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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僧八思巴

2022-05-25欧阳江河

诗选刊 2022年6期

欧阳江河

1

你三岁时犯下的一个善的错误,

十岁时,深坐于考古学的天空,

八百年后,被直觉的核弹击中。

一枚核弹不可能从善的前提

与后设,退出秋水蓝天。

装饰性的废墟,在深掘之下,

错的与对的,都将变成无意识。

但这意识形态的娄子捅得也太大了。

物权与神权的一堆麻烦,

将缠住你,哦尊贵的八思巴。

转世把你从死后世界夺回,

不朽是唯一多余的东西,

永生者,简直生不如死。

万物因显微作用起了裂变,

任由原子论和实在论,

在牛羊身上,形成人群和风暴。

2

那是你吗:萨顿高僧的明月前身,

从时间修辞的吸星大法,

弃绝而出,将圣迹抖落在地,

回看时,人已在千年之外。

前世投向余生的恍然一瞥,

含有游牧时代的种种延宕,

心与物,死后仍待在一起,

这天荒地老的人之初啊。

一个或不足一个的八思巴,

不必改变本心,已是一身万化,

一刹那,换来万古的自相抵消。

如是,你拿整个星空为忽必烈灌顶,

为十三世纪的蒙古口语造字,

为大元帝都选址北京。

但你见过太平洋海底的一只白鲸吗?

你统领过一支骑马的海军吗?

3

塔影憧憧的眼中异象,

经不起佛的一声叹息。

而我,隐身于二十一世纪的算法深处,

听八思巴对忽必烈讲授佛法:

开端一句,说的是世俗藏语,

中间换成了僧侣用的藏语,

结束时,混用另外两三种语言——

比如梵语,萨迦教的秘语,

比如,其他星球的手语。

这些极寒带的古代悬言,

无声无息,却言说久远。

我不在意忽必烈能否听见,

而是对所有不加区分的心与耳,

佛本人,是否一直在深听。

望着比积雪还要沉默的祁连山,

我有点把新月的黯然神伤,

与白塔寺的秋风经卷弄混了。

若是你生前没读过量子论,

容我替你手抄一遍。

4

在沙弥戒和比丘戒之间,

八思巴梦回儿时的卧象山。

象鼻天神托举起八思巴之父,

对他说:从须弥山上俯视西土,

目之所及,皆是你儿子的领地。

一头大象,即使平躺下来,

也是一座山:生理衍化为地理。

战争,从不解释武器之轻,

仅凭帝力维持不了想象力,

军团步伐,未必走得比丝绸远。

风过处,起了斑斑虫迹,

岁月的思绪竟如此绵绵不绝。

高原是辽阔的,天空是蔚蓝的,

反而使斗转星移变得迟慢。

佛,提着刚挤出的马奶,

落在荒原狼的头狼身后:马头琴

一直这么忧郁,但安慰了牧羊女。

梦见沙漠的人,浑身都是金羊毛。

5

萨迦班智达和西凉王阔端,

皆以剩身入土,将西域心象

递解为本地事物的大幻化。

云泥双身从众树的阴凉

走到烈日下,合起八千经卷。

仅凭不类物象,八思巴

立身于远见中,与佛之舍身对视。

你不必對后人说“我是八思巴”,

定都北京,也是齐物等身的事。

十岁时,你出后藏而入西凉,

细察白雪皑皑的火山灰,

将肉身静伏于丝绸般的大地。

十二岁,你初到武威,已是

或将是某个待召的赤子吗?

对极小的可能提出尽可能大的要求,

这构成了最深沉的不可能。

6

在六盘山,八思巴进谏忽必烈:

不要创新地去过已经过过的日子,

也不要在下跪之下、最高虚构之上,

理解恶的固有。将军们

盘点战利品时,没把木星算进去。

马刀倥偬,骑者无暇与隐者

互换快意恩仇:但是,连云的幼兽,

不也听命于道德心手的调度吗?

混迹于本教戒佛令的蒙面人,

私底下将成吉思汗的戒酒令,

看作醉停飞鸟的天人之醉,

鸟影,留给日日狂饮的窝阔台汗。

六十五岁时,西凉王阔端

也醉死了自己。大札撒,

将拴马的笼头套在骆驼头上。

成吉思汗的第四条遗言秘而不传。

7

万世羔羊,待宰时,静如待产。

天空牧场,鲸鱼死而彗星出,

马蹄已尽可能高地碰到了鹰翅。

八思巴远道而来,手里的碗

捧远些是云,捧得近身是泥做的。

人羊分食的同一只碗啊,

一回神,已被佛的嘴唇触碰。

天在漏水,也不知统治者治水,

是听从雷霆,还是心的工程?

