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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曲阜、济南来,必将走向世界和未来

2022-05-22孔德铮张丽军

当代小说 2022年4期
关键词:外公爸爸

孔德铮 张丽军

张丽军(以下简称“张”):我们一起做了很多工作,推动《孔孚诗文书信论文集》在山东友谊出版社的出版。这非常有意义,价值特别大。在这一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有关孔孚老师:他从哪里来,他的诗歌、散文、诗论、书法那么高超,特别是在诗歌方面的创新传承那么好,他的这种眼界、视野、格局、修养是从哪儿生长出来的?您刚才提到师母家里的传承,我想问,孔孚老师是在一个什么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的父母或者家庭,您了解多吗?

孔德铮(以下简称“孔”):前一段时间我做了一个《孔孚大事记表》,向我二哥请教了我爷爷、大爷他们的履历,大致上整理了一下:我爷爷叫孔祥雯,是曲阜师范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在乡里教私塾。

张:那时候毕业于曲阜师范学校是一个很高的学历了。

孔:我二哥说爷爷是我老家那一方的文人,过年时四里八乡的人都来找我爷爷写门对子。我爸爸从小就跟着我爷爷学诗词,他在好多文章当中都说到,学龄前的这些教育,对他影响是很大的;再就是我大爷也是一个引领者,我奶奶50多岁才生了我爸爸,大爷比我爸大20多岁。我大爷叫孔令棈,山东大学第一届法律系毕业生,后来在曲阜孔、孟、曾、颜四大家族的家馆中教书。

张:孔府内的弟子们的老师。

孔:对。后来成立了一个明德中学,他是明德中学的训育主任。孔德成当时是名誉校长,是称他为先生的。

张:那就是孔府的大先生。

孔:我爸爸从小应该是受了不少我爷爷和我大爷的文化熏陶。在曲阜城里上小学时,要穿过孔庙孔府,为了看那些碑刻上的字,他常常忘了时间而迟到,惹得老师批评。他是在这种氛围中长大起来的。后来在泰安上的是翠英中学,然后又来济南读的正谊中学,季羡林先生也是上的这个学校。我爸爸一直称呼黑伯龙先生为老师,是因为黑伯龙是他在正谊中学的美术老师。徐北文伯伯的父亲也是我爸爸的老师,所以我们家和他家的关系一直那么好。

张:你说说师母那边的情况吧!

孔:我妈是独生女,我外公堂兄弟4个人,其余的那几个姥爷都在外边做生意,家里的孩子都由我外公来教育,算是“私塾家馆”。我妈一直跟着我外公读私塾。外公在家里教家馆,在外边曾做过“鲁大公司”的账房先生。跟他读书的我的舅舅、姨们,外公都把他们培养成了会计。

张:过去做账房先生很难。

孔:外公的业余爱好是中医中药,学中医的又都研究《周易》。我妈18岁时用小楷抄写了一些偏方、验方,装订成线装书,非常精美。我外公也习惯用小楷记录一些实事见闻、偏方验方之类。

张:我看您外公留下来的手抄书,其中一些是关于诗词文艺方面的,说明他还很有文艺细胞嘛。

孔:我和我妹妹、弟弟从小就是听着我外公的故事长大的。外公有一套带图的《聊斋》,我们三个按着图每天逼着外公讲故事,跟着他背唐诗宋词。后来外公还想教给我《周易》中最基本的东西,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就造他的反,不许他再向我们灌输封、资、修的东西了。

张:有时候文化传承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孔:解放后我外公没有事做,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就靠卖书维持生活,好书籍都卖了,直到我妈在济南食品厂当了会计,才有了生活来源。我外公的全部家当都被我们用光时,他去世了,在我父亲连遭厄运时,我外公作为我妈的精神支柱,帮我们渡过了一个个难关,就在我爸爸马上要恢复工作、家里就要有出头之日时,外公却走了,我们全家都非常怀念他。

张:你外公怎么认识你爸爸的?师母怎么和孔老师认识的?

