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余辉

艺术史首先是一门科学。

从学科定位的角度来说，艺术史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它是一级学科历史学下的分支，也是另一个一级学科艺术学下的分支，因而艺术史是一门交叉学科。

以学科职责的角度来比喻，艺术史是在精神层面上修复文化遗产，针对的是丢失的记忆、误识和戏说、歪说等，以文学、历史学以及相关科学的手段实行精神上的维护。与之相对应的是在物质上修复文化遗产，针对的是画面缺失、人为破损和不当的温度湿度、空气污染物等因素造成的损坏等，主要以物理、化学以及其他科学的手段实行物质上的保护。艺术史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代代学人从精神层面上对古代艺术品进行修复后累积、穿缀起来的。

比如说，我们弄清了许多类似《女史箴图》训诫女性的思想内容、历史背景、表现技法等，可以探知古代是如何利用绘画艺术的手段在女性世界中传播儒的道德观念，这中间经过了哪些反复，高峰是在什么时期，艺术手法有什么变化等等。我们讲古代绘画的探秘和鉴赏，一个很重要的核心就是：找回我们民族失去的记忆、廓清模糊的记忆，充满这个记忆的都是一个个美好的艺术形象，这就是这本书“追踪”的路线。

这个追踪的程序是一个复杂艰辛的过程：借鉴逻辑学的思维方式，借鉴古籍考据的方法，形成图像考据的方法，是解决当今艺术史研究深度难题的途径之一。如根据文献和图像考据的结果，用逻辑链条将失群和散乱的明珠缀穿起来，形成艺术史长河中的一段。先人们遗留下来的明珠，只要它还在，我们都要借助科学的手段找到它，弄清它的原本，说清它的故事。所以说，艺术史绝不是艺术的再创造和再想象，艺术史是把一份份文物修复的报告汇集起来，理清这个艺术门类的历史。

顾恺之（传）《女史箴图》 局部 绢本原作尺寸：24.8×348.2cm大英博物馆藏

对页 辽 佚名《竹雀双兔图》绢本114.3×56cm 辽宁省博物馆藏

艺术史有什么功用？

艺术史的功能难道仅仅是供消遣的吗？

艺术史首先具有承担民族使命的职责。如果你看轻他，他只在消遣中渐渐地熏陶你，用现在常用的词儿来说，就是陶冶情操、培养美感、享受生活，仅此而已。如果你看重他，他以慈悲的情怀汇集了一批批历史上最美好的艺术形象组合成一定的系列，来激发人类心底里的那份爱心。不管他沉睡了多久，都要唤醒他，在唤醒的同时自然地荡涤了那些假丑恶的污垢。比如说，《女史箴图》卷、《五牛图》卷、《清明上河图》卷、《韩熙载夜宴图》卷等不仅仅是供人消遣的古玩，他们本身承担着教化的作用，艺术史家则是画中教化内容的解读者。

如果人类没有艺术史？我还真不敢想象，至少先贤留下的艺术品将成为无法识别的散乱遗珠。上古、中古时期的艺术史实际上就是考古学，那个时期人们留下的遗物本身就是艺术品，如辽宁凌源、建平县交界处的牛河梁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女神像》（辽宁省博物馆藏）不就是一件代表了当时最高艺术水平的陶塑吗？没有艺术史和考古学，我们的历史学从哪里来？如果人类没有历史学，那还是人类吗？

艺术和艺术史，是前后的关系，两者是分不开的，没有艺术和艺术史，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没有色彩，大家都生活在苍白的世界里，人类将失去百分之八十以上表达感情的文明方式，这些表达情感的文明方式一旦退出社会舞台，那么以暴力、野蛮的方式来表达情感的行为就会充斥人间，那将是一个什么结果？人类岂不是要倒退到荒蛮的时代里？历史将失去形象、温度和光亮，更失去形象的证据。

艺术史对当下有什么意义？

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尊严的具体体现，这个尊严就是她的历史文化是真实可信的，大到历史时代，小到文本图像，经过艺术史家以科学的方法进行“挖掘”“除尘”和“修复”，大多是可以“触摸”的历史文化。

文化自信更是中华民族复兴应有的文化心理，它源自熟识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这一切都必须从细节做起从源头做起。一个民族，无论历史长短、人口多少，都应该说清楚自己的历史，不知道本民族文化的民族，是这个民族悲剧的开始，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文化自信，更谈不上民族复兴。

