-05-26刘星元

当代人 2022年5期
关键词:曾祖母大舅外祖母

族中有长者过世。是一位远房曾祖母,也是我们家族曾祖那一辈硕果仅存的人物。如果时间可以用分段的方式来具象表述,那么不得不说,伴随着这位曾祖母的离世,家族的某一个时代也便就此终结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不同寻常的意义吧,父亲专门打来电话,命我务必回去奔丧。

我乡习俗:寿愈耄耋,儿孙满堂,无疾而终,便可称之为喜丧。远房曾祖母无病无灾地活到了九十一岁,子孙们也都父子相亲、兄友弟恭,条条都符合这个标准。操持整场丧礼的执事是个明白人,他专门向族中的男丁女眷们交代,老太太入土之前,无论是儿是孙是女是媳,都不能流露出过度的悲伤。

一些情绪在尚未被人为规定之前,它是自然的,一旦被权威者指令呈现出某种状态,它便虚,便假,便难以控制。一连三日,我们这些惯会换脸技艺的成年人,如在钢丝上行走,战战兢兢的,深恐表情或过于沉重,或过于轻浮,惹来外村前来吊丧的亲戚以及本村充当看客的庄邻的耻笑。按照执事的筹划,我们个个都如牵线木偶一样过了三日,只待送老人入土了。但当老人的儿子、被我称之为德怀爷爷的老人抱起那方小小骨灰盒的时候,这位送葬队伍里的中心人物,泪水突然就噗嗤噗嗤流了下来,泪水下坠,砸在盒上,砸在土中。冬日,寒风吹彻,这些高盐度的水还来不及流淌,便已迅速干凝。尽管如此,它们仍如酵母菌一般,在低空中发酵,催发得我们每个人的眼圈都红红的。一场喜丧就此失控。

我们知道,德怀爷爷的面部表情之所以失控,固然有痛失萱闱之爱的悲伤,也必定有不能遵循本乡旧制归送慈亲的自责。

按照本乡旧例,长者过世,应有一具寿棺居中而卧,应有八名重客抬棺而行,应有各房子孙护棺左右,应有各脉外亲依礼遥送……当八个重客将寿棺抬出灵堂、抬向荒野的那一刻,一个人这一世一生最为荣耀的时刻就开始了。安静得有些悲伤的傍晚,鲁南的原野之上,最让人敬畏的莫过于送葬的队伍:寿棺在中,其他人各列其位,他们出村庄、绕小路,跨过岭、越过河,不声不语地一路向西、向西,没有一个人回顾来路。他们集体构成了一场来自人类最初最神秘的祭祀之礼,那么庄重,那么威严,又那么悲伤。那些送葬的队伍,往往会让站在远处观望的人,甚至是站在多年之后回顾的人,忍不住停下自己的脚步,想想生活,想想人生,想想祖先,也想想自己。西行之路上,那些扶棺而行的孝子贤孙,他们的身份如此卑微,重客担负不了寿棺的时候,寿棺一旦放下来,他们便顿时扑倒在地。像白茫茫的一片雪,他们跪在寿棺四周,跪在重客们四周,恳求重客们再辛劳一把,将棺中人荣荣耀耀地抬起来,抬到比这尘世间所有的人都要再高一点儿的位置。寿棺放下去,孝子跪下来,天空之下,大地之上,那一具寿棺以及那八个休憩的重客立在那里,就构成了尘世间最雄伟最崇高的建筑。

然而現在,在我们乡,重客的称谓还在,但重客其实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是时光作祟,抽走了他们的力气,他们皆已是暮年之人,也再无后继者愿意顶上他们退出后留下的缺口;然而现在,词语里的寿棺还在,现实里的葬礼却拒绝了它的加入——本地举措,不能再使用寿棺,而是改用小小的骨灰盒。远房曾祖母的葬礼,便是我们村按照新政策实施的第一例——没有重客抬棺,也没有寿棺可抬,只有她也已年迈的儿子捧着她的骨灰,一步步走向她最后的归宿。

把老人送走之后,族中的男丁们心照不宣地返回来。在远房曾祖母的老屋子里,原本烧了多日香火与纸钱的火盆早已遵循本地风俗摔了,天寒,德怀爷爷就从院子里捡了一堆木柴燃起来,大家围着火堆坐着,说着闲话。德怀爷爷的背后,放置着一具寿棺,那是他母亲二十多年前为自己备下的。二十多年了,尘埃一次次落在它的躯体之上,油烟一次次落在它的躯体之上,时光的叵测居心也一次次落在它的躯体之上。因这尘世间无数次安静或喧嚣的侵扰,寿棺的全身布满了污迹。德怀爷爷后背靠在寿棺上,说起了他刚刚过世的母亲以及这具本该随他母亲离去的寿棺。

他说,他母亲去世前让他扶起来,隔着虚空用目光将寿棺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说,他母亲二三十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没成想最终也没能用上。

他说,改天劈了吧,当柴烧。

他说,不是好木材,不可惜。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枯树皮般的眼角泛起了两滴细细的清泪。或许是突然想起了几天前执事那已经失去时间效用的叮嘱,他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眼看就要溢出来的东西,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这时的他啊,多像个孩子,委屈,却说不出来。

