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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榜生”老来得志

2022-05-21仇春霞

中国收藏 2022年5期
关键词:韩琦苏洵欧阳修

仇春霞

落榜!落榜!还是落榜!老父亲屡试不第,两个儿子却在京城考场一炮而红。在考场上失落了一辈子,他却赢得了人生。

清 《苏洵像》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20岁之前的苏洵(1009年至1066年),在乡民眼中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少爷。到30岁时,他在当地乡绅眼中是个一事无成的落第者。而45岁时,在京城士大夫眼里,他还是一个没有官爵的“京漂”。直到人生最后十年,苏洵的光芒才绽放出来,逐渐沉淀成一名学识超群的学者和文学家。

25岁,苏洵隐隐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读书的,但行动却相当迟缓。参加了一次乡试,但他不幸落榜。他感觉自己能与古人对话,而身边朋友的眼界、学识、胸襟都不如他,所以并不急于求学。27岁,苏洵突然对夫人说:“我感觉现在可以开始专心读书了,可是家里需要我来维持生计,如果只读书,那家人就养不活了。”夫人说:“我早就希望你能好好读书,但不希望你是因为我去读书的。如果你真的有志于学,那就把养家的事交给我吧。”于是,苏洵将之前收集的古玩字画都拿出来卖掉,再广置家产,终于安心读书了。

北宋 苏洵《道中帖》 35.3厘米×53.2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向自负的苏洵为什么到27岁又折节读书去了呢?这粗看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但若是放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却是历史的必然。苏洵生活的时代很讲究出身,这个出身不是说家世多好、有多少钱,而是看一个人是不是进士。即便你再有才华,如果不是进士,那也进不了士大夫的圈子。如果苏洵甘于寂寞、不求闻达,那完全可以忽略身份问题。可他偏偏又是个不认输的倔人,很多人没啥本事也考上了进士,凭什么自己就考不上?重拾书本的他,这次就是奔着功名去的,于是在学业上专攻考试所需的文辞知识。备考一年以后,他重新走进考场,可惜他又落榜了。

在宋代,两度落榜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在苏洵这个年纪还没有考上进士的也大有人在。可是他却很难接受,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才。

就在此时,苏洵的次子出生了。他看着这个新出生的婴儿,想起自己半生落拓,不知将来能否给孩子以扶持,于是给孩子取名苏轼。“轼”是古代马车前方用作扶手的横木,苏洵希望这个孩子能在人生奋进的道路上时时有所扶持。苏轼两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夭折了,苏轼成了实际上的长子。

经历两次落榜,长女、长子先后夭折,长兄过世,次兄宦游在外,父亲年事已高,年近而立之年的苏洵终于不得不认真思考眼下的生活,他暂时放弃了远游的计划。两年后,夫人又生了一个男孩,苏洵感觉这孩子比苏轼要稳重,于是给他取名苏辙。从此,督导儿子们读书就成了苏洵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他默默地躺在竹椅上摇晃着,竖着耳朵听两个孩子背诵四书五经。谁背错了,他就用手里的竹篾条抽谁一下,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

大约在苏轼六七岁时,35岁的苏洵再一次远赴京城赶考。这次他想走另一条途径改变自己的身份,那就是参加朝廷举行的“茂才异等科”考试。“茂才异等科”首创于汉代,是皇帝求取特殊人才的一种方式。宋代除了“茂才异等科”,还有“高蹈丘园科”“沉沦草泽科”,针对的都是有才学的布衣之士。夫人非常支持丈夫,她把教孩子读书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苏洵此次上京,正好赶上了“庆历新政”,主导者是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当时改革派革除了很多贪官污吏和没有才能的官员,急需提拔有识之士、有能之士补充到官员队伍中来。可惜,在如此利好的情形下,苏洵还是没有考上。

苏洵屡次落第的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试着根据当时的情况做些许推测。当时的科举考试比较强调写作上的博学雅致,也就是说除了读书多以外,还要精通音韵、长于修辞。比如天圣二年的状元宋庠、榜眼叶清臣和探花郑戬都是这方面的高手,但此时的苏洵既不够博学,音韵也很普通。另一方面,“庆历新政”的改革派需要的人才要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并且支持改革。苏洵没有從政经历,所论又偏于空谈,又是守旧派,自然很难被录用。