孔:在收集整理书信集资料时,我翻出来一些我妈妈写的东西,其中有一篇《相遇相知》,是记录我妈我爸恋爱经过的。文中说1952年秋天的某日,我妈饭后在大明湖南岸司家码头散步,湖中有一艘画舫靠近了她,我妈银行学校的同学金秉臻朝她招手,让她上船。我妈见船上有许多不认识的人,隔着船和金姨说了一会儿话就托故走开了。那时船上就有我爸爸,可能看到岸上的姑娘当时就一见钟情了,缠着金姨介绍我妈跟他认识。金姨对两边的家庭情况都非常了解,背着我妈先去见了我外公外婆。外婆一听我爸爸离过婚,有两个儿子,还是失去右手的残疾人,就坚决不同意。我外公经过了解知道了我爸是《大众日报》的“笔杆子”,经常发表诗文,有“济南四才子之一”之称。外公非常明白我妈妈的心思,对金姨说:“就是他了,你看着安排吧。”见面后,我妈这种文艺小女生当然很快就被我爸这样的“大腕”俘获啦!我妈完全不顾“当后妈”“伺候残疾人”的不体面,全身心地将一生奉献给了她心中的大文豪。我妈被“才子”冲昏了头脑情有可原,可是我外公能在那样的条件下允许我爸爸娶我妈妈,说明他很有眼光。

张: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孔:在爱书法、爱石头、爱花等方面,我爸和我外公算得上是同道中人。并且,我爸爸對我外公在《周易》方面的研究成果也深感敬佩。那时候,我爸爸被关起来18个月没有音信,每月我去报社传达室拿他扣除30元生活费之后还剩下的27块钱的工资。有工资拿说明人还活着。我外公隔段时间就用三个小铜钱算卦。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我二姨来陪外公过节,晚饭做好了,外公不让吃,他说算准了我爸爸能回来吃饭。饭菜都凉了,我妈躲进里屋去哭,我二姨说:“四爸爸,别等了,让孩子们吃饭吧。”外公坚持说再等等。就在这时,听到了我爸爸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回来啦,回来啦。”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我爸爸进门见全家在等他吃饭,也惊呆了。

张:孔老师是什么时候到《大众日报》的?

孔:是新中国成立初从华东大学分配到《大众日报》的。他毕业之后就回到曲阜教书,正赶上学校跟着国民党撤退,逃亡到奔牛,在那里认识了七月派诗人晁若冰,笔名白莎。他是一个地下党员,引导我爸爸投奔共产党,成立了宣传队,在小黑板上发表了我父亲的第一首新诗,可以说白莎是我父亲写新诗的领路人。

张:那时候还没有解放吧?

孔:对,大概是1947年或者1948年。在晁若冰的鼓动下,我爸爸带着十多个学生从敌占区投奔到了解放区,上了华大。

张:当时有个华东大学。

孔:好像是一个培训干部的学校。培训完了以后,就分配到《大众日报》做副刊编辑。

张:岗位还是很适合的。

孔:好像叫“丰收”副刊吧。那段时间可能是我爸爸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顶头上司辛冠洁先生写过那时对我父亲的评价:“他有才,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常见事于人先;有一个深沉而灵透的头脑,善于把所见迅速投入再生产,提炼出独特的观点,写出逻辑层次分明的文章;他有德,他将一颗仁心延续成一种德行,再把这种德行物化到一件件稿子、一张张版面上,物化到对一个个人的真诚对待上;任务再重,他总有潜力,无怨言,遇人相求无不慷慨相助。”

张:这评价是很高的。

孔:对。我整理出来的父亲的另一篇散文《一件往事》,记录了他那时的工作状态。从文中我看出那时的他是很“狂”的。父亲选用的稿子报上去如果被批回来,他就要领导说出不能发稿的理由,且越级到总编辛冠洁那里评理。能不把中层领导都得罪吗?

