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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我太难了!”

2022-05-11田崇雪

名作欣赏 2022年5期
关键词:姨娘贾政探春

同情之理解

赵姨娘是幸运的:从奴婢到小妾是幸运的,脱颖而出,淘汰了一大批对手;从小妾到得宠的小妾是幸运的,淘汰了争宠的对手,甚至正室;从得宠的小妾到有儿有女的小妾是幸运的,又淘汰了无儿无女的小妾,在“母以子贵”的时代占得高枝。

赵姨娘是不幸的:从奴婢到小妾是不幸的,树敌无数;从小妾到得宠的小妾是不幸的,众矢之的;从得宠的小妾到有儿有女的小妾是不幸的,异军突起,引来正室的忌惮,招来重重的迫害,导致层层的打压,最终导致人性的扭曲,从被害者成了害人者;最终导致悲剧的降临,把个原本互爱的人间变成了一个互害的丛林。

无论幸与不幸,赵姨娘都难逃“熬油生涯”:“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一个“熬”字出口,多少辛酸泪水。

无论幸还是不幸,赵姨娘的遭际都反映着嫡与庶、妻与妾、正与侧等那一整套的婚姻伦理制度的严重扭曲,尤其是“姨娘文化”这种源远流长的非人制度的设置对人性的戕害。

赵姨娘的悲剧晓喻千秋万代的读者一个真理:并非所有的文化都能沉淀成文明。

然而,古往今來的读者在面对赵姨娘这一角色的时候几乎都被作者不加掩饰的倾向性瞒过了,跟着作者连同他笔下的众生对其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几乎众口一辞地将其票选为“《红楼梦》中最讨厌的人物”。

然而,可靠的事实未必能得出可靠的结论,更遑论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倒果为因:把赵姨娘的一切不堪、受辱、三不着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统统看成是其愚蠢、阴损、活该、恶有恶报、咎由自取。

爱憎分明固然是人类最真诚、朴素的感情,然而,这种最真诚、朴素的感情倘若没有了理性的导引也最容易被煽动和利用。很多人性的悲剧多半源于理性的缺失而非感情的淡漠。因此,对经典名著的品读和欣赏我们不得不引入一个非常容易被忽略的观念——“同情之理解”。“同情之理解”最初是由英国哲学家罗素提出的,他提倡对哲学家应抱有“同情之理解”。后来,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也借此发挥,提出“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无论是“同情之了解”抑或“了解之同情”,都是教我们一种看待前人或别人的相对正确的态度和方法:不能简单地以己度人,以今律古,以当代人的是非观念去评判前人的是非功过,而应当深入当时的历史情境之中,以一种“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去体味。所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倘若换了我,是不是比前人或别人做得更好?

我们通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我们何曾反过来想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赤子婴儿,有多少天生就是可恨、可鄙、可贱的奸恶之徒?

更何况,文学,不是教人恨的,而是教人爱的。即便是那些以“暴力”“战争”为主题的文学也不是教我们如何痛恨施暴者和敌人的,而是教我们反思人性的限度,反思人性何以如此,怎样的人生才是理想的人生。

教恨容易教爱难!不妨,让我们从分析和理解赵姨娘开始。

妾身未分明

分析理解赵姨娘当然得先从分析理解其身份开始。

遗憾的是,原著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只知道她是贾政之妾,贾环、探春之母;还知道,她有一个兄弟叫赵国基,别的就模糊一片了。其出身是模糊的,年龄是模糊的,面影是模糊的,虽然其语言、动作、性格都是鲜活的。首先,她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是不是奴才?如果是奴才,那么她曾经服侍过谁?是家生子儿还是外买的,是怎样从奴熬成妾的?是父母给物色的,还是贾政自己生米煮成熟饭的?其次,她的那些不堪的品行、品性(粗俗、愚鲁、自私、狭隘,好搬弄是非而自恼;常兴风作浪而自掩,而且从不接受教训)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如果是后天的,又是经历了怎样非凡的人生跌宕才至于此的?再次,开宗明义就声明反对“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写法的作者缘何在赵姨娘身上失手了呢?作者为什么违背自己的创作原则创作出这么一个角色?把赵姨娘脸谱化、扁平化地写成了一个纯粹的“坏人”了呢?这一切原著都没有交代。身份扑朔迷离,妾路迷雾重重。如此看来,《红楼梦》中,在赵姨娘这样一个边缘人物配角身上所凝结的矛盾还是非常复杂的。

