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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0王选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果园媳妇苹果

应是农历二月,西北之地,尚有寒意。仅是脱了棉衣,换成呢子。有阳光,明晃晃泼下来,倒不觉着热。我想我是该去找找莫渡了。一则周末别无他事,二则去探望一番。于是,打电话约莫渡,其也在家,让我們坐公交,到终点站,他开车来接。

我和媳妇到兰天广场,她等我,我买了礼当,应是饼干、牛奶,还有从家中带来的茶叶。上公交,车上有零散之人,多是去北山上坟。老城区人习俗与我们有别,清明不上坟,农历二月二或往后数日上坟。他们提酒袋,里面装香蜡冥票和纸幡,也有清茶和酒。一路颠簸,加之上山,弯道极多,上下左右,让人有些晕车,胃里难受。行约半小时,车到终点,一个叫道班的地方。

打电话给莫渡说我们已到,他说马上来。我和媳妇沿公路,边走边等。草木依然枯萎,呈灰或黑色,毫无生机。春风倒是浩荡起来,吹着槐树呜呜作响,也卷起路边蒿草滚来滚去。莫渡开着车来了。他唯一的座驾——干活用的三轮车。天蓝色的三轮车,突突突、突突突,一路干咳着,迎面赶来。简单寒暄过,我们上车,媳妇坐副驾驶,我蹲在车斗内。车依山路盘旋而下,大风把突突声刮了很远,也把我和莫渡的闲谈刮得断断续续。大风还刮起他的头发,头发许久未洗,倒没有飘扬,而是如一块毡,翘着。

沿山一路直下,到山腰处,进村。座崖村,顾名思义,坐落于崖边的村子。远眺,真在一弧形崖边,名副其实。进莫渡家,院落不大,三面有房,一面花园。院内倒是整齐,但稍显陈旧。主房是砖房,修起后再未装饰,加之年久,亦显得颓败。家里,莫渡媳妇、两个儿子在,父母去了果园干活。

我和莫渡在屋内煮罐罐茶喝。电炉上坐茶缸,缸里放茶叶、大枣,加水一直熬,熬开倒入茶盅。若嫌苦,可丢几粒冰糖。罐罐茶,我们西北待客之道,边喝茶,边闲聊。多是聊家务、生计,偶尔聊及诗歌,也扯到一些诗人。屋外,风倒是停歇了,阳光落在院子,如大鱼落入池塘,媳妇和莫渡媳妇在院子说话。两个儿子趴在炕头,玩一阵手机,无趣了,又来院中嬉耍。后来到屋内,扭拧着要吃我们带去的饼干。莫渡不好意思,剜了两个儿子几眼,凶道:外面去耍。两个儿子悻悻出门,很不开心。

喝完茶,我们移至屋外晒太阳,身上有了暖意。我们还是闲聊,多是生活中那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诸如我媳妇的工作,每年的收成,父母日渐衰败的身体,等等。后又说到房价,一个五线小城,直追西安兰州,且每月都涨,只能望楼兴叹,随之而来的窘境,让人无所适从。

莫渡与妻儿四人在罗玉沟租民房一间。某次酒后,我送其回去,到院中,没有进屋。院内房屋挤在一起,异常逼仄昏暗。我在城中村租住过近十年,对出租屋烂熟于心。不用想,也是巴掌大小之地,摆过两张床,支起锅灶后,所剩空间就连转身都吃力。一家四口,拥挤于内,整个屋子都被塞满,甚至要撑破了。起初,他们一家大多时候在座崖,闲时城里游逛一番,忙时在果园劳作,后来,儿子先后要上学,村小又衰败,仅有几个学生,转学进城已是大势所趋,洪流一般裹挟着他们一家也下山进城了。一进城,住进来罗玉沟,五年,六年,甚至更久。

再后来,也就是如今,大儿子已十一二岁,小儿子也入了小学。儿子们见风就长,那出租屋明显已装不下了。每晚写作业,没有书桌,只得趴在床上。甚至他常笑说,跟女人干个啥也不方便。这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两口子三十余岁,虽非干柴烈火,但也留着几分激情。白日各自忙着,到晚上消停下来,刚来兴致,可一看两个大小子睡在一边,顿时颇感沮丧。