张:我听一个朋友说,孔孚老师五十年代写了一些政治抒情诗,那在当时是很普遍的现象。

孔:对。整理这套书的资料时,1979年以前发表的诗我基本上都找到了。1950年发表的《列宁永远活着》,第一次使用“孔孚”这个笔名。本来想把那些诗都收入到这套书中,但反复看那些诗,觉得真的入不了眼啦!我爸爸说过,那些东西已经死了,他是从54岁时才写出了真正的诗。朋友们也都建议不要把那些诗全放进来,我仅选了几首作为孔孚初期诗的代表。我父亲从不把丑的东西示人,还是尊重他的本意吧。

张:我想这个可以后续做一些呈现。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有不同的阶段,这个是他诗歌思考、创作的一个阶段,是和时代的共鸣,因为他后来也是一个一个阶梯走上来的。一个人的成长有不同的阶段和步骤,作为文艺副刊的编辑,他当时一定读到过很多作品,也培养、引导、激励了很多作者。

孔:是的,应该建立了很多人脉。我父亲在《大众日报》工作了30多年,有过几年的辉煌,但以后的22年都是处于被打压的状态。有人建议他写回忆录,把经历的苦难写出来,可我父亲不想活在以往的痛苦中。眼看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他想换个活法,试着找到新的道路,正巧碰到田仲济先生向他发出了来山师搞现代文学研究的约请,就欣然应允。做文学研究是他喜欢的事。

真正到了换工作时要面对很大的问题。从党政系统调到教育系统,工资要降低,那时报社广告业务很红火,奖金比工资还高,调过来就没有了。报社为挽留他,答应他,作为元老可分配给他建中160平方米的新楼房;若来山师,只能给60平方米的旧楼房。这些对于我父亲来说,他都无所谓,可是想到我妈妈跟着他受了那么多苦,生活上刚刚有了起色又要放弃,觉得实在对不起我妈妈。我爸把决定权交给了我妈,我妈若不同意,他就继续在报社干,反正轻车熟路,干不了几年就离休了。我们姊妹那时也盼着我妈别同意。可我妈是最了解我爸爸的人,反复考虑后说:“孩子们都大了,吃不上饭的日子都过来了,任你折腾吧!”

离职前,报社领导说可以让我父亲提点要求,他就提出希望到海边散散心,差旅费报销。领导马上答应了,并联系了部队招待所提供吃住,费用由报社出。我父亲一见到海,眼泪就流出来了,诗也流出来了!

试想,我妈当年若考虑实际利益不让我爸爸调动,我爸爸也不会有在青岛、崂山、沿海一带常住一个多月的机会,诗的闸门也不知能否打开。仍在报社工作的孔孚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一切可能都会改写了。

张:如此看来,师母功莫大焉!

孔:王尔碑先生曾对我父亲说:“你好像永远生活在一片净土上,不受外界任何干扰,简直乃玉石之人!”听到我父亲讲了我母亲为他担负起生活的一切后,尔碑先生说:“孚兄虽遭遇众多磨难,可他娶了吴佩瑗这位夫人,他又是最幸福的!”

别看我父亲写起文章来头头是道,生活上可以说非常低能。劳改时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在家里我没见到他自己盛过一碗饭、洗过一块手绢。起床要问我妈“我今天要穿什么衣服”,出门要问我妈“我要坐哪路车”;他不认表,每次都得问“佩瑗,几点了?”“我吃饭了吗?”“我今年多少岁?”就连他身边放着暖瓶和杯子,也要喊我妈“佩瑗,我喝水!”我记得的只有一次,妈妈打针时因消毒不好,针眼处化了脓,没法走路,让父亲下楼到食堂买了一次馒头;他还帮我妈去买过一次酱油。这是他为家里做的全部家务。这些我们都习以为常了,从心里就认为这些活都该是我们干的。偶尔家里没人,我爸爸把炉子上开了的水灌到保温瓶里,我们就会千恩万谢!

