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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柴屋

2022-04-17范启羽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外乡人强盗书生

范启羽

鹿鸣文学社是汕头大学文学院直属社团,至今已有20余年的历史。社团以“为原创提供一片天空”为宗旨,集刊物编辑与文学创作、分享、交流于一身。社团曾与著名汉学家沃尔夫冈·顾彬、著名现代诗人杨炼等文化名人合作举办过一叶诗会、“水手之家”诗歌节等文学活动。

今夜雪落得很大。

顾空早早地劈好柴火,取出一坛老酒和几块新腌的鱼干,躲在屋里煮酒烹鱼,零星的火花从柴堆里蹿出,暖烫的酒液进入腹中,身上升起些许暖意。

“咚……咚……”悠长的敲门声回荡。

他疑心是烦人的野猪,便拎了一根棒子,走至门后。

“请问有人吗?”门外传来声音。

顾空扒开一条门缝,是一位满头积雪的书生。

“先生。”书生作了个揖,“可否让在下借宿一晚?在下进山游玩,不料遇雪封山,一时迷了路,见着先生门前的灯方才寻来此处,若是唐突,在下先赔个不是。”

顾空看了看他的背后——只有一行脚印,于是开了门,拎着棒子慢慢地退到原本的位置,坐下,然后静静地望着他。

书生进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抖落头上的积雪,然后庄重地将他的冠摆正,不急不缓,一丝不苟。他关了门,在顾空的示意下坐到对面的位置,又仔细地调整姿势——所谓的正襟危坐。

“小哥怎么称呼?”顾空放下木棒,切了两块鱼干架在火堆附近。

“在下姓谢,名书。”书生第二次作了个揖,“还未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顾,是个山野村夫。”他摆摆手,算是回礼。

“看相貌你我年纪相仿,我便称你一声顾兄如何?”

顾空一贯很烦这些儒士的繁文缛节,只点点头,将半热的鱼干再切几下,扔到一个瓷碗里递给他。

谢书双手接过。

“先生可否将刀借在下片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谢书点点头,没有理会接下来的一句“读书人讲究真多”。

顾空给自己添了一碗酒,喝到第四口的时候书生要了一个碗去装酒,又要了一双筷子,鱼干已经切好——长约寸许,方方正正的小块。

谢书舀一碗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吃一块鱼干,抿一口酒,吃一块鱼干,极有条理,慢慢吞吞。

顾空则是自斟自酌,偶尔拨弄自己碗里的鱼干排遣。

半晌,谢书终于喝完了酒,吃完了鱼。

“還要?”

书生点了点头,又作一个揖。

顾空递了两块给他,谢书一边拢着宽大的袖子一边接鱼。

“你这样的人,这世道可少见。”兴许是酒劲儿上头,他突然打趣书生一句。

适逢乱世,能做的事情与不能做的事情都挺多,但恪守礼节,读圣贤书还要身体力行,这样的人放到现在,只能说是傻人做傻事。

“顾兄可是觉得我是个书痴?觉得我净信书上道理,是个不知变通的顽固东西?”谢书放下手中的筷子,苦笑道。

顾空点点头,再斟一碗酒。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贤训诫。”书生也斟一碗酒,晃晃悠悠,“若不能修身,何来齐家,何来治国,何来平天下?”

“这世道,花些力气认真去做些事情,会被看作哗众取宠。”顾空饮一口酒,热流顺着喉间流入胸腹,“不必要,不值得,更不妥当。”

“你这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爱讲道理,那你可愿意听听我这个山野村夫泥腿子的道理?”

谢书面色醺红,饮一口酒,慢慢地把酒放下,作揖。

“愿听顾兄指教。”

“从前,有位外乡小伙子来到此地,就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定了居,而山脚下不远有个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日子不富,却也过得安生。”

顾空再斟一碗酒,趁着滚热下肚,长嘘一口气后擦擦嘴,又往下说。

“外乡人勤劳能干,老实憨厚,又有点儿小聪明,两三年时间倒卖点儿农货,挣了几亩地,村子里的媒人踏破了他家的门槛,抢着要为他说亲。”

书生不言语,只是心头默默有些猜测。

“本来挺好的,直到来了一伙强盗,就在这山顶上住着,得亏你先看见我的火光,算你走运。”顾空笑着翻动架上的鱼干,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后面呢?”

“后面?别急,我还得跟你慢慢侃。”顾空坐开了些,往后一仰,靠在墙上,“没多久又来了一伙强盗,都把这村子视为私有物,经常抢东西整事掐架,闹腾得很。”

“那个外乡小伙子住的地方很偏,并未被波及,只是村民差了人来找他,要他想想办法,他开始不答应,后来村民也闹得他没办法,只能答应帮这个忙。”

“为什么最初他不帮村民呢?既无仇怨,又无苦衷。”谢书收了收袖子,小口地喝起酒来。

“斗米恩,升米仇。”顾空有些唏嘘,“还是不要乱帮人为好,人家也不一定需要。”

“外乡人报了官,官府也确实把强盗赶跑了,结果没几天换了个名头称号,反而又添了几个人闹事。乡亲们怨他办事不力,却又请他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其实两伙强盗本质也不坏,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乱些,官府收拾过了之后就安分许多,说白了就是一群懒人发狠当了强盗,村子里平日好酒好菜供着,倒也相安无事。”

“后来外乡人才知道,那两伙强盗各自背后都站着人。”

谢书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若有所思。

“最后他去了邻县,没多久,来了第三伙强盗。”

“邻县前任老爷可是个出名的清官。”谢书突然插了一句。

“正是清官,才有了这事。”

“第三伙强盗把前两伙强盗从村子里赶了出去,但自己也没有占着村子不放。”

“为什么?”

“因为三个和尚喝不着水,三伙强盗也吃不着饭。”

“外乡人去了一趟村子,被所有人轰了出来,白眼狼坏心眼……你能想到所有的坏词都骂上了。”

谢书和顾空都沉默下来,两人只是闷头喝酒。

半晌,谢书才低着头又问了一句:“有些活该。”

顾空笑了笑,带着一番苦涩,“村民的生活,实际上是变好了。强盗不能在村子里白吃白喝,无须供着两群大爷,山上的猛兽也被强盗捉了去卖钱,每当一伙强盗起了坏心,另外两边就会来阻止。”

“村民们不是没有发现这一点儿,却依旧唾弃那个卑鄙的外乡人。外乡人也的确该被骂,他画出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圆,但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崩溃。万一崩溃了,该怎么收场,他没有想也不敢想。”

“今晚就到这儿吧。”顾空叹了口气,在里间整理出一块干净地方来,“你就睡这儿,我守会儿夜,最近野猪挺闹腾,我得小心它们挖我的墙根。”

谢书不说话,点点头,倒头便睡了。

偶尔添块柴火,喝完了一整壶酒,雪下了整整一夜。

顾空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多了些茅草,屋顶和门前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两尾新鲜的鱼挂在窗户前,一壶清酒放在门口。

只多了东西,但片字未留。

过了阵子,山下的人捎信来说新上任的丞相姓谢,逐个与邻国签了和约,约定三十年和平。

后十五年兵甲立,十五年吏场清,本国遂成中原之主。

某夜大雪。

顾空招手领进那个进门先抖落积雪的书生,又喝了一夜酒,吃了一夜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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