表面上没有写不等于真的就没有写。《红楼梦》继承了传统史家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写法就是欲盖弥彰的“不写之写”,就是皮里阳秋的“春秋笔法”,也可以叫“互文见义”。问题是,这些“不写之写”“皮里阳秋”和“互文见义”必须分析才能明白,这又产生了“见仁见智”之答案多元之说法。既然无法起原作者于地下,这些文学之谜似乎也就没有了标准答案。我想,即便可以起原作者于地下,其答案也未必就是标准且唯一。为什么呢?因为“形象永远大于思想”。一个成熟的艺术形象一旦诞生,就是一个立体的、多面的、复杂的、深刻的灵魂,连作者自身也无法掌控了,连作者自己的阐释也作不得数了。这是文学原理的一个基本常识,也是文学作为一门古老艺术的无穷魅力所在。

因此,关于赵姨娘的身份,只能根据文本所提供的有限信息进行一种尽可能的合情合理的推测和阐释。

根据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所载,在探春根据贾府旧例给已经故去的赵国基发放了二十两抚恤金之后,赵姨娘大为光火,兴师问罪于探春,探春笑道:

“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很多读者,包括很多著名的红学专家都是根据这一回当中赵国基的抚恤金是二十两、探春把旧年的账本念给赵姨娘听的时候顺口说出的“他是太太的奴才”这两点来判定赵姨娘跟赵国基一样也是奴才,而且是贾家的“家生子儿”、王夫人的“陪嫁丫头”等。我们认为这种说法依然有商榷处:一是赵国基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赵姨娘;二是赵国基是王夫人的奴才不等于赵姨娘也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即便是“家生子儿”,也只能说赵氏兄妹是王家的家生子儿,而非贾家的家生子儿。虽然赵姨娘是奴才这一点已是无疑了,但是赵姨娘是怎样成为奴才的,是谁的奴才,书中均无交代。遗传固然重要,环境对人的影响一点也不比遗传少。家族、家风影响很大,主仆之间的相互影响同样不可小觑。

之所以较真于赵姨娘的身份是因为这很重要,直接影响着赵姨娘性格的养成。

从赵姨娘通篇不说人话,不懂人事,不像人样,常常出口成脏、粗俗不堪到让人瞠目结舌地步的言行来看,其的确不像是一个在世代书香的大家族中成长起来的丫头。虽然贾府里也有些丫头,甚至小姐说出过一些脏话詈语,但那多半是在一些特殊场景下的情急之语。譬如鸳鸯、林黛玉,能雅也能俗。像赵姨娘这样在出场不多的时间里如此大规模、高频度的粗鄙言语、不堪作为,诗礼簪缨的书香之家是非常罕见的。而且从赵姨娘的言行来看,污言秽语已经成为赵姨娘的一种话语方式,三不着两已经成为她的生存方式,深入骨髓,融入血肉,再也无法体面文雅起来了。因此我们说,赵姨娘的言行与整个“诗礼簪缨”的贾府是不相称的,虽然这“诗礼簪缨”的背后也埋藏着一些肮脏不堪,但面子终归还是有的,还是要的。而赵姨娘的言语行事做派已经全然不顾任何体面了,全然一副市井小民的泼妇行径。大家想想看,纵然是来自最底层的刘姥姥都能做到能俗能雅,雅俗共赏。也正因此,其进贾府之后的插科打诨并没有让我们觉得画风违和。而日日生活在贾府里的这个赵姨娘却让我们总觉得违和得厉害。

虽然可以根据赵国基的丧葬抚恤金推测赵国基是“家生子儿”,进而推出赵姨娘也是“家生子儿”,问题是赵姨娘这个“家生子儿”的素养太非同寻常了,非同寻常到让人生疑的地步。再联想到贾政曾经夫子自道地说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曾经是一个“诗酒放诞”之人,那么,这种“诗酒放诞”之人的生活方式无非是诗词歌赋、眠花卧柳、游荡优伶。由此我们可以试着推测:从奴才到小妾的赵姨娘很可能是一个有着非同寻常阅历的“家生子儿”,而且一定是一个长相非常出众的“家生子儿”。因为倘非“长相出众”,那么赵姨娘就更一无是处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家生子儿”,怎么可能脱颖而出由奴而妾,由妾而宠,由宠而生儿育女呢?