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爸,是我妈的习惯,一般女人也能做到,可是,我爸那时候工资从97元降到57元,经常还带着浑身的伤回家来,我妈每次都高接远迎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没有一句怨言,這种发自内心的爱和尊重是非常难得的。

张:这是最艰难的一段,遭遇了那么多,又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能够继续往前走,没有这个家的温暖,是走不远的。

孔:我爸爸说:“若没有你妈妈,没有你们,我都死了多少次了,想想有个家,还有亲人的期盼,咬着牙也要活下去。”更加难得的是因为爱而深深理解,我妈懂得我爸爸对前妻怀有愧疚之心,她努力去与我爸爸的前妻相处,两个女人撑起了整个“大家庭”。

张:对,你说说孔老师前妻的情况。

孔:我爸爸13岁时家里给他娶了个16岁的媳妇,一个大地主家的姑娘。

张:女大三抱金砖,门当户对。

孔:她19岁时生了我哥,四年后又生了我二哥。据说进报社时政审,因前妻家是大地主,不符合喉舌机关的要求,要媳妇就不能参加报社的工作,因此离了婚。我觉得这仅是一方面,缺少感情基础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离婚但没离家,她带着我二哥和家里的老人们一起过日子,后来她和二哥为我爷爷奶奶,以及我二奶奶二大爷二大娘,还有我大爷六个老人养老送终。

张:二哥?

孔:二哥孔德刚,离婚时六岁。我爸爸带着十岁的德平大哥在报社里住宿舍,给他饭票在报社食堂吃饭。找了我妈以后,我哥就来家里跟我外公外婆一起住了。

张:有人管了。

孔:好景不长。1953年我爸和我妈结婚,1954年有了我,我八个月时我爸就断了工资,那时我妈每个月三十来块钱,要养我外公外婆我哥和我五口人,艰难可想而知。哥的娘知道这个情况后,就带着我二哥来给济南军区一户人家当保姆,管吃住,一个月给五块钱。拿到第一个月的钱后就找到我妈家。我家住在大观园西门对面,院里的张大妈抱着我在大门口玩,她就把五块钱塞进我的小兜兜里。长大后我妈对我讲:“一定要记住这五块钱的情,你们姊妹都跟着哥哥叫她娘,工作后都要去孝敬娘。”

张:人啊,就是患难见真情!

孔:我妹妹弟弟工作以后都首先回老家看娘,直到2011年,娘90岁去世。娘在世时,我妈都亲自带我们去给娘过生日。我爸爸走了之后二十多年来,两个哥哥嫂子和孩子们,每年都从外地来给我妈过生日。像这种关系走到这种程度,也算是我爸爸的福气。

张:这太难得了!那个年代这种家庭很多,一般女人都会去阻止丈夫与前妻以及前妻生的孩子来往。我认为你的两位妈妈都是了不起的女人。所以有时候要谈一个人的历史和成就,不讲这个人的成长史、生命史,是讲不通的,所以我就想为什么会有孔孚这样一个人?他的这种才华、这种眼界、这种格局、这种思维,从哪里来?这是传统、时代、生活与爱共同孕育的结果。

孔:我觉得孔孚的成就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好家庭;另一个重要的条件,是赶上了八十年代的大环境。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一个个人气质的问题,我父亲特别崇尚自然,崇尚美。

张:对自然的书写,是中国文人、中国文学一个很重要的自然美学传统。

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偏重。

张:有人愿意写现实,有人愿意写大自然,中国的自然书写是一直有传承的。

孔:对。我觉得我爸爸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虽然从坎坷中一路走来,但他从来都是朝积极的一面思考。

