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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高台

2022-05-19刘国林

慈善 2022年3期
关键词:高台猎狗小村

刘国林

(一)

村子东头和西头,各有一座小庙,何时修建的,活着的老人们谁也说不清。反正至少在民国以前吧。日子久了,风吹雨淋,已破败不堪。逢年过节,偶尔有村里人送些水果、包子、馒头类供品,平时便很少见香火。

这四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没有几户富裕大户。土改时,连一户地主都没划上。老实巴交的村民们,按照庄稼人“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习俗各自相安而居,过着平常的日子。

村东的小庙前,原来还有两根竖着的旗杆,我小的时候和淘气的小伙伴们,在村南大凌河边的沙窝窝里掏了几只狼崽子,还曾绑在旗杆上玩过呢!那小狼崽儿们嚎叫着瑟瑟发抖的样子,至今还记在脑子里。

“大跃进”开始后,不知哪一天,那旗杆突然被人锯断拿去炼钢铁了。从此,那个小庙也不见了,原来的庙址便成了一片耕地。

村西头这座小庙,是用一块块花岗岩修建的,又在村子里边,虽然香火不多,但没有被破坏,而且由全村人出份子钱,在它的周边用砖石砌了个高台,把小庙围在了中间。这高台高两米,长宽各二十米。对这个既无高墙大院又无街碑牌楼的小村来说,可算得上是个标志性建筑了。过往的人们都不妨瞄上一眼,时而还上前去用手摸一摸。后来,心善的村民在高台附近打了一口水井,装上了轱辘和木桶。村里村外过往的行人、车马,渴了,累了,都会在这儿停下来,喝口沁心拔凉的甘甜井水,坐在高台上歇歇脚儿。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高台成了全村人的聚会圣地。“开会啦!到村西高台……”每当村子里有集体活动时,生产队长就这样扯着嗓子喊着。听到喊声,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朝着高台方向走去。高台上铺着灰砖,又平整又干净,不像地面上坑洼不平,一下雨泥泞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时,村子里还没有通电。庄稼人干了一天活儿,到了晚上,既无娱乐活动又没什么事儿,累了乏了,就早早钻进被窝摸黑睡觉。

自从有了这个高台,晚饭后,闲着的人们便常来这里凑凑热闹。尤其是到了“挂锄”后农闲季节,这里便渐渐火热起来。

炎热的夏日里,火辣辣的太阳照着大地。地面上的庄稼叶子,晒得打了蔫儿。人们裸露的脊背也晒得冒出了油。偏偏小村里又没有几棵遮阳的树,农闲的人们,只好搬个小木凳或拿块砖头,躲在自家的屋檐下乘个凉。一直挨到夕阳沉下去,才能感受到晚风吹来的丝丝凉意。

高台地势较高,周边又无遮挡,相比屋檐下要凉快得多。晚饭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休闲的人们便从自家的院子里向高台处转移。开始三三两两,而后逐渐增多。有大人也有孩子。大人们吧嗒着辣得呛人的旱烟袋,唠着闲嗑。孩子们有时爬上高台托着下巴听大人们闲聊,大多时间围着高台疯跑或玩撞拐、弹球等古老的游戏。

高台的人气越来越旺。尤其是小孩子们,有时连晚饭都没吃完便急忙撂下饭碗,到园子里随手摘上一根带刺的嫩黄瓜或拽下几个茄蛋子,揣兜里就往外跑。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每到这时,母亲总是重复地叮嘱着听得烂熟的那句话:“慢点,别摔着!早点回家睡觉!”

夏夜。蚊虫多,天又闷又热,一般人家都睡得很晚。每次从外面回家,母亲都要盘问几句:“今天都跟谁玩了?听到啥事啦?”我如实地回答:“没听到什么,就是谁家下马驹了,谁家生猪崽了那些事。”我停了一下:“还有,张老四竟说些荤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母亲听后,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外号叫张老歪,快50岁了也没娶上媳妇。没正经形,以后离他远点。小孩子不要听那些东西。”母亲接着说,“要听故事,听历史,讲南朝北国,谁也比不上你爹。愿意听,让他给你讲。”

早就听村里人说,父亲别看也是庄稼人,但有点文化。讲起三皇五帝一套一套的。但父亲整天忙着干活没空儿;又经常跟母亲吵架,也没心情。所以,很少听父亲讲故事说历史。

听母亲说,我的故乡,原来是姥姥家住过的小村。父亲带我们一家人是后迁入的。父亲身单力薄,个子又小,庄稼活不太在行。平时做点小买卖,挣点零花钱。村里人欺生,父亲只顾干自家的活,很少同左邻右舍交往。在生产队里也是派啥活干啥活,话语不多。