其实,原著当中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的,根据此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推测赵姨娘的过往。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所载:“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忽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

情急骂人当然可以理解。骂骂“混账老婆”也就算了,但脱口而出“淫妇”对贾母这个一向待人随和又慈祥的老贵族来说,却显得有些反应过度了。过度到粗鲁,过度到失态,过度到几乎让所有的读者都忽略了其粗鲁失态背后所隐含的信息。当着贾政、王夫人、赵姨娘的面直接骂赵姨娘是“淫妇”,这样的骂词首先与贾母的身份不符,其次与宝玉的生死原因也不搭,就好像贾母要借题发挥一样,把多年的积怨一股脑儿地喷薄而出。“淫妇”这个骂词如果不是另有所指实在有点过于严重了。而且骂得是如此自然、顺口,一点都不觉得站在旁边已经做了爷爷的儿子会为此感到尴尬。

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测,年轻时候的赵姨娘和同样年轻时候“诗酒放诞”的贾政大概有过那么一段不合礼法的过往的吧?说不定三小姐探春就是某一次的珠胎暗结,导致贾政不得不“奉女纳妾”呢。如此说来,赵姨娘的奴才身份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因为在贾府,主子玩弄奴才,玩弄出结果来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啊,虽然不合礼法,但依然被允许,不至于让一向“开明”的贾母耿耿于怀若此啊!譬如贾琏与鲍二家的,就被贾母认为是谁家狗儿猫儿不吃腥,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不妨再猜想一下:如果宝玉遂了贾政的心愿,走了孝子贤孙的所谓“正道”,许多年后,公然又是一个贾政,那么,他的那些丫环婢女们呢?哪一个最有可能发展成为未来的赵姨娘?

嫡庶都是痛

上文说到,赵姨娘身上凝聚着太多的矛盾,至少有三组比较明显的矛盾:妻妾矛盾、嫡庶矛盾、长次矛盾。三组矛盾之中,又以嫡庶矛盾为核心,属于矛盾之矛盾。

我们先来看妻妾矛盾。

在分析赵姨娘身上的妻妾矛盾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古代的妻妾之制。

在妻妾成群的时代,一个男子的第一任老婆,也叫原配,是正妻,拥有着相当大的权力和权利。正妻之外,如果再明媒正娶,依然是妻,不过不能叫正妻,只能叫平妻。如果原配正妻去世,男子要续弦,续弦依然叫妻。平妻多见于商贾之家,世家大族难见平妻。

妻和妾的最大不同就是走进男方家门的方式不同,所谓“娶妻纳妾”就是本质区别。

妻为何是“娶”,而妾为何是“纳”呢?因为男人之妻需按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一整套礼仪规程来进行,男方要向女方送彩礼,女方要向男方陪嫁妆,这便是“明媒正娶”。而妾的准入一般有二:要么是用钱买来的,要么是丫环、奴婢晋升的。而买来的多半是战俘或者供品。不管哪一种途径,都无须繁文缛节,所以称为“纳”,暗含笑纳之意。《唐律疏议》就说得很明确:“妾及贱流”“妾通买卖”。一句话,“妾”非人类,等同于物,可买可赠。妻之于妾,拥有绝对的权力。

因此,在一般情况下,妻与妾是相安无事,构不成平等对手的矛盾双方,即便各自双方有所不满,也只能是暗中的腹诽,不大可能拿到台面上来理论。能与正妻构成矛盾的只能是其他妻室。但在特殊情况下,妾便有了与妻构成矛盾的资本与凭借:一是当妾特别受宠时,二是当妾生儿育女后。