张: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审美向度和哲学追求。我最近在看梁漱溟的东西,梁漱溟说中国文化有一个向上的力度,中国人的人生是向上向前看的,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往前走,还要活着,要追求美。这就是向上的人生。其实这是中国人、中国审美文化很大的一个特点。

孔:他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张:李泽厚说中国文化是一种乐感文化,也是有道理的,中国人始终有内心的向往和追求。

孔:他经历过那么多磨难,很多人建议他扩展一下题材,别一味写甜美,把受过的苦难多写一写,他拒绝,他说灾难过去了就讓它过去。

张:我们还是要往前看,往前走,写美的东西。

孔:这种思想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记得我写过叫《磨难有花》的一篇文章,记录了我家的日常氛围,当时生活条件那么差,吃不上穿不上,我爸爸还是一到了野外就采一些野花回来,装点家里。

张:一种精神的栖息,我们要看到希望。

孔:在最困难的那年,我和我爸爸去崔伯伯家要了一枝绢做的梅花,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形势下,这一枝梅花给我们家带来了春意。靠着它支撑,这个年就过去了。我父亲从不把丑的东西给别人看,他那只残缺的手总是藏在裤子口袋里。

张:你说说他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孔:我妈在《团圆年》那篇文章里写得挺详细。我二大爷比我爸大16岁,我爸两岁那年,他带着我爸爸到场院里玩,我二大爷和那些大孩子去玩了,把我爸爸一个人留在场院里爬。正好是刚收完麦子的时候,铡刀里边还有一些麦子穗,我爸爸去抠,抠出麦穗,铡刀落下来铡断了右手。当时有个部队正好驻在那里,有军医。抱着他去军医那里清理了伤口,好像没发炎。

张:《团圆年》发表了没有?你这里有没有?

孔:没有发表,等我微信发给你。前两天,薛凯洲还说,老太太这篇几千字的文章完全就是一个中篇小说,涉及了很多历史,涉及了很多人物,而且这些人又都那么好。

张:这就是一段历史,这就是我们的一代人怎么从那些艰难中走过来的,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孔:我们家的故事真能写成一部电视剧。

张:刚才你提到说孔老师一开始在报社工作,后来到了山师,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新的契机,新的开始。田仲济先生这种对人才的发现和挖掘,很有眼光,对山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孔孚老师他是怎么发现的,怎么调过来的?

孔:这些具体我不太清楚,可能是我爸和这些人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他和田先生也早就认识。来山师这一步真是走对了,当时完全是奔着搞研究来的,没想到五十多岁了,还能写诗。到了山师就一头扎进图书馆,光去北京查资料就查了几个月。

张:这一时期他读了大量的书,他的那些理论对诗坛是一个新的贡献,之前没有这种东西。

孔:你看看他的读书笔记,这得看多少书,密密麻麻。

张:这些都可以出书的。我们今天看到朱自清先生当年在清华大学著的《新文学史纲》,虽没有写出文学史来,但里面都是干货,我们通过这些东西看到了他对文学、艺术、哲学的理解。

孔:古今中外的经典,他都有系统的探索。一般写诗的人不搞评论,搞评论的人不写诗,而他是两条腿走路,相互加持,通过理论研究来指导自己的创作。刚开始写青岛的时候,完全是一种自然喷发,那时候没有多少理论,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有了一个方向,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走一个什么样的路,有非常明确的追求。从青岛、济南、泰山、秦中、黄山、峨眉、大漠,一路过来,随着海拔的上升,诗歌理论不断提高,创作的高度也随之往上攀升。直到写帕米尔时,《抟虚宇宙》的思想体系也基本完成。

张:这就和他在山师这一段的工作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他在探寻,对到底什么是诗,诗应该怎么表达,诗和语言的关系,诗和世界、宇宙、生命的关系,有了明确的思考。这一点非常重要。

