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小年

“这还是那个扮演七仙女和女驸马的吴美莲老师吗？”台下的观众们发出了灵魂质问，“演得太好了，就是太惨了。”

2021 年5月18 日，在南京紫金大戏院的舞台上，吴美莲扮演黄梅戏舞台剧《祝福》中的祥林嫂，少时被卖给别人做媳妇，中年时丧夫、丧子，到一步步被逼成形容枯槁的垂死老人，她将祥林嫂这个悲苦凄惨的人物形象演活了。

在最后的一场戏“望天空”中，祥林嫂衣衫褴褛、佝偻着身躯，拄着竹竿，走在冰天雪地中。她泣血追问：我一生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好人却无好结果；我一生触犯了哪家法一部，为什么天也杀来地也诛……这一句句犹如带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观众的心上。随着远处传来“卖福喽”的叫卖声，舞台后方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福”字，祥林嫂踉跄着跑过去，仿佛想要抓住那永不可及的幸福。随即，舞台灯光暗了下来，一切归于寂静。

此时，台下掌声响起，如热浪般扑向吴美莲。2 个小时的演出结束，吴美莲长出一口气，太累了，但也太过瘾了。三天后，结果揭晓，吴美莲不负众望，凭借黄梅戏舞台剧《祝福》摘得第30 届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

两重挑战，太难了

在吴美莲看来，演《祝福》是很有挑战性的，一是挑战经典，二是挑战演员。

黄梅戏《祝福》是根据鲁迅先生的小说改编而来。但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经典的电影和舞台剧改编版本。如袁雪芬主演的越剧《祥林嫂》、陈澄主演的淮剧《祥林嫂》，而且两剧中的“问苍天”都已成为名家名段，广为流传。这么多的珠玉在前，怎么样才能把黄梅戏里的祥林嫂演好？“难，真的很难。但是，当我拿到黄梅戏《祝福》的改编本子后，剧本中祥林嫂丰富的人物形象一下就吸引了我，我很喜欢。我觉得一个好的演员就是要挑战极限。”吴美莲身上不服输的劲头一下就被激发了。

吴美莲认为，黄梅戏《祝福》有自己的特色，“黄梅戏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剧种，它可以演绎很多题材，包括这种乡土题材；再加上黄梅戏唱起来朗朗上口，比较接地气、质朴，这又和祥林嫂身上的人物气质很吻合。”

怎么去演好祥林嫂？吴美莲翻看了《鲁迅文集》，重点看了《祝福》。“我要了解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吃人的社会。”2020 年的整个夏天，吴美莲都在紧张地排练这部戏，“在台上，我会边跑圆场边唱；下了台，我每天都坚持跑步。”毕竟这部戏需要演员有好的体力。当她确定能拿下这部戏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掉了”。

去南京竞演那天，母亲、恩师韩再芬、所有主创人员都去了，为吴美莲助力。黄梅戏《祝福》共有9 场戏，9 场戏吴美莲都在台上，一下场就要赶场，时间很紧凑。“在后台，帮我补妆的补妆、换装的换装，根本没空休息。”吴美莲说，“由于一场剧要将祥林嫂从年轻时演到老，年龄跨度很大，那么，唱腔、身段和眼神，也要随着人物命运、内心的变化而变化。”这是一部层次性非常强的戏，且剧中只要涉及人物情感表达的时候，基本上都用唱段串联，需要唱的地方很多。“仅最后一场戏‘问苍天’就有70 多句唱词，我还要佝偻着腰肩，将祥林嫂时而恍惚、时而感叹、时而激愤、时而悲号的状态表现出来，可见这部戏表演难度之大。”吴美莲回忆，“当时我的母亲在台下看我唱，她比我还紧张，生怕我把词唱错了。”毕竟，这部戏包含了编剧袁连成、编曲陈儒天、导演黄依群以及再芬黄梅艺术剧院（简称“再芬黄梅”）所有人的心血，“我必须拿出十分的力气去表演”。