王夫人就是这种特殊情况下的妻,赵姨娘就是这种特殊情况下的妾。

无疑,赵姨娘在贾政的一妻二妾当中,是唯一受宠的妾。这对周姨娘来说也许无所谓,但对王夫人来说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赵姨娘的受宠从书中看似不经意间的叙述当中露出了端底:书中唯一的一次描写贾政的床笫生活是在赵姨娘房中而非王夫人房中。第七十二回“来旺妇倚势霸成亲”中,凭借着凤姐、贾琏的势力,硬要彩霞嫁给酗酒赌博、容颜丑陋且一技不知的旺儿之子,“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然而贾政却大不以为然:“且忙什么……再等一二年。”直至“打发贾政安歇”。从“是晚得空”“打发贾政安歇”这样的“史笔”之中足可见出贾政与赵姨娘的夫妻情分,自然亦可见出赵姨娘的受宠程度。

赵姨娘在贾政那里有多受宠,在王夫人这里就有多招恨。

情感上的落空也许还可以忍受,利益上的受损,尤其是未来的渺茫不可预期,带给王夫人的就不止是情感上的压力所能比拟的了。

生了一个“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也就罢了,长大之后,自会出嫁,构不成任何威胁。更何况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探春据为己有抱来教养。生不如养,探春的所有言行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关键是又生了一个贾环,这就非同寻常了。虽然这贾环气质猥琐,举止荒疏,远不如宝玉玉树临风,然而,毕竟是个男孩。直接威胁着宝玉的未来。虽然嫡长子继承制决定了贾环不可能捞到更多,但那是在嫡长子正常的情况下。一旦嫡长子不正常了呢?作为嫡长子的贾珠已经亡故,作为嫡次子的宝玉,从其日常行事来看,在诸位正统看官眼里,这个“二爷”何曾“正常”过?更何况,作为长房的贾赦曾经当着贾家所有当权者的面借品评贾环的诗之机不怀好意借题发挥地点拨过“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样的话。

身边放着贾环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燃爆的定时炸弹,这让王夫人如何睡得好觉?虽然,其身份、修养、品位、见识不可能让她公开地打压赵姨娘,但是通过营造一种压抑的生存氛围,让赵姨娘时时出丑犯错,然后借机收拾打压,这对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对实权派来说也还是小菜一碟容易做到的。

譬如在经济上对其克扣,断其物质基础就是一计狠招。

我们从原著中可以看到,赵姨娘一直是很“穷”的,尽管也有“哭穷”的成分,但与其同类相比,甚至连体面的丫环的待遇都不如。赵姨娘一直是一个寒酸的角色。对马道婆哭穷说连个“鞋面子”都拿不出,跟女儿闹翻也是为了二十两的抚恤金,为王熙凤凑份子過生日也是勉为其难,还被尤氏可怜暗中退回。这种拮据艰难的日子无疑与执掌财政大权的王氏姑侄的克扣有关。

两个主子的生母,其地位、权益竟比不上有脸面的丫头,其“心术”怎么“正”得了?

譬如在舆论上对其造势,不断地敲打让其始终“得意”不起来。

作为贾府中的“万人嫌”,赵姨娘固然有其自身不自尊自重的原因,然而,与凤姐、探春、芳官等都曾不止一次地点明其“奴婢”身份,不断地敲打、羞辱也不无关系。除非内心特别强大的人,一般人都扛不住几次三番的打击羞辱而最终走向破罐子破摔,最终沦为泼妇一个。