孔:特别是他说要有“宇宙意识”,这是他总的创作思想。有一套完整的创作思想和体系,才有明确的创作道路。读完刘强的《孔孚论》,我归纳了一下,孔孚的思想体系可以用“东方神秘主义”来概括。首先是宇宙观:上帝创造的是“实”宇宙,诗人就要将这些自然之物赋予灵性,具有灵性的自然之物都是相通的。动植物全息,时空全息,一切万物在灵的层次上融会贯通。这就是孔孚的宇宙观和艺术观。启动灵觉、创造灵像、抵达灵通,是孔孚诗歌创作的思维流程。

“抟虚宇宙”是孔孚的创作方法,一切自然实体都具有独立的个性品格,“实”都受其形、质局限,精神自由难以释放。若大化自然,宇宙全息,必须“出虚”,唯“虚”才能达到既是各自物象之自主,又非具体物象而超然。在似是而非、恍兮惚兮中,实现一种崭新的创造,使之飞跃至“灵”的层次。一旦“出虚”,任其可抟。在灵的层次上天马行空、回穿历史、搜索未来,宇宙将听其灵性的调遣。此时写人非人,写山非山,一切都是宇宙大化之物,都是无限时空的点睛之笔,都是启动灵觉的符号,以有限之笔墨灵现其无限的自然大像。孔孚写诗,受惠于钱钟书先生的“远龙”之说,根据这一美学的距离原则,孔孚找到了一条避实、出虚、得灵的途径,进入了“灵宇宙”的层次。

孔孚在谈自己的创作方法时有几种说法:一是隐藏;二是距离原则、“远龙”;三是减法、用无;四是出虚、抟虚。这些方法实质上都有同一个原则,都是为了避实就虚、以虚生灵、由灵而通、抵达无限。

张:你理解得很好。

孔:我父亲说在下笔的时候,先要找到拨动读者思想那根弦的那个点,找准那个点,拨动它,与读者的思维产生共振,这种共振会带动读者产生联想。所以孔孚的诗只需寥寥几个字,就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孔孚的诗讲究“灵气”,咱们中国人只要有了灵气,什么创造力发挥不出来?诗是一种最能引发人们想象力的艺术形式,要摆脱思想上的奴性,产生灵性,有了灵性就会生出无限的创造力。“抟虚宇宙”的关键词是“虚”。

张:那也是中国书画的“虚”。

孔:他就是从钱钟书先生论画的那个“远龙”那里悟出来的。远,远,远到一定程度,看起来似是而非,感到恍惚,就会让你拥有一个想象的空间。比如你喜欢的散文《锦绣川水库半月居》中那个隔水看到的钓鱼的老者,为什么从早到晚一直都在那里?让你想去一探究竟,但真的走近后却发现原来是块石头。现实的东西了然无趣,崂山的“骆驼峰”、黄山的“猴子观海”,都得远观才有生命力。近看一览无余的东西让你的思想飞不起来,只有虚无缥缈,你才可以去参与想象,这就是“出虚”的意义。在“虚”中,你就有了驰骋想象的空间,可以回穿历史、搜索未来,可以天马行空。

张:就是刘勰说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古今中外就能联系起来了。

孔:鉴别艺术的重要标准是看有无“灵气”,有灵气的东西就有生命,不必分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高雅的低俗的,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相通的。美在“感”,不靠“说”。

张:看你赋予它什么!这就要看读者和作者的知识结构和审美能力了。深者见深,浅者见浅。只要有“灵气”在,总能获得美的享受。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和内涵。实际上我们谈的《庄子·逍遥游》就是这类的东西。“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孔老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内蕴和精神有着深刻领悟,中国道教文化就强调“虚极”。