我们坐着,他让媳妇洗了苹果给我们吃。苹果不大,但甜。他说这是留下自己吃的,没打药;又说每年给人家房东要交房租三千来元,加上水、电、煤等,得五千元,也不是个小数目;又说娃才上小学,还有初中、高中,两个加一起,至少十年,这十年就得租房,但问题是娃大了,现在就已不方便,以后咋整?他说着挠起头,很是郁闷和困惑。但我是鼓励他买房的,一则房价持续涨高,买房越早越好;二则孩子大了,得有独立空间学习生活;三则十年租房就要五万元,这笔钱可以拿来做基本装修;四则房迟早要买,因为孩子要上学,大人要打工挣钱,进城买房已是当下农民的趋势。莫渡听着是同意的,可还是缺钱。他盘算一番,手头能拿出的也就十来万,首付也不够。我说,想办法吧,不买是长痛,买了是短痛,长痛不如短痛。最后他感慨一番,定了决心。阳光爬在他脸上,他那略似新疆人相貌的面孔因山风刮得红而黑,此刻多了几分坚毅。

中午,莫渡父母从果园回来。都如同我的父母,是极为老实质朴的农民,热情地招呼我们,擀了面,并为没有下饭菜而表示歉意。我是农民出身,面肚子,自是不会介意。媳妇虽是县城长大,但也跟着我吃过苦、受过罪,不是娇惯之人。面很香,辣椒调得多,我吃了两碗。莫渡给他父亲介绍我,这是作家,文化馆馆长。老人应着,和我聊一些古玩文物之事,我也不懂,只能牵强附会答着。他可能没分清文化馆和文物局。

饭后,莫渡领我们到村里村外走了走。果园依然萧条,但有人开始修剪、压枝,忙碌着。下午,莫渡开三轮车送我们到道班。他还要在山上待一段时间,干干活,等学生开学时再下山。临走时,他找来袋子,装满苹果,让我们带回去吃。

莫渡写诗,也种苹果,还有樱桃和少量洋芋、油菜等。在我认识莫渡前,他应该是个较为纯粹的果农,偶尔写诗,但多是那种状物抒情类型,也会在书店购买当地诗人诗集,怀着虔诚之心去拜访讨教和签名,寻得几分开心。

那时他刚结婚,长子尚小,他主要当果农。春天给果树修剪、浇水,花开时还要疏花,花落成果还要疏果。这期间,苹果倒是其次,樱桃最是费人。除了疏花疏果,还要多次打药防虫防蛆,也得注意霜降和寒流。如遇到极端天气,就得在樱桃园生火,用烟熏散寒气。到五月,樱桃一茬一茬熟,白天采摘顾不上吃喝,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开着三轮车进城,到果品市场交货。昏暗的灯光罩在头顶,人们浑身疲惫,又强打精神。果农摆开一篮篮樱桃,极力兜售,贩子们来来往往,挑三拣四。樱桃刚上市,价格在二十元左右,随后一路跌下来到十元。如遇到丰收年,或樱桃内生蛆,价钱会更低,六七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诗人莫渡也在售卖着自家的樱桃,为几块钱讨价还价,为高出别人几毛而得意,为低于别人几分而丧气。他家樱桃树不多,一季卖下来,也就三四千元。

到夏季,苹果就费工了,打药,除草,防治病害,套袋……全是零碎活,很花时间。一进果园,忙起来没个消停,尤其套袋,很费事。一颗苹果一个袋,成千上万的苹果,一个不落套下去,得是猴年马月。只得耐着性子,或者说麻木,机械。

秋天了,摘苹果。花牛先熟,摘好,装进纸箱,开着三轮车拉回家,等苹果贩子来收。起初,苹果价钱尚可,一斤两块多,后来种植面积扩大,产量也随之提升,供大于求,加之出口量降低、疫情接二连三等多种因素影响,苹果价钱跌至一块多一斤,就只有薄利了。贩子们反复压价,你若不愿卖,他们还一副懒得收的样子,只好看着一年收成被贱卖掉,心有不甘。花牛收完,接着是富士。摘富士时,落霜了,果园一层白,唯有苹果红着,煞是可爱。莫渡家苹果相比村里其他人家也不算多,一年收成好点能卖个两三万,若差些,也就万把块,仅够一年辛苦费。