我们怎样才能喜欢艺术史？

首先，要从思想上去感知这门学科的本性，要知道艺术家是有感情的，因而艺术史是有温度的。

这是一门需要用深厚的情怀去热爱的学问，因为在里面的艺术家个个都充满了不同的情怀，他们的情怀没有一样是可以复制、粘贴的，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情怀，那就是慈悲，一直慈悲到忘我、慈悲到终了，他们把心中的慈悲奉献给了大自然、奉献给他们所爱的世界和所爱的人，否则你就不会理解他们，更不会理解他们的作品。

中国的艺术家是这样，外国的也是这样，这是所有伟大艺术家的共性。当你一头钻进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为你开设的一家家店铺和铺设的一条条街巷时，它正向你诉说着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件并担心着将来的命运，你的悲悯之心不会让你安然而去；当你展卷《千里江山图》时，让你感知到短暂的生命光耀竟然能照亮近千年，你的敬畏之心会让你不忍掩卷；当你面对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你还会纠缠于在往日命运对你的不公吗？你会慢慢地平躺在他给你的线条里，顺着他给你的自然流向，洗净一切别人给你的和你自己的污垢，获得周身的畅快和精神的畅达。

本页 上图：明 华岩《花卉山水》 纸本 25.1×28.7cm

下图：明 传 刘松年《宫女图》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其二，对艺术史的爱好，是以具备一定的美学和文史知识为前提的。

你应当通读艺术史家撰写的通史、断代史和藏品介绍、个案研究，从欣赏具体作品开始，然后逐步触及画家的生平、画家所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他的绘画风格和流派，同时，你要与博物馆建立一个亲密的关系，观看那里的文物展览。再深一层的研究就复杂了，要通过一系列文献和相关作品的研究触及到画家的内心世界，他所生活的时代对其作品的作用和反作用，就是他的作品对时代和社会的影响，他的作品深层内涵和意蕴是什么，它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在此类风格史中占据的是什么位置，其作品与他的其他作品的关系以及与历史上此类作品的关系。

左图：宋人（传）《戏猫图》45×33cm

右图：元 赵雍 《挟弹游骑图》109×46.3cm 故宫博物院藏

宋 李公麟《五马图》局部 纸本原作尺寸：26.9×204.5cm

艺术史不是可有可无的文字记录，也不是供人消遣的谈资，它载录了一个民族从表层的形象到灵魂深处的哲学思考，但凡一个强国，都有一个由他们自己主讲的丰富的艺术历史。

其三，艺术史中的各个门类不是孤立的，要触类旁通。

我们今天说的仅仅是古代绘画的鉴赏，属于艺术史中的单项，当然这个单项在艺术史的发展中具有一定的引领作用，可以以此为基点扩展到古今美术史的大家族，其中包括书法、雕塑、建筑、器物和工艺品等，还可以再扩展到大艺术史概念的范畴里，其中如音乐、戏曲、舞蹈、电影、曲艺等的沟通，再放大到社会科学，其中如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等的联系，同时也会与自然科学有许多联系，如绘画材料本身就属于自然科学的研究范畴。

一些古画与自然科学有着不同程度的关联，如《清明上河图》里描绘的车辆、船舶、桥梁和建筑等，都体现了北宋社会最高的制造能力和科技水平。说到底，不同的艺术门类，只要它进入到历史，就会成为某个艺术门类的历史，它们之间都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跨专业、跨行业。当你理解、欣赏它们的时候，如同徜徉在花海里，将会在不同程度上激发你对世界的认知能力和感悟能力乃至创造力。

因此，艺术史是无处不在的，从小处说，它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许多方面和细微之处，帮助我们在生活中去享受具有历史性的美感，从大处说，它能寻找、追溯一个民族身上的文化基因及其构成，以整理出诸多的艺术形象来说清楚这个民族的故事，提高这个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这么说来，艺术史不是可有可无的文字记录，也不是供人消遣的谈资，它载录了一个民族从表层到灵魂深处的哲学思考，但凡一个强国，都有一个由他们自己主讲的丰富的艺术历史。

一画一世界，一家一观点。这些仅仅是我个人探索后的一点心灵感悟，供大家参考、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