第三次落第的苏洵满心郁闷,没有喜讯可以带回家,百无聊赖的他决定南下江西,去游游庐山。他此时的心情可以从其《道中帖》中得窥一斑:

洵顿首再拜:

昨日道中草草上记,方以为懼,介使罪来。伏奉教翰,所以眷藉勤厚,见于累纸,感服情眷,愧怍益甚。晨兴薄凉,伏惟台候万福。洵以病暑加眩,意思极不佳。所以涉水迂塗,不敢入城府者,畏人事也。宠谕常安之行,仰戢爱与之重,深欲力疾,少承绪言。但闻台候不甚清快,冒暑远行非宜,兼水浸道塗,恐今晚亦未能至彼。虚烦大旆之出,曷若相忘于江湖。不过廿日后,便可承颜。或同塗为鄱阳之行,如何?更几见察,幸甚!匆匆拜此,不宣。洵顿首再拜,提举监丞兄台坐。

此信虽然不能断定为苏洵亲笔,但内容却比较符合苏洵落榜后南行的情形。他以水路为主,夜宿时也少到城里去,这可能是因为落榜不好意思见朋友。他在江西游历的地方比较多,一直走到了比较蛮荒的虔州(今江西南昌),游历了庐山,结识了几位高僧和隐士。正当他在偏远的南方慢慢修复那颗受伤心灵时,一封家书穿越千山万水送到他的手中——父亲苏序去世了。苏洵匆匆结束旅行,千里奔丧。

父丧困住了苏洵的双腿,也让他有时间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他把之前为了功名所写的诗文付之一炬,然后开启了真正的读书时期。绝意于科举的苏洵再也不想委屈自己去学什么韵文,而是扎根六经,浇灌自己的思想之树。直到他感觉读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撰写注入了自己思想的文章,短则几十字,多则数千言。

苏洵的人生转折点始于45岁,这时苏家遇到了两个贵人——张方平(1007年至1091年)和雷简夫(1001年至1067年)。

张方平,字安道,号“乐全居士”,是一位天赋异秉的人物。他生来就记忆力非凡,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书,只能借书看,看完就记住了。参加工作以后,有一回监修国史的宰相章得象发现从真宗乾兴到仁宗庆历年间(共约18年)的史料不齐全,张方平则凭记忆补全了这段历史,令老宰相刮目相看。

至和元年(1054年),48岁的张方平以户部侍郎的身份担任益州知州。作为一名有社稷责任感的大臣,他除了处理日常公务,还注意搜寻四川的人才。有人跟他提起苏洵,张方平便约其一见。张方平看了苏洵带来的文章后很是赞赏,甚至认为苏洵的见识与写作水平可以与司马迁相媲美,并想聘请苏洵担任成都学官,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兑现。

苏洵在等待中又去拜访了雅州知州雷简夫。雷简夫对苏洵的见识和文采非常惊叹,他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西蜀还有这么超异的人才。雷简夫与宰相韩琦较熟,就给韩琦写信推荐苏洵,然后又给欧阳修写信。他在信中很直率地说:“士大夫不知刑之可惧,赏之可乐,生之可即,死之可避,而知执事之笔舌可畏。”这样的话也敢说,只怕欧阳修看了要笑死。雷简夫又给老熟人张方平写信追问让苏洵担任学官一事,并请求张方平也向韩琦和欧阳修推荐苏洵。如此一番折腾,可见雷简夫对苏洵是有多欣赏了。

在为苏洵写推荐信之余,雷简夫也鼓励苏洵送两个儿子进京赶考。苏洵照做了,并且在进京之前带两个儿子再次拜访了雷简夫,雷简夫又被苏轼和苏辙的才气给惊到了,觉得这两个孩子前途不可限量。苏洵趁热打铁,让两个儿子双双拜入雷简夫门下。有了这层关系,雷简夫更加不惜代价地向当时的重量级人物推荐“三苏”。