冬天,果园里仅有零散活,人清闲了许多。

后来,儿子上学,他和媳妇进城。果园里的活大半留给母亲,而父亲又在靖远煤矿,常年在外,农事自是很少参与。每到果园大忙,如疏花、打药、采摘时,他会上山干一段时间,忙完又回城。这两年,家里苹果挖了老树,栽了新苗,沒产量,樱桃品种也陈旧,卖不上价钱。若靠果园,一家人生活也是拮据,只能靠他打打零工,挣点补贴。果子熟了,他也通过网店售卖一部分,多是亲朋或外地诗友,但卖不了多少。

下山后的莫渡,果农身份渐渐淡去,诗人做派似乎成了他的标配。

起初,他和我认识是在我们创建的五点半诗群。我们在群内聊天、吹牛,偶尔谈诗,自得其乐。若有聚餐,他也参与,渐成主力。我们五六人,找一啤酒摊或小餐馆,饱食一番,先是聊诗,接着朗诵,朗诵别人的不过瘾,还要朗诵自己的,朗诵自己旧作不过瘾,还要朗诵新作。惹得别人侧目,以为我们精神不正常,而我们正在得意处,无暇顾及他人。莫渡酒量一般,加之贪杯,几巡过后,已经上头。他红着脸,眯着眼,嘎嘎笑着,开始摔起大话,大聊诗歌,什么口语诗、先锋派、废话体……头头是道,不时夹杂着下半身词语,且大有老子即将天下第二,不服来战之势,而不服就要干架,顺手要掏刀子,当然是那种嘴里的软刀子。别人一呵斥,他又蔫下,说喝酒喝酒。我才发现,莫渡已由写传统状物抒情转型为口语诗。有人说莫渡的诗好,他又嘿嘿着谦虚起来:不好不好,没进步,喝酒喝酒。

酒后,莫渡总是嚷着要去一家叫丑丑的烤肉店,次次如此。不知是那家烤肉店的烤肉好吃,还是老板娘好看。他已醉了八九分,缠着我们,不让回去。我们只好跟着他到丑丑那里,也就一家普通的烧烤店,酒还是黄河青岛和雪花,老板娘也是邋里邋遢的中年妇女。他说他单身时,曾在小南门租房,常来此喝酒。他倒是和老板娘颇熟,言语间偶有挑逗之意。我们想,他莫不是带我们来替他回忆青春吧。接着再喝,几圈过后,他就彻底醉了,下盘不稳,东倒西歪,似笑非笑。到午夜,我们散场。总得有人送他,而送他又极为费事,一路拉拉扯扯,送不回去。有次我送,送到罗玉沟出租屋。他一进屋,媳妇开始给他拾掇,而他身子一晃,说王选呢,我送一下他——他又出来要送我。我知道如此纠缠,一夜都不得消停,干脆快马扬鞭跑掉了。

莫渡爱喝酒,也馋酒,但量不行,啤酒六瓶,白酒半斤。量不行也就罢了,酒后还容易亢奋。这也正常,酒壮怂人胆的同时,也壮色胆嘛。有次吃饭,他去卫生间,我随后进去。在洗脸盆前,他一边捞水洗脸,一边醉意蒙眬地用色迷迷的眼打量一旁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的女人。那女人发现被人盯着,立马变脸,骂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莫渡脖子一歪,说,这女人厉害啊……而女人已摆出一副不依不饶之态。我一看不好,赶紧拉走莫渡。还有呢,每次酒后,过步行街,街上来往女人甚多,挽臂徐行。莫渡看见,情不自禁伸开双臂扑过去,要抱住几个。女人们一看,大惊失色,尖叫着四散开去。一路上,莫渡都是伸手要抱,女人们皆是花容失色。其场景,真像老鹰扑小鸡。我们捧腹大笑,而他一无所获,很不甘心。

这也许也是莫渡的可爱之处吧。诗人嘛。

起初,莫渡在本地报纸作为青年才俊被整版推荐,且配有大幅照片。报纸流落在村里,村里人边是羡慕,边是嘲笑,说,哎呀,你不是叫辛海平吗?怎么叫莫渡了?啥时候改名换姓了?又说,你这写诗,怕比务果树挣钱多吧。莫渡嘿嘿笑着,他知道是给村里人解释不清的,甚至有些解释只会招来更多嘲笑。自此,村里人都知道,辛海平是个诗人,人家还叫莫渡。有次,村里一位老人去世,莫渡和村里人去送葬,尚未到入土吉时,众人围坐在一棵还未发芽的苹果树下。有年轻人笑道:海平亏人的,现在还写起诗了,简直是闲着没事干,在网上叫什么莫渡……