人太老实,难免被人踩踏。父亲有时在外面受了欺负和奚落,回家后就拿我們几个孩子出气。他把他埋在心中说不出的苦,都在孩子身上发泄出来。怪不得好几次求他带我一块儿去高台,都被他拒绝了。

有一天晚上,母亲心情不错:“孩子让你去就去呗!咱也不缺胳膊少腿差到哪,有啥见不得人的?再说,比那些睁眼瞎强多了!”平日里因生活拮据和性格差异,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吵吵闹闹中过日子,难得听到母亲这番鼓励的话。

吃过晚饭,父亲带我早早去了高台。我们临走时,还特意带上一捆搓好的艾蒿绳。那艾蒿,是过端午节时从后山精心采的。善良的母亲,每到蚊虫肆虐的季节,都会把父亲摸黑搓成的艾蒿绳拿出来,分送给邻居们。

(二)

月光下,我们把带到高台上的艾蒿绳点燃。那火光像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时而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它不仅能驱赶蚊虫,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就这样,我们围在父亲身边,听他讲起了那古老的趣事……

“很久很久以前,咱东北这地方豺狼虎豹,獐子、狍子、野猪可多了。有猎物就有猎户。尤其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以后,猎户们就开始行动了。听老一辈人说,咱们村北30里外有一户姓张的猎户,人称张一准儿,那可是个真正的大把式。出去一趟,总是收获满满,没有空手的时候。

“打猎,当然不是一个人去,还要带上几条猎狗。这些狗是经过训练的,尤其是‘头狗。一只好的头狗抵得上半个猎人呢!不但花费大也不容易训出来。

“训练猎狗,吃得太饱了不行。猫吃饱了还不逮耗子呢。吃不好也不行,追起猎物没力气。这张一准儿啊,就会掌握这个火候。经他训练的猎狗各个能征善战。但在训练头狗上,也有过失败的教训。

“有一次,他带上头狗和其他几只狗上山了。恰巧碰上几只野兔,他就把狗放出去。这是最容易逮的小动物。结果收回来时,发现老二、老三那两只狗都叼回一只野兔,唯独头狗两手空空。狩猎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猎物大小,猎狗必须先带回来见主人。然后再由主人根据它们功劳大小,用猎刀割一点猎物的耳朵、蹄子等分给它们。一方面,缓解它们的饥饿;另一方面,也训练它们的味觉、嗅觉和寻踪的能力。当然,训练对主人的忠诚更重要。张一准儿一看就明白了。不是头狗能力不行,一定是它私自贪吃啦!

“回到家以后,张一准儿把头狗锁进笼子里。第二天一早,准备再出猎。当张一准儿把猎枪扛在肩头时,几条猎狗已围着他蹲在那里等待命令。这时,只见关在笼子里的头狗焦急难奈,两只后腿立起来,用头砰砰撞着笼门,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主人,它多么渴望主人带它一起出发啊!可是主人呢,就是不理它。临行前还隔着笼子踹了它一脚。这头狗似乎已经明白,这是对它所犯错误的惩罚!它不再跳也不再闹了,乖乖地缩回到原地,趴下……

“此后,大约有一周左右时间,主人出猎都没有带它。就这样,这头狗每次目送着其他‘兄弟们出行,独自被关在笼子里思过。

“终于有一天,笼子被打开了。主人要有一个大行动。有人报告说,在后山见到了一头野猪。这家伙个头不小,有三五百斤。不久前,还咬伤了上山砍柴的一位老汉。猎手们都知道,尤其是受过伤的孤猪,更难对付。张一准儿为能捕获这头野猪,为乡亲们除害,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条头狗带上。他完全相信自己训练的这条头狗,经过反思后一定会立新功。何况,虽然把它关了禁闭,但吃喝一顿不差,这头狗的体能不成问题。

“这头狗跟着主人一路小跑到了后山。目标很快出现了。张一准儿选准时机放出头狗,又陆续放出它的几个‘弟兄们。合在一块有七八条吧,很快形成了包围圈。起初,这些猎狗在头狗指挥下围而不攻,主要让野猪左突又冲,进而消耗它的体力。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由头狗冲上去迎面发起挑衅,激怒野猪,同时注意躲闪保护自己。直到这头野猪筋疲力尽,坐在那里喘着粗气,只顾防守时,头狗才以长长的吼声向主人发出信号。这时,张一准儿穿沟过坎,玩着命地向狗叫的方向跑去。他在距野猪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含着手指吹了一声口哨,猎狗们迅速地向野猪正面两侧散开。张一准儿端起猎枪,便向野猪暴露出来的胸部扣下扳机。平日里,野猪习惯到松树上蹭痒痒,久而久之松油和皮毛粘在一起,非常结实,一般猎枪的枪砂很难击中要害。所以,等着野猪露出肚皮和胸部才开枪,就是这个道理。