辞别雷简夫,苏洵携两个儿子北上成都拜见张方平。张方平见到苏家兄弟后的反应跟雷简夫一样,而且他认为长子苏轼更是少见的天才。张方平遂成为继雷简夫之后第二个为“三苏”“鸣锣开道”的重要人物,他也给韩琦、欧阳修、富弼等朝中要员写了推荐信。从政治派系来讲,张方平与韩琦、欧阳修本属不同派系,当年范仲淹和宰相吕夷简死磕的时候,韩、欧是范仲淹一派,而张方平则属吕夷简一派,但此时为了给国家推举人才,张方平不计前嫌。张方平的推荐显然比雷简夫更有作用,因为此时的张方平已经是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第二年的科考正好是欧阳修担任主考官,苏轼和苏辙在科举考试中双双上榜,一举成名而为天下知,成了欧阳修的门生。

为感谢张方平的大力推荐,不肯为科举考试而折腰的苏洵居然为张方平写了一篇《张益州画像记》,高度评价了张方平临危受命、安抚西蜀之乱的事迹。这篇文章文辞古雅、中气磅礴,将一篇“拍马屁”的文章写出了可与古人名篇相比肩的高度。张方平去世后,从不轻易给人写墓志铭的苏轼,无比感恩地写了一篇长达7000多字的长文,详述了张方平的一生,并给予极高的评价。

两个儿子金榜题名、名扬天下,深深安慰了苏洵那颗受伤的心灵,埋在心头30年的阴霾终于烟消云散。两个儿子中,弟弟苏辙无论性格还是才气都非常像苏洵,寡言少语、稳重缜密,若有所发,一击便中。苏轼的天分远远超过父亲,性格也开朗得多。有了张方平的推荐,又有了文坛盟主欧阳修做老师,苏家兄弟一夜之间身价倍增。不幸的是,苏洵的夫人没来得及安享两个儿子带给她的荣耀就匆匆辞世了。苏洵带着儿子返回四川老家卜葬亡妻,两个儿子也要在家服丧三年,他们便在老家度过了几年清闲的乡下生活。

苏洵虽然僻居乡下,但仍希望能谋个一官半职,可最大的障碍就是韩琦。韩琦对苏洵不是很感冒,认为苏洵的纵横思想已经过时,不适合当时局势。后来朝廷发布“诏试舍人院”,雷简夫和大诗人梅尧臣立即写信给苏洵,让他赴京赶考。对考试深恶痛绝的苏洵婉言谢绝了,他给梅尧臣写信回忆当年参加“茂才异等科”考试时的心情说:

清 《苏轼像》(左) 《苏辙像》(右)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年过半百的苏洵得到了他喜欢的工作,并且两个儿子也成了达官贵人争相结识的对象,“三苏”名声大噪。这或许可以让多次参考不第的苏洵心灵上有所安慰吧。

自思少年嘗举茂才,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今齿日益老,尚安能使达官贵人复弄其文墨以穷其所不知邪?

按苏洵的说法,参加考试的过程就像是乞丐为了求一口饭吃而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可见苏洵是何等清高,内心又受了多大的委屈。

等儿子们的丁忧期结束之后,苏洵又与两个儿子一起回到了京城,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家。苏洵这次到达京城后的境遇完全不同于以往,他的才华终于被世人所知晓与认可,两个儿子也成了达官贵人争相结识的对象。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好恶,对不喜欢的人和事都毫不隐晦地批判。比如他批评位高权重的宰相韩琦为仁宗皇帝的葬礼花了太多钱,又比如他从不给王安石好脸色看。王安石的母亲在京城去世,很多人都去悼念,连韩琦、欧阳修这类权力顶层的人物都是人到礼也到,而苏洵非但不去,还写了一篇《辨奸论》痛骂王安石。瞧这架势,真是只图自己痛快而不顾自己和儿子们的前程。

在仕途上,年过半百的苏洵终于得到了霸州文安县主簿的官职,负责编纂礼书。研究学问是苏洵的最爱,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最终与姚辟共同完成了100卷《太常因革礼》。此书保存了非常丰富的礼仪制度方面的知识,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典籍。后来他又完成了三卷本的《谥法》,撰写了具有首创之功的《谱例》,以至后来欧阳修编修家谱图,都是受了苏洵的启发。苏洵能于短短几年时间内完成这些学术著作,说明他的确不是沽名钓誉之徒。此后苏洵又开始专注于易学研究,可惜未竟而亡,临终前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儿子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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