这些年,他没有活成村里人的笑话,他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诗歌也精进不少,虽然初学朦胧抒情,后来倾心于口语,但他能从这两者中走出,摸索属于自己的路子,用直白的言辞表达其作为底层群体的苦涩与坚守。他一直在写生活,写现实,写不尽如人意处,写果园中的新生与腐烂,写夫妻之间的细微和疼痛,没有大张旗鼓的抒情,没有云遮雾绕的朦胧,没有三句不离下半身,也没有口水唾沫废话呓语,他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前几年,《诗刊》“双子星”栏目推荐了他,放在小城,他也算是高手了。其中《夜雨经》仅有一句:狗终于将铁链数成了佛珠。

有段时间,他想写小说和散文,曾向我讨教,我也滥竽充数指点了一二,但他终究没有写成。想必是懒,也想必是真写不了小说散文,遂作罢。他一直写着他的诗,就像他说的——一有空闲,我还是会写点,写我的生活,写我的乡亲们,写我的家人。

前年,庚子年。盛夏,正是苹果生长时节,大如鸡蛋,秋后丰收之景犹在眼前。然而一场冰雹突如其来,一切措手不及。待冰雹结束,人们踩着泥泞进地一看,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苹果和树叶被打落在地,枝条或折或破皮,留在树上所剩无几的果子也是遍身伤疤,地上厚厚一层白花花的冰雹,夹杂着破果残叶。举目四望,所有果园无一幸存。冰雹没有融化,铺在地上,惨白一片,犹如撕开的伤口,流着白色血液。

一年收成就此终结,果农欲哭无泪。这其中,就有莫渡。我不知道他站在地埂上,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曾经被精心呵护带着生活之光的果实,淹没于天灾之下,他的疼痛有多深刻。他在朋友圈发了照片,无声的照片。

此后,莫渡便放弃了果园。果树被打,要两三年才能歇缓过劲。莫渡多在城里,很少再回座崖。

在城里,起初他干一些零活,安装桌椅,搞装修,甚至某年冬天去乡下帮人种果树,总之,有什么活,干什么活。一家人,得养活。而他父亲又常年在煤矿,很少回家,和他母亲感情也淡薄,或许是独居久了,难以合群,性格孤僻。有时回来,住一段时间便又走掉。他终究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莫渡上小学时,曾去父亲那边念过一段时间书,后来上中专,便回来了。在往后的日子,他的生活中都缺一个父亲,而那空缺处,则由母亲长久填补着。他始终缺少父爱,面对日子,只得以粗粝之心应付,可他却又写诗。

有时见面,我常给其念叨,要找个工作,最好给媳妇也找一个,工资少点无所谓,只要能接送孩子即可。两个人挣钱,毕竟会宽松些。

于是,他去了书店当导购,每月三千元左右。我去找他,他埋首于书架间,听见我叫,嘿嘿笑着走来,胸口挂一绿色护襟,如肚兜一般,颇是好笑。书店有规定,是不能坐的,他站着和我说话,手还在书架上忙着。不足一年时间,他不干了,至于原因,他说得模糊。再接着他又去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说是文化传媒,其实就是广告公司。他在里面具体干什么,我不大清楚,问及时,他说啥都干,最近干装修。也是不久,他又不在这家公司干了。许是公司不景气,养活不了太多员工,许是怪他偶尔旷工,去山上家中干活。总之,他又失业了。

再后来他还试图去开出租车,也没干成。我曾托人为其打问工作,最好稳定、长久一些。疫情袭来,凡事停滞,他也没有去找我托的那人。我曾催促过一两次,他说就去就去,眼看春节将近,他自是不会去了,定想着年后再做打算。他偶尔还去果园,或许,那是他的退路。他还在果园写诗,听左小祖咒、周云蓬,而远处是三轮车突突突碾过地埂的声响,是干活人歇息时刷快手的声响,是村委会大喇叭迎接上级检查要求各家各户打扫卫生的声响,是雪霜踩踏、草木败退下来的声响,是一万亩果树在隆冬裹紧衣裳的声响,是仅存的一枚日渐干瘪的苹果里一只虫子的窸窣声响。