金汁在笔的残山剩水,

在经文和格言里掺入了沙砾,

谈吐之间,咯嘣咯嘣的。

念更多的六字真言就会有

更多的现实,而我们,该如何对待

这从古至今的黯然神伤?

我们的继承没任何遗言在先。

8

一路见树无花,口传口的历史,

将刀笔的事付与铁马木流。

一只羊,变成猛虎时起了慈悲心,

但变身为人,十万卷羊皮书

也不够它变:除非离身成梦。

肉身是第二自然,而非变化起因。

一即二的花教, 一呼一吸,

对所有不成铁的花儿,

不开不谢,不予细嗅。

吐蕃僧侣,总得有个坐处,

但并非坐下来就虹霓绕身。

鲸鱼没学会在夜空中发光,

粒子,深隐于豹纹之条理。

佛学不碰相对论,不代表佛陀

不被爱因斯坦所梦见。

火星之所以不按照水星的轨迹

移动,是因为八思巴在静观它。

9

我更愿意听八思巴谈五明三藏,

而非忽必烈的骑术与箭法。

对万箭穿心的异教徒

动手脚,实属渎神之举。

八思巴,为蒙古帝国造字吧,

识字和写字,符合游牧天性中

更为深远的在地形式。

无论蒙古草原有多么辽阔,

定居下来,坐论农桑,

是西域一带汉族人的选择。

大地上还有多少单季稻的念想,

没转化成鸟群和人口增长?

这么一颗寸心悬在浩渺宇宙中,

是多么小,多么奇妙的恩典,

无常本身又是多么无止尽。

心即初月,不知何所起?

10

灵童八思巴途经二十一世纪时,

将十三世纪的雨滴和泪滴,

存留在老人萨迦班智达眼里,

没那么黏稠,仅有稀薄的镜像。

此刻,我在古凉州穿街走巷,

走,被反过来走:落日足以深埋。

你也在行走,但双腿已不在手上。

更远处,一匹马突然出现。

或许山地越野车能把你

驶出蒙古帝国的茫茫草原。

但四轮驱动中的两个轮子

必须卸掉:大道青天,太高傲了,

任由忽必烈兀自独步,连必死

也配不上他的垂死和疯狂。

而在薄冰似的空气与醉氧之间,

八思巴真的存在过吗?

11

分身十万的八思巴无非是

飞锡恒沙的众身合一。

莲花在天,不必将落座之人

看得太真切,太逼仄。

天地有大美而不受小我约束,

浮世人亦非佛骨所埋,

部分暂坐,部分如船行天上。

西域想象,于我是闭目内视,

于八思巴是枯坐太空舱,

不显山,不露水:若非旧我翻新,

岂非佛的条形码在天边外一闪。

出够了太阳,天开始下雪。

接听手机时,我总能听到

一些融化的声音:比如风声,

比如念诵无上咒的声音,

比如右耳的经筒在左手转动。

但谁会在十三世纪给我打电话呢?

如是,在一个更为缜密的推算中,

我是被八思巴虚构出来的。

12

从兰州到武威,车过乌鞘岭。

西土不是有马就能骑到远方的。

一个十三世纪的西藏僧侣,

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群中现身吗?

再迷人的天空牧场,怀古之人

也不会去碰一架羽毛做的竖琴,

寂静,历经多少石佛的深听,

还是未听的样子,还是重山复水。

神秘半月如一小片薄荷,

含化在一块石头的嘴里。

幽灵打动人间,是因为旧我

被新我认出时新鲜生动。

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待召亡灵的

寻迹法:圣者,耳垂边的灰烬,

小心翼翼地升了起来,准许众生

在八思巴以外的声音里坐下,

受到死后生活的天上教育。

昨日我途经乌鞘岭,与八思巴

插身而过,可这一切不过是闪存。

13

在博物馆,玻璃后面的八思巴,

没有金身,但有悬诗和圣地转移,

与真实世界保持着

驾鹤而去的礼节性间距。

所有语音提示都是梦幻式的,

提醒梦外游客:鹤止步。

在算法的界面上,考古与仿古

不停地切换真身和插孔之身。

拔掉插头:这或许是个史诗般的决定。

肯定有某种难以释梦的东西,

使蝴蝶飞起时是一只孔雀。

橱窗里已无袈裟,并不意味着

佛,要为西服或运动服代言。

人类不知道八思巴的精神形态

是什么,而物质形态之优雅,

所維系的不过是佛骨在枯枝上

被折断了,霎时天上大风。

2021年8月12日

(选自《诗刊》2022年4月号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