孔:就是“用无”嘛!1994年我代表我父亲去旁听两岸玄学研讨会,大陆和台湾的一些著名学者一起谈魏晋玄学,谈有无关系,进行“有”“无”之辩。会议围绕着两个问题讨论:先有的“有”,还是先有的“无”?哪个最重要?引用了大量魏晋时期的那些名人语录,听得我头大,也没弄明白。到了晚上吃饭了还在争论。我站在辛冠洁伯伯身后,实在忍不住插了話:“听我父亲讲过,咱吃饭的碗,外形是‘有’,创造这个外形是为了要获得这个盛食物的空间;空间是个‘无’,没有外边这个有形的东西,就无法得到这个‘无’之可用。‘有’和‘无’是相辅相成的,分不出先后,也没法分主次。”

张:没有“有”,就不会产生“无”。你说得太好了,它们是无法隔离开的东西。

孔:当时那些人都不说话了,都问,你父亲是谁啊?我怕说多了露怯,找了个借口赶紧离开了,让辛冠洁伯伯去给孔孚做广告吧。其实这些东西我经常听父亲讲。

张:这是一种大智慧。

孔:山顶上的亭子,只有四个柱子,“有”越少,获得的空间视野这个“无”就越大;“有”越多,可用之“无”就越小;条条框框越多,自由想象空间就越小。这就是孔孚用“减法”的哲学依据。

张:所以说,文史哲不分家。这也是孔孚老师的卓越过人之处。

孔:他的诗越到后来哲学的意味就越浓。写古格尔王朝:“天/蓝它的,地/转它的”,再辉煌的王朝都有灭亡的时候,唯有天蓝地转永恒,再大的权力也挡不住自然规律。这样的诗除了美,还具有哲学意义。

张:作为诗人,很多人也写过一些山水诗,也有写得很好的。但是,一个诗人能够走多远,在于他有没有自己的体系,有没有自己的哲学,有没有自己的理论建构,这是孔孚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对整个诗坛,对整个中华文化的一种提升和转化创新。所以我们谈孔孚老师的诗歌的时候,不能仅仅局限于诗歌,要看到它里面更大的价值和智慧。

孔:孔孚有篇文章叫《大入大出》:要入得深,把传统文化这些东西吃透了;还得要跳得出来,高屋建瓴地把一些东西拎出来。

张:现在很多人进不去,或者进去了就出不来。

孔:必须要跳出来。儒释道都各有所长,我爸说过,他主要是受惠于道家。他和陈炎有一个对话,陈炎对他说,你不能否定了儒家的作用,儒家是建构,道家只是解构。我爸爸回答他,你是学者,讲究严谨,讲究全面,我是个野狐禅,专夹我喜欢的菜来吃。诗人排斥框架,崇尚自由,但儒家那种贵刚尊阳的东西,是渗入血液里的,是刮都刮不掉的。

张:孔孚老师一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停地在自我探索,自我追求,这本身就是一种儒家文化的精神。

孔:但是他说必须要从儒家里跳出来。

张:太讲究秩序了,太实用了。

孔:这些可以去治理社会,但你作为一个思想家,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得超越。

张:这是中国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孔:西方文化讲究具体,讲究精确,中国文化讲究抟虚和意象,所以他奉行“东方神秘主义”。

张:宋遂良老师写孔孚老师:细雨骑驴入道门——他找到了孔孚老师的创造和思维的方式。

孔:诗不是严谨的事情。

张:诗歌是一种弥漫性的东西,恍兮,惚兮,它是一种动态。

孔:孔孚理论体系的形成,受惠于他在山师的研究历程,但是在对山师研究成果的体现上却是不成功的。研究成果要体现在论文上。孔孚写过三篇论文,第一篇《徐志摩艺术探索》,是孔孚和吕家乡先生两人的课题,吕老师写的初稿,但他的观点和我父亲完全不同。我是从吴奔星先生的来信中看出端倪来的,吴在信中说,1980年在“包头会议”上,我父亲要把新诗发展史上的第一把交椅让给徐志摩,有持不同意见者认为思想反动的资产阶级文人没有艺术性可谈。我父亲完全重写了这篇论文,提交论文时吕家乡老师拒绝签名,说不是自己的观点。这很尴尬,多方协调,他用了“吕山楂”的笔名才发表了这篇文章。第二篇《戴望舒艺术探艺》好像比较顺利,但第三篇《闻一多艺术探艺》就发不出去了,因为闻一多是红色文人,不允许谈他的艺术得失。这篇论文在家里趴着,后来我大爷拿回老家去帮我父亲誊抄备份,不知道带到什么地方了,那时他已八十多岁,也不好意思逼他找,至今我也没找到,肯定丢失了,只找到一个提纲。评职称只看你所教的课时和论文,尽管出版了《远龙之扪》,但那是副业,所以,孔孚在山师的职称是副教授。