“枪起声落,这头疯狂的野猪嚎叫两声后便倒下了。张一准儿赶上前去,又向野猪前胸处补了一枪。确认安全后,掏出猎刀,熟练地割下4个猪蹄,劈开分给立了功的猎狗们。头狗功劳大,自然多分了一份。接着,他麻利地把野猪捆好,命令猎狗们看着,自己到村子里找人来把这个庞然大物抬下山去。”

大家静静地听着。夜深了,仍围坐在高台上久久不愿离开……

后来,父亲又被我磨着去了几次高台。他不仅给大家讲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生活故事,还能讲历史故事。什么《水浒传》啊,《东周列国》啊,一套一套的,让人听了着迷。最让人称奇的是,讲到清朝十三帝,他可以对各个皇帝的名号倒背如流。这时,连那些文化水平不高,平时欺负过他的村民,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认为父亲原来也是个“人物”。这时,我才发现,父亲只有在高台上讲故事时,才获得他本应有的尊严和敬重。心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呐,还是不要隔着门缝把别人看扁。你们平时少欺负点父亲,多积点德该有多好!”

(三)

夏日的云,飘忽不定。突然一场暴雨降下。小村的院子里,又窄又弯的街上积满了水,刹时间成了泽国。干渴的庄稼吃饱喝足了,一扫往日蔫头蔫脑的样子,又呈现出一片墨绿。

高台,被大雨洗过冲过,面貌一新。太阳照上去,台面上不时散发着一股股热气。但因雨后潮湿,人们一连多天都不去那里光顾了。

说来也真怪。就是这么个普普通通的高台,却与那时的小村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但乘凉、听故事,谁家孩子在家受委屈了,也跑去高台那躲着。家长到那儿,保证一找一个准儿。谁家两口子吵架了,总有一方跑到高台上去散心、消气。

上世纪60年代初,我离开故乡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上高中,然后,又考上大學。从此,告别了故乡也告别了故乡的高台。

再后来,“文革”来了。在那场风暴中,听说曾经教过我们的一位杨老师,被揪出来批斗了。他犯了什么罪,好像谁也说不清。只是后来听说从北村拉来批斗那天,他脚上戴着镣铐,是批斗者在钉马掌的铁匠铺现打上去的。批斗的场地就设在这高台上。高台太高,他拖着镣铐上不去,摔下好几回,鼻子、嘴巴都出了血。样子很惨。

因为早年他在这高台后边的小村学校里教过书,所以拉过来让村民们揭发罪证。可村民们一看,各个面面相觑。“这杨老师教学可认真了,早来晚走从不误事。对学生对村民可好了,见人点头说话,一点架子没有。”人群里有人小声嘟囔着。批了半天,见没人说话,主办者就把杨老师拉走了,此后再无音讯。

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前些年我有幸重回故乡看看。变化最大的是路和房子。全村原来的土坯房变成了清一色的“北京平”。重新规划后的街道,也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离小村不远处,就有公交汽车站,小巴招手即停,交通方便多了。

那个夏日午后,我专门漫步村西,去寻找当年的高台。那个儿时熟悉的高台不见了,如今已盖上了一排房子。原来的那座花岗岩砌成的小庙也已荡然无存。问问碰到的村里年轻人,他们只是摇头,说是没有任何印象。顺便打听了几位老人的名字,我在小村时那些熟悉的身影,几乎全部去了“天国”,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独自一人默默地伫立在原来大约有高台的地方。自言自语道:“没就没吧。又不是什么文物。即使留下来,如今家家有电视、电脑,人人有手机、平板电脑,网络这么发达,也不会有人来这里听故事了。”

人老了,只是有点儿怀旧而已。

我不知自己在那里停了多久。离开时,已是晚霞满天。小村,被涂上了一抹金灿灿的光泽。阵阵晚风吹来,小村是那么恬静,那么迷人!我仿佛又见故乡熟悉的炊烟,又闻鸡鸣犬吠,又听到马嘶牛叫。

那高台上,晚来聚起乘凉和听故事的人群,也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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