送走远房曾祖母的第二日是周末,母亲提议去邻村看望我妗子。

年初的时候,妗子的老年痴呆愈发严重,除了我大舅我表哥几个亲近之人,其他的亲戚和庄邻,她都不认得了。几个月前,她不小心摔断了腿骨,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期间,大舅和表哥轮流陪护着她。那次,我去医院看她,她已不认识我这个站在她眼前的陌生人了,但仍记得有一个乳名叫作米豆的外甥。

你是米豆?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我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细摸了两遍,最后定格到我脸上时,犹带着怀疑之色。或许是为了印证她的怀疑并非无理取闹,并以此拆穿我虚假的身份,她喋喋不休地列举了我小时候的事。

你怎么会是他呢?他还小呢,还在上二年级,前些天两条腿都掉进了学校的茅坑里,臭死了……你怎么会是他呢?他坏着呢,前些天还把我挂在房梁上篮子里的鸡蛋偷了好几个,肯定是拿着换钱买糖吃了……你怎么会是他呢?他皮着呢,揪着他耳朵说了多少次,别总往河里跑,他就是不听,前些天就差点儿被淹死,把他娘吓得直哭……

经由妗子的嘴巴重述的这些旧事,最初的一个和最后的一个,大概也间隔了四五年吧。如果以现在的时间为坐标,它们都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妗子却始终说“前些天”,显然,时间从概念上已经抛弃了她的现在——在与时间的角逐中,她只抢到了过往的自己和过往的亲人,她只抢到了自己的过往和亲人的过往。

在病房里,她回忆这些旧事的时候,狐疑之色渐渐淡了,脸色开始变得温柔——完整的过程浓缩到一起,便让我重逢了记忆里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长辈。表哥却觉得不好意思,数次想用语言阻碍或拦截她的话茬,却拦不住,拦不住她的表哥只能歉意而尴尬地向我笑着。

这次去看望妗子,她依然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母亲。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自始至终她都很安静,安静地看着我和母亲与大舅、表哥说话,像看陌生人一样,就连问候她的饮食起居时,她也不言不语,似乎关乎她的一些东西全都与她无关,她自己只是自己生活里的局外人。

妗子和大舅住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留下的老房子里。我母亲和姨娘们就是从这个小巢里长大成人,然后离巢而飞的,她们飞到邻村,飞到邻村的邻村,从女儿的身份过渡到了妻子,过渡到了母亲,直至过渡到了祖母。与此同时,我的舅舅们则从这个巢分出去,在本村组建了新生的家庭。十多年前,我大舅和妗子又回到了老房子。他们原本有房子,前些年,村里严控宅基地的规划,没有空闲土地盖房子,他们就拆掉了自己的房子,原地给表哥建起了新瓦房。那时候,我外祖母还未过世,一个人守着老房子,大舅他们两口子搬过来,也方便照顾老人。外祖母过世之后,大舅和妗子就住在了里面。六十多年的老房子了,修修补补了七八次,时而遮风挡雨,时而透风漏雨,对于一栋如此老旧的房子而言,如今,修补已经不能延缓它衰老的运势,时光渐渐抽走了它骨骼的坚固度,坍塌的命运已不可避免。

我对这栋房子并不陌生。有那么两年的春天,我父亲和母亲贩卖地瓜秧,早起晚归,没办法照顾我和姐姐,就把我们扔到了外祖母这里。对于我们,外祖母是慈爱的,但这种慈爱并未能驱散我对与我同居一室的寿棺的惧怕。寿棺以及由寿棺延伸而来的情愫,是我童年时代摆脱不掉的梦魇之一。

记得那时的日光。

记得那时的月光。

那时的老房子里,白日时是狭窄阴暗的,黑夜里是漆黑狭窄的。于狭窄的阴暗之中,一小片阳光被格子窗分割为更小的条块日光;于漆黑的狭窄之中,一小片月光被格子窗分割为更小的条块月光。尘埃在这些条块里翻身醒来,于半空中起舞,于舞姿蹁跹中缓慢下落。在这方被日光和月光拘禁的小天地里,那些尘埃再落,也只能落在半空,它们的身下,是更多的尘埃,更多的尘埃之下,是并列的两具寿棺。那时候,日光就这样铺在寿棺上;那时候,月光就这样跳在寿棺上。

卧室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年以前为自己备下的两具寿棺占据了半间屋子的空间。床与棺之间,只隔着一条小径。生死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同一个空间里,显得既荒诞又深刻。

那时候,最讨厌一位喜欢讲鬼故事的远房舅舅。他说的是午夜,说的是午夜里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鬼;他说的是守灵,说的是守灵时那一阵吹灭棺材前长明灯的风;他说的是棺材,说的是有一天棺材铺里的一具棺材自己说话了……这位舅舅似乎是在存心捉弄我一般,我怕什么,他就讲什么,他在故事里讲到棺材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向着放置两具寿棺的昏暗角落里瞄,他一瞄,我的目光也总是会被牵引过去。害怕的时候,我就往外祖母怀里钻。