张:当时他开课了没有?

孔:只开了几次大课。在上大课的时候好像和在场的学生还有过对话冲突,有学生可能是提出了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问题,我父亲就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了。

主业不被认可,副业却红红火火。正好查出来身体有病,我爸爸就提出提前离休。能舍的舍,该坚持的坚持,这也是孔孚的成事之道。多少人死后很快就被人遗忘,孔孚去世二十多年了还有这么多人念着他、研究他,这不是用教授职称能换来的。我父亲最后这几年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地去进行创作,还好,最后他完成了从书法向书道转换的心愿。临走前他说:“该做的我都做到了,评价是别人的事情,这要交给时间去认定。我已死而无憾!”

张:是的,孔孚先生是个富矿,有待我们去深入挖掘。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利用假期专门过来做个访谈的原因,就是想把一些东西都整理、呈现出来,也是为后人提供线索,理解孔孚的土壤在哪里,他是怎么成长出来的,知道他的价值。

孔:我父亲的东西不是那种刺人、扎人的东西,他是很温和的,润物细无声。

张:但是我觉得我们也要把它的光芒呈现出来,像大姐您就做了很多工作,还有我们做研究的,也非常有责任把它传承下去。我们要通过各种平台发出更多、更大的声音来,这就是批评家的功能。施战军老师,原来是我们山大的老师,现在在《人民文学》做主編,他就说批评家的作用就是“摆渡经典入翰史”,要把经典找出来,让它进入文学史。

孔:我还是要再次感谢您对这套书的出版所做的大量工作。若没有你和宋刚的协调,我都想放弃了。

张: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孔孚诗文书信论文集》的出版也得到了山师文学院杨存昌、魏建、孙书文等教授的大力支持。我们后续会继续推进孔孚研究,通过高校,通过图书馆,通过更多人的智慧合力,让孔孚和凝聚着孔孚思想、智慧和情感的文字书画有一个归宿,让孔孚及其深厚的文学哲理思想走进当代中国人的心中,走向世界和未来。这方面大姐如果有需要,我就去做,我们继续合作。

孔:我听说你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

张:我已经调到了暨南大学文学院工作,但档案关系还在山师。学校领导跟我说,你走了,离开山师了,山师还是你的资源,而且你还要给山师作新的贡献。我说我走到哪儿,都依然是山师的人。山师,我念兹在兹。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从三十岁到将近五十岁,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孔:山东的文化底蕴还是很深厚的,咱们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挖掘出来,发扬光大。山东人不能忘山东的根脉。

张:张炜主席也嘱托我,到了南方,要经常回来,要跟韩少功学习。韩少功人在海南,心念湖南:每年三分之一时间回湖南,三分之一时间关注湖南事情,三分之一精力写关于湖南的文学;你也要每年三分之一时间回山东,三分之一时间关注山东文学,三分之一精力写关于山东文学的评论。我说主席给我未来的路径指明了方向,山东是当代文学的高地,是中华文化的源头,也是我的家乡,我肯定要经常回家,来寻根、访师会友,关注山东的文学文化。

孔:我们聊得很高兴。

张:对,聊了两个半小时。

2022年1月20日

(初稿整理:程孝阳;二稿整理:张丽军;三稿整理:孔德铮 张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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