最可怕的是情感上的折磨。所谓软刀子杀人比明火执仗更加厉害。探春的不认生母固然有其为母不尊的原因,但也无法排除专制礼法从小就割断了这种母女脐带,使其从小就与亲生母亲划清界限的原因。更何况,凤姐曾经几次三番地公开离间赵姨娘和贾环的母子关系,使其动辄得咎。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也是赵姨娘正式亮相出场的一回。赵姨娘一出场就挨骂。正月里贾环和莺儿等赶围棋作耍,输了钱耍赖被宝玉数落了一通,哭着回家。赵姨娘指桑骂槐:“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按说,赵姨娘家中训子,就算是被王熙凤听见,如果不是多事,也大可装作没听见,无关宏旨,息事宁人有什么不好的吗?可是,强势惯了王熙凤却借题发挥,狠狠教训了赵姨娘一通:“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明言作为母亲的赵姨娘没有教训儿子贾环的权利。可是后来在贾环推倒蜡烛烫伤宝玉之后,王夫人痛斥贾环,王熙凤却又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地提醒说:“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那么,在王熙凤的两面三刀面前,赵姨娘只有“不敢则声”“忍气吞声”,其动辄得咎的屈辱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还有一招更阴损的。按照礼法,妾只有做生育工具的份,没有教养的权利,所以,探春才在王夫人身边长大。既然作为女孩的探春,王夫人可以根据礼法抱来自己教养,那么作为男孩的贾环,为什么却不抱来教养呢?大家可以仔细品品。

赵姨娘有多“得意”,王夫人就有多“恐惧”;王夫人有多“恐惧”,赵姨娘就有多“倒霉”;赵姨娘有多“倒霉”,就会带来一种恶性循环,就会导致她有多“愚蠢”,多“倒三不着两”,多丢人现眼。这似乎是一个构成了闭环的因果链,而给读者的印象却是赵姨娘的咎由自取。其实,赵姨娘除了自身素质差、修养低之外,倒也并未见其有多大的奸或恶。仅有的几次反抗也多半是出于自保式,而且多半都是冤有头债有主式的反抗,对第三方并未构成多大的伤害。如果较真,把赵姨娘恶作剧式的报复和反抗与二王身上的命案比起来,赵姨娘身上的那点摆明了的缺点又算得了什么?何至于万目睚眦?

细细想来,归根结底,无非是赵姨娘得了宠,养了个儿子。虽然真正的当事人贾宝玉并不在意,但在王夫人看来,毕竟是个隐患,必欲惩治而痛快,但其大家闺秀的身份又使其不至于过于明目张胆,因此,只能暗中合谋。

如果说邢夫人为了丈夫纳妾亲自出马劝说鸳鸯养个儿子就和她平起平坐了是真实的,那么赵姨娘就有理由为自己的正当权益而去争取或抗争。

如果说凤姐迫害、谋杀尤二姐(表面上是出于争风吃醋,实际上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只生了个女儿?)是正当的,那么,与尤二姐同样位置的赵姨娘的反抗也应给予起码的同情。

探春埋怨母亲常常让自己难堪,劝她学学周姨娘,还说大家为什么都不讨厌周姨娘而偏偏讨厌你呢?聪敏的探春却忘记了,与世无争的周姨娘固然值得称道,然而,周姨娘为什么与世无争她却没考虑到。周姨娘没有生育,她看不到吗?为母则刚!有了儿女的赵姨娘如何学得来无儿无女的周姨娘的与世无争?

赵姨娘“每每生事”到底是“人人踩她”的原因还是结果?不值得分析分析吗?

如此看来,赵姨娘这个角色依然不是扁平的、简单的,对其塑造,作者并未违背开宗明义的创作宗旨。作者对其最厉害的评价也只是“愚”而已。虽然借别人之口对其添加了更多的不堪之词,甚至让亲生的女儿嫌弃她,然而,却把所有为其开脱的理由都埋在了语词的密林中,所谓春秋笔法、互文见义是也。

每一个人的存在、性格生成都有其合理的理由,都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这便是生活本来的样子,这也是艺术最难把握和掌控的地方。

如果说赵姨娘有罪,咎由自取,那么王夫人、王熙凤岂不罪大恶极?岂不更是咎由自取!