寿棺在堂,是本地的一项偏门风俗。寿棺,又叫老房,本地所谓的“老房套老房,房里塞满粮”说的便是这个风俗。前一个“老房”就是老房,后一个“老房”则是指寿棺。两个老房同样重要,一个是生时的居所,另一个是百年之后的皈依之地。那时候,外祖母常将粮食储藏在寿棺里,不知是为了节省空间抑或防避鼠盗,还是为了照应俗语里的说法,讨个好彩头。想着每天吃的粮食都是被寿棺吞吐过的,我便极不自在。

如今,两具寿棺都已不在了,它们载着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了土里。两具寿棺原本占据的地方,倚墙而立着农具,它们是铁锨、耩子、锄头、镰刀;两具寿棺原本占据的地方,铺地堆满了柴草,它们是树根、树墩、树枝、树叶。唯有尘埃依然还在舞,还在落——在农具上舞,在柴草上舞;在农具上落,在柴草上落。不知从何时起,构建我童年梦魇的元凶之一的寿棺,已不能让我感到恐惧了。甚至,我时常会想起它们,想起它们时,心就暖暖的——就像是从中触摸到了旧日时光里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气息。

外祖父不见了,外祖母不见了,两具寿棺也都不见了,只余这老房子孤零零地继续残破着。才二十多年,这尘世呀,就已改变了太多。

在本乡,生前便将寿棺列置于堂前的举动并非孤例,也并非零星的现象,而是本地由来已久的风,由来已久的俗,是我的乡党们对自己的后事由来已久的未雨绸缪的安排。

我年少时,这种为生人造棺的风俗虽已衰落,但依然尚存。从高祖父到祖父,我们家农事之余,便以造木为业,作为木匠,我祖父也曾为数百位乡党打造出一具具陈列于阳间的阴室。那时候,一般而言,人过六十,就开始着手为自己打造寿棺了。为自己打造寿棺,在本地人看來是一桩喜事、一则美谈,就像建造房屋一样隆重。秋忙之后,冬闲之前,附近村子里想要打造寿棺的老人,他们会遵循旧制,一手执着贴着红纸的点心,另一手提着本地酒坊出产的瓜干烧酒,走进我们家的大门,恭请祖父到他们家打造寿棺。这是邀约之人一生中某个节点上最为重要的大事,若无意外,祖父总是会答应。饭桌之上,抿着烧酒,吃着点心,祖父与来人约定了日期,宾主双方这才尽欢而散。

那时候,周末或者寒暑两假,我常随着祖父去打造寿棺的人家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什么都帮不上,只是围着时而破木、时而刮板、时而镶钉、时而刷油的祖父转,祖父忙碌,我也没闲着,在院子里捉捉蜻蜓,赶赶蝴蝶,拿着小斧头劈劈砍砍,敲敲打打。到了中午,主人家做好了饭,喊祖父停下,我也累了饿了,便随着祖父一起走上饭桌。

打造寿棺的大多数人家,所备的木材都有讲究。这里所谓的讲究,不是说木材稀奇昂贵,而是遵循着本地的习俗。讲究的人家,打造寿棺的木材,往往是自己早年间手植的。古代帝王自打登基伊始,就举全国之力为自己营造皇陵,达官显贵亦各施其能,寻佳穴、伐良木、造好棺。王侯将相都如此,贩夫走卒也便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内讲究一番。

在我们乡,人一旦有了孙子,便意味着衰老的降临,便会在房前屋后种下几棵松杨榆枣,等过些年,孙子长大了,爷爷更老了,便把树伐倒,充当做寿棺的材料。于是乎,遵循子丑寅卯的礼节,一具具寿棺就这么打造了出来,搁置于老房子的堂前,等待着收割的时刻;于是乎,在我们乡,遵循生老病死的安排,一间间老房就这么打造了出来,搁置于老房子的堂前,等待着收纳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新人。

最近几年,为自己打造寿棺的风俗戛然而止了。原因很多,推行公墓是其一:公墓墓坑窄小,容不下寿棺的庞然身材。与之匹配的是另一项措施:清理闲置宅基地,拆除无法再修缮的旧房屋。如我大舅、妗子所居的老房子,便在拆除之列,只不过,大舅、妗子没有其他地方住,所以一直拖着。那些早已打造好的寿棺不能再用了,只能当柴劈了;那些承载着一代两代三代甚至四代人记忆的老房子也不能再住下去了,只能原地拆了。从此之后,我乡的土地上,恐怕将再无“老房套老房”的盛况与习俗了。

很多次,我写到生死,但其实并不懂生死。或许正是因为不懂,我才期冀透过我所熟悉的人或事,汲取到一星半点儿的微光,来稍微冲淡自己的无知与肤浅——譬如我笔下的老房和“老房”。然而说到底,对于个人而言,这只不过是一段往事的终结,至于对于一片土地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很抱歉,我没资格为它代言。

(刘星元,1987年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花城》《钟山》《天涯》《红岩》《散文》等,散文集《尘与光》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山东文学奖、齐鲁散文奖、孙犁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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