辛丑年,应是夏天,莫渡买了房。

他早早打电话给我,说入烟,请我去。还说,按属相,猪兔羊是吉相,我正好属兔,给他当“贵人”,得在七点开门。我应允,祝贺并打趣道,终于当上城里人了。他笑着说,算是有个窝了,不过背着一沟子债。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我六点起床,天还黑着,联络另一个他的“贵人”,说好开车拉我,可电话无人接听。我打车到罗玉沟,接莫渡。他和母亲、媳妇站在黑暗中,手中提着几大包杂物。他们告别了租房的日子,往后,是新的一页。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塞满人的城中村就在身后,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离去,也没有人记得他们拥挤而不堪的生活。而罗玉河,就在不远处,细瘦而黑,像一条手臂,为城市高楼遮蔽的穷人把脉。

到新房门口,恰好七点。房在天河小区一侧,山根下,略显偏僻,楼下尚未硬化,堆着建筑材料,一些楼盖到半拉。莫渡把钥匙交予我,我开门。门开,屋内是他父亲和两个儿子,还有亲戚。作为“贵人”,我和莫渡、他父亲一起在厨房、客厅烧了香蜡纸票,磕了头。开门仪式算是完成。

屋子不算太大,三室一厅。卧室小,有三间,够了。房子装修一般,但很是温馨。有段时间,莫渡打电话咨询我房价之事,我也给了他一些建议。他托熟人,或利用中介,满城找房。好房源很多,屋内精装、小区整洁、交通便捷,让人心动,但一问房价,只能退避三舍。最后买在了天河小区附近,说是拆迁补偿房,一平米八千多,一共六七十万。房款他借了大半,父亲拿出一生积蓄,作为添补。房价不算很高,只是过户需要时日。拿到钥匙后,他就开始装修了,有些活自己干,能省则省。我想,他迫切需要一所房子,他们一家在那立锥之地住怕了。

我坐沙发上,和莫渡父亲闲聊。儿子有了楼房,他自是开心,脸上皱纹间也是笑意。他说话略带外地口音,应是煤矿那一带的。地上一有垃圾,他立马起身扫去,很勤快。但我依然看出他的拘谨,毕竟这是他儿子的住处,或许他只有在煤矿那边才是舒坦而自由的。很快,早餐好了。汤,菜,馒头,热气腾腾。莫渡让我先喝,我是“贵人”。他打开酒,要敬。我喝了一盅。兄弟乔迁之喜,应举杯庆贺,只是一大早,实在难以下咽。

饭后,我回了家。下午,朋友们相约去给他入烟,皆是文学圈子的人。我没去。晚上不知何事,据说莫渡大醉,天昏地暗,不知所以。这是他第一次醉在自己城里的家中。

莫渡的诗还在写着。我说要多写,要发表,挣点稿费。他“嗯”一下。我说你跟钱有仇吗?你挣点稿费,给女人买个搽脸油,人家高兴,你喝酒也尽兴。他哈哈大笑。每次我们叫他喝酒,他媳妇就说他又去蹭吃蹭喝了:你个老农民,跟人家作家诗人成天混。他得意地笑说,我现在是著名诗人了,哈哈。媳妇剜他一眼说,早点回来。他应着,满是窃喜,出了门。后来,他当了作协副主席。当选那天晚上,他请我们吃饭。有些受宠若惊,有些亢奋欣喜,有些受之有愧,有些不知所措。中午本就喝过,晚上接着喝,他早就喝大了,又是一副天下老子已經第二的架势。

他给媳妇写了一首诗,叫《小骗术》:我说,我还想要个/长得像你一样的女儿/万一我们都走了/在这世上/还有个人/她将以你的年轻容貌/想着我……他把这首诗读给媳妇听,媳妇看着熟睡的儿子说,你是个姑娘该多漂亮,眼睛长得像爸,嘴巴长得像妈,给你梳条长长的辫子,穿件花裙,以后出嫁了,每到逢年过节,还能来看我们……然后对莫渡说,你这辈子不可能当岳父了。莫渡听着,黯然神伤。

此刻,莫渡已不再是那个纯粹的果农了。他背着一身债,在高楼中,面对着父母的衰老、儿子的学业、家庭的收入、每日的生计……他应该还记得自己的果园,就像牵绊一样,但他再也不能长久地穿行于果园,劳作、写诗、听歌,与一枚腐烂之果对视,在一片树叶下乘凉,看落日举着浑浊之水清洗内心,望群山在一首悲歌中掩面而泣。那时,他像座崖村孤独的流放者,而不是高楼中的围困者。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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