如果说王夫人、王熙凤可以因为其出身、地位、美貌、才干得到豁免,那么赵姨娘就更可以因为其艰难的生存处境得到宽容和原谅。

那么最终,谁之过?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嫡庶制度之过。探春因为庶出而痛苦,嫡出的宝玉又何尝快乐?作为妾的赵姨娘在挣扎,在抗争,在走向乖戾和扭曲,作为妻的王夫人又何尝心安理得心如止水?贾赦在通过讲偏心眼的段子旁敲侧击,贾政则通过讲怕老婆的段子在泄私愤。

女性主义的先驱、法国思想家西蒙·德·波伏娃曾说:“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作为女性的赵姨娘自然也不例外,并非天生如此,只能是后天养成。一个赵姨娘,看似配角,却扛起嫡庶之争、妻妾之斗、长次之倾的复杂矛盾,她别无选择,只能在这些旋涡中挣扎、抗争,尽管这些挣扎、抗争毫无意义,尽管她的这些挣扎、抗争由于其“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而“鲜不及矣”,唯其如此,赵姨娘才越发值得同情。

风起于青萍

通观赵姨娘的所有行事,她就像那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经过不断的酝酿、发酵,最终酿成了扯天盖地的风暴,卷起滔天的巨浪,推波助澜,推动着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便是赵姨娘这一角色存在的又一意义。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一章,按说,小孩子们在一块儿玩,时而好了,时而恼了,非常正常。如果作为家长的大人不去掺和,孩子们的那点小矛盾自会消解,一旦成人介入,矛盾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大正月里,诸人皆闲,吃喝玩乐自是正常。贾环与莺儿玩骰子作耍,小钱作些赌注也是正常。为几个小钱,贾环输不起赖账同样是正常。莺儿嘲讽,贾环恼了,宝钗袒护贾环,宝玉以兄长之尊劝解贾环都属正常。可是,赵姨娘偏听偏信贾环一面之词而指桑骂槐就不正常了,就把矛盾导向了复杂;王熙凤听见之后大可息事宁人,装作没听见,任由赵姨娘发发牢骚,风波也不会再扩大,怨恨也不会再深。可是偏偏凤姐逞强不依不饶,对虽是奴婢出身,但却是长辈的赵姨娘大加挞伐和肆意攻击,而且还当着贾环的面,这就不是解决问题了,而是火上浇油,矛盾激化,仇恨加深,使原本就有的疙瘩变得更大,为更大的风暴来临继续酝酿和铺垫。

果然,到了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一章,风已成势。贾环放学,王夫人命其抄写《金刚经》,这很正常。贾环作为贾家三少爷得了个正事,装腔作势,吆三喝四,摆谱拿大依然属于儿童心性。虽然不大招人喜欢,但毕竟还有彩霞谈得来。谈得来的彩霞劝其收敛些,少做作,招来贾环的借题发挥依然属于小孩子们之间的小恩小怨小是小非。宝玉的到来、得宠,宝玉对彩霞的调笑戏耍终于惹恼了原本就有些不忿的贾环,燃起了久积于胸的嫉妒之火,至此,即便怒泼蜡油于宝玉脸上将其烫伤依然是小孩子间的恩怨,情理之中。接下来王熙凤、王夫人等成人的介入就使得矛盾再次复杂化了,也深化了。赵姨娘再一次被唤来兴师问罪,使得矛盾进一步加剧、恶化。尤其是王夫人那一句“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暴露出了更多的信息,如此看来,嫡庶、妻妾之间已经是“积怨”。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终于酿成了嫡庶、妻妾之间的第一场大风暴——赵姨娘借刀杀人,用一种最古老的魔咒方式欲置对方于死地,掀起了让整个贾府陷入混乱的滔天巨浪,结果却被一僧一道起死回生。赵姨娘再一次遭到了来自最高领导人贾母的当面痛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宝玉挨打”,写得急管繁弦密不透风。金钏跳井,宝玉感伤。郁郁寡欢,碰见贾政。喝令站住,手足无措。忠顺王府来人索人,贾政肝火大动。送客之际,又遇贾环乱窜。喝令站住,盘问缘由。贾环添油加醋,把自趙姨娘处听来的金钏死因告诉了贾政。贾政怒火中烧,这才有了贾政对宝玉的一顿胖揍,再次招来阖府上下鸡犬不宁。