好在吴美莲没有辜负大家，20 多年的舞台积累，在那一刻厚积薄发了出来，看完黄梅戏《祝福》后，人们不禁感叹：声声句句，无懈可击；一招一式，以简胜繁。吴美莲摘得梅花奖绝对是实至名归。

解放自我的感觉真好

2008 年，在进入再芬黄梅艺术剧院前，吴美莲扮演的大部分角色，用她自己的话说，都比较“正”。不是柔弱悲情的小姐，就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她是《罗帕记》里因误会而被丈夫休弃的陈赛金，《泪洒相思地》里因男主背弃誓言，含恨而终的王怜娟，《金钗记》里以金钗为信物，送盘缠助秀才王金龙上京赶考的黄秀英……因为在戏校学习时，她就专攻闺门旦，后来进入剧团，她便也擅长演这一类才子佳人的传统戏。

直到她进入再芬黄梅后，一次，韩再芬老师看到她扮演的《夫妻观灯》里爱热闹、活泼的小六妻子，眼光敏锐的韩老师意识到吴美莲的戏路似乎可以走得更宽。于是，她推荐吴美莲去演黄梅电影《六尺巷》里泼辣、蛮不讲理的胡月娥这个角色，与自己扮演的相国少夫人演对手戏。“我当时也挺犹豫的，毕竟连导演都觉得我的形象太端正了，不太符合胡月娥这个人设。”哪知道这场电影演完，大家都对吴美莲刮目相看，她将偷移界碑、强词夺理、自私自利的胡月娥演得活灵活现，连黄梅大家黄新德老师都夸赞她说：“美莲，没想到你演这种角色演得也很好。”“这部剧将我平时那种‘收’的表演状态完全放开，有种解放自我的感觉。”这部剧带给吴美莲的惊喜，是让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此后，吴美莲更加敢于去尝试各类角色。2011 年，她在黄梅新编剧《浮生六记》中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风流俏皮的歌妓喜儿，一会儿又化身成沈复的妻子、端庄的芸娘。为了能让观众更好地欣赏这两个角色，吴美莲通过不同的唱腔、身段、念白来加以区别。比如，在念白上，“演芸娘的时候，因为她比较端庄，所以我念的是韵白；演俏皮的喜儿的时候念的是小白，也就是安庆的方言。”人物也在现实与梦境中跳进跳出，但一点都不能乱，每一处都必须交代清楚，否则容易让观众出戏。“这场戏特别适合在小剧场演出，去年我们一行去上海演出时，场场爆满，演出效果特别好。”

而在大型黄梅戏舞台剧《寂寞汉卿》中，吴美莲又扮演了关汉卿的红颜知己、女主角朱帘秀。吴美莲不仅生动地演绎了二人之间的情感，还将朱帘秀慷慨赴死的侠义之气表现得酣畅淋漓。在这出戏中，她不仅展现出了一贯出彩的唱腔，而且表演、身段等全方位都得到了提升。

《邓稼先》是一部黄梅戏现代剧，吴美莲在戏中扮演邓稼先的爱人许鹿希。为了吃透这个角色，吴美莲翻阅了很多资料，还将胡银芳所写的《英雄大爱》这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许鹿希是一位知识分子、医学教授，她苦等丈夫28 年，默默地撑起一个家，真的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演现代戏，其实有点“吃亏”，吴美莲开玩笑地说：“因为，你不可能像演古装戏那样，通过程式化动作去表达人物，比方说，抛个水袖、转个扇子去带动你的表演。现代戏比较贴近生活，那你完全就得靠内心的活动去表达，仅仅从你的念白或唱腔来表现这个人物。”这很考验演员的功力。这场戏吴美莲通过仔细揣摩人物的内心，从青年一直演到白发暮年，将这一段特殊岁月里人间大爱的故事演绎得催人泪下。在一次研讨会上，邓稼先和许鹿希的儿子称赞吴美莲：“演得真像我母亲。”