且看书中如何交代这一场暴风骤雨:从“原本无气的”到“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从“又惊又气”到“气得目瞪口歪”;从“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到“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从“眼都红了”到“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

贾政的这一路“气”下来,最关键处就在于贾环的“告密”,贾环的“告密”来源于赵姨娘的挑唆。归根结底,风起青萍,暗中鼓动的赵姨娘被贾环卖了个干净。

针对赵姨娘的戏份,因骂贾环被王熙凤弹压是起点;魔法奏效,贾宝玉昏迷,赵姨娘亲自上阵卖乖,遭贾母痛骂是高潮;宝玉挨打,赵姨娘退居幕后暗中挑唆是落差,因一包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赵姨娘自觉受辱,因而再次挺身而出与戏子们厮打,再次掀起一场小高潮。纵观赵姨娘的这些行径,无一不是因为儿子贾环所起。也就是说如果赵姨娘能够顾大局、识大体,孩子们的事情孩子们自己解决,断然不会闹得如此鸡飞狗跳,让自己越发失去体面。

其实,这里边还有一处高潮需单独列出来分析。就是赵姨娘与探春的母女矛盾。这一矛盾,原本也是可以不发生的,只是因为赵姨娘的鄙陋之见、浅薄之举、自私之想使得原本不该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这一场母女冲突的戏似乎是特意让赵姨娘的庸俗衬托贾探春的脱俗。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理家,对探春来说是一次难得的证明自己的绝佳机遇,不可不慎。她要证明给贾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看她是怎样的独特的“这一个”。新官上任,头三脚难踢,她必须立威,她必须让人服。可是万没想到这第一脚就踢向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赵姨娘的兄弟、王夫人的奴才、贾环的跟班赵国基死了,按照惯例,贾府必须抚恤。贾府规矩,如果是家生子儿,抚恤金是二十两;如果是外买的,抚恤金是四十两。探春让吴新登家的搬来旧账,依规拨付二十两抚恤金给赵国基。这一下子惹恼了赵姨娘。她恼的原因有二:一是探春是自己的亲闺女,赵国基是探春的亲舅舅,于情于理,探春都应该多一分眷顾,人怎么可能做到一点都不徇私呢?二是袭人的母亲去世,贾府的抚恤金是四十两银子。服侍过王夫人,照看过贾环,又是她赵姨娘的同胞兄弟,待遇怎么可能连一尚未为妾的袭人都不如呢?于是便有了“辱亲女愚妾争闲气”的章节。

在今天看来,赵姨娘固然可恶,“才子清明志自高”的探春似乎也忒过绝情了。不徇私情也就罢了,难道连舅舅也不认了吗?不认舅舅也就罢了,难道连亲生母亲都不认了吗?

探春的不认亲娘,在今天看来,的确不近人情到让人难以接受,但在古代,却完全合理合规合制。亲生儿女“重嫡母、轻生母”完全符合宗法社会的那套礼制。

明代艺术家徐渭一生下来便被嫡母教养,徐渭称嫡母苗氏为母亲,生母为姨。少年英雄夏完淳同样只能称呼嫡母盛氏为母亲,在他著名的《狱中上母书》中交代后事,总是嫡母在先、生母在后。但无论称呼不称呼生母为母亲,正常人对生身母亲的感情还是有的,不至于如探春之于赵姨娘冷漠到如此程度,冷漠到互相伤害的地步。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

探春和赵姨娘的矛盾实际上是价值观的冲突。

一个抱着一种正统的伦理观念想在任上有一番作为,至少不能授人以柄,把个人的价值和尊严看得高于一切。

一个抱着一种狭隘自私庸俗的价值观念要求当家的女儿偏袒、徇私“拉扯”一把,把一己的私利看得高于一切,至于吃相是否好看一点,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价值观的天差地别造成了母女的隔膜无法得到根本消除。