吴美莲从这几部颇有分量的戏中收获很多，“唱念做表，每个方面都有提升。演不同类型的角色，你对每个人物的理解肯定也不同，驾驭角色的能力就增强了。”对于吴美莲来说，人生没有白演的戏，每一部都是积累。

我要对得起喜欢我的观众啊

吴美莲是芜湖南陵人，从小就爱唱黄梅戏。1995 年，吴美莲16 岁那年，舅舅偶尔从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则招生简章，安庆黄梅戏校正在招生。舅舅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吴美莲的父母：“美莲不是喜欢唱黄梅戏吗，让她去试试。”父母支持女儿的梦想，舅舅便带着美莲坐车去安庆考试。她极佳的外形和嗓音条件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都觉得她是个天生的演员料子，吴美莲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戏校录取。

在戏校，吴美莲学习很刻苦，“由于我年龄偏大，个子又高，骨头没那么柔软，练基本功的时候，别人练10 遍，我就练20 遍；唱黄梅戏必须用安庆方言，我是外地人，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练，如果哪一段唱不好，我是不罢休的。到毕业时我也能唱出韵味很浓的黄梅戏了。”吴美莲身上有股子让人佩服的倔劲儿。

毕业后，吴美莲从安庆黄梅戏一团、黄梅戏剧院一团、再到再芬黄梅都是重点培养对象，演了不少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深深地体会到人生阅历、舞台经验、文化素养对一个演员很重要。“十几年前，我演‘女驸马’，可能只想着怎么把动作做标准，唱得流畅就可以了。现在演‘女驸马’，我更多的是在分析这个人物，剧中其他演员在讲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活动是什么，我要有一个怎样的反应，你不能‘断气’，表演是需要连贯性的。”

吴美莲真正地“出圈”，是从“新世纪五朵金花”比赛和“寻找七仙女——全国黄梅戏青年演员挑战赛”开始的。这两场比赛的激烈程度，至今都让戏迷朋友们记忆犹新。两场比赛吴美莲都拔得头筹，分获“金花奖”和“七仙女总冠军”，很多粉丝就是在那时迷上吴美莲的。那些年，吴美莲不停地参加比赛，可以说她是黄梅戏各种比赛的“内卷之王”，吴美莲觉得“每一次比赛都是一次学习，胆量就是那样慢慢练大的”。

如今终于摘得“梅花奖”的吴美莲，在“激动了几天之后，又安安心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了”。崇拜她的儿子不解地问：“妈，你都是国家一级演员了，也拿到了‘梅花奖’，还每天那么辛苦地锻炼、吊嗓子干什么？”吴美莲语重心长地回答：“儿子，这是妈妈的专业啊，妈妈很热爱它，而且我也要对得起喜欢我的观众啊！”

“梅花奖”对于吴美莲而言，既是人生中的一个彩蛋，更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开始，“拿了这个奖之后，我感觉自己身上的责任更大了，觉得不但要将黄梅戏更好地坚守下去，更要把它传承好，要‘守正创新’。”吴美莲说：“我们再芬黄梅在人才培养和剧目传承上已经有四个梯队了，韩再芬老师她们算一个梯队，我这个年龄段的算是第二梯队，下面还有青年梯队，再往下还有8 岁左右的第四梯队。”

在配合媒体拍摄封面照片时，吴美莲叫来了“第四梯队”的小学生徐语凌，小丫头眼睛大大的，才10 岁，学黄梅戏却已有七个年头，“别小看人家哦，很厉害的。在黄梅戏《祝福》中扮演小阿毛，在新编剧《不朽的骄杨》中演小毛岸英呢，都是重要的角色。”随后，吴美莲笑着指导小语凌摆了几个戏曲动作，小姑娘很默契地配合着。镜头中，师生之间那种传承的美好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