的确,赵姨娘与探春之间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一根生理上的脐带了。

其实,赵姨娘的“妇人之见”任何人都能懂,探春自然能懂;那根脐带带给探春的隐衷、隐痛,一般人不明白,赵姨娘就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的。“庶出”二字之于探春,如山岳般沉重,一如黛玉的无家可归寄人篱下,所以才养成了她独特的“敏”;“妾”啊、“庶”啊之于赵姨娘似乎业已麻木、麻痹到无所谓的地步。赵姨娘但凡能懂女儿一点,体谅一点女儿的当家之难、心灵之痛,替女儿着想那么一点点都不至于闹得如此地步。

再说,探春又何曾真的“无情”?“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谁给谁没脸?”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一声“何苦来”,娘可知儿哀?这种近乎儿女在娘亲面前抱怨似的撒娇,撒娇似的抱怨,包含着探春多少无处可诉的苦衷。“庶出”之于探春一如心灵之痂,好不容易呵护到差不多快要忘掉的地步,赵姨娘就来一次新创。对探春来说是一种无法选择、无可逃遁的屈辱,对赵姨娘来说好像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一个拼命地想忘掉,一个却时不时地挑起。更何况,赵姨娘又是这样一个自私、短见、粗鄙、三不着两的主儿,不但不能给自己长脸,反而在屈辱之上又添了一层屈辱。也许是1987年版的电视剧编导们真正读懂了这一点,在探春远嫁的时候让探春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娘亲,让赵姨娘满含泪水送别探春。

看赵姨娘探春母女冲突,自然想起一句现代新诗:“你若懂我,该有多好!”

总而言之,由赵姨娘引发的每一场冲突似乎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贾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屑。结果,风起青萍、蝴蝶效应,却引发一场又一场的地动山摇。

结语:姨娘文化

正如每一个被压抑的女性都可能变成“阁楼上的疯女人”一样,每一个被迫害的女性也都可能成为《红楼梦》中的赵姨娘。赵姨娘这类角色虽然的确可恶,但也并非不值得理解和同情。母子矛盾、兄弟矛盾、嫡庶矛盾、妻妾矛盾、妯娌矛盾、主奴矛盾、经济矛盾、政治矛盾、价值冲突等,赵姨娘集如此多的矛盾于一身,还指望她能心理健康,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了。诸多矛盾,又以妻妾矛盾为核心,为根本。因此,由赵姨娘这一角色不能不引发我们回望那一脉源远流长的影响着整个社会关系的文化现象——姨娘文化。

细读《红楼梦》我们会发现,《红楼梦》实在是写尽了姨娘文化,称其为一部“姨娘文化史”也不为过。不要说标明了已经是姨娘的,诸如赵姨娘、周姨娘,还有准姨娘如袭人,更有庞大的姨娘后备军如众丫环婢女。单单被作者一再褒扬的红楼四春,有几个不是姨娘生的?或者再做姨娘的?贾元春:正室嫡出,做了姨娘,结果暴卒。贾迎春:“乃赦老之妾所出”,嫁于中山狼,得到的是无休止的家暴,不得善终。贾探春“乃政老爹之庶出”,远嫁,书中虽然没有明说嫁于何处何人,但通过种种曲笔暗示,其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朝廷“安南”的一枚棋子,远嫁和亲,番邦妃子,安定南方。贾惜春“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宁生荣养,最终的结局是青灯古佛。红楼四春,有三春就明确交代要么是姨娘所生,要么自己做了姨娘。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庞大的“姨娘后备军”,数百名丫环婢女随时准备着做姨娘。与其说赵姨娘是整个贾府没落、堕落的隐喻,倒不如说“姨娘文化”是整个贾府乃至普天下女性悲苦命运的整体隐喻!

姨娘文化是整個专制主义秩序的重要构成,是男权主义的重要标配,是对真正的基于自由和平等之上的爱情的放逐,是对真正的基于契约关系的婚姻的破坏,是理想的社会关系的大敌。也许,这不是《红楼梦》及其作者的自觉,但却是文本客观的显现。

作者:田崇雪,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文艺学、戏剧与影视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江苏省高校“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第三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三等奖获得者,第八届中国电视金节电视艺术评论金鹰奖二等奖获得者,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迄今为止出版论著、教材7部,发表文学评论、文学作品百余篇,创作电视专题片、电视